二月十五的正午时分,夹蜂道天牢的红漆木门呀呀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被狱卒推了出来,强烈的明媚。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得用拧着的破布包顶在眉上,原地站着瞦瞦了半晌,才算是渐渐适应过来。一个布衣小厮隔了老远,却不敢靠近凶神恶煞般的御林军守卫,在胡同口对面招手,“方先生,这边啊灵皋先生!”
不错,被放出来的是前亚相方苞。凌啸没有和老八翻脸,也就没有整死他,而康熙却更是大度,连审问都没有,直接就把他革职释放,这样的处理,不禁让方苞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听见小厮的呼喊,方苞认得是八阿哥的贴身随从,怔了片刻,却马上夹紧包裹,朝胡同的另外一头走去。一顿黑牢之灾,方苞先前的凌云壮志,早被暗无天日的囚犯生活给吓怕了,老虎凳、铁钳烙、辣椒水、铁尺枷、背土袋这些的种种要命酷刑,方苞虽得老八照应没曾尝到,可囚犯们的惨嗥声一刻也没从他耳边消失过。三十岁的方苞明白过来,杀人不见血的富贵之路最是机诈倾轧,险不可测!梦醒时分,不如归去桐城,凭自己包袱中这篇声声泣血的《狱中杂记》,焉知不能安身立命?
心中念着归去来兮的方苞,手中虽无盘缠,他也宁愿去找同为桐城人的张廷玉之父张英,而再不想和老八有任何瓜葛。
孰料。还没有越过长安街到南城地张府去,他就被前面哄哄嚷嚷的一大蓬人给堵住了。方苞虽不愿多事,可却是被人顶背顶肩地定在那胡同口动弹不得,不想看热闹,也得看,而且还得被人群胁裹着跟着去看!
“咚咚咚。咣!咣!咣!”锣鼓家什的响声甚是热闹,期间夹杂着呜呜啦啦的嚎啕之声。方苞在脑袋缝中望去,不禁被街上的庞大场面吓了一跳。
只见街道两旁已是聚集了不下十万百姓,路中间,二十名青衫银顶的国子监监生导行在前,一个个义愤填膺地默然而行,他们举着地三排巨大白色布幔上,赫然就是“声张正义父母官”、“瓜田李下豺狼当道,官官相护安问狐狸?”“国法纲纪黑纸白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场景让人不由得触目惊心。读过书的人只要略一回想,就会记得汉朝的太学生事件,何其类似!而事情还没有完,监生们之后,是上千服饰各异的男女。在前面举着一张张白花花的状纸,惨嗥间泪雨纷飞,更有甚者,一身披麻戴孝,扬手间。麻黄麻黄的纸钱满天飞舞,竟引得上万名微观百姓争相抢拾,场面混乱不堪。
满头雾水的方苞。待要倾听旁边百姓白沫子四溅的解说和惊叹,无奈四周人都在讲解,方苞反倒听不清一句,倒是前面几个人的背上落了一张纸钱,可惜,方苞已经被挤得连手臂都拿不起来,只好吹口气将那纸钱翻了一面,一看之下,纸钱上却只有八个字。“人尸不见,凌祸为焉?”方苞更加的迷茫,刚想咬定身边一人详问,却猛地觉得队伍停了下来,茫然四顾间,骇然发现这里竟是顺天府衙门附近!咚咚咚鼓响地时候,方苞这才有了头绪,京师竟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官司,以至于出现了上千人到顺天府击鼓鸣冤的大事,这种规模,那可是史上少见的千古奇观!
当方苞感到身上压力越来越强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里,人越聚越多了,其他地方,恐怕是万人空巷!方苞虽是不再原意理会朝廷纷争之事,但毕竟是当过亚相地人,心中很是责怪顺天府等衙门,如此大官司既然爆发,怎么能不先做好疏散准备,连我这饿肚子的人都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万一发生了践踏事情,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正埋怨间,忽见风云变色,只听得一声春雷凭空炸响,少见的春雨不待人反应过来,就哗哗地下了下来。方苞略感放心,这时节的雨水冰凉,人群该会马上散去了吧?不曾想,就在这时候,雨水中前面忽地传来消息口口相传,“范大人接状纸开堂啦!范大人接状纸开堂啦!”
立刻,春雨虽凉,浇不熄熊熊八卦的薪火,炸雷虽响,惊不散浓浓好奇地欲望,方苞刚感到松散宽裕的胸腹,猛地被四面八方的力道一压,还是昨晚上吃过地牢饭,一下子被挤到了嗓子眼,差点没一口气接不上而挂掉,心中顿时大怒,口中骂道,“我的老娘啊,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了不起,死了也要成千上万的百姓受苦?!唉,老百姓闲得慌不成?!”
一骂出口,立刻就引来四方怒目,隔他最近的汉子大为恼恨,长着黄板牙的嘴巴口水喷溅,“操你大爷!你是哪来的篾片撇撇?这都不晓得?昨天大冢宰熊赐履弹劾六毒驸马,最后齐齐丢官罢职,结果今天就发现熊大人和几十个同僚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驸马爷的嫌疑最大,熊家人自然要来告状了!你说,这么大的好玩事情,咱们来看看,这叫闲得慌吗?这叫闲得慌吗?!说,不说老子抽你!”
方苞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熊赐履居然把不可一世的凌啸扳倒了?!四大熙朝文坛领袖之一地熊赐履失踪了?!如果这事情真是凌啸干的,几十名朝廷命官和缙绅都敢杀,那他就将不再是六毒驸马,而是流毒驸马了!
惊愕间忘记了回答黄板牙的方苞,在被那人用黄板牙“抽”的时候,他只是再想一件事。顺天府府尹范时捷,到底是不是敢于铡驸马地包青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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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时捷是不是包青天。他自己都不知道,但在师爷和府丞们的眼中,他很像包青天。至少,脸都吓黑了!
范时捷觉得自己家的祖坟定然埋得不好!他当了几年的府丞,好容易才等到原府尹卫既奇调到福建去当臬台,刚刚舒心地坐了四个月。得,戊寅之变,血流成河,差点没有把他给忙死,还没有消停,得,又发了一起惊天大案。一边是几十名官绅的众怒难犯,一边是全身流毒水的驸马爷,而要命地是,查得出来。自己不好收场,查不出来,自己铁定革职,已经是到了进退没路的地步!
最最最要命的是,苦主都是一呼百应的主。且都是书香门第出手不凡,竟然连告状都告得人措手不及,就刁蹬大发了,现在的范时捷,连去向主子老十三求援的机会都没有──大堂不得不升啊!好在。范时捷毕竟是多年刑狱中历练出来的官员,惊骇过后,已是打定主意。按法典程序──拖!
啪!
“肃静!本官暂不受理此状,不见人尸,何来谋杀之论?本官身为父母官,当先第一要务,乃是找到这二十三人的下落,是已经遇害,还是被人绑架,甚或是另换地方赋诗饮酒,尚不得而知!一切等顺天府和家眷共同寻找出行踪之后。方得定夺。来呀,传令各班捕快,立刻传讯刘伶楼东家、掌柜、伙计及闲杂人等,详加侦缉。退~堂!”
“──吁──切!”消息传到衙门外面,立刻四散开去,满街百姓官民齐齐地大声喝一倒彩。不过,八卦众显然并不失望,相反越加的兴奋,事情要是这么快水落石出,不给人以传播谣言制造谣言的机会,那还让人活不活了。一时间,人群终于松动起来,除了有骨灰级地人物在衙门外和捕快们耗上了之外,大部分人披风顶雨,向遍布五城的酒楼茶馆鸟兽散去。
方苞这才得到了解放,脚落实地后方才惊魂安定,正要辩一下方向,去找张府叨扰些盘缠,不料忽听一人叫他名字,“灵皋老弟,是灵皋老弟吗?”方苞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街对面的酒楼上,一人正在凭窗呼唤自己,赫然就是同乡学长戴名世戴南山。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两人自湖北一别后,各自依附八阿哥和凌啸,前几月在福建,方苞是钦差大臣和亚相,戴名世是白衣幕僚,今日重逢,戴名世依旧故我,而自己却是罪余环生之人。经过一番发达搴迫之后,方苞搂住依然叫唤自己的学长,百感交集中甚是痛悔在福州时候的避而不见。戴名世却有长者之风,也不让方苞·惭愧,径直往护卫林立地雅室里面引去。方苞不及问他怎么到了京师,只得由他让着进来,一看座中顿时瞠目结舌。
……流毒驸马凌啸!……好胆!外面上千人恨不得将你拆骨扒皮,你老人家竟然敢在这里安然饮酒?!
凌啸静静地望着方苞,淡然一笑,“方先生,以前各为其主,恕凌啸将你投入监牢,来,请坐,为方先生压惊!”
方苞愣怔了半晌,看着凌啸这个他本该恨之入骨的仇人,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恨不起来。他的心中明白,罢职的凌啸,连宗师级的熊赐履都敢干掉,那当日权势一手遮天地太子太师,想要杀掉牢中的自己,是连眼色都不需要使一下的!不管凌啸是看在老八地面子上,还是看在戴名世的情分上,自己能活到今天,已是驸马手下留情了。想清楚此节,方苞躬身一拜,昂然入座。
主宾正要说话,忽听楼梯呀呀而响,只见还不能走路的老十三,由人扶着过来,颤声道,“……姐夫,你……你真的把熊师傅……”
方苞顿时一愣,忽地想起一节,不知道怎地,自己竟然为凌啸担心起来。
失踪的人当中,熊赐履是好多成年阿哥的启蒙之师,这个。娄子闯得可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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