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北惊变

  下午,我正在帐中枯坐,忽然赵玉进来找我。

  我很诧异,现在他统率忠字骑兵营,事务繁忙,怎么会突然有空?

  赵玉沉吟着,磨蹭了许久,最后从怀里掏出封信来:“这是昨日典哥哥临走时交给我的,让我转交给飞叔。本来昨晚就要拿过来,可是出了那档子事,我给忘了。”

  我接过来,瞧了瞧,是一份白绢制成的小小卷轴。

  赵玉看我两眼,就悄悄走了。

  打了开来,我忽然愣住。

  “诀别之书,赠吾夫君。阿樱想你,无日或忘。……”

  这是……这是阿樱,阿樱写给我的信啊!

  “……念昔时,满心悔。正议貂蝉之时,话犹在耳,忽闻出兵恶讯,君即不在。一旦分别,如隔天日,思君念君,自此无尽。”

  我手中忽然用力,握紧阿樱的书信。

  帐中昏暗,虽然根本看不到一个字,我的眼前,却依旧能感受到阿樱写此信时那泣血如锥的心情。

  历历往事一件件、一桩桩,清晰明白如刚刚发生,不停地在眼前闪现着,阿樱俊俏活泼、天真深情的面容不停歇地冲荡猛袭而来。

  那日在内室,阿樱默默地整理着我的甲衣,忽然之间就哭倒在我怀里。她的个性一向是豪爽刚烈的,那一瞬间露出的软弱,让我大感意外。现在,回忆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那个特定的瞬间,阿樱已经感觉到,她和我,可能再也无法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忽然恍悟,完全明白过来,我真是个大傻瓜!我那时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阿樱的哀痛和绝望。

  我这傻瓜,我枉为一军之主,号称智勇兼备,可是我竟然完全没有想过,没有一丝一毫的脑子起过哪怕最小的一点点念头。这么一别,就可能是永诀。

  “……自那日起,时时痴望,骤然门响,也疑君至。不觉凝望,半晌彷徨。”

  我忍不住自己懊恼、感激、思慕、自悔的情感,热泪滚滚落下,滴淌在无瑕的白绢上,碰出四散的小水珠,很快浸湿了一大片。几个字被泪染上,竟是墨迹斑斑。

  “……祸从天降,麟儿夭落,身消骨枯,生如死殇。情天碧海,难淹遗恨,爱我阿飞,永无止歇。”

  我慢慢举起袖子,轻轻擦拭双眼。但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清泪就如止不住的雨水一般,哗哗的直淌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等见到她的诀别信之后,才会想到她以前的种种好处?难道她以前对我的好,对我的真,我竟然都是视若无睹,视而不见的吗?”我喃喃自语着。

  “阿樱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直提防她,警惕她,即使你想到她的时候,也是怅恨多于思念。所以,不知不觉爱意就被挤到一旁,挤得有点变形,变得你都认不出它了。现在,猜忌失去了目标,犹疑丧失了对象,你的爱情,才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容貌。”另一个我,神色黯然但却冷酷无情地说道,字字句句,皆如刀剑。

  “是么,我是真的,还在爱着她,是么?”

  “是的。不管你如何逃避,如何拒绝,但你的内心,始终还是最爱她!”

  我把双手都捂在脸上,“阿樱,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冷酷可憎的我恶狠狠地说道,“实在是太晚了!”

  我收起阿樱的信,冲出大帐,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忽而哭,忽而笑,忽而悲伤,忽而喜悦,如此反复,如痴如醉。

  忽然,我心头升起个念头:“若能找到……”

  这念头是如此疯狂,疯狂到我自己都忍不住吃了一惊。但一想到这里,我浑身却都胀热了起来,开始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研究其可行性。

  过了一会儿,我下定决心,就这么独自一人,快步跑出了后营,直奔西南边的松林。

  那松林离大寨有五里多路,我心情激动,脑子里就转动着那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对路的远近根本毫无知觉。没有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林外。

  这时候,我的脑子更加清醒,我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蹲了下去。

  昨晚一场大雨泥泞,地上的脚印清晰可见,我分辨了一会儿,确认只有白风一人的痕迹,心中暗想:“那段家的小子,难道一直都没有落过地?”

  仔细观察倾听片刻,确信此时再没有其他人,悄悄入林。

  循着白风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来到两株巨松之前。

  首先找到那两只已被属下诸人反复描绘过的粉色软鞭,我拣了起来,上下端详:“这应该就是白风那两把特制的电鞭了。”

  看那把手上的刻度,电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虽然如此,这东西也不是好玩的。

  我小心翼翼地检查开关,把按钮给关闭了,卷好收到身后的囊里。

  蹲下身体在地上扫描许久,又站起身四下张望半天,暗暗觉得奇怪:“按说她的脚印最后在这里消失,时空机器应该就在附近,为什么看不到呢?”

  我看看脚印的方位,推测着,慢慢来到对面不远处一株巨大的松树前。

  “脚印正对的方向,就是这株巨树,难道时空机藏在树上?”

  我整整衣服,正在想是不是爬到树上看看。

  那棵大树的树身上忽然发出几道细细的黄色光柱,交叉着在我身体上扫视。

  我微微吃了一惊,瞠目看着树。

  这棵树就是时空机器?

  过了一会儿,那光柱消失,接着树内发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身份确认完毕。旅游者,你可以进来了。”

  这声音干净清爽,充满青春男人的活力。

  我浑身一激灵,勉强忍住想要往后退的心理反射。

  一年来多次的大战苦战,已使我无论面对任何险境、任何敌人都能毫不动容。

  但这个声音却使我心惊肉跳。

  虽然他说话很是悦耳动听,对我而言却无疑胜似催命夺魂之音,却也好比欢乐大颂。

  “快进来吧,你的位置早已准备就绪。”

  看来真是时空机器了。

  我四面而顾,淡然问道:“啊,怎么进去?”

  “门开着,你直接进来啊!”

  “门开着?我怎么看不到?”我迟疑地看着树身,怎么也看不到有什么门。

  “笨蛋,你当然看不到。你只要迈一步,就进来了。”

  “喂,你怎么骂人啊?”

  “啊……对不起,我骂白菜习惯了。”

  “白菜?”

  “是啊,你见到她了么?”

  难道是说白风?我心念电闪:“啊……”

  怎么说?说见着了,被我手下给抓住迷晕了?找死啊?可是说没见着,我又怎么找来的呢?

  “你先进来再说。现在机里没人,别让这边的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你是谁啊?”我一咬牙,用力迈上几步,最后一步略微有点迟疑,因为再迈出去就碰着树了。

  “我?我当然是黄瓜了。”那人颇不耐烦,“对,就是这样,迈进来。对了,再走一步。”

  “忽哧”一声轻响,我踩到了实地,身体已经完全进入巨树的体内。

  吃了一惊的同时,我的头也钻了进去。

  “啊,时空机器是隐形的。”我醒悟过来。

  “答错了!是隐形加变形,单纯隐形的时空接送机已经淘汰啦!”

  确实,这和我前几次坐的机器不太一样。

  我四下打量,机舱还真不小,六个非常舒服的高级躺椅分为两排三列,前后排、左右列之间都隔得比较开,每两列的中间是个宽度在两尺左右的短小过道,我现在就站在左边的那条过道上。

  就听黄瓜说道:“进来,到这边来。”

  我分辨声音,是从右边传出来的。

  “还怎么过去啊?这边是机壁啊!”

  “你个笨蛋……啊,等等。”悦耳的音乐忽然响了起来,那黄瓜似乎低低咳嗽了两声。

  右边的机壁上忽然裂开一个椭圆形的大洞,很大,足够一个身材超过两米的人通过。

  是一个通道。

  原来侧面里面还有一个小舱。

  通道就两步路,我迈步钻了过去。

  这个舱比较小,却也分成了两个空间。

  里面,也就是右边那半格,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小型驾驶室,宽近两尺,半人多高的环形黑色平台上,仪表闪烁着微弱的各色光芒;平台上方是一个配套的环状立体屏幕,显示着这森林里角角落落、一草一木的情况,基本和人肉眼中所见的世界同步,只不过更加清晰一些,平台后是一个豪华标准的时空座椅。

  我这边的半格,是一张宽大的沙发躺椅,那椅子的造型和外面大间里的躺椅相仿,但更宽大加长了一些,撑起是椅,放倒就是张很舒服的床。

  “黄瓜。”

  我用膝盖顶顶那沙发床,试探着叫了一声。

  床一动不动,大概是固定的。

  “别乱碰乱动。”立体屏幕上忽然出现一个英俊的男子形象,伸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就是人称‘金舌银牙,眉刀目剑’的超级英俊禽兽级美男子——黄瓜,阿飞,你好。”

  我一呆。

  “啊……黄瓜你好,你认得我?”

  “资料里那么齐全,我怎么会不认得?”

  “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啊!”

  “啊?”

  我四下乱看,道:“这时空机好大啊!”

  “那当然,一次可以接送至少七个人呢,比以前的旧机器增加了一倍。”

  “七个人?”我算了一算,那就是这架时空机,除了这俩,实际上还有一个隐蔽舱位。

  四下看看,没找到。

  “你在什么地方?树林里么?”

  “嘿,我要能到那么美丽的地方走一走,早就去了,也不用这么大白天的还睡大觉。”黄瓜的脸上,现出一点郁闷。

  “我是这架时空机的管理员,是走不掉的。”

  “管理员?又没有人,出去走走怕什么呢?”

  “我是台电脑,就是有超级管理能力的软件,但是又没手又没脚,哪儿也去不了。懂了吧?”黄瓜恼羞成怒,一脸“你这白痴”的模样。

  啊噢!我傻傻看着他,心想:“我还真是白痴得可以。早就该猜出来了。靠,这厮不是自然人,这该如何应付?”

  黄瓜凶恶地说道:“看着我干什么?我知道我很帅,可你老这么看我,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哈哈哈!”我被他逗得笑起来,“你这黄瓜,说话果然很趣,比我家的‘傻瓜’还帅气。”

  “很趣很帅……陈词滥调……”黄瓜咕哝着。

  “你还很喜欢听新鲜的马屁么?”

  “马屁?天天听白菜念叨着,早听腻了。我看你这人不像会拍马屁的样子,估计超不过她去。我才懒得听呢。”黄瓜别过脸去,左手一指身后的树林,“听你拍马,还不如去林子里转悠一圈呢。”

  “现在又没人,你怎么不开着机器去转转看看呢?”

  “我是巡警保护神,又不是你们这种旅游的,怎么能自由散漫?”黄瓜把脸又调过来,很是不屑地扫我一眼。

  “喔,喔,失敬失敬啊!”我心里暗暗好笑,“一台破电脑,居然也有组织纪律约束着。”

  “白菜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我心说:“回不来了。”道:“不知道,她说有点别的事,让我先过来。”说到这里,脑袋里忽然升起一个疑问:“他还不知道白风的事?那昨晚白风被段瑾在这树林里捉走,他也不知道了?我家里的‘傻瓜’也知道夜里睁着眼守家,他这种超级电脑怎么会如此迟钝?”

  拐弯抹角问起,黄瓜毕竟笨了点儿,顺口就说了实在话。

  昨晚白风让他放心睡大觉,他觉得无聊,看了一会儿小电影,果然就关机大睡去了。

  啊嗬,你还看小电影呢!

  “哎,阿飞,听说你来过三国许多次,在三国里转过很长时间了,好玩吧?”

  “嗯,是啊,确实很好玩啊!”你听说得倒很多。

  问他在哪儿听说的,原来是资料库里的记载。

  “那些记载给我看看可以么?”

  “不行,我们有纪律。”

  嘿,还有纪律,真不错。

  这舱里地方太小,黄瓜又不让我进里面的驾驶室,我在躺椅上躺了两下,就觉得气闷,站起来,要出去到另外的大舱里去。

  “你不能出去。”黄瓜没精打采地说。

  “为什么?”

  “白菜说过,你是我们时空局里最大方的旅行客人之一,要坐头等舱。外面那是次等的。”

  “不用不用,外面舒服。”白风这坏丫头,居然跟电脑说这种话。

  “不行就是不行,要改,等白菜回来再说。”

  “等白菜回来……啊……”我顺口重复,心中忽然一凉。

  “等白风回来?你说她回来之前我就不能出去了?”

  “答对了。你哪儿都不能去,就呆在这里吧。”

  啊呀!

  我一屁股跌倒在沙发上。

  这下完蛋大吉。

  原以为一个超级电脑,不难对付,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暗暗切齿,我就不信了,我一大活人,能被你这傻电脑给吃死了。

  此后的时间,我一直都在跟黄瓜左磨叽右磨叽,让他放我出去。

  可是黄瓜的原则立场非常之强,根本不听我那一套。

  他身后的森林里逐渐日头高照,又逐渐西垂,要到下午了。

  黄瓜打开我沙发左侧面的一个橱柜,要我吃午饭。

  里面装的是一些时空方便面、时空饮料等易保存食品以及刀、叉、勺、匙、筷子等食具。

  我也饿了,只得先将就一边吃着喝着,一边暗暗想辙。

  眼瞅着他身后慢慢晖阳西沉,鸟鸣兽吼,然后是月朗星稀,细光遍洒。

  看着外面暗黑的天色,我心头越来越急。

  我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好端端的,忽发奇想跑这儿来找什么时空机器啊?

  这下可全完了。

  黄瓜站在林暗风轻的野外似乎也腻了,便把背景换到室内,坐在我面前,要请我吃晚饭。

  现在就算是再好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我又哪儿能吃得下啊?

  何况这种垃圾食品?已经吃了一顿了,还吃第二顿?打死黄瓜我也不吃。

  黄瓜见无法诱惑我把嘴巴占住,只好又关了橱柜哭丧着脸,似乎也有点苦恼,低着头一个劲地念着:“这死白菜,白菜花,白菜团,白菜根,就只顾自己疯玩,也不顾我死活!你快点回来,别让再我听这屁话篓子瞎白活。”

  什么?我差点拍案而起:你够胆,敢叫飞帅屁话篓子?

  一低头,没找着案,就不拍了。

  脑子忽然清醒过来,对这种电脑,说别的都没用,只有投其所好。

  我说要跟他一起去找白风,他说怕暴露时空机器;可是我跟他说让我独自回去找白风,他又坚决不肯,怕我走丢了,回来白菜还得去找我。

  我说你废话,现在是白风走丢了。

  她会回来的,一定会。你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让我一呆,你怎么这么聪明,就知道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黄瓜呵呵一笑,这句话才说出我黄瓜的一个小小优点来。我当然聪明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么好玩,连我都想去观赏一下古代的美丽景色,你现在混得这么好,当然更不想回去了。

  哦,原来……你也想溜到古代来玩啊?

  我终于发现这滴水不漏的家伙的一个弱点。

  我沉住气,开始和他随意闲扯,大谈我在三国的丰功伟绩。

  谈了一会儿就察觉不对,黄瓜对争霸啊、游侠啊、金钱啊、美女啊什么的都一概不感兴趣。

  他就喜欢古三国这没被污染的风景。

  又试探了几句,发现不得了,啊哦,黄瓜同志还是一位高层次的绿色环保人士呢。

  那是。黄瓜得意洋洋,俺还自己制作过时空环保的公益动画片,受过局里嘉奖的,那可不是盖的。

  那也好办啊!

  于是,我就跟他聊许都、聊官渡、聊襄阳、聊长沙,沮水漳水,黄河长江,岳麓武当,龙门三峡,侃得黄瓜直流口水。

  三国的这些地方,他只见过一点汉水,已经把他给迷得要死要活了。

  我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有点怜悯。

  虽然他是一台有超级能力的电脑,可按时空局一贯苛刻的规矩,工作期间他是绝对不敢怂恿白风到各大景点游逛一番的。同样,即使因工到了某地,他也只能停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等待主人接送顾客,和没去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就像这次,他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扫视一眼汉水的奇景,之后就只能躲在这个小树林里独自发呆了。

  而等到了非工作期间,他们又该回到那郁闷无聊、污染严重的现代社会去了,不可能在异世界常住。

  所以纵然他能随着时空机器在时间的长河里徜徉,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旅行者那样,亲眼目睹这绿色之极的古美河山,用脚踏遍它们。

  他最多能看看录像,过过干瘾罢了。

  正聊到开心的时候,黄瓜忽然一惊:“有人来了?”

  我忙问:“什么人?”

  黄瓜把身后的背景又打开来,仔细看了看:“是个女人。”

  我看着那屏幕。

  果然,一个女子慢慢走进林来,警惕地四处探视。

  黄瓜很泄气:“不是白菜。”

  当然不是白风。我认得,那就是刚刚和我有肌体之缘的杜似兰。

  我的兰妹,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转念一想,这其实很顺理成章。

  我一天不见影子了,军中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杜似兰肯定会四处打听,她只要一问段瑾,就会猜测我是不是会到这林子里来过。

  杜似兰在林中转了好几圈。有一次,她甚至站在时空机前研究了很久,但终于没能识破机关。

  我闭住嘴,咬着牙,怜惜地看着对面焦急满面的兰儿。

  真可谓看似近在咫尺,其实远隔天涯。

  可惜,黄瓜还没被我完全诱惑住。

  我眼睁睁看着杜似兰怏怏离去,一声不吭。

  看着她闷闷离开的样子,我心里也是好不难受。

  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封闭了机内和机外任何的通话可能。

  他现在之所以并不出声警告我,只不过想看我徒然白费力气的笑话罢了。

  我才不会让他得逞。

  对不起,兰妹,我真不是有意的。

  杜似兰走远了,我还死盯着屏幕。

  黄瓜把屏幕的背景又切回室内,说:“好啦,好啦,阿飞,没有了,不要看了。你继续跟我说说,坐那大战船看古代三峡的风景吧。”

  我眼前一花,森林全没有了,不由恼火,道:“你怎么乱换背景图啊?”

  黄瓜道:“怎么了?”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嘀嘀嘀”的声音。

  黄瓜盯着那平台上一个不断闪红的仪器,迟疑了一下:“咦,这是……难道是窦红?”

  不容分说,背景图又换了一个。

  整个巨大的屏幕,忽然切换到另外一个场景。

  但是奇怪的是,这屏幕里一片黑暗,什么影像都没有。

  就听一个女子急切地说道:“白姐,白姐,你已经到了么?”

  黄瓜道:“阿窦,你是阿窦吧?哈哈,可找到你了,白菜这几天一直还担心呢,说不知道你机器什么时候能修好联系上呢!”

  阿窦的声音闷闷的:“是黄瓜啊!我的时空器坏了,修不好了。”

  “是我啊,我也很担心你呢!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去。”

  阿窦脆生生地笑了:“多谢多谢,我很好的。你们在什么地方了?白姐姐呢?”

  黄瓜道:“我们在汉水这边,她昨晚就出去了,可是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阿窦急道:“我和池早现在许昌,形势很危险,你能不能来……”说到这里,话音忽然断了。

  我忽然身子往后一仰,仿佛被刀斧一下击中胸膛,极尽夸张的姿态。

  恢复室内背景下的黄瓜一阵乱跳:“又坏了,又坏了。”

  我郁闷地看着屏幕,这家伙的每一脚,似乎都踩在我的头上。

  黄瓜一阵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忽然对我说:“阿飞,我求你个事。”

  “什么事?”我靠着舒服的椅背,不急不慢地说道。

  “你能不能进驾驶室去,把人工驾驶的按钮打开?”

  人工驾驶?

  黄瓜道:“对,人工驾驶。本来这时空机由我控制就可以了,但现在我自己的通讯设施联系不上阿窦。白菜自己有一个私人对讲器,不过只有启动了人工驾驶的装置以后才能使用,那装置是手动的,我想请你去用那个对讲器和阿窦再联系一下。”

  那敢情好。

  黄瓜打开驾驶室的玻璃门。

  我站起来,在他的指引下,走进驾驶室,坐上驾驶室,左手打开左腿侧下方的手工操作开关,右手摘下右边平台旁的对讲器。

  刚摘下来,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喂,白美女吗?哈,你动作还真快啊!嘿嘿,还记得我么?上次我去少林寺,记得就是妹妹你接送的我,都两年不见啦啊!”

  “池早!”我心头剧震,脱口而出。

  “啊……你……”对讲器里明显一窒,接着传出一阵哈哈的疯狂大笑,“阿飞!哈哈,阿飞,是你,你已经玩完了,被捉住了么?”

  我长吸了口气,平缓住自己的心情,道:“臭家伙,你还真没死啊!嘴还是这么毒。”

  “不错,我还没死,我怎么能死,我怎么肯死!”

  池早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一字一句如同冰雪中忽然伸出的刺刀,又冷又硬。

  下面的话,他说得很快很急。

  “你告诉白风,我和阿窦现在很好,暂时就不回去了。过个三年五载等我玩够了,也许就会回去。对不起,我赶时间,下次聊。”

  “咯哒”!对讲结束。

  任凭我再喂喂无数,对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想不明白,他怎么这就挂线了。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要一一问他。

  一直沉默倾听我们说话的黄瓜忽然道:“你别再‘喂’了,没用的。”

  我颓丧地丢下话机。

  池早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他也绑架了时空巡警?

  忍不住苦笑,我们俩倒还真是心有灵犀的难兄难弟啊!可我毕竟是被迫的,虽然那是我想做而没敢做的。

  池早你呢?你是怎么个情况?

  黄瓜说:“他刚才说去哪里玩?”

  我抬头看一眼,屏幕上的黄瓜正盯着我,背后是月光的森林。

  “他没说,那女孩说在许昌。”

  “对,是许昌,刚才你给我讲过。嗯,竟然敢拐带我们时空巡警。好,为了阿窦,我们就去许昌,到那里去找他们。”黄瓜恨恨地说道,然后瞥了我一眼,很快地瞥了我一眼。

  到许昌?我猛然抬起头。

  “你……”我刚说了一个字,时空机忽然一颤,接着森林的图像开始变化,树木渐渐变低,月亮越来越亮。

  时空机竟然已经飞起来了。

  月色下,黄瓜故作姿态的俊脸上泛着微笑,贼忒忒的。

  我心中忽然一动。

  原来如此。

  我想了一想,大胆地说道:“黄瓜兄,我想留个字条在这里,你看如何?”

  黄瓜笑嘻嘻地说道:“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也帮我留一个,顺便也可以通知白菜一声。”

  身侧轻轻一阵响,一个托盘从一个橱柜里慢慢伸出来,上面放着几大块白布。

  接着那橱柜偏右下另一个托盘也跟了出来,上面放置着数方铜狮镇纸。

  “飞帅写完这两个留言,可以用这镇纸包好扔下去就是。我先停住机器。”黄瓜悠然地挑了挑眉毛,眨了眨眼睛。

  这一挑,一眨,令我心头一凛,汗毛耸立。

  果然不愧是他自称的“眉刀目剑”,就是厉害。

  可是他这么欲盖弥彰,装模作样要给白风留言,不是显得太扯蛋了么?

  难道他也另有自己的想法?

  “对了,麻烦你阿飞,你先关闭人工操作开关。”黄瓜忽然想起这事来。

  我暗暗开动脑筋,手都微微有些颤抖,想道:“如果我不关,是不是就有机会控制这机器,离开这个机舱?”

  最后的结论是,没了解情况之前,我现在还是不要过于冒险。在黄瓜的地盘,激怒他没什么好处。

  而且,我冒险来寻找时空机器,不就是为了去一趟许昌么?

  我轻轻关闭了那个开关,手指上的热气,把按钮都蒸湿了。

  在古代,襄阳到许都的距离是非常遥远的,无论骑马坐车,都是非常费时耗力的。但坐在这最现代化的时空机器来说,这点路程实在不值一提,它也许十分钟就可以跑两个来回。

  在这段短暂的飞行时间里,黄瓜和我达成一个临时协议。

  我带路,帮助他找回阿窦,但这段时间里,他必须一切听我的。

  灯火辉煌,喧杂如昼。

  十月十二日夜,我再次来到了许昌。

  我从空中审视着身下的汉都。

  虽然一年没有回来,许昌还是那个许昌。

  不过,现在的许都,比一年前更加繁华了。

  只从如此深夜,各大街坊的灯火依然通明便可看出来。

  去年我在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夜生活,都是天没黑就开始戒严禁街了。

  在我的指引下,时空机无声无息地停在司隶校尉府东侧门的空院里。

  司隶校尉府有三个门户,这个门是最小的,门前门后种满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树木,大门则隐蔽在一片松林之中,极其难找。我在许昌的时候,需要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往往首先考虑这个方向。

  看着黄瓜老实地变身巨松,没在一群“同类”中间,我点了点头,转身穿廊过院,悄悄向一个月门走去。

  呼吸着这似曾熟悉的气息,我脑子里忽然有些发晕的感觉。

  就象以前看的一个肥皂剧的男主角曾感慨的那样:“再回首时,我已找不到归途。”

  重入此门,人事已非。

  阿樱,她是否依然在这里居住呢?

  我慢慢走到月门前,仔细分辨一下,不错,还是一小片青石粒铺盖的地面。

  看准左边那一小块水磨石,伸出右脚去,凭感觉熟练地横向一探,大拇脚趾已轻轻接触到那个石面。

  这块石头是建造这座府第的时候专门特制的,平平方方的,大小刚刚和人的大脚趾相当。

  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暖流,那仿佛是辛苦的游子累了,回家暂歇,刚洗完澡,来到床边时的一股舒畅舒服的睡意。但同时,却混杂着几分诸如后悔、遗憾、犹疑等异样的念头。

  我用力摆摆头,不想那么多了。大拇趾一弯,正要用力点踏。

  “三师兄,你在说什么啊?我走了。”

  “师妹,难道你真不想念飞帅么?”

  我仿佛被人狠狠从被后敲了一大棒,热血直线上涌,几乎冲颅而出,激得两眼一片黑暗。

  我虽然不是天生的夜眼,但随着内力的进步,现在的视觉,在黑夜里也基本能看清周围环境。

  但骤然听到这两个声音,尤其是第一个,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能的,我收回了脚,一个转身,旋伏在门侧的一个大石墩后面。

  直到这时候,我的两眼才渐渐恢复正常,又能看到了。

  轻轻的一声叹息声传出来,几乎把我的所有思想全从脑袋里拍打到脚底。

  我的心突突急蹦,几乎不能自已。

  阿樱!是阿樱!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那个三师兄,听声音是淳于铸,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月门下的石粒铺面忽然轻轻洞开,接着一只浅粉色的小灯笼从地底伸了出来,接着低微的震动,一个人渐渐升浮了起来,慢慢走出月门。

  我认出来,果然是他。淳于宾最得意的弟子,阿樱的三师兄,曾随我在伊川血战的淳于铸。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色,但似乎比去年又瘦了不少,想来这一年也吃了许多苦。

  淳于铸回过身,放低灯笼,看向月门的地下,说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师妹,你出来吧,我得走了。”

  我摒住呼吸,看着那个美丽熟悉的纤柔身影渐渐出现。

  “三师兄,你现在还要进宫去么?”阿樱说着话,接过了那盏小灯笼。

  “是啊,今晚就要行动了,我必须得过去一趟。我不在的时候,师妹你千万小心,师父现在……很迷信那位池先生……”

  “那三师兄你为何还要跟着师父?小凤已经逃了,而且阿飞在南方正缺有沙场经验的将士,你……”

  “师妹,我不能把公孙大哥一人扔下不管。你放心,池先生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和公孙大哥此次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担保说服师父和公孙掌门,放我二人南下。”

  “可是三师兄,你自己也知道的,池早他现在……这种样子,怎么还能让人相信?”

  淳于铸仰天长出了口气:“现在公孙大哥随那位法先生在内城准备,我亦无能为力,只能相信池先生这一回了。不过师妹你放心,我淳于铸生死无论,定会毕生追随飞帅。我和公孙大哥早已下定决心,若不能得愿生辅飞帅,便以一死相谢便了。”

  他情绪有些激动,最后说一句:“师妹,你既不愿南去,此一别,也许再无后会之期,自己多多保重吧!”说完,一拱手,转身就急步而去。

  藏身暗处的我忽然双眼一热,泪水忍不住直淌下来。

  淳于铸,还有公孙箭,他们跟随我的时间并不长,比起师门重恩,我对他们的些许赏赐提拔,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现在,却似完全要和师门的意旨完全背道而驰了。

  还有徐庶、田丰、小兰他们,也是这样。

  我心想:“我阿飞有何德何能,竟使这些位如许英才甘愿舍弃师门和性命,一意相随。在守拙一族里,我不过是个没人理会的书呆子,自闭的练功狂,何曾想过,到这里之后竟能结识这许多肝胆相照、生死相许的兄弟姐妹?如果回到现代,还能到哪里去找到这么知心良友?”

  我一时感激,一时热血,一时坚定,一时迟疑。

  一声轻叹,接着是一声轻微的震动。

  这叹息声惊醒了我,我猛地跳起身。

  “阿樱!”

  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完全迟了。

  密室的出口再次封闭,阿樱已经消失不见。

  我快速冲上前去,用力猛踩月门下的那块小方石。

  居然没踩下去。

  我急了,再运内气。

  还是踩不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收回右脚,走上半步,将那小石头放置在左脚的正下方,狠狠一脚踏去。

  毫无动静。

  我心想:“难道机关换地方了?”

  这块小方石是司隶府的一条秘密出口,它的另一个出口在隐龙居密室。我在担任司隶校尉的时候曾多次从这里出入,和王越相会密谈。

  正在疑惑,忽然又是一声轻叹,仿佛有人在耳边说话。

  “飞帅,真的是你么?”

  我的心又一阵怦怦急跳,惊而抬头:“公孙先生?”

  我没有看到人,但这声音却具有一种活脱脱的天然奇妙诱惑感,除了迷惑大法出神入化的那个老道,其他人不可能以如此几个字句,就直接攻进我的心扉里去。

  当然,阿樱也有这种拨动我心弦的力量,但那是因为我的脑子非常配合的情况下。

  “正是敝人。”这回我听清楚了,声音出自身后不远处。

  “飞帅,这一向可好!”另一人忽然平静问候道。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矫健的身影出现在三丈之间。

  “王越贤兄?”

  我低声叫道,暗觉不妙。

  这一道一侠,出场就是前后夹击之势,来者不善啊!

  “除了二兄,尚有其他朋友么?”

  王越慢慢走近,淡淡道:“飞帅,若是需要动手,我二人还不足以擒下飞帅么?”

  我看着这昔日的旧友,慢慢潜运“黏音迷意”之法,冷冷一笑:“贤兄若有此意,不妨一试。”

  王越的双睛忽然凝起道道寒光,和我的攻击抗衡,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定定望着我的两眼,好一会儿才能骤然低头,急促地移走目光,道:“嗯,飞帅久历波澜,功力大有精进。我和公孙兄若肯付出惨重代价,要击毙飞帅还是勉强可以,生擒却是永远不能的了。”

  公孙谨深沉的声音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回报池先生吧。”

  王越点头:“三更将有大事,不可稍有折损。飞帅,请你自便,我二人今晚并未见到你。”

  这话的意思略有些古怪,不过却表明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我暗暗心惊:“原来是池早命他们在此等候于我,若能以较低代价擒活我,恐怕他们真会出手了。池早,你要做什么,连我你也要杀么?”

  “两位贤兄,你们的腾蛟行动,这就要展开了么?”

  公孙谨没有回答,王越摇摇头:“飞帅,如今的许昌,并非你久留之地,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樱夫人处,我等会常来照应。没有你,她可能会更平安。”

  我心中怒发,想道,我的私事,何时轮到你来横里插手了?但亦知他是一番好意,此时我以一敌二,绝无胜算,只好暂时低头。

  “恭喜贤兄,即将一举成为天下最著的侠士名将。而公孙一门,也许就是天下第一门了吧?”

  王越怒道:“飞帅,你这是何意?”

  公孙谨道:“剑师勿恼,飞帅亦勿恼,大势之趋,非我等可料。天下第一门,嗨,尚有淳于师兄在,岂有那么易取?”王越虽然身为一代剑侠,已经被我成功激怒,但公孙谨却依旧是那么不急不慢地声音,平缓中暗藏道道侵袭的杀机。

  我忽地叹了口气,公孙谨不愧名门之首,又是精神战大师,最后这招试探没能成功,不赶紧闪的话恐怕真被留在这里了。

  “多谢公孙道兄指点。”

  我有点歉意地望了王越一眼,也不知他是否能看到。

  然后我退后半步,身子一侧,转身而去。

  当着这二人的面,我可不敢再去时空机器旁去找黄瓜,这俩都是人精,若是感觉到时空机器对他们有害,恐怕会控制不住,不等我进去,就直接出手攻击我了。

  我仔细回忆一下,确认我出时空机器的时候公孙谨并没有在附近,后来他们轻易进入我的耳力范围内,正是我心情过于激动的时候。

  “飞帅,淳于铸和敝师弟之事,你请放心吧,我会尽力安排。唉!”

  耳边传来公孙谨的低低密音,我轻轻点了点头。

  公孙谨毕竟是修道之人,比一意迷恋权势的淳于宾更明白事理。公孙箭和淳于铸有他照顾,我就放心多了。

  我没敢回话,怕王越生疑,谁知道他现在到底陷多深进去了?

  心里一丝阴影,竟似越来越大:“池早,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现在做的事,我越来越不敢相信了?”

  急步潜出司隶府,没敢停留,立刻向左一拐,从一条大道穿过,进入一个坊区。

  进了坊区之后,我略微松了下气,开始分辨四下的路径,考虑向哪里走。

  一个结结巴巴的别扭声音传入耳朵:“啊……啊……飞……飞……飞……帅……”

  这人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一个“飞”字叫得能让人都替他担心,生怕他为了吐这么个字眼,把五脏六腑都给一起吐出来。

  但我心中狂喜,立刻扑了过去,在阴暗的角落里按住了那个人:“刘大,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来,专门在这里等我是么?”

  那人呐呐嘿嘿,嘴里呜里哇啦,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十月十二,夜。

  江陵,董允府,灯火辉煌。

  虽然已是十月中旬,天气日凉,董允还是专门从江陵大库里悄悄弄了一筐冰块回来,以大布覆严,置于书房之内。

  因为他知道,若没有这个,庞统根本就不肯过来吃饭。

  董允想到这个,心里就有点窝火,想我董允为吏刚直,从来没有贪赃枉法过一回,现在为了请动这庞大少爷,竟然不得不以权谋私。

  唉,我真是有眼无珠,自作自受啊!

  董氏本是南郡大族,但在前几年整个宗族就已经全部西迁,搬到刘璋的地头成都去了。只有他因为有公职在身,而他的父亲董和也深谙狡兔三窟之理,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董允独自留在江陵。

  但董和怎么也想不到,董允竟然会为了庞统而背叛刘表。

  其实也很简单,董允虽然少年老成,但却一直对庞统的判断力有十分的信任,所以当庞统劝诱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就同意了。

  现在,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考虑一下。

  早知道孙权是这种人,又何必要弃荆州而从江东呢?

  正烦闷间,凉风大起,一人急急火火闯门而入。

  “休昭,休昭可在?”

  董允一愣。

  “是士元啊,你可碰上我的僮儿?”

  “什么僮儿?”

  “我派人去请你的僮儿啊!”

  庞统摇摇头:“没有。”斜眼一瞥,忽然掀起那大竹筐瞅了瞅,乐了。

  他迈步走上前来,挥起长袖,狠狠在董允头上扇了一记:“你搞什么?”

  董允哼哼道:“为功曹大人准备消暑冰汁啊!”

  庞统看一看他,一旋身,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怎么还记得我以前的习惯?”

  董允道:“那怎么敢忘?你凤雏是何许人也,没有这西域冰水,怎么能请得动大驾?”

  庞统道:“休昭你言重了,回到江陵这一个多月里,我日夜军务繁忙,实是无暇,并非托辞。”

  “有什么军务,要你这闲人忙成这样?”

  庞统微笑:“休昭啊,你这叫怨望哦!”审视他一眼,慢慢贴近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董允大惊:“你说什么,阿飞已与曹操秘密达成和解协议?什么时候的事?”

  庞统道:“我刚刚接到密报,马上就来找你。现在曹操军已退到距樊城四十里的古驿镇。阿飞军也放弃了阳陵陂大营,回守偃城,并把俘虏的于禁和赵俨都还给了曹操。”

  董允愣愣看着他:“唉呀,曹操一旦北返,阿飞转回头来,肯定就要前来总攻江陵。这可怎么办?”

  庞统一摊双手,道:“你是本县县丞,居然问我怎么办?我只是江夏郡的功曹,怎么也管不到南郡来的。”

  董允白他一眼:“我,我一个小小县吏,当得什么?南郡的功曹可是潘承明。”

  庞统嘿然道:“是,是,那可是个很能干的人啊!再说除了他之外,那不是有吕范将军么?周泰司马么?实在不行,咱们太守大人不是还有朱然小公子么?那么些个能干的人,咱们瞎掺的什么泥劲啊?”

  董允脸色一沉,默默点点头。

  沉闷了一会儿,董允忍不住问道:“你和周将军这两天有什么效果?”

  庞统道:“我才懒得跑呢,公瑾自己去了。照我看,肯定又是吕范那厮接待,然后一顿白话,还是什么也没有。”

  董允道:“唉,情况越来越不妙。等阿飞和曹操的协议一公布,朱治更不会再多给周瑜一兵一舟了。”

  庞统道:“你倒是很清楚朱太守的心理啊,哈哈哈。”

  董允慢慢往蜜水杯里丢冰块,给庞统沏上一杯冰水,然后递给他,黯然道:“都打了这么好几个月交道了,有什么看不出来。原本以为他是孙策以前的亲信谋主,行事说话当有些分量担当,想不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窝囊肮脏人。”

  庞统道:“我亦很奇怪,这样的人,承明何故与其那般亲近?”

  承明是潘睿的字。潘睿和董允一是南郡功曹,一是江陵县丞,都是荆州名吏,江陵重臣。当日周瑜能顺利袭破江陵内城,便得力于这二人为庞统说服,充当了关键的内应。

  董允道:“据说朱治与承明之父昔日有极深之谊,朱治虽然对我等不予理睬,但对承明却是器重有加。”

  庞统哦了一声,心想:“难怪潘睿这么拼命为孙权出力。”又问道:“他对现在的时局有何高见?”

  董允道:“他能有什么高见?朱治虽然看重他,但军事上的事,却是他儿子朱然说了算,吕范又在一旁帮腔奉承,连周泰都不大敢说话,承明就算有什么高见,也没人听他的啊!”奇怪地看庞统一眼,“这种事情,你怎么不去问承明自己?”

  庞统苦笑,心想:“我敢去问他?”

  董允看他神色,有点明白了,道:“那人虽然铁面无私,但对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前几天他还在朱治面前竭力举荐我和你呢。”

  庞统横他一眼,冷笑道:“庞某还不需要别人去推荐吧?”

  董允道:“那是。唉,不过,现在情景,你还不如我呢。本来……唉!”

  庞统放下蜜杯,低声道:“休昭,你还相信我么?”

  董允一怔之下,便断然道:“你我同窗多年,彼此相知。这大江之侧,汉水之滨,我除了父母,就只认你和承明二人。”

  庞统大袖一甩,扬起一股清风,淡淡道一句:“若我与承明大有歧义,甚至势不两立呢?”

  董允被这股风吹得脸上一阵发白:“士元,你……你又想做什么?”

  庞统定定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再反!”

  董允心头如遭重锤一击,脸上颜色,更加的雪白了。

  他慢慢垂下头,轻叹道:“当日周郎若肯听你我之劝自立,这江陵早就姓周了,哪里轮到他姓朱的来说话?现在朱治权柄已固,爪牙又多,恐怕再要反天,有点困难啊!”

  庞统心想:“是时候了。”淡淡一笑:“有兄助我,大事无忧。”随即将自己现在的身份坦然相告。

  董允神情数变,先是惊惶不已,接着皱眉静思,最后他思虑再三,还是咬一咬牙:“治郡理县,拢军管民,承明有一日之长;可论到审时度势,识人眼光,我还是信你。”

  庞统沉沉点头,袖中右手轻轻松开缝在袖口上的匕首柄,手心已全是汗水。

  他知道,自己已经令董允失望过一次了,对这次的劝诱,并无十分把握。但他心里十分清楚,没有了董允和潘睿的帮忙,他是绝对无法对江陵有任何想法的。潘睿现在已经不太可靠,他只有来找董允。

  他若不允,就只好对不起他了!

  庞统袖中的手贴靠在衣袖上,慢慢吸去汗液,道:“阿飞此人虽然不够果断,而且缺乏政治才能,也许为我兄所不喜。但他为人聪明厚道,善于识才,有此一项,足可成事。”

  董允道:“嗯,我听说了,连张机也做了他的长沙太守,这位飞帅,用人不拘一格,倒真个有不凡的气度。”

  庞统心想:“你有这种认识就对了。”道:“休昭你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吧?你我仰慕已久的河北大名士田丰田元皓先生,现在亦在阿飞军中,任职第一副军师。”

  董允大吃一惊:“连田丰先生也屈就他的副军师了么?”

  “正是,我临回江陵之前,曾暗入阿飞军中,见过他老人家一面。”

  “如此说来,此人当真有些意思。那……周公瑾那边……”

  “公瑾性格清高倔强,眼下虽处困境,亦很难以言辞打动,只有在战场上捉住了他,再论其他。”庞统将阿飞、徐庶定下的以江陵逼江夏,再趁势夺取江夏,反攻江陵的计划略叙一遍,最后道:“有周瑜在,江陵便无法强攻。所以必须先把周瑜和他的族兵逼走,没有了公瑾之智,等若一举削弱江陵一半以上的守卫力量。”

  “如何逼迫他?”

  庞统道:“这个你不用操心,我已安排妥当。”

  “那你来找我何事?”

  “第一,江陵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潘睿忠于江东,无可打动。我又身为周郎谋士,为朱治等辈所疑忌。所以到时候,只能由我兄相机行事,为长沙军出力。”

  “嗯,这我知道。”

  “第二,公瑾现在严重缺少粮食,我希望你能想想办法,弄十日的粮草给他。”

  董允讶道:“什么,你要给周瑜弄十日粮草?为什么?”

  庞统道:“因为现在朱治同意公瑾进攻江夏的计划,却只答应供给他十日军粮。”

  董允啊一声:“就算风从人愿,一切顺利,从江陵到江夏也最少需要八、九天功夫,只给十天的粮食,到地方就断炊了,让他如何打仗?”

  庞统恨道:“朱治就是要害死公瑾啊!”

  董允道:“这对我们不是正好么?”

  庞统道:“但是,我们不能让周瑜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啊,那他岂肯离开江陵?”

  董允愣了半天,道:“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了害人,先给人弄粮食吃。真是妙计。”想了一想,疑惑道:“那最多给他再弄三日之粮不就够了么?”

  庞统偏过头,沉默不语。

  董允不解地去看他,瞧见他脸上奇怪的神色,忽然明白了,叹道:“你还想救他一命是么?多了这七日,他便还有逃脱的希望。”

  庞统深深吸了口气,承认道:“我与公瑾,知音之交!说实在话,要真想害死他,很简单。但,那非我所愿也!只要他一起念肯逃,最后必然落到我手。”

  董允犹豫一下,问道:“要不要去试探一下潘睿的态度?他现在主管江陵城南的防务,若得他支持,江陵大事可定,也就不必逼迫周瑜这么冒死出战了。”

  庞统摇头:“此次返回江陵,我和承明见过数面,感觉他现在颇有变化。听说阿飞军在江陵的细作被捉,就是他私下向朱治提供的情报。我和公瑾都极为不快。”

  董允道:“这件事他是有些过分。不过……”

  正说到这里,忽然室外咚咚几下,有人敲门。

  董允立刻住口,走了过去,打开房门。

  庞统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佣仆打扮的少年急急在董允耳旁说了几句什么。董允点点头,赏了他几枚铜钱,让他下去了。

  回过头,董允叹息道:“不用跟承明说了。”

  庞统道:“怎么了?”

  董允道:“他适才率领人等前往大牢,似乎是准备处决王威等人。”

  庞统大惊失色:“什么?”

  董允微微颔首,忧虑道:“他是否对你的计划有所察觉?”

  庞统转动几下眼珠,道:“不对,我的身份除你之外,未告诉任何人。他可能也是得到了北方的最新战况,先行动手准备应变的。哼,咱们走着瞧!休昭,你我按计行事,我现在就回转水军营。”左手一垂,袖中滑落一物,却是徐庶交给他的那面小小铜牌:“这个给你,你如此如此,咱们江陵见。”

  深夜。

  长江。

  大船逆流而行。

  陈江越蹲在前舱左侧,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夜很静,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偶尔的水鸟叫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自上次江陵会战,将长沙水军打得一败涂地之后,江陵周围的水域,便再无任何敌船的痕迹。

  但陈江越仍是小心谨慎,生怕会出一点点问题。

  因为这次她护送的不是别人,那是她最崇敬的主公的爱妻。

  江东小乔!

  没有任何可疑。

  陈江越作出这个判断之后,心情终于略微放松下来。

  她的心绪,也开始随着船的摇晃而飘荡波动着。

  她从小就是个直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周瑜,但她还是希望能更着他,为此哪怕与兄长反目,哪怕接受军营中所有官兵的怪异目光,她也在所不惜。

  周瑜这次因故欲接爱妻到江陵暂住,考虑再三,最后请陈江越去走一趟。

  她开始很犹豫,她很害怕,乔夫人会憎恶自己,逼自己离她的丈夫远远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如天上仙子般的夫人是那么随和,那么亲切,待她比亲姐妹还要亲。

  她感动得几乎不能自已,在心底里下次决心,要终身随伺周瑜夫妇身旁,直到死去。

  不过夫人离开柴桑,并不顺利,几经反复,最后还是夫人的姐姐,大乔夫人请吴国太出面,才算允了小乔的江陵之行。

  陈江越注意到,小乔夫人表面很镇静,很从容,其实内心深处,却异常紧张。

  虽然她不太明白具体原因,但她还是很小心地贴近夫人,在离开柴桑的水关之前,她都没有敢离开夫人寸步。

  忽然,陈江越耳朵一动,听到一阵异声。

  她急忙止住遐想,眼光一定,发现右前方一艘斗舰急速驶了过来。

  那舰船驶得极快,不久就靠到近前,船上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停船。”

  陈江越听这声音熟悉,看看旗帜,挺身一跃,上了前船船头,大声道:“江东周夫人在此。”

  对面船上一阵骚动,那人叫道:“啊……是小姐么?”

  舱中,一个清和柔软的声音道:“是周善么?”

  那人惊喜道:“果然是小姐。快,快去通报庞统大人。”

  小乔听得真切,微一皱眉:“怎么报给士元先生,公瑾不在么?”

  陈江越道:“夫人,主公近日一直在城中布置,水寨都是庞统大人巡视指挥。”

  小乔点一点头。

  周善道:“小姐请恕小人失礼!水域崎岖,小人引路,请小姐随我来。”斗舰慢慢左转掉头,当先而行。

  陈江越下令自己的船跟随而进。

  不一刻两船先后入港靠岸,周善引着十余周氏家族里的心腹将领前来拜见。

  小乔摆手:“不用多礼了,公瑾何在?”

  周善道:“将军尚在城中筹办粮草,军中现是庞功曹派调。”

  小乔讶道:“军中粮草,为何要公瑾亲自去筹备?”

  周善很郁闷地抬起头,正要说话,灯火大起,营寨那边庞统已走了过来,道:“夫人。”又看看陈江越,“陈女侠,辛苦你了。”

  陈江越一拱手,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小乔道:“士元,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呢。”

  庞统苦笑一声:“夫人,请先入馆室内说话吧。”

  小乔看看,江边确实不宜多说,便道:“有劳士元带路。”

  周善等人急忙高高举起火把。

  熊熊火焰,照亮了江陵岸边的河滩。

  庞统转过身,当先而去。

  “夫人,比我预计的还快了两天,你怎么到这么快?”连夜赶回的周瑜一见到小乔,忍不住就欢喜起来,微笑在他脸上闪现。

  “幸好母亲出面,不然还真难以出来呢!”

  周瑜脸色一暗,凝神细看妻子脸色。

  小乔笑了笑,说道:“公瑾啊……”

  “出了什么事?”周瑜心中一愣,暗暗思忖。自己的夫人素来单纯,不会遮掩情绪,现在这句一叫,却似有了故意做假的意图。

  “累了吧,夫人?”

  小乔看一眼庞统,道:“是啊,我想休息一下。”

  庞统会意,道:“我出去查看水寨布置。”转身而去。

  直到大门再度闭上,小乔才缓缓道:“玉郎,我说出此事,你千万不要过于激动。”

  周瑜微笑:“俏俏,你的玉郎,可是容易激动的人?”

  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心中歉咎万分,走上前去,双手握住了小乔的小手。

  小乔被他有力温暖的大手握住,从手上一直暖到心头,她慢慢靠上丈夫的胸膛,感受着他急速跳动的心脏,道:“玉郎,玉郎!”

  周瑜放开她手,准备搂抱她身体。小乔却忽地伸出手来,死命攀住他右臂,叫道:“玉郎,玉郎,别放开我,别离开我!”

  周瑜只好以左手轻轻爱抚她后背,柔声道:“俏俏,别怕,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分毫!”

  “可是你要死了呢?你要被他害死了呢?”小乔从周瑜怀里抬起头,满面泪汪汪的。

  周瑜心中一凛,口中却微笑道:“傻孩子,你夫君虽然姿愚性蠢,却还不知道当今之世,什么样的英雄豪杰能害死我?”小乔与她姐姐大乔虽是一母而生,容貌酷似,但性格却截然相反。大乔温柔贤淑,小鸟依人;小乔性格却比较独立刚烈,自有主见。像今天这样的情景,结婚以来,极其少见。

  小乔的眼中,泪如雨注,流得更欢了:“是啊,是啊,我知道,俏俏知道,我的玉郎,智谋高绝,用兵如神,英雄豪杰斗不过你,害不死你,他们也不会真想你死,因为,你也是英雄,你更是大豪杰。可是那能害你的人,却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他是小人,小人!”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瑜以左臂紧紧搂住爱妻,情绪起伏,又怜又爱,连声道:“俏俏,俏俏!”

  小乔痛哭一阵,心情稍抑,她低下头,埋在夫君的怀里,后颈一动一动,不住抽泣。

  周瑜悄声安慰,轻轻抚摸爱妻,心头沉甸甸的,生生作痛。

  他爱娇妻胜过自己的性命,但爱妻的个性,却有点似他,从不习惯扑在他怀里寻求安全。

  小乔今日的反常举止,使他隐隐预感到,某些情况恐怕非常不妙。

  他不住地想着:“无论俏俏遭受什么委曲,我都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直到一刻钟之后,小乔才再度抬起头,后退几步,离开爱人的怀抱。

  她擦干了眼泪,声音恢复镇静,道:“公瑾,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周瑜点点头,坐了下来。

  小乔不自然地笑一笑,咬着樱唇,想了半天,才道:“我姐……姐姐……她,她刚生了一个女儿。”

  她声音轻得如春风微扬,但传入周瑜耳中,却似重鼓轰鸣。

  “大姐?你说大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这是真的!是……姐姐……亲口……亲口向我承认的。”小乔加重了一些语气,但后面的话却心虚得时断时短,语不成句。

  “啊……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下的?”周瑜咬着牙,差点也跟小乔一样几乎要说不出话。

  “就在上月初八。”

  周瑜彻底呆住了。

  大乔的丈夫,自己的兄长孙伯符去年四月逝世,至今已有一年半,这孩子上个月才出生,绝不可能是他的遗腹子。

  他忽然跃将起来,大吼一声,拔出腰中佩剑,咬牙切齿道:“是谁?哪个禽兽狗胆包天,竟敢玷污我江东的未来国母?”

  他面容狰狞,目光赤红,正如一头被激怒的大兽,狂暴四顾,欲要择人而食。

  室外的庞统轻轻叹了口气。

  周瑜这一声怒吼实在太响,他虽然已经远远躲开,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公瑾毕竟只是个人,不管他再如何出色,再如何睿智,也会有无法忍受,无法冷静的时候。

  而且,他已经忍耐太多,忍耐太久了!

  抬起眼,忽然发觉,身边左右,周善和周营的脸上,也都显出凝神的症状。陈江越远远坐在庭院之中,低着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乔叫道:“玉郎!”

  周瑜脸上肌肉不住发抖,瞪视着小乔。

  “玉郎,你可知道,我听姐姐亲口说出此事之时,是何等的无助,何等的害怕!”

  周瑜看着小乔失去颜色的面孔,心中一动:“俏俏……”

  “玉郎,请你听我说完,好么?玉郎,你坐下来,好么?在我心里,我的周郎,任何时候都是儒雅风流的,恢弘大度的,坦然自信的。”

  周瑜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垂下头,佩剑入鞘。

  “俏俏,你受惊了!”

  “不妨事,玉郎。我初闻此事,惊骇之念,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周瑜颓然坐倒,道:“我心中最怕之事,果然还是发作了。”

  小乔一愣:“玉郎,你对此事,早有所感么?”

  周瑜脸色灰白,点一点头:“近来暗中颇有些流言,我原本以为是刘表、阿飞等人操纵作祟,想不到……”

  小乔看他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已猜到那人是谁?”

  周瑜不答。

  室内沉默了许久,小乔道:“玉郎,江东已非你我可留之所,我们……”

  周瑜失神地看夫人一眼。倏忽间,他下唇上已起了两个豌豆般大小的水泡。

  “我们是否该另择他处隐居,退出这是非丑恶之地?”

  周瑜伸舌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剧烈的疼痛使他皱了皱眉,神智也清醒许多。

  “如此混乱之世,我们又能退到哪里去隐居?”

  “很多地方啊,听说交趾安宁,我们可以去那里罢?还有西川,成都你不是有一些朋友么?”

  “俏俏!”周瑜无奈地挥了挥手,道,“眼下局势,你还没明白啊!如今战乱四起,人命如蚁,绝对没有任何郡县乡镇,可称安宁和平之地。交趾、西川,现在不过是暂时苟且偷生而已。刀兵大兴,迟早之事。”

  小乔道:“那……玉郎,你说我们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便是。”

  周瑜点头,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他忽然高声冲门外叫道:“来人。”

  脚步响起,不一会儿周营推门进来。

  周瑜道:“给我传令下去,明日全军休息,五操全免,各营军士均须留在营帐之中休息,什长以上军官,登上自己的战船查验,要保证能随时启航。还有,再去吩咐伙房,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周营应诺一声,悄悄瞥看小乔一眼,转身而去。

  这时,庞统走了进来。

  周瑜注意到,他手上多出两份信函和一个小布囊,便问道:“士元,有急事么?”

  庞统沉声道:“朱太守飞函,说道已将王威等江陵叛将,包括阿飞军的细作黄叙等七人在内,全部处死,以免后患。”看看周瑜夫妇,补充一句:“下面签署的长官名字,是朱治和公瑾二人并列。”

  小乔怒道:“猜忌之刻,竟已如此了么?”

  周瑜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惜了那少年!”

  拦住忿怒欲言的小乔,续问:“还有什么事?”

  庞统道:“有人赠送公瑾蜂蜜之液汁,士元不敢擅专,特来询问公瑾如何处理?”

  “哦,何许人也?”

  庞统道:“阿飞。”

  周瑜一惊:“阿飞?”

  庞统道:“正是。阿飞遣使遗书,附赠此物。”

  “书信何在?”

  庞统从袖中取出一函,递给周瑜。

  周瑜不接,只道:“士元请念给我听。”

  庞统点头,展开那信,慢慢念道:“公瑾台鉴,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无敌,阿飞一向极为钦佩。然之所以周流天下而无容足之地,百战百胜而无尺寸之功,身入险地,为人先驱者,盖得主则为义兵,附逆则为贼众故也!”

  “附逆?哼,何为附逆?他阿飞自己,难道就不是逆贼么?士元不必再念了,他的意思,我已尽知。”

  小乔却恨恨道:“飞帅说得半点无错。孙仲谋就是一无耻逆贼!”

  周瑜烦躁地看她一眼。

  “俏俏!”

  小乔道:“好了,不念就不念。”

  周瑜又对庞统道:“士元请替我拟一封回信。就说,飞帅良蜜,周瑜拜领,其他不敢言也!”

  庞统道:“士元明白。”

  小乔道:“士元,把那蜜给我,我倒要尝尝,飞帅所赠之蜜有何特别。”

  庞统应道:“是。”把那布囊交给小乔。

  小乔慢慢取出那小小瓦罐来,其状如圆鼓,颇为有趣。

  打开来,一股甜香顿时沁出,细细绵绵,微微悠悠。

  周瑜轻轻吸吸鼻子,侧头看去。

  小乔取过羹匙,喂给周瑜。

  周瑜微一皱眉,勉强接受,一品之下,面容也不禁一改。

  小乔又舀了一匙,自己也尝了一口,舒眉赞道:“入口清香而含苦尾,余味甘甜而不腻,这是什么蜜啊?”

  庞统道:“此乃西川‘黄连蜜’。”

  “黄连蜜?”周瑜忍不住问道:“何谓‘黄连蜜’。”

  “西蜀之地老林之中,有野生植物,名为‘雅连’,俗称‘三枝叶’、‘三颗针’,其色黄,性苦寒,所酿之蜜晶莹剔透,爽心除烦,可惜时已冬季,若在仲夏,佐以冰水浸润,实为消暑最佳品。”

  周瑜哦了一声,忽然醒悟:“他是在讽刺我先甜后苦么?”

  庞统一愣。他料不到周瑜现在如此敏感,惟有苦笑。

  周瑜忽然也苦笑起来,自嘲地摇头:“飞帅以此等难得上品相赠,其实一番好意,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轻轻推开小乔的羹匙,让庞统把外面的心腹都招进来。

  周营、周善、周良、陈江越等人鱼贯而入。

  小乔又取出几把蜜匙,周瑜接过,道:“飞帅馈赠,大家都来尝尝。”

  各人品尝之后,都说很甜。

  周瑜嘿地一笑,忽然对周营道:“周营,你愿意投降阿飞么?”

  话出意外,周营顿时张口结舌:“我……我……”

  周瑜面带讥讽笑容,看着他:“我记得你原来在飞月军中,号称三大飞骑之一,什么时候变成说话吞吞吐吐之辈了?”

  周营满头大汗,说不出话来。

  周瑜又转头去看周善:“还有你,你以前在飞月军中,也算一号人物了,是战是降,你有什么想法?”

  周善黑脸也紫了,憋了半天,道:“小人一切,全听将军的。”

  周瑜嘴角微张,冷冷一笑。

  接着仰头望天,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周公瑾,自命才智无双,从善如流,今日却落得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连心腹部下都不愿直言的地步。”

  周营是周瑜的族弟,周善亦可算周家军的宿将,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孙策从袁术军中脱身举事时,兵不满千,周瑜以周家私兵三千相赠,他二人便是这支私兵的首领。孙策从父亲的旧部、朱治、吕范的部曲以及周瑜所赠这支私兵中挑选了一千精锐,作为自己的亲军,号称飞月。

  东汉建安四年,孙策西讨黄祖,兵至石城(安徽池州)时,得知黄祖部下刘勋已率轻兵离开皖城(今江西安庆)去海昏(今江西永修)。周营立刻建议孙策遣一支人马前去彭泽(今江西湖口东)拦截,主力急袭皖城。孙策和周瑜均以为然,就令他与孙贲、周善一起,率兵八千到湖口截杀刘勋,孙策自己则与周瑜率兵两万奔赴皖城,一战而克之,俘虏了包括刘勋妻子在内近四万人。

  周营这一路却不大顺畅,主将孙贲刚一交战,便意外中流矢受伤,连说话都很困难,士气一时大为低落。周营眼见情况危急,振臂大呼,同时周善率百余悍骑,奋勇当先出击。余众受到鼓舞,一拥而上,一举冲破刘勋的箭弩之阵,杀得刘勋心胆皆裂,匹马逃往楚江(九江西马亭)。

  此战大胜之后,孙策对周营、周善刮目相看。当即任命周营担任刚刚扩充到三千人的飞月军中军司马,周善为他的副司马,指挥飞月中军的一千骑兵。军中将周营与上军司马宋定、下军司马陈武排列在一起,尊称为飞月军的“三大飞骑”。此后孙策一直把他二人带在身边,不离左右,在平定江南的大小征战中,他们都是飞月军最得力的将领。

  孙策意外中箭毒发而死之后,飞月军上下一片混乱,上军司马宋定莫名其妙地成了贪污犯,被迫逃亡;下军司马陈武则在吕范、朱治等重臣的支持下积极谋夺全军的指挥权。周营本无其他靠山,此刻见势不妙,悄悄向吕范通融,得以带着周善离开飞月军,返回旧主的麾下。

  周营经验丰富,周善勇猛善战,二人一向为周瑜所倚重,所以周瑜很想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但面对如此困境,越是了解内情的高级将领,越会是感觉前途渺茫。

  因为大家都明白,主公自己,几乎已经没有了归属之地。

  这种情况下,周瑜又怎么能期望得到他想要的回答呢?

  庞统面无表情,忽道:“江夏驻军近四万,我等以目前这一万军去攻江夏,既无攻城重器,又无充足粮草,信心不足,士气低落,犹以卵击石,取胜几率,十停里不会超过一停。”

  周瑜止住笑声,侧目道:“士元所言极是。所以现在,我希望士元你能为我做件事情。”忽然之间,他又恢复了冷静。

  他吩咐道:“你们几人暂且出去,士元、周良留下。”

  众人依令而出,室内只留下庞统和周良。

  周瑜道:“士元,我军现有军粮如何?”

  庞统道:“可支十日。明日一早,江陵城中还会有十日之粮运到。”

  周瑜哦了一声,诧道:“这却如何得到?”

  庞统道:“昨日我私下去找了董允大人。另有二千石楼船一艘,是董大人以前的座舰,我已命人接管,可随军一并东去。”

  周瑜面上现出感激之色,道:“有此十日之粮,我便可尽力一搏了。士元,多亏你!”

  庞统低下头,道:“此士元份内之事。”

  他心乱如麻,身如火燎,几乎就忍不住想夺门而出的时候,周瑜问了一句:“士元,江夏情况如何?”

  庞统心中叹息,但还是飞快地回答:“细作来报,甘宁昨日已被黄祖打入死牢。”

  周瑜点点头,忽然长叹一口气:“此次出征,是我从军以来最没有胜算的一次,我不想士元陪我冒险。而且,我有件重要事情,想要拜托士元。”

  庞统道:“公瑾请说。”

  周瑜慢慢挺坐起来,道:“我有一挚友,乃临淮东城人,姓鲁名肃字子敬。此人体貌魁奇,思度弘远,善能廓开大计,助画方略,实乃天下奇才,明君若得其佐,功业必成。”

  庞统心头一凛,道:“我亦久闻其名。”

  周瑜道:“子敬去年听我之劝,随我东渡,我本欲将其荐给伯符,岂料尚未得便,伯符已薨。其后子敬祖母亦谢世,子敬不得不还葬东城,至今滞留未归。”

  庞统心想:“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回来?”

  果然周瑜叹道:“我的事,士元尽知。对你们二位,我心中,一直深感歉咎。若伯符在,别说子敬,就算是士元你,也必早已高居幕中,为我江东谋主。而今仲谋……唉!”

  庞统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公瑾这是要把后事托付给我了。”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极不是滋味。

  他虽理直气壮,殚精竭虑的一意要背吴叛周,但对周瑜本人,却是依然割舍不下那一份知己之情,当下慨然道:“公瑾不必多言,有甚吩咐,只管道来。”

  周瑜道:“子敬前日来信,欲就附其同乡巢湖的郑宝。郑宝何人,一庸匪耳!我已急去书制止。士元待我军出发后,可暗去曲阿(今江苏丹阳)一趟。”

  庞统道:“曲阿?子敬先生不是在东城(今安徽定远)么?”

  周瑜道:“当日子敬随我渡江,并携家族青壮老弱,其母等眷属,目下皆居于曲阿。士元去时,子敬当已接到我的信赶回曲阿,他自会留在那里等你。”

  庞统点点头。

  周瑜道:“去年东渡之时,我曾让周良在子敬之侧随伺,他与鲁家颇熟,我会命他随士元同去,轻车近路,万无一失。”

  庞统皱眉道:“嗯,接到他之后,我们去往哪里?”

  周瑜淡淡一笑:“昔汉伏波将军马援初见光武帝时,曾说‘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士元与子敬俱是可安天下的大才,岂无择主之思乎?”

  庞统脸上一红,不明不白的,心内突然一阵激动,说道:“我当然有所斟酌。但若公瑾能当仁奋发,挺身而出,我庞统愿永为你幕中之宾。”

  周瑜双目一紧,盯着庞统。

  庞统自知失言,话一出口,已是懊悔不迭:“明晓得他个性固执,不听人劝,我何必要跟他说这个?就算他现在愿意自立为主,难道我就能跟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唉,任性妄言,修炼太差,徒然让他起疑。”本欲再辩,但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周瑜为人虽然性度恢廓,却也精细之极,闻弦歌而知雅意,自己再要巧言相欺,掩饰两句,更是欲盖弥彰,遮无可遮了。

  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坦诚相待的样子,静静看着周瑜。

  周瑜收回目光,低下头去,道:“周瑜愚顽,不能为主上同僚见容,以致连累士元也一直不得施展才华。此皆瑜之过也。我现修书一封,士元见得子敬,可将信函与他,他自然明白,定会随士元同去。”

  小乔在旁边铺开一方白绢,定砚磨墨,取笔吹毫。

  隐隐的,庞统感觉到,周瑜对他心中所想,已经完全清楚。

  不过他似乎并无恼怒反对之意,相反还颇有欣赏同情之念。

  庞统也不再多说一字。

  知己之交的可贵,便在于此。

  周瑜从妻子手中接过笔,略一思忖,便即挥毫如风,不一刻书写完毕,签上自己的名字,上下看上两眼,点一点头,吹上一吹,放下笔,卷折好信。

  “士元,你和子敬,皆是王佐之资,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前程。不过周良自幼便跟随于我,情如手足,还望士元日后,多多照拂于他。”

  庞统接过白绢,道:“公瑾自有主见,毋须我再多劝。公瑾放心,其他我都有数。”

  周瑜看看庞统,欲言,却又止。

  庞统扫一眼小乔,张张嘴,也即闭上。

  小乔道:“士元不必多虑,妾身自随公瑾,生死同行。”

  周、庞二人对视一眼,庞统苦笑:“我先出去了。”转身而去。

  周良早得到周瑜指示,给主公最后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跟着庞统出去。

  周瑜看着门,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们进来吧。”

  周瑜轻轻揽住爱妻的细腰,目视室中的周善、周营、陈江越三人:“目前情景,谅来你们也都很清楚了。尔等几人,各有所长,若得施展,日后不难出人头地。跟随于我,实在渺无前途。”

  周善忽然跪地磕头:“小人兄弟从小追随将军。现在我弟与庞大人同去,我家中已无后顾之忧,小人再无牵挂,此生也不想再跟别人,当随将军死战。”

  周营也跪倒在地,道:“周营与周善同心。”

  陈江越大声道:“夫人身边,怎么能没有江越?”

  周瑜看她一眼,陈江越瞪大眼睛,毫不退缩。

  周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陈江越所谓“夫人身边,怎么能没有江越”,其实夫人二字,应该改为“公瑾”才对。

  他哈哈而笑,拍拍二周的肩膀,又看陈江越一眼,道:“江夏军虽众,但甘宁受缚,文聘乃客居之身,群龙无首,黄祖乃我等手下数败之将,何足道哉?敌军现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有你们助我,此仗我未必便输。明日,就让我们一起出发,去和江夏军决一死战吧!”

  众人齐声唱诺,昂然而去。

  周瑜转回身。小乔的双手已紧紧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久久无语。

  过了很久,小乔道:“玉郎,我瞧士元他……”

  周瑜道:“嗯,我知道。”说了这句,沉默许久,又加了一句:“他是对的。”

  小乔懂悟,便不再言。

  周瑜轻轻抚摸着爱妻的秀发,看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神伤。

  “俏俏,我们明日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