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眼睛适应了外头的黑暗,被舱中灯光一照,不由一眯,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苏意娘拦在性德身前,面色苍白,怔怔望着他。
那架式倒似生怕他恼羞成怒,把性德怎么样似的。
容若本来还满腔怒气,看到这一幕,反倒啼笑皆非起来。
这叫什么事啊!居然有个柔弱女子,跳出来想要保护性德这种超级无敌大怪物。还是他容若长得那么像因爱成恨,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大反派。
容若苦笑一声:‘苏姑娘,已经太晚了,我要告辞了。’
苏意娘纵平日长袖善舞,此时也早失了主张,一时仓惶起来:‘容公子,我……’
‘我们走吧!’清冷的声音响在耳边,却是性德已经出了船舱,到了船头。
容若快步过去,与性德会合,冲前方谢醒思的画舫挥手大叫。
可是那边画舫却根本没有动静,舱里苏意娘已快步追了出来:‘容公子,请听我……’
容若已无心与她纠缠,既不愿对她发脾气,又不想听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更不愿拉扯得难看,又刺激了远方的楚韵如,索性一拉性德,直接从船上扎进水里去了。
耳旁听得远远近近的两声惊呼一同响起来,冰冷的湖水已浸湿衣衫,容若郁闷的心情反倒莫名其妙好了起来,甚至还挑挑嘴角笑了一笑。
‘韵如,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
被七手八脚拖上谢醒思的画舫后,容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楚韵如劈头盖脸的痛骂:‘你做什么?晚上水这样冷,还往水里扎,就怕旁人不知道你水性好吗?’
容若也不管身上湿乎乎,头上滴着水,只管冲着楚韵如傻笑。
这样温暖的烛光,这样明丽的娇颜,这样发自内心的疼惜,一切都幸福美好的如同一个梦。
楚韵如侧首看向前方远处画舫上呆呆凝立的身影,不由又嗔道:‘人家苏姑娘好意挽留,你就这样往水里跳,真不怕亏负了佳人,这样无情无义,我以前可看错你了。’
她虽然语带怨意,但瞎子也可以看得出来,分明是言若有憾,心实深喜。
容若继续傻笑,唉唉唉,不往水里扎,他若要留在人家船上,做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怕今晚这画舫上就要闹人命了。
女人啊!最是口是心非的奇妙生物了,偏偏却是让男人们,舍不得,离不了,抛不却,放不下。
他这样傻笑不止,旁人看来,也觉傻气。
谢醒思也抬眼望望远处苏意娘的身影,若有所失地叹口气。
萧遥却大笑三声:‘妙人啊妙人。’再尽一杯酒。
楚韵如也不由嫣然一笑。
容若自上了船,双眼就只盯着楚韵如,此刻见她明眸婉转,笑颜生花,纵然仍着男装,鬓边却绾了一颗极大极亮的明珠,笑颜映珠光,美丽得不可方物。
对了,明珠?
容若一指她的鬓上:‘这明珠哪来的?’
楚韵如悠然一笑:‘刚才上船后谢公子所赠。’
好端端送人一颗这么大的明珠,什么意思?送人家良家妇女、有夫之妇这么珍贵的礼物,还能安着好心思吗?
明珠聘美、还君明珠,古往今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不和珠子扯上关系?
容若立时扭头死盯谢醒思,双眼射出毒剑。
在这等凶狠的以眼杀人功下,谢醒思也有些手足无措:‘自古明珠配美人,谢某初见容兄夫妇,心中敬慕,所以才藉此聊表心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还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多谢谢公子美意,这颗明珠,我极是喜欢的。’
韵如,你居然还说喜欢,还当着我的面对他笑得这么美,还把人家男人送的明珠往头发上戴。
‘夫君,你为什么扯自己头发?’
这一声夫君叫得极是妩媚,带着明显的笑谑。
容若却根本没听出来:‘没事没事,只是挤头发上的水。’
‘你干嘛又猛抓船板,不心疼人家的船,也小心你的指甲。’
‘没事,没事,就是觉得这船板很光滑,所以摸摸而已。’
容若两眼死死瞪住谢醒思,一字一顿,从牙齿缝里把字挤出来,手指一下下划在船板上,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谢醒思只觉有只野兽狠盯着自己,随时要扑过来用利爪把自己撕成碎片一般。偏偏他既不能躲,也不能跑,只好硬着头皮,对着容若干笑。
萧遥哈哈大笑,楚韵如垂首窃笑,凝香、侍月躲在角落里笑做一团,就连其他的谢家侍从低头忍笑也忍不住,以致全身发抖。
唯有性德,好像眼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自顾自起身振衣,然后漠然说:‘天晚了,回去吧!’
谢醒思如获大赦,连连点头,转身大步跑开,堂堂谢家孙少爷,高兴地做了传话下人,大吼着从船前跑到船后:‘回去,开船回去。’
容若因为太生气了,画舫开到了自己的家门旁,他也不请人家进去坐一坐,拉着楚韵如下船就走。
楚韵如早忍笑忍得娇躯发软,自是由他拉、由他扯,只是不自觉紧握他的手,跟随他的步伐,根本不曾想过要回头。
谢醒思白惹了一场没趣,一声也没敢吭,连临别的客气话都没说。
倒是萧遥认定容若夫妇二人有趣,临别时高声约定明日登门拜访。
容若一行人进了门,自有应门的下人上前迎接,容若扯着楚韵如闷声急走,也不理会,倒是楚韵如开口问及萧远和苏良、赵仪。
‘三爷下午就回来了,这时候,想必已经睡了。两个小哥儿却是入夜才回来的,抱了各种街上买来的小玩意、小东西,只是衣服有些破烂,听说是在街上和人打架时弄的。’
容若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回首对凝香、侍月吩咐:‘你们去问问他们,出了什么事。’
二女应命而去。
容若又对其他下人说:‘你们也去歇着吧!还有负责服侍我的茗心和雨墨,这么晚,想必也睡了,就不必叫他们起来了,我自会安顿我自己。’
应门的两个下人听话地施礼离开。
经这几番吩咐,容若也算恢复了理智,气消了不少,回头想瞪楚韵如一眼,却见美人在月下凝眸微笑,别有一种动人风姿,哪里还发得起气来,叹了口气道:‘你收他的礼,可是因着恼我留在苏意娘船上,所以故意气我?’
楚韵如侧首一笑,带点儿天真,带点儿调皮:‘你说呢?’
‘我知道,我有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也要小心些。你以前在宫里当国母,天下人把珍贵的礼物送给你,你都可以随便接下来,但如今身在民间,你又是女子,随意收下旁人珍贵的礼物,总是不妥,承了人家的情,也易让别人会错意。若不是心爱的男子,断不可信手收人明珠珍宝。’
‘若是心爱的男子,便可以了不成?’
容若叹口气:‘韵如。’声音里带点无奈,带点懊恼,带些宠溺,带些放纵。
这一声唤,把楚韵如的心也唤软了,哪里还忍心再气他:‘你也太将我看轻了,我虽以前关在深宫,这些人情世故,也还是懂的。他送我明珠时一片盛意,又说得无比客气,我若强行拒绝,终是不好,毕竟他也算我们在济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至于说承他的情,收他的贵重之物,又算得了什么,这明珠虽贵重,在宫中也不过俯拾皆是,我只当是普通玩意儿收下了,也不怕他误会我贪图珍宝。他在船上提起过,过些日子,就是谢老先生六十三岁生辰,到时我们送上十几倍的重礼去,一来还他的情分,二来便是他有什么心思,见我们这样的手笔,也该知道,谢家的财势,是动不了我心肠的。’
容若听得大是欢喜,开心得一把抓住楚韵如的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楚韵如半用力半相就地挣了一挣,没有挣开,嗔道:‘你有问过我吗?就会对人瞪眼睛,也不怕叫人笑话。’
‘笑就笑,我让你笑得还少啊?’容若高兴起来,笑得眼弯弯,眉弯弯,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楚韵如看他的表情,还以为他高兴得发了狂,要在月下大叫大跳一番。谁知容若竟然一纵身,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跟头,然后直落到楚韵如面前,眼睛发着亮,脸上发着亮,整个人都似发着亮一般:‘这个……’
‘什么?’
‘很晚了。’
‘是啊!’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是,今天风也好,云也好,不冷也不热,花也好,草也好,全都很漂亮。’楚韵如笑得眉眼楚楚,把可以说的废话,先容若一步说完了。
容若干咳一声:‘这个……’
‘嗯?’
‘那个……’
‘啊?’
‘今晚这么好月色,先别回你的潇湘馆了,去闲云居好吗?咱们这个……’容若已是满头大汗。
‘好。’
容若垮下肩膀:‘果然还是不行吗……你说什么?’
‘我说好。’月下的楚韵如,异常地沉静,声音平静得像是经过了千万年思考,万千回抉择。
容若呆呆望着她,良久,才伸出手。
楚韵如轻轻抬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任他掌心的热量传到她身上,任他手中的力量带动她的步伐。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走在这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月亮在天边清清亮亮地把光华洒了他们一身,星星在高处悄悄地凝望人间,风儿轻轻,拂动他们的衣和发,两旁的花和树随风摇摆,风吹树枝的声音,听得人心中一片沉静温柔。
在很久很久以后,容若想起那个夜晚,他与她携手漫步于花径石道上的心情,便会有椎心刺骨之痛。
那个时候,风那么柔,月那么明,他和她都相信,这一携手,便是一生一世。
闲云居的大门紧闭,容若站在门前勾勾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没有立刻去推门。
‘怎么了?’
‘我今早走之前,对茗心和雨墨说,叫他们不用打扫,没事也别进来,可是我的房间有人进过了。’
‘你还没开门,怎么知道?’
‘我走的时候,夹了根头发在门缝里,现在没了。’
楚韵如惊咦了一声:‘这倒是个极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以后我要多学学。’
主意自然是看人家间谍电影学来的,容若当然不会这般承认,漫不经心道:‘一点小手段,是个保密的好方法。’说着信手推开房门,往四下一看,哼了一声:‘不错,所有的东西看来都没有动过的痕迹,进来的人,手脚干净俐落得很,要不是我事先防了一手,还真发现不了。’
‘会是什么人做的?’
容若耸耸肩:‘可以是任何人,苍道盟的人来探消息,官府的人来探虚实,甚至谢家的人也想摸我们的底,也许动手的就是府里的仆役呢!甚至,还有可能是京城里的人,是萧逸的人,是母后的人,或是其他各国的人也说不定。’
‘他们还会追着你?’
‘当然会,我的身分这样敏感,谁能放手让我乱跑,必要知道我的动静,很多人才放得下心。’
楚韵如眉心微蹙:‘你甘心这般叫人监视?’
‘当然不甘心,过上一段日子,整个朝局完全安定,大部分人对我多少放了些心,我找个机会,悄悄溜到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改头换面,从此天高海阔,任我悠游。只是现在,却还不是时候,朝局并不曾真正稳定,萧逸也没真的安心,很多人还在望风色,甚至别国势力也许都在打各种主意。我要忽然失踪,还不知要引发多少动乱,倒不如干脆在明处,一来萧逸不分心,二来母后也安心,三来说不定还能吸引到一些想对楚国不利的人,分轻些萧逸的担子呢!’容若淡淡说来,淡淡微笑:‘会不会觉得我又没志气又没用,被人这样监视,还不说话。’
楚韵如徐徐摇首,低声道:‘我只知道你是我一生所见,最好的人,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选择什么路,我总会陪着你,伴着你,不离不弃。’
容若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低唤:‘韵如……我……’
他略一顿,闭了闭眼,方才以斩钉截铁的力气,一口气说:‘我喜欢你,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以前刚在宫里遇上你的时候,只当你是个命运可怜的女子,一心只想为你打破牢笼,让你去看这广大的世界,还许诺说什么让你走自己的路,做你愿做的选择,还说什么愿意一直等下去,若你选的是我,才与你携手。可是,这么长久地相处,这么多次患难与共,韵如,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我只知道,我想看到你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我是个小人,我守不住诺言,我当不了君子,装不出大方。无论你选择的是什么,我都想独霸你一生一世,不愿意你的笑颜为别人而展开。纳兰玉的俊美,性德的高华,还有谢醒思的风度,萧遥的洒脱,我都比不得,可是,我待你的心,却是旁人比不上的……’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居然没喘气,没结巴,没心慌,没意乱,他只是这么凝视着楚韵如,一句句说来,直似要将心掏出来一般。
楚韵如轻轻伸手,纤指带着淡淡的温暖掩在容若的唇上,止住了他也许永远也说不尽的傻话。她微笑,立时间,春满天地;她凝眸,一刹那,辉夺日月,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入心入耳:‘我是你的妻,一直都是,你爱我要我,我皆不能拒绝,可你知我重我,从不强我,也从不以夫妻名分逼我。你带我出来看广大的世界,也看到许多杰出的男子,可是,我看到这么多人又如何?以前我不能选择,只能有你,而今,我可以选择,最后选的,除了你,还会是谁?谢谢你让我看这个世界,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做选择。不错,纳兰玉俊美多才,萧性德高华出尘,谢醒思年少英朗,甚至连萧遥,都洒脱不群。但是……他们,都不是你。’
许多许多年以后,容若仍会记起,那个美丽得让人魂断的夜晚,楚韵如清如流水的眼波,楚韵如柔美绝世的容颜。想起,她用那样轻,却似字字句句,从心间直接流淌出来的声音说:‘他们,都不是你。’
有一种温暖刹那间流进四肢百骸,有一个温柔的呼唤,涌到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霎时间,容若觉得眼睛发热,他不敢开口,只恐声音沙哑,他不敢再让楚韵如凝视他的面容,只怕那在五脏中激荡的热流,会冲上双眼,化为实质。
他只能伸手,把那娇柔的身体抱入怀中。
楚韵如柔顺地依向他的胸膛。天那么高,地那么广,却不及这男子二尺胸膛,有着永不消逝的温暖。
容若的手轻抚上她光滑的长发,又按上她微颤的香肩,他的手,比她的身颤得还厉害,掌心一片潮湿。
他和她都知道,在如此美丽的夜晚,有什么美丽的事,即将发生。
那是他梦魂期盼,也是她甘心情愿。
那一刻,他与她,都盼这长夜无尽头,时间永远停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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