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被困船上的容若,透过窗子,遥望那江天一色的远方,亦自想起了那飘逸的雪衣。那人现在什么地方?他待性德可好?一时神思惘惘,忧闷满怀。
楚韵如见他忽然神飞天外,明眸之中,光华忽然一阵莫名黯淡,迟疑了一下,这才微微一笑:‘怎么,又牵挂起性德了?’
容若回眸,看到她温柔的笑容:‘是啊!我和他,从来不曾分开过这么久。’
楚韵如温言软语地安慰他:‘你不用太担心,我看那雪衣人应当不至于为难他。’
‘不但不曾为难他,甚至还为他费尽心血,不惧艰险呢!’容若笑笑:‘你说过,我中的毒一直好不了,是因为找不到真正医术好的大夫,也没有最好的灵药,原因是,不知为什么,最好的大夫和灵药都被人抢走了。’
楚韵如动容道:‘是他!’
‘应该是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这样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地得罪这么多势力。除了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武功,不管多么严密的防守保卫,都可以轻易突破。他的武功让他可以倏忽千里,来去无踪,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处发生强盗抢劫绑架案。’容若微笑道:‘当初他就说过,一定要把性德治好,让性德恢复武功的。’
楚韵如深吸一口气:‘他竟真的说到做到,他为性德,夺尽天下灵药、世间神医,结仇满天下,他竟为性德做到这一地步。’
容若笑道:‘这倒不奇怪,这世上的武痴,为了得到一个可以一战的对手,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做出来的。’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这才道:‘他真的只是为了和性德比武吗?就不会有别的原因?’
容若一愣:‘还能有什么原因?’
楚韵如微微侧头,避开容若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性德这样出众的人,谁不想结交他呢!那雪衣人越是英雄了得,越是会英雄惜英雄才是。他待性德这般尽心尽力,我们却还唯恐性德受伤害,一心想来秦国,结果被秦人捉住,这样,是不是错了?’
容若凝神望了她一会儿,这才道:‘事情的重点,不在于雪衣人有没有善待性德,而在于他是强行把性德捉走的。性德纵然喜怒不生,随遇而安,但他也绝对不会喜欢被人捉住,关起来,然后请一堆大夫来看他,并喂他一堆灵药的。事情的重点,不在于性德有没有受苦,不在于我们拼了命想要救他,有没有成功的可能,而在于,我们有没有尽力。’
他转头,目光再次越过窗子,看向远方。
天的尽头在何方,那自他进入太虚,就一直陪伴他,指引他,帮助他,不离不弃的伙伴,又在何方。
想起与性德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一点点人性化的改变,想起他冷着脸骂自己白痴的样子,容若忽然觉得一阵心痛:‘这些日子,我日夜思念他,即使是在飞雪关凶险万状的战事中,即使是被秦人捉住,祸福难测时。性德是我的老师、我的伙伴、我的兄弟,我不能舍弃他,我不能想着,性德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人不会伤害他,然后,安安心心去和你过快活自在的日子。性德看起来冷得像块冰,天塌下来也不在乎,就算被人一剑杀死了也不会皱眉头,可是,他也同样有他脆弱的地方,只有他真正关心的人,才能伤害他。他可以不惧与天下为敌,也不在乎自身受到怎样的对待,但只要我放弃了他,抛开他不顾,就有可能让他深深受伤,从此变回以前那个冷心冷情,无血无泪,再不会有喜怒欢悲的人。你明白吗?’
楚韵如痴痴望着容若,看着容若一句句述说,脸上那深刻的感情,语声中真挚的牵念,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她微微启唇,一直以来,一个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哪怕在最幸福之时也让她感到不安的秘密就要问出来。
但最后,她说出口的,却是无比诚挚,无比坚决的一句话:‘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尽一切力量,救他出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尽力为你实现,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怨你,绝不后悔。’
容若心中又是温柔,又是感动,转过头来,想要对她说什么,见她满面泪痕,不觉一怔。
楚韵如也惊觉自己失态,忙伸手拭泪,却已是不及了。
容若一把拉了她的手:‘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神色之间一片惊惶。
楚韵如知他被自己吓着了,忙笑道:‘都怪你,明知道我心软,还把话说得这么感动人,这不是招我的眼泪吗?’
容若定定地望着她,见她举帕拭泪,不觉伸手接过帕子,亲手为她擦去珠泪,忽的心中一痛,长叹一声,把她抱入怀中:‘韵如,我对不起你。’
楚韵如心中猛然一震,强笑道:‘你又闹什么,竟说些混话。’
容若叹道:‘我口口声声说喜爱你,说要保护你,说要给你幸福,可我到底给了你什么?一直以来,一直是你为我付出。是你为了我离开深宫,走入民间;是你为了我孤身赴险,流落江湖;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我的身前,面对刀光剑影;是你一次又一次的竭尽所能,做着我不愿做、不能做的事情。到现在,又为了我,以一国皇后之尊,被敌国所困,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楚韵如嫣然一笑:‘你让我走出了黄金的囚笼,你让我知道,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精彩,你怎么还说,你什么都不曾为我做?’
容若苦笑一声:‘我在猎场发誓,绝不让你再为我受伤害,却在你被别人捉走的时候,放弃救你,而去阻止武林人陷入阴谋,死伤无数。我们重会之后,我发誓要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受委屈,却又让你为我生死牵念,流落江湖。我自己不愿杀人,却让你为我承担杀人的痛苦,到现在,我还要你陪着我,面对那生死莫测的险境。’
楚韵如皱起眉头:‘傻瓜,你怎么就为这种事情自寻烦恼。你和我是不同的啊!我是个女人,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考虑你和我的事就可以了。但你是不同的,你是男人,除了我,你还有很多事要顾及,你不能眼看着别人死在眼前而不救,你不能眼看着不幸降临而不顾。你除了妻子,还有朋友,还有伙伴,还有亲人,还有一个让你绝不可舍弃的大楚国啊!你背负了那么多,却还没有忘记要珍爱我,你又何曾对不起我?’
容若苦涩地道:‘你视我为一切,我的一切,却不能只有你。’
楚韵如轻轻笑了起来:‘那你觉得,要怎样才对得起我呢?让我一生不能出皇宫一步,享受无趣的荣华富贵?把所有对我不敬的人都杀个一干二净,不给人留半点余地?为了我不顾一切,眼看着无数人走向死亡的陷阱也不管不顾,眼看着楚国面临内乱分裂也不以为意?你若真做得出这样的事,也就不是我所心爱的男人了。你若真的为我这样做,我也当不起误国害民的名声。什么才叫为了我好?’
她瞪他一眼,又是怨怪,又是好笑,伸手在他额上一点:‘莫非要你一个人来秦国这龙潭虎穴,却把我扔在楚国牵肠挂肚才叫为我好?你若是真敢做出这种所谓为我好的事,我才饶不了你。’
容若勉强笑了笑,眼中神色,终究还是伤感的。
楚韵如知他难过,不愿他在这个念头上,继续钻牛角尖,心思一转,笑道:‘你若要待我好,就答我几个问题。’
容若连忙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韵如明眸流转,笑吟吟道:‘你可喜欢董姑娘?’
容若一怔,随即笑道:‘我喜欢所有美好的人与物,包括董姑娘。但是,我不会想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纳为己有,像那天边的彩霞、山上的流泉,抱着无私的念头欣赏才最好。我希望成为我妻子的女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楚韵如浅笑道:‘那你认为,董姑娘喜不喜欢你?’
容若正色道:‘韵如,董姑娘奉父命保护我,为我付出了许多,我们不该对她有什么猜疑,这样,太侮辱她了。’
楚韵如笑道:‘什么侮辱不侮辱,你以为女人和男人一样,只讲忠孝节义,只嚷着义气英豪吗?女人一生最看重的,也无非是一个归宿罢了。董姑娘以前保护你,的确只是为了父命,对你也没有什么好评价,可这些日子,我和她在一起,说起你,她都是赞不绝口的。她为你这般尽心尽力,若说纯为父命,只怕不太可能吧!’
容若觉得头有些疼,苦笑道:‘董姑娘不是世俗女子,我们不应用世俗之见来看她。’
楚韵如看他一副头昏脑胀的样子,不觉一笑:‘好,不问董姑娘。’
容若才松一口气,楚韵如又问道:‘那你喜不喜欢苏侠舞?’
容若吓一跳,忙道:‘怎么会?’
‘她曾做你的侍姬,与你朝夕相处,岂能无情。再说,你被她连番陷害,仍不发恶言,上次她来劫你,你还劝她珍重自己,若无情义,怎能至此?’楚韵如眉眼带笑地说。
容若苦笑了一声:‘若说朝夕相处,没有情义是假,她若只是害我,我的确不会恨她的。但是,因为她的计谋,让那么多人痛苦,甚至还有人死亡,我怎么可能不怪她?落在她手上的时候,我大喊大叫,拚死拚命,又有什么用?我回答我不怪她,我尽量体谅她,这才能勾起她心中一点温情,让我在身为囚徒时,得到善待,这才能好吃好喝,积蓄精力。因为她给了我一定的自由,我才找到了机会逃走。飞雪关一战,那么多人战死,我怎么可能不恨她,但是,上次在船上的时候,占上风的其实仍然是她。她要真横下心,不惜用自伤身体的魔功,激发体力的话,我们都要吃上大亏的。我就算心中再恨,也只得表现出温情来,尽量感动她了。’
楚韵如笑道:‘我以前怎么竟看不出你心机这样深,和美人相处,还费这么多心思?’
容若很冤枉地喊:‘心机深的是她,我不过是为了自保,纯属正当防卫啊!’
楚韵如白他一眼:‘我再问你……’
容若连被她问了几个敏感问题,早就汗如雨下了,哪里还敢再让她问下去,连忙笑道:‘你啊!都是天天关在舱里,又闷又闲,就多出这么多心思了,我们出去散散心,保证你什么烦心事都忘了。’说着,拉了楚韵如就往外走。
楚韵如气道:‘许漠天哪那么容易让你去散心。’
容若笑嘻嘻扮个鬼脸:‘胆大心细脸皮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盖世英雄,也受不了水磨工夫的,你就看着吧!’
许漠天快要气炸了,他受不了容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有俘虏自觉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赖?
好吃好喝好招待不够,他还天天叫着嚷着要下甲板去看看秦国的风土人情。为达目的,坑蒙拐骗,使奸耍赖,无计不施。
每天送来的人参、燕窝等补身药物,他一样也不吃,口口声声,保持愉快的心态才是保养身体的最好方法,如今人被当囚犯一样关在船上,寸步也不能多走,心情郁闷,没事也要生出病来,何况本来有病。
顿顿送来的鸡鸭鱼肉,他总是不下筷子,唉声叹气,心情不好的人,胃口还能好得起来吗?
他每每仰望长天,纵声长啸,悲痛莫名,声声自叹:‘让我死了算了。’
秦军闻之,暗自窃笑。许漠天听了,很有一种想要吐血的感觉。
这人看来是个赴死如赴宴,临危不变色的真英雄、大丈夫,自己好不容易对他抱持了极大敬意,奈何他一转眼,就变成寻死觅活的无赖。
明明好吃好喝好笑,天天活泼得要命,居然一转身,就唉声叹气,说死说活。
偏偏这种无赖,最是难以对付。
就算许漠天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躲在一旁清净,奈何容若竟然直接找上门,围着他转,口口声声说要下船去玩。
容若称呼他,从许将军、许先生、许漠天、许兄,直接改成──漠天。
态度更亲匿得不得了,一张嘴,从天下大势,说到人类的延续,桩桩件件,无不与他下船游玩有关。如果许漠天不让他下船,那就是全人类的罪人,后果无比严重。
更可怕的是,容若嘴一张,便如天河之水,滔滔不绝。吵得许漠天,吃不香、喝不美,睡觉更别谈了。
许漠天痛苦得只想仰天大叫,或是拔刀把这人一刀劈了了事。
可惜身为将军的尊严和身为臣子的责任,让他两件事都做不了。
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囚犯,可以这样我行我素,自在随意,而自己威压三军的震慑力对他完全无效。
许漠天既不好意思板着脸把容若绳捆索绑关起来,又不能眼看着他不吃药、不吃饭,更没法子把自己的耳朵从他可怕的唠叨中解救出来。再这样下去,许漠天就会成为天下第一个被自己捉来的俘虏吵死的将军了。
在自己的性命和让容若下船闲逛之间,再三权衡,许漠天终于理智地做出了保全自己性命的决定。
让容若下船之前,许漠天再三叮咛,什么不能乱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不可和闲人直接对话、传送东西,甚至不能长时间对视,等等等。
容若一听禁足令解除,当场大喊三声:‘漠天万岁!’
许漠天脚一软,差点没让他吓死,手忙脚乱扑过去掩他的嘴,脸都吓青了:‘我的祖宗,你想要我的命,也用不着使这种阴损手段。’
容若‘啊’了一声,摸摸脑袋,没有半点诚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这里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叫万岁。’
许漠天气得面红耳赤,什么修养风度,早就忘光,恶狠狠盯着他:‘莫非在你的国家,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叫万岁?’
容若笑咪咪地说:‘如果真要叫的话,我是不会介意的,不过,我七叔可能会有一点点不高兴。’
看看眼前这位一代名将一副气得眼看就要气绝身亡的样子,容若好心眼地闭上嘴,转身就往外跑:‘你的脸色不好,慢慢休息吧!我和韵如下船去玩。’
许漠天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老天啊!这一对夫妻下船去玩,他还有机会休息吗?他还敢在船上休息吗?
结局就是容若如愿和楚韵如一起,下船去闲逛。
他的身边,跟了最少五十个所谓侍从的监视者,都是秦军中选拔出来的高手。而易装便服,在四周出没从员,最少有三百人。
许漠天更是满头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容若身边。美其名为,亲自为容若介绍秦国的风土人情。
楚韵如给了许漠天一个冷眼,也不说话。
容若却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一解释,而且老实不客气把许漠天真当成免费导游来用。从山川河流,问到房屋建筑风格的讲究,从繁华街市,问到女儿家头上钗环的式样,竟是无话不问。
任凭许漠天博览群书,也觉应对辛苦,不知不觉汗流满面。
好不容易容若闭嘴不再提问,许漠天才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又猛得提了起来。
原来容若欢欢喜喜叫一声,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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