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几天几夜,棉桃大小的雪花将人世间沟渠、陷阱、垃圾、尘泥统统掩盖,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没有半丝杂色。
“瑞雪兆丰年啊”,农夫们守在家中的水炉子旁,一边咒骂着刺骨的寒冷,一边憧憬着来年的收成。来年要是风调雨顺,种一季麦子,收了麦子后再种一季萝卜,入冬前欠县里的摊派款应该能还上吧。不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们可就要拉牲口拆房子了。
“这该死的老天爷,下了三四天雪了,就没个晴的时候。莫非也得了失心疯不成”!被大雪羁留在路上的商旅则抱着另一种心情。快到年根了,急着运货回去赚红利呢,这雪下得太大,连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都不愿意出来干活,整车整车的货物就堆在货栈里,要是铁器、毛皮之类还好,若运的是北方的肉食品,等雪一化,肉跟着也就要化冻,没等到目的地就变了味道,全得砸在手上。要是再下上几天,海面上结冰封了港,这货物就全都不用运了,赶不上年前运到地方,耽误了节,南方百姓节俭,除了大户人家,哪个败家子还吃牛羊肉啊。
“我说伙计,你就别骂了,找人赶紧向船上搬货正经,我给你说啊,责(这)船一时半会开不走”。码头边小餐馆里,一个读过几天书模样的山东汉子嚼着煎饼卷大葱,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安慰同桌吃饭的小商人。
这里是山东登洲地界,海面上很少结冰,每年冬天都有大批货物从这里装船,运往南方,或者运到更远的泊泥,苏禄等地。山东汉子和商人有缘同船,以山东人豪爽的天性,看不得眼前这个商人那副着急劲儿,所以一边好言宽慰商人,一边给他出主意。
“我能不急嘛,我不急,这家里老少爷们都等着我这几车货过年呢。这年头税翻着花样收,一茬接一茬,没这几车货,我家拿什么孝敬衙门里那些喂不饱的狼崽子。年底不烧香,明年我还干得成么,还不得关了铺子回家种地,我们老陆家做了几十年买卖,做到我这辈子,连牌子都让人给抄了,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商人气呼呼的叫喊,话语中充满无奈。他说得是实情,很多在餐馆吃饭的人都面临和他同样的情况。否则,以商人们讲排场装身份的天性,也不会乘坐这散席,汤水都没人照料!
闻听此言,搭桌吃饭的另一个山东汉子抬起头来,对着商人说道“我说伙计,你急就能急出办法来,不是说了吗,这船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等我吃完了这碗羊肉汤,到码头上给你想想辙。我有几个弟兄在码头上忙活,和他们说说,怎么着也不能把你的货搁到咱们这”!
陆姓商人狐疑问地看了看搭话的山东人,下意识地把身体向边上挪了挪,左手紧紧捂住横在腰间的褡裢。眼前这两个山东人显然是一伙的,看起样子说文不文,说武不武,不会是遇上贼了吧。心里这么想,嘴里还客气的回道:“那就拜托您了,回到家,我们全家都念您的好。大爷贵姓,哪一行发财”。
“我姓刘,他姓李,我们都是人家手下的伙计,老板是做红货生意的”,喝羊肉汤的汉子抬起头,非常自豪地回答,看来是对自己的老板十分佩服。三下五除二将煎饼吃完,用蒲扇般大的手掌擦擦被羊肉汤逼出来的热汗,放下碗,边打饱嗝边说,“走,伙计,看看你的货去,咱要干就赶紧,一会还有别的事忙活呢。我叫人,你出钱,费用和平时一样,决不多要你的”。
陆姓商人喜出望外,流年不利,这回终于出门遇上贵人了。顾不上再吃饭,一下从凳子上蹦下来,掀开棉门帘子就向外走。边走边说道:“谢谢您了,谢谢刘大哥。工钱加倍,你给我找足人手就行”。
“不用,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看你这买卖利润也大不了哪去,留点儿给孩子当压岁钱吧。我们是在这地方憋得太久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活动活动筋骨。没看上你那三瓜俩枣儿”。
“那是,那是……”,
屋子里吃午饭的旅客们都被三人南腔北调的对话逗笑了,吃过饭,肚子里有了暖和气,郁闷的心情也稍稍有所好转。外边雪大,吃完了饭的客人都不着急上船,有幸搭在一张桌子上的就趁机攀谈起来。
“您老做什么买卖,耽搁了好几天,要紧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年青后生对同桌的老汉问道。这后生面相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
“问我啊,我是帮人找矿的,在河南那边转悠了两年,干不下去了,收拾收拾家伙回湖南老家”。老汉是个乐天派,看眼前这个后生说话礼貌,有心给他些忠告,笑呵呵的回答。
“您老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没看出来,不知您老是北平书院哪一年毕业的,晚辈家就在北平,我姓詹,您叫我小詹就行”。后生站起来向老者施礼,他父亲说过,能找到矿山的人都是活宝贝,就像千年人参一样,越老越值钱。
“我哪里读过什么书,我找矿那会,还没北平书院呢。我是野路子,不像书院那些娃娃,专门找大矿,找到就是身家百万,我整天钻个山沟,掏个狗洞什么的,帮人家找些小泥炭矿苗。不过寻口饭吃,发不了财的”。老汉喝了口热茶,将身体向墙边的水炉子旁挪了挪,
“小煤窑也是矿啊,随便刨一镐头,不就发了,您老谦虚甚么”!一个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红脸堂山西人端着汤水过来凑趣。
“那是你们老西儿那疙瘩”,老汉学着山西方言和来人逗趣,“你们那疙瘩人命好,当年摊上郭大人这个好布政使,给打了个好官底子。河南不成,你吃苦受累挖了个窑,没等收回本儿来,当地的官儿们闻着味,抽动着鼻子就来了,没两天就给你栽出一大堆事情来,要么花钱给他们上供,要么把矿卖给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反正不会让你好过。我们东家白忙活了两年,看看不成,只好和我一块收拾铺盖回家了”。
“嗤,矿坑泥,你别在那埋汰我们河南人,河南人怎么惹你了,当年我们那还是京城呢。咱那洛阳也是数朝古都,做事哪就那么不讲道理了”。一个河南客商听不入耳朵,站起来大声抗议。矿坑泥是老汉的浑名,老汉本姓倪,因为做矿山生意多年,所以叫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矿坑泥。
詹姓少年显然没听说过这些新鲜事儿,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争论着的众人,不知该相信谁的说法。
倪老汉哈哈一笑,大度的说道:“这位兄弟,你还真别和我顶,我这么大岁数,哪没去过。说实在的,你们河南那地方不错,人杰地灵”。
“这还差不多”,河南商人怒火稍平,没听出老汉话中有话,
“就是当官的不地道,既贪婪,又不肯为百姓办事。把个好地方生生给糟蹋了”。老汉不慌不忙说出下半句。“并且他们一个个的还特不知道天高地厚,特不要脸。知道咱们这一大船人窝在这里等谁吗,过了晌午你就看到了,等的就是一个从河南告老回家的知府。看看他带的家当,你们就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娘的,差点儿把地方的土地爷都给卷了带走”。
满屋子的人轰堂大笑,刮地皮刮到土地爷跟着搬家,这手段也忒狠了些。有人就在底下议论道:“可不是嘛,那地方的官就是贪,在包大人墓前贪污,也不怕包老爷显灵把他们抓了去”。
“咱们这满船的人就等一个告老的知府”?少年瞪大眼睛抗议,显然这又是一件他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不等他等谁,这老家伙在河南刮得天高三尺,临走了还不忘了向百姓要送行费。一路上走过来,仗着官员的身份,把各个驿站折腾得鸡飞狗跳,害得我们这些走在他身后的都吃干系,好在前几天赶在了他前面”。谈起官员的恶行,老汉气得摇头苦笑。
“他折腾他的,您走您的,怎么害得您吃干系了”,少年奇怪地问。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哎!他一路要吃要喝,让驿站出人出钱给他搬东西、烧开水、喂牲口,威风八面。驿站那些当差的受够了他的气,还不都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找回来,这世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咱们这些老百姓就是淤泥里觅食的小虫子,谁逮着谁咬一口”!
“就是这么个理儿,要是洪武爷在世那会儿,这样的官还不早拖出去剥皮了。那时候的地方官,做恶都藏着掩着,生怕一不小心让朝廷知道,知道后就是个抄家灭族的罪,不好当着呢。现在安泰爷的官容易做,反正当官的没死刑,敞开了捞呗。只要上下打点得当,九成以上没事,出了事那些都是点儿背的。况且出了事也不要紧,致仕回家。家里早捞出了金山银山,几十辈子都挥霍不完了”! 有受过官员欺压的旅客气哼哼地抱怨。
“对啊,对啊”,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当官的看着咱们挣钱眼红,想方设法从咱们身上揩油。雁过拔毛”!
“可惜啊,可惜洪武爷去得早,没人给咱百姓做主了。要说这洪武爷,好好的皇上不当,非传给安泰爷,想去享清福吧,又没那个命,没享五六年儿就归天了。安泰爷倒是好,心慈手软,看画像跟个菩萨似的,可他不想想,他对官员手软,就是对咱百姓手狠呐”!
“知足吧你,安泰爷当政这十五六年,大家过得到底还是太平日子,日子好不好都能熬过去。这从去年开始,安泰爷身子骨一天儿不如一天儿,听京城里人说,今年已经很少见安泰爷出外游猎了。万一他将来也学洪武爷,来个提前传位给太子,那才是惨事呢”!
“怎么是惨事,皇家传位关咱们什么事”?少年人愈发迷惑,他是奉父命跟着管家出来历练的,嫌在贵宾舱里烦闷,特地趁管家不注意偷偷留到码头小店里和贩夫走卒在一起斯混,今天听到的东西都透着新鲜,没半点和他设想的一样。
“没听说当今太子是黄大人的弟子吗,那黄大人是个喜欢睁着眼睛说梦话的书呆子,这“高薪养贪”和“理学治国”的馊主意就是他给今上出的,并且小肚鸡肠,不能容人。这些年要不是曹大人一力在皇上面前提醒着,还不知他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太子登了基,还不什么都听了他老师的,由着黄大人拍着脑门瞎整,到那时,百姓更无活路了”。缩在墙角处的一个邋遢汉子不屑地回答。这个汉子好像喝过几年墨水,见识显得比众人高些。可明显不是个正经读书人,浑身上下没一点斯文气,仔细打量,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鸡鸣狗盗之徒。
“不会吧,黄大人做得那么好的文章……”,少年不满地替当朝阁老黄子澄分辩,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掀开门帘子带进一股冷气,将他的话打断。
被屋子里的混乱味道熏得直捂鼻子,中年人一边抱怨一边冲少年喊道:“我说小少爷啊,放着头等舱不坐,你跑到这闻人家的臭脚丫子味儿,你真是有瘾啊你。赶快和我回舱里,我刚才问了船家,这船今晚就能开”。
“我爹说让我多和人接触的,在头等舱里,除了你我还能接触谁”!少年嘟囔着回答,不敢硬顶,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跟着中年人出了餐馆门。
“接触,老爷也是让你多接触贵人,跟着这些小生意人你能学到什么正经东西,临来前……”,看打扮这个中年人显然是下人,不过这下人嗓门比主人高得多,直到二人走出很远,屋子里的众人还能听见他的叱责声。
“矿坑泥,这回你可惹大祸了,听见没,人家那个少年是达官显贵之家,回去和他爹一学舌,你这诽谤朝政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刚才受了气的河南客商对着倪老汉幸灾乐祸的说道。
倪老汉眯缝起眼睛,不屑地用临睡觉前的余光勾了河南商人一眼,“没见识的,刚才没听说这后生说他姓詹吗?家住北平!这北平詹家还能跑出别人字号,估计不是詹大老爷的公子,就是詹二老爷的公子。这南官不北派,北官不入朝,在本朝实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爹的官儿再大,也不会出了燕王封地以外找我的麻烦。况且人家北方六省吏治清明,也不在乎咱议论。要是你们河南也学着人家北方六省,由爵爷们监督弹劾官员,还有守着金山银山日子反而越过越穷的道理么”?
“嗤,他们那是瞎胡闹,一点纲常都没有,就跟化外蛮夷一般没秩序。在那当官说被弹劾就被弹劾,我听说现在朝廷都懒得向那地儿派官了,由着他们胡闹去”。河南人不服地反驳。
燕王朱棣治下依赖军功或靠捐献获得朝廷册封的有爵位者特别多,由于那里试行官员弹劾制度,朝廷派去的官没几天就会被弹劾掉,根本无法行使职权。安泰皇帝有心取缔这个制度,又耐着燕王朱棣的情面,不好动作。只好不再派官,由弟弟自行委任。让人惊奇的是,数年下来,眼下国家非但没有分裂的趋势,反而两种吏制平稳并行,互不侵犯。百姓们议论说,这其中关节,主要还是皇上和燕王兄弟两个关系好,这大明北方江山全是老四给打下来的,老大多少也念些弟弟的功劳。
可也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私下里这样议论,说朝廷要不尊崇理学,难免会有大臣重演洪武十七年百官罢朝的故事。燕王殿下要不在领地里推行新政,失去了武将和新兴产业的支持,早晚得被他哥哥收拾掉。眼下皇上和燕王哥俩是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皇上有心消番,可天下七军中最能打的震北军在燕王手里,打起来未必占便宜。派去制约燕王的秦王和晋王都是废物,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都不管。即使他们有心帮忙,手下的定西军和威北军将领心里也向着北平,他们中间很多人有产业在北方,要是帮着朝廷打赢了,家产全无,还不如维持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燕王朱棣也未必没有篡位之心,可北方产业不是靠海就是靠河,天下水师都掌握在圣上心腹靖海公手上,包括天津港和金州港。一旦打起来,水师从河上直接就可以威逼北平和辽阳,沿河产业全部得付之一炬。所以燕王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表面上看哥俩个客客气气,书信往来不断。实际上,互相私底下拳来脚往,斗得热闹。不信你看,自从安泰帝登基,曾横扫天下的震北军就再没向西前进半步,老老实实撤回北方四省。他们不撤回来也不行,燕王朱棣的算盘打得清楚,一旦他不撤回,前方正和吐鲁番蒙古拼命呢,老家被大哥给抄了,岂不是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一声清脆的皮鞭响打断了鸡毛小店中人们的议论,帘外传来阵阵人喊马嘶,一个公狗发情般的叫声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让大伙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行动些,一帮能吃不能干的挨刀货,不知大老爷着急赶路回乡过年吗”!
不用看也知道是退休的知府拉着不义之财赶到了,屋子里的人都闭上了嘴巴,唯恐一不小心惊动了知府家的下人,给抓了去做免费苦力。河南商人受了一肚子委屈,气哼哼地走到窗户旁边,用嘴巴在窗子中心处那仅有的一块玻璃上哈了几口气,将上面凝结的霜花暖化,鼻子贴在玻璃上一边向外偷看,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道:“狗官,不知哪里来的,吃了我们河南人的,喝了我们河南人,还糟蹋着我们河南人。早晚遭了天遣,被雷劈死”!
“你省省心吧,老天要长眼睛,就不会让好人受气,坏人横行了”。倪老爹压低了声音嘀咕,“也不止你们河南被贪官糟蹋了,想想两广,当年徐辉祖徐大人当布政使,多好的地方啊,可现在呢,当官的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当官还是当贼,那年抓到了强盗头子,据说和知府还是拜把子兄弟。没比你们河南好哪去”!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人看着,要你当官你也贪”。角落里一个声音分析得颇有见地。
没等众人搭腔,河南商人突然回头嘘了一声,吓了大伙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呼啦一下挤到窗口,一大堆黑黑的脑袋全压到了河南人身上。
“别挤,别挤,这窗户是牛皮纸糊的,就这么一块玻璃,挤破了掌柜的跟大家没完”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伙计赶紧冲过来劝阻,透过窗口众人的脑袋缝向外一看,外边的情景让他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风雪中,四五个身穿驿卒服色的汉子被一根粗绳子蚂蚱般拴成一串儿,弓起身子,连推带拉将一辆大车向码头上挪动,监工的管家挥动皮鞭,不时在汉子们的脊背和大腿上抽两下,有人的棉衣已经被皮鞭打烂,寒冬腊月,风卷着雪花撒进棉衣缝隙里,被体温融化成水,带着血迹一块流出来,在裂口不远处凝结成冰,红一块,黑一块。
这样的大车有六、七辆,每辆后边都有个穿皮衣的监工挥动着皮鞭,驱赶着绑成一串的推车人用力前行。车轮入雪很深,被压实的积雪愈发搁不住脚,几乎每前进一步都有人跌倒在地,在劈头盖脸的皮鞭下挣扎着爬起身子,继续推车。拉车的马也极其疲惫,看样子和人一样,一路上没少吃苦头。
“我的姥姥,好家伙,贪了这么多,这哪里是刮地皮了,简直是挖大坑,他当官那地方,岂不给掏出运河来了”。饶是见多识广,小伙计还是羡慕得啧啧有声。
“这才哪到哪,这车上的只是卖不掉,又舍不得扔的粗笨货,那金银细软,胡大人早在换了汇票,揣在怀里呢”,墙角处又想起那个懒懒的声音,不高,却好像对退休知府胡大人的底细非常清楚。
倪老汉闻言扭头向角落扫了一眼,墙角里那个正在吃酒的邋遢汉子没介意他的目光,依然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他是整个世界的旁观者,清楚明白地了解世间悲欢。
这人有点儿邪门,倪老汉转开视线,不敢多事。南来北往闯荡了这么多年,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在他心里已经产生的本能反应,一眼看上去就能判断出大概。
窗口旁观的看客们没注意到身后这些细节,有人稀罕的看着被串成一串的驿卒,话语中带着些报复的快感说道:“这些驿站的大爷们,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恶人也有恶人磨,碰到个更恶的胡知府,这下可被收拾惨了”。
“你懂什么呀,装不得龟孙子,也做不成大老爷。那胡知府是个官身,各地驿站不得不招呼。吃了亏不敢吱声,被打掉牙齿都得向肚子里咽。但等会一转过身,这些天受的气全都得从当地百姓和过往客商身上找回来。我看那,这条路,过完年后咱们还是别走了”。一个浙江客商低声抱怨。
河南客从人丛中挤出身子,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带着三分不愤,七分羡慕说道:“娘的,比大虫还厉害。这世道,我算看透了。干什么都不如当官儿,投资最少,见效最快。怪不得专出能工巧匠和工商巨子的北平书院反而不如京师的江南大学堂名气大呢,效益在那里明摆着……”。
裹着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山西人掰着手指头算出一笔明细帐。“从学徒到二掌柜到自己当东家,少说也得十五、六年,成不成事还得另说。要是读书考官,有十年足够了。当一年县官就能捞个一两万银币,比做什么买卖都划算”!
“是啊,可惜老子当年入错了行,没在官场上混,要不然,这二十年也该混出模样了,就连当年那个家败了穷得快要饭卖身为奴的周崇文现在都是兵部侍郎了,咱现在还在为养家糊口烦心呢”。有人叹息着附和。
“都别着急,这朝廷制度明摆着是淘汰好官,从洪武十七年那会儿,有良心有本事的谁还在官场上混。都说是水能载舟,要是船太沉了,嘿,说不定就把水压跨掉,直接将船沉到水底下去”!角落里那个邋遢酒鬼应了一句,恋恋不舍地将酒壶里最后一滴烧酒倒进嘴里。
乘船走海路,大家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沉”字,顾不上再看热闹,一个个扭过头来对着邋遢酒鬼怒目而视,酒鬼却对众人刀子般的眼光浑然不觉,扬起脖子,酒壶嘴对着自己嘴巴抖了几下,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声,咕咚一下将头埋进桌子,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晦气”,众人向地上吐了口痰,用力跺了几脚。有心远离这烦人的家伙,窗外的雪却没有停的样子,纷纷扬扬下个没完。船上的散席舱没有取暖设施,这种天气里,除了在这鸡毛小店听醉鬼的鼾声,他们别无选择。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十分,胡老爷的私房货终于装完,由水师日级别战舰退役改装成的客货两用商船主桅杆上挂起红灯笼,示意大家准备离岸。赶着装货的陆姓商人也跟着人流挤进了散席舱,看脸上那兴高采烈的神色就知道他的困难被两个山东汉子圆满解决。只是那跟着他去装货的两个山东汉子却不知躲到哪个船舱去了,众人忙着上船,谁也不会留意这种放在人堆里顷刻可被吞没的底层百姓。细心的倪老爹在散席舱里巡视了几圈,那个惹人生厌的邋遢酒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估计是吃醉了,以至误了归时。
客船吃水很深,耳畔的浪涛声和着贵宾舱内的丝竹声让人迟迟不能入梦,鼻孔处传来的臭脚丫子味道混合着空气中从厨房飘来的上等海货味道,更让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通锣鼓响,头上船舱里脚步声响成一团。散席舱乘客惊得纷纷披衣坐起,凝神细听,贵宾舱方向打斗声,求饶声,女人和孩子哭声越来越大,持续了五、六分钟光景,呼啦一下,一切归于沉寂,只有船头劈开流水的声音哗哗响着,以一成不变的喧闹衬托出此刻死一般的宁静。
流年不利,陆姓商人颤抖着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遇上海贼了,这回不知是否能活着回家。
低低的噎泣声从散席舱中响起,几个生意不顺心又受了太多惊吓的小贩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大家别慌,我看这海上好汉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有大鱼在船上呢,咱们这小蚯蚓未必能入人家法眼”,倪老爹到底年纪大,多少见过些世面,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安慰同舱乘客。
他的话引起一阵骚乱,绝望中猛然看到了生机,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了他这边。船舱中照明用的蜡烛在玻璃罩子下跳动着火焰,将倪老爹古铜色的面孔与黑黄的舱壁闪得忽明忽暗。
“咯咯,老爹,怎么办,咯咯,我们,咯咯,我们大伙听你的”。陆姓商人上下牙齿响个没完,边打哆嗦边回应。
倪老爹扫视了大伙一圈,见所有人都不表示反对,壮了壮胆子,喉咙上下滚动,“我的意思是,一会船上安静下来,肯定会有人找我们说话。到时候人家要求什么,咱们就做什么。别硬逞强,得罪了江湖好汉,给下了饺子或做了板刀面都不是好玩的。人比钱重要,只要有命在,钱总是能赚回来的,大不了明年开春全家卷起铺盖跑辽东,总比死了强”!
“咯咯,是这么个理儿,咯咯”,陆姓商人带头答应。
“可,可那些好,好汉会放过咱们吗,呜呜”?一个小贩带着哭腔问。
“大伙听我一言,这伙人未必是穷凶急恶之徒,你们看看身边缺了谁,就明白我说的话了”。
随着倪老爹的提示,众人眼前互相打量,细心的人这才发现白天那个酒鬼不见了。陆姓商人头脑中突然想起一个传说,又惊又喜,颤抖着问:“老爹,莫非,莫非那个酒鬼是……”?
倪老爹点点头,打断了他的猜测,“咱们在这等等,左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仿佛在冥冥中有人在监视般,为了奖励大伙积极参与猜测得出答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别慌,大理寺奉旨捉拿贪官,吴大人今夜在餐厅升堂问案,欢迎大家旁听,欢迎旁听”。
“真是吴大人,谢天谢地”,陆姓商人被吓掉的魂魄全部回到了体内,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恢复了生机“倪老,您没猜错,是吴大人,咱们这回躲过去了”。
“哪个吴大人,哪个吴大人”,死里逃生的商贩们纷纷交头接耳,出道时间短的小贩们竖起耳朵到处打探消息。
“我想起来了,听做皮货的朋友说过,他们上次在太行山边上也遇到过吴大人”,有人兴奋地拍着大腿,“这回,老天可真开眼了”。
“到底哪个吴大人,你说啊”?问话的人一脸急切
“是那个奉旨,奉旨……”,知道底细的人把后边的话咽回肚子,四下看了看,确保周围不会有人监视,才趴在同行者耳边说出了答案。
“啊,天,有这种事”,知道答案的人用手捂住可以吞下鸡蛋的嘴巴,耳边的答案让他一时无法相信。
“倪老,咱们去看热闹吗”?陆姓商人走到“矿坑倪”身边热情的问,传说中的人物今天和他同船,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得全身发抖。
倪老爹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呵呵的答应道:“走吧,给吴大人捧捧场去”,走到舱门口,回头对众人招呼道:“百年难遇的稀罕景,不看可惜啊”。
刚才还怕得要死的众商贩听说身家性命无妨,已经高兴莫名。此刻又听说有热闹可看,愈发兴奋,有胆子稍大的些的立刻从铺位上站起来,拥挤着跟到了倪、陆二人身后。胆子小的狐疑地四下观望,见大部分人都跃跃欲试,按耐不住心中好奇,跟在众人身后出了舱门。
“威――武―――”,餐厅内,传出了清脆的堂威声,穿透黑暗,在海面上传出老远。
随着堂威声,一个身穿四品服色的官员从雅座的屏风后边走出,来到用餐桌临时搭起的官案后,四下拱手施礼。
“噗哧”,前来看热闹的詹姓少年拼命捂住嘴巴才忍住笑声,肚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这吴大人的衣服也太有特色了,乌纱帽不知戴了多少年,一边的帽翅已经歪到肩膀上,帽骨处用了根竹签绑着,估计是刚从厨房拣来的筷子之类。官服也穿掉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斑斑驳驳,不知朝廷的那么丰厚的俸禄都花到哪里,也不知做套新的换上。两边的衙差装束不比官老爷干净多少,从脚上的靴子到头上的帽子都是古物级别。
陆姓商人一看此情此景也忍俊不已,这些人他都有印象,堂上的老爷就是白天缩在角落喝酒的邋遢鬼,当值的班头和伺候笔墨的师爷他更熟悉,正是帮他找人装货的刘、李二位热心人;下午收了他几十个铜钱的苦力们此刻也一个不少,拿着水火棍喊堂威喊得正起劲。只是衙差衣服穿在他们的身上都显得小了一号,和抢来的差不多。
原来都是熟人,正当陆姓商人得意间,堂上的老爷拱手说道:“小姓吴,官居大理寺正卿,奉旨在此……”
吴思焓忍了忍,把“打劫”二字吞回肚子,“奉旨反贪,来人”,他右手一排惊堂木,“将那贪赃枉法之徒,为虎作伥之辈带上堂来”!
酒徒注:相应官员欺压驿卒的记载,见《徐霞客游记》,咱们这位古代旅行家曾拿着官府的招牌驿卒给他干活,并记载下来,以炫耀地位。
“威――――武――――――”,随着众‘差役’参差不齐的堂威,刘班头走到雅座,将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胡知府推了出来,押到吴思焓面前。
前大理寺正卿吴思焓一拍惊堂木,喝问道:“按大明刑律,有悔过行为者可从轻发落,胡不为,你可愿认罪,获得本官轻判”。
坏事做绝的胡知府本来已经吓得半死,此刻听强盗头子要审他,知道今天肯定讨不到好去,事到临头却起了些豁出去的念头,挣扎着站起来,在大厅中间强辩道:“小小毛贼,也想过一过当官的瘾头,你家胡老爷乃朝廷命官,怎能由你们来判罪”?
两边衙役听了,一个个怒目而视,倒是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好笑,一个海贼居然审问起知府,那知府虽然是贪赃枉法之徒,照理也轮不到一个贼头来审他。刘班头见得此景,气得上前了几步,抓起知府的脖领子骂道:“你奶奶的,你们这些当官的王八蛋把我们当强盗的活全干了,我不替你当官我干什么去”。
“轰”,堂下笑倒一片。有胆子大的当即喊道:“对啊,这胡老爷抢了你的饭碗,你不抢他的活抢谁的,揍他,揍这个平时骑在咱头上拉屎的”。
詹姓少年趁着管家的注意力全在集中大堂上的空闲,向前偷偷挪动几步,蹭到“矿坑泥”身边和他打招呼:“老爷子,您见多识广,可知今天晚上这唱得哪一折戏”?
倪老汉冲他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没见过,只是听道上有人说起,这吴大人当年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官至大理寺卿,圣眷正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归隐了。最近几年带着一伙子人专劫贪官,好多地方官闻其名而色变呢”。
“那朝廷就不管他吗”?少年人惊奇地问。
“朝廷哪里知道这事,被他劫了的人哪个敢再报告朝廷。上面查下来,首先他们那贪污之罪就得交待清楚。所以被劫的官儿大多数自认倒霉。当官的要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苦主都没有的案子,哪个官员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去管他”。
堂上堂下正闹哄哄不可开交的时候,又听得一声惊堂木响,审案的官老爷挥手让刘班头退到一边,拉拉身上皱巴巴的官袍,离开座位来到胡知府面前,笑着问道:“胡大人,你仔细看看本官这身衣服,想想我是谁。然后再想想,本官真的审不得你吗”?
胡不为抬起头,上上下下把强盗头打量一遍,仔细看了看那身褪了色的官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惊诧的问道:“你,你难道是大理寺正卿吴大人”!
“正是本官,本官授大理寺卿时,你还是候补知县吧,这十多年升得好快啊。胡大人既然认得本官,本官再问你一句,不知先皇和当今圣上何时发文免掉的本官大理寺正卿一职”?吴思焓笑嘻嘻地问,表情就像刚刚向酒里边兑了热水的跑堂伙计般奸诈。
“这”?胡不为微微一愣,心道一声糟糕。洪武十七年先皇忙着退位,太子忙着登基,忙来忙去大伙全把这吴思焓“跑路”这事给忘了,十几年过去,大理寺正卿换了数茬,但从来没有一张正式行文说将吴思焓的大理寺正卿职位罢免。既然没有罢免文书,眼前这位邋遢强盗按道理还是在任大理寺卿,刚好有审问百官贪侫之权。
“你要硬说自己是大理寺正卿,也没认能拿你奈何,落到大人手里,本官自认倒霉”!胡知府想清楚了来龙去脉,垂头丧气地说。
“哈-哈-哈”,吴思焓仰天长笑,笑声中带着无奈与苦涩,“想当年吴某一心效仿当年开封府包大人,想做一个洗冤平狱的好官,却被逼得远避江湖。你这种天良丧尽的贪墨之徒反而越活越滋润。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让大伙看看谁是官,谁是贼,来人,请金枪”!
李师爷答应一声,走到后堂抱出一个包裹,双手递给吴思焓。吴思焓打开包裹,将一把镶金火铳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喝道:“贪官胡不为,先皇御赐金枪在此,还不给本官跪下听审”!
“万岁,万岁,万万岁”!胡不为扑通一声跪倒,头如捣蒜。和官爵一样,这朱元璋随身金枪也是朝廷没说明白之物。吴思焓官爵比他大,手中又捧了先皇遗物,不由他不服软。
“剥了他的皮,点他的天灯”!
“按先皇法令办了他”!
旁观的百姓纷纷给吴思焓出主意,这热闹不凑白不凑,反正过两天等船一靠岸,大伙谁都不认识谁。所有罪责由这“奉旨打劫”的强盗担当。
吴思焓对着门口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对着瘫在地上的胡不为安慰道:“本官审案,绝不滥刑。你大可放心,呆会儿按国家法度,该判你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会冤枉你”。然后指着屏风后边一排椅子对围观的旅客发出邀请:“劳烦大伙出来几位当个公正,监督本官审案,愿意出面的请上座”。
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躲在人群中起哄大伙都愿意,真的出面来帮助强盗审官员,大多数人都没这个胆儿。
“上来几位,吴大人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刘班头在一旁热情招呼。
呼啦啦,人群随着他的招呼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胆子小的停在门边,不知自己该跑掉还是继续看这千年不遇的热闹。陆姓商人看刘班头的眼神扫向自己,一边摆手一边向后倒,不小心踏在别人脚上,扑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出一片笑声。
“算我一个”詹姓少年一个箭步窜出人群,管家拉了他两把没拉住,反而被他给从人群中带出了半边身体。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再返回,嘴里低声抱怨着跟在少年身后走向屏风。
少年人唯恐天下不乱,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用外套挡住胡知府的视线,对着大伙喊到:“别怕,他看不见你们,有心给吴大人帮忙的赶紧上来”。
人群中又传出一阵轻笑,倪老汉和几个中年男子轻手轻脚绕到屏风后,将头埋在了桌子上。
看看人数差不多,李师爷拿出一个寺庙中常见的签筒,仔细地给大伙讲解了监督规则。担当见证的一共有七个人,每人手里发了两根竹签。等会吴大人审案结束,呈上所有物证,并申明给胡知府判下的罪名。如果监督者认为审得公道,则将红签投入签桶。若认为审得有错误,则在竹筒中投入黑签。红签超过三分之二,则正在判定的罪名成立。得出判决结果后,吴大人可以接着审另一项罪名。
大伙听着甚觉新鲜,一个个对审问结果翘首以待,至于审讯过程反倒没人关心了。不一会儿,第一项贪墨罪审理完毕,吴知府连任两届,此次随身携带细软价值已经超过一百万块银币,手中所持六十余万块银票还不计算在内。而他所治之地二十年税收总额才能达到这个数字,更不用说他个人两届的官俸禄了。
李师爷奉命到屏风后取来签筒,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倒出竹签,七只红签赫然在目。拿着竹签给胡知府看过,让他在判决书上签字划押,吴思焓宣布第一项罪名成立。
第二项罪名是巧取豪夺,敲诈地方百姓财物之罪。典型事件为:这胡知府在任上看中了一家乡绅祖传字画,着师爷出面花了二十两银子购买。那字画乃北宋徽宗亲笔,光是画框也不止二十两,乡绅自然不肯出让,连夜搬家。半路上却被胡知府以通匪嫌疑的罪名劫回,一家老小全部押在临时班房候审,关了四五天半点粮米不供。乡绅无可奈何,非但将字画以二十两的低价出让给了知府,又花了万余两银子赔礼道歉,发誓永不反悔,才保得一家平安。气得口吐鲜血,回家后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双方交割证据清楚,字画也从胡知府的行礼中搜到。胡家师爷临阵倒戈,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胡知府也打算认罪了事。谁料想詹姓少年存心跟吴思焓捣蛋,认为此案苦主不在,是非全凭“大理寺”一面之词有失公允,拖了管家和倪老汉投了黑签。
七根竹签里出了三黑四红,看热闹的和胡知府都伸长脖子,准备看吴大人笑话。吴思焓也不生气,当堂宣布此项罪名不成立。继续进行下一项罪名审理。
这接下来是胡知府强行入股地方矿山,兼并原来股东一案。用的同样是栽赃陷害手段。那矿山原主人事后不服气,上告到京城。京城律政司接了状子后,发回河南地方解决。河南布政使是个呆子,将案子又转给了吴知府。吴知府自己审自己岂能有错,将原告拖出堂外,打了半死。还逼着他签了永不翻案,永不上告的保证。
证据同样清楚,胡知府得了上一项审问的乖,不肯认罪。指望屏风后的人继续为其“仗义执言”,心中发下宏誓言无数,一旦有幸逃得升天,定好好感谢屏风后的詹姓小哥,不惜为其建造生祠,日日供奉。谁料那苦主居然就被吴思焓藏在船内,冲出来扯住胡不为官服边哭边骂,将其当日恶行一一揭露。听得餐厅中百姓无不咬牙,有人暗暗后悔刚才没自告奋勇去做监督,免得那个年青后生又在鸡蛋里挑骨头。
李师爷进屏风后取了签桶出来,果然如大家所愿是七只红签。旁观的一片欢呼,催着吴思焓快继续审。如此这般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胡知府的罪行才审理完。除了被否决掉的强买财宝一项被否决外,其余贪污受贿,挪用治河款,纵容属下行凶,强行吞并他人矿山,在治所内巧立名目多收财税,强行向百姓摊派款项等罪名全部成立。看热闹的百姓齐声叱骂,要求将胡知府严惩。
那知府吓得裤子都被尿湿透了,伏在地上头如捣蒜,请求吴大人从轻发落。吴思焓叹了口气,按本年度大明律条,宣布剥夺了胡知府全部家产,将其爪牙每人痛打一百大板。无论众人怎么恳求,只是打了胡知府一顿了事,最终没肯判他死刑。
“律法不公平之处,大伙可以呼吁朝廷变更律法。但这律法没改变之前,吴某不敢执法外之刑”!吴思焓冲着兀自不肯散去的众人解释道。看看天色不早,吩咐李师爷从脏款中取出七百银圆,给屏风后监督审案的众人分了。然后打出信号,招呼悄悄缀在客船后的小海船并帮过来,将脏物搬走,将胡知府家眷和爪牙押上海船。
客船上的人依依不舍,直到小船载着众人走远了,才各自回舱睡下。临睡前还不忘了交流一番彼此之间对这旷古奇闻的看法,心中都对这个断案清明,心胸宽广的“强盗”佩服不已。
“这位官场上呆过的人就是迂腐,居然不肯将那狗官杀了,给自己留着后患”。山西商人惋惜地说。
“这位吴大人是出了名的重法,我听说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听先皇的命令,强加罪名给几个该死的锦衣卫,才不得以卷了御赐金枪逃走的,这大明朝,好人难做,好官更难做啊”。倪老汉叹息着说。
“可惜了胡知府刮了一辈子地皮,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一个商贩惋惜的长叹。他没去当监督,看着别人白得了银圆,心中约略有些不满。
“闭上你的臭嘴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黑吃黑”,陆姓商人蹭地一下从铺位上跳起来,对着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吴大人和他那些手下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多少年了都没换过,要是黑吃黑,他们用得着这么节省吗”。
发牢骚的人害怕犯了众怒,不敢和他对骂,把头蒙在被子里假装已经睡着的样子,不一会真的发出了鼾声。睡梦中看到那一堆堆银圆,心中还纳闷的想:“这吴老大和手下抢了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也不买身新衣服换换”?
“见了岸,我会将你和你的家眷放上去,你们自己走回家,路上也看看百姓给你们这些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吴思焓对着面入土色的胡知府吩咐。小海船吃足了风,航速极快,从船舱上的玻璃向外望,海面上已经略带黄色,可知离已经陆地不远。
“谢大人不杀之恩”,胡知府在强盗刀下意外保住一家老小性命,猥猥琐琐地向吴思焓道谢。
知府家公子刚才在船上被问成仗势欺压百姓之罪,挨了数十板子,差役念在他年少的份上,下手稍轻。此时缓过劲来,知道吴思焓不打算杀他们父子,揉着发肿的屁股发飙:“吴大人抢了这一船财物,回家过年有钱换衣服了吧”!
“瞎说什么,不长进的东西”!知府抬起手左右开弓给了儿子两耳光。打完了冲着吴思焓连连作揖:“大人不要生气,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这无知小子吧”!
吴思焓岂愿意和这对活宝计较,冷笑一声说道:“吴某没福气,你父子的钱财不敢消受。早晚还了百姓,替你父子积些阴德。我这些年得来的钱财,来往都有一笔帐可查,不像你父子,贪了钱都不知哪笔是哪笔”。
“那是,那是,大人教训极是,教训极是”,胡知府在人屋檐下,头低得几乎扎进裤裆。
吴思焓看看窗外已经发白的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向是对胡家父子说道:“这帐还用咱们自己算么,老百姓心里早就有一笔帐,你干了什么他们都清清楚楚。你看你治下那地方,这几年户口越来越少你不清楚吗,老百姓都哪里去了,都让你们逼着卷着铺盖跑到山西、辽东去了。老百姓怕了你,嘴上不敢说话,可他们的脚会说话,会说实话。你看看这每年季风一起,两广多少百姓驾着块舢板就出海,千里迢迢向燕王治下跑。甭说河北与辽东,就是那蛮夷之地泊泥,这些年都跑去不少人。为什么啊,不就是被你们这帮家伙逼得活不下去了吗。要是在家里能过上舒心日子,他们用把性命交给大海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儿”!
胡家父子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诺诺连声。窗外,天已经渐渐亮了,风雪初停,压抑了多日的朝阳在云背后点了一把火,烧出一片通红。
“报告大人,海面上有几只船向我们靠近”,刘班头匆匆忙忙闯进客舱。
“你看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吴思焓把监视胡家父子的活交给手下,小跑着出舱观看。
胡家父子心情一喜,有人来救我们来了,我家祖上有德。彼此交换下欣喜的眼神,方欲表示庆祝。看到刘班头冷冷的目光,把头又低了下去。
刘班头狠狠瞪了胡氏父子一眼,气呼呼威胁道:“你一家别高兴太早,若是没事,大伙好聚好散。我家老大在,我们也不难为你。可要是碰到了水师,对不起,别怪我手狠,我第一个要杀你们灭口”!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胡知府又吓得坐到了地上,才干了的袍子角又出现一片水渍,骚臭味道充满小舱。
又三艘小艇在迅速向己方逼进,吴思焓在放下望远镜,沉着地指挥属下左满舵,将船向陆地方向靠拢。前方靠近陆地处暗礁较多,不是老水手驶近那里时肯定要减速慢行。
对方小艇也不示弱,紧紧地跟了过来,速度丝毫没有减弱地倾向,看来驾船的都是老江湖。并且对方船只的性能明显高于己方,才一会儿功夫,吴思焓在望远镜里已经能看清楚涂在来舰船舷上的日月图标。
“是水师巡逻船”,吴思焓大惊失色,沉声命令道:“下桨,向礁石去考拢,随时准备沉船”。
“前面伙计请停船,水师要求检查”,一串旗语在来船上打出。这是从大明水师旗语中衍生出来的航海标准旗语,所有船老大都知道它的意思。
“快走,风紧”,吴思焓大声命令。
水手们也知道今天运气差到极点,甩开棉衣,抄桨划船,海船向离弦的箭一般掠着水面飞行。
水师巡逻船见对方不听指挥,队形一变,一艘星级舰死死咬住吴思焓的小舟,另外两艘星级别舰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压根没把水面上的礁石放在眼里。
“落帆,完全用桨,走那条迷宫水道”,吴思焓的脑门上见了汗,今天这笔买卖看样子要砸了,可怜那些等着用钱的淮河难民。
没等海船转向,对方船舷上突然有火光一闪,两枚炮弹尖啸着飞了过来,一枚落在距船头五六米的水中,另一枚落在距船尾五、六米处。一串旗子在水师战舰上挥动,传来清楚明确的警告:“停船接受检查,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交叉射击,吴思焓脑海里闪过这个他只听说过但从来没实际见到过的新词儿。炮弹落到这两个位置,意味着两枚炮弹落点中间的区域随时可以被击中。叹了口气,吴思焓吩咐手下停船,“停船,打旗语,就说这船上有大明官员,一会我到他们船上拜访”。
来舰看到猎物的动作,也跟着减缓了速度,两艘星级舰一前一后在吴思焓座船边落帆。令他们惊讶的是,果然有一个官员在他们认为是海盗的船上,看服色,级别还不算低。
“老大,别去,我去吸引他们,你跳海逃命”,李师爷一把将吴思焓拦腰抱起,强拖着走向船舷。
“李屹,放手,告诉兄弟们徒死无益。如果看到我出了事,你们马上沉船,此处离陆地不远,冻不死的话还能活着游回去,要是活着,去北方好好过日子”!吴思焓用力掰开李师爷的手,急速跃上本来用做救命的小舢板,单手摇橹,向水师战舰驶去。
“老大”!刘班头从船舱中追出来,刚好看到吴思焓的小舢板离开己船。
吴思焓回头,冲他抱了抱拳,然后低声对全船的弟兄叮嘱道:“沉船后,有命回到岸上的等风声小了别忘记回头将财宝捞出来,老武那边等着钱用呢。咱们不能明着帮他,暗中也要让他活得轻松些”。
“老大”!刘班头伏在船帮上,无言送别。泪眼朦胧中,看见吴思焓腾出手来拉平被岁月洗褪颜色的官服,掸掉乌纱风尘的痕迹,驶进霞光中。
朝阳艳红的光芒从急剧翻滚的乌云中愈透愈浓,仿若有一只涅磐的凤凰在烈焰中重生。
在踏上小舢板那一瞬间,吴思焓就想好了自己人生的结局。他自认是一个法家,为自己的理想而殉道他无怨无悔。
在数十年的执法生涯中,他曾经相信皇权的威严,相信朝廷的善意。他曾经认为普天下的不公之事皆起源于官员对国家律法的践踏与亵渎,而皇帝和他所代表的朝廷则受到了这些贪官的蒙蔽。所以在吴思焓前半生受理的所有案件中,他都竭尽全力捍卫律法的尊严。但这一切信念在他收到宫廷侍卫送来的金枪时轰然崩溃,他终于发现,自己所坚持的律法,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小小玩具,天子出口成宪,执法者在这个时代的最佳选择不是遵从法律,而是遵从皇帝的个人意愿。为了心中的所坚持的律法尊严,他选择了出走,带了朱元璋用来威胁他安全的金枪出走,留一个令人震撼的笑话给洪武朝廷。
当时的吴思焓并没走远,洪武十七年那场变故让他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流传于民间的《大宪章故事》和当时老将们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将皇权与朝廷置于律法之下的美梦。当时的种种假相,也的确让这个美梦看起来有成真的可能。然而,所有希望都随着玄武湖上那一片冲天烈焰而消失,皇帝换了,朝廷上官员也换了一整茬,但皇权高高再上的情况依然故我。不杀大臣,民间鼓励工商的种种举措在他眼中,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文字游戏,只要这个国家的朝廷和皇帝还凌驾与法律之上,他们就可以随时改变政策,践踏法律,将一切繁华顷刻之间变成萧条。世俗的观点和理学赋予了皇帝这个权力。而皇帝的仆从们又借此发挥出了他们对百姓随意盘剥的特权。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奴隶,官员是奴隶中的主人,主人中的奴隶。层层等级下,是对律法和个人尊严的随意扭曲。
吴思焓郁闷,吴思焓迷茫,他曾乔装打扮成建筑商接近武安国,旁敲侧击的质问对方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在当时抗争到底,利用手中的半支军队对抗朝廷,或回到北方,说服燕王朱棣有所行动。武安国的回答很令人深省:“老兄以为,这天下换一个主人,就可以改变人们的观点与选择么”?
“未必”,吴思焓语塞。抬头向对方致礼,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久经风霜却依然热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忧伤,看到了磨难,看到了失望,同时也看到了不屈,看到了对理想的坚持与固守。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武安国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商人或一个探索者,平等地和他讨论了大明朝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与当前的困局。和他讨论了英国大宪章的历史背景与形成条件,以及西方国家和东方国家的不同。甚至还讨论了如果北方势力有所行动,获胜后会建立起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无论授人以鱼或授人以渔,都要被授予者有接受的意愿,否则,枉费一份好心肠。在整个国家没做好准备前,先行者也许只有探索,将不同的道路与不同的选择放于后来者面前,供他们挑拣。
“其实目前的局势还有变数存在,选择不同发展思路的北方和南方二十年之内就会出现明显差异,到时候人们自然会对比,会想想这种差异的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也许,他们会做出一个合理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个人不希望选择的过程太痛苦,或太血腥”。那一年,历尽风波依然独自前行的武安国如是说。
从那一年开始,吴思焓开始了新的探索,探索法律的真谛与最高境界,探索公平和公正,探索如何执法方能更合理。讼师、强盗、清官,他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变幻者角色。无论这个角色演得是否成功,他时时告诫着自己,自己是一个人,是大明百姓中的一员,而不是飘然尘世之外不食人家烟火的神仙。比起神仙和圣人,可能有些时候凡夫俗子的选择未必合理,但凡夫俗子的选择最可靠,和这个社会现实贴得最近。从圣人的呓语中走出后,他渐渐发现从人的角度出发建立的制度才最有实现的可能。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认为正确的道路,我们每个人都在坚持。吴思焓笑着整理衣冠,他要像春秋时代子路那样掸冠赴死。在肉体毁灭之前,形象完整而生动地留给这个他曾深爱和深恨的红尘。
前方的战舰突然打出了一串让他纳闷的旗语,狠狠跺了一下脚,吴思焓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那串旗语居然是:“请勿惊慌,我们并无恶意”。
“好像是熟人”,准备弃船的水手们茫然地看向李屹和刘刚峰,这两个临时首领和他们一样茫然。停止向身上绑火药包的动作,李屹迷惑地抓起望远镜看向敌舰。
此时的水师战舰上,舰长麻哈麻和吴思焓一样迷惑,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快步走到此次巡逻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宁波侯姜烨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质问道:“师兄,你傻了,和海盗套什么近乎”?
“我没傻,娘的,本来打算出来巡视一番,抓几个臭鱼滥虾,震慑一下海面,好让海上行走的伙计们平安回家过个安稳年。没想到逮到一个大个的”!姜烨苦笑着和他解释,这条鱼太大了,大到拖不动网。
“你说什么呢,师兄”,麻哈麻被姜烨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雾气满头,气哼哼抗议“那个家伙那身官服一看就是拣来的,不赶快让弟兄们蹬舰搜查,等他过来罗嗦什么”!
“登舰,你没看见对面船上那些亡命徒在准备什么,登舰,再等一会我们的战舰都得赔上”。姜烨一边说一边示意指挥台再次打出旗语:“我们并无恶意,请勿轻举妄动。稍后会马上放你们离开”。同时用旗语示意两只包抄对方船只的战舰掉转船头,以证明水师的诚意。
麻哈麻用望远镜向对面仔细看去,小渔船上那些人臃肿的身体吓了他一跳,这帮家伙居然趁他不注意向身上绑了一堆东西,不用问,那鼓鼓囊囊绑满每个水手身上的一定是套了油布的火药包,姜烨说的对,刚才真把对方逼急了,自己这边措手不及之下,损失定然不小。
“给脸不要的东西,想和老子玩儿命,门儿都没有”。毕业后在海上行走了五年多,麻哈麻第一次看到这么不要命的家伙,气得破口大骂。骂了几句,心情稍稍平静,轻轻捅了一下姜烨的胳膊,小声建议:“等一会咱们把前来罗嗦这个家伙拿下,然后三艘船一齐开火,打死这些王八蛋,别给他们留活路”。
“打死他们?真要是打死他们,我估计咱两个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回去大帅非砍了咱们给人家祭灵不可。对面这个邋遢老头你知道是谁么?你还真当他那身官服是拣的?你杀了他,不用义父动手杀咱们,整个大明朝一半以上的江湖人物都会前仆后继来和咱俩玩命”!姜烨连连苦笑,后悔不迭。
“这老家伙来头很大吗,大到你都不敢惹他”?麻哈麻听了姜烨的话,愈发好奇。这个姜烨可是从小就跟着水师主帅曹振混,不到十五岁就独立指挥一艘战舰的传奇人物,海面上纵横近二十年,能把他吓得不敢动手的是谁,估计即使皇上的座舰来了都未必有如此威风。
姜烨摇摇头,苦笑着回答“这老家伙是我义父最佩服的三个人之一,你说咱们惹得起惹不起。奶奶的,早知道是他,就不追了。追了一早晨,这回老子还得想办法放他走,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趟买卖,咱们赔大发了”。
“大帅最佩服的三个人”?麻哈麻掰着手指头怀疑地计算,姜烨的义父是大明水师主帅曹振,能让曹振佩服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第一个是咱们大明朝做布政使时间最长,地方最多的郭老侯爷,第二个是修路最长,贯通南北东西的咱们师父武老公爷,第三个,就这老邋遢鬼”?
“对,就是眼前这个老邋遢鬼”,姜烨一咧嘴,“说出他的名字吓你一大跳,若说全天下他胆子算第二大,就没人敢称第一,这老家伙就是当年卷了先皇御赐金枪逃走的大理寺正卿吴思焓,“奉旨打劫”的侠盗,天下一个大清官,老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爷,江湖人物都以曾和他一块抢劫为荣。咱们把他抓了去,你说以后还有消停日子没”?
“真主保佑”,麻哈麻严肃地对天祈祷,“我的姥姥,我要是抓了他,不用别人,我师娘第一个跟我没完,以后甭进师父家们了。”
“得了,真主看不见你,等咱们的舰队巡航到麦加时,你再祈祷也来得及。一会儿老家伙到了,你就上去这么着……”姜烨压低了嗓音吩咐,“然后把你准备孝敬师父的年货分些给他,打发他离开。这是个烫手芋头,留他越久,咱们麻烦越大”。
看看小舢板已经来到眼前,姜烨拉了麻哈麻去船舷边接人。小师弟麻哈麻是师父收留的战俘,大明收复云南后西平侯沐英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姜烨的师父武安国。武安国见麻哈麻这孩子身世可怜,收了他做弟子,还出钱送他先后在北平书院与水师学堂读书。这个小师弟天生机灵,毕业后来到海上才几年就混上了舰长,照此升官速度,很快自己这个当师兄的都得给他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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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家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吴思焓疑惑地想。同伴暂时脱离危险让他紧张的神经稍感轻松,眼前发生的事情更加让他百思不解。
吴思焓有心拉住对面带兵将领问个明白,谁料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舰长服色的少年将军冲上来“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嚎上了“表舅,原来是您哪!外甥可见到您老人家喽。一别这么多年,您还好吗?外甥我想死您了,没想到在这能碰到您。可是您老喜欢唱戏,也不能天天连戏服都不脱啊”。
我外甥?吴思焓眼珠子差点掉到甲板上,怎么算也算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门子亲戚来。这少年英俊高大,眼睛泛蓝色,卷眉毛卷头发,一看就是个汉化的大食人那!
没等他回过神来,船上另一个三十来岁,看服色职位高得离谱,爵位已入超品的中年人笑着上前,长揖见礼:“原来是有名的戏痴关老先生,晚辈姜烨。令甥马和大人总是在我面前提及先生,说您因戏成痴,演艺已入化境。晚辈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快请进舱,这甲板上风大,你们舅甥二人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赶快进舱暖和暖和,好好絮絮离别之情”。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舅舅也好想你啊”,吴思焓人老成精,抱起麻哈麻就坡下驴,心说,老夫今天福星高照,水师舰长做了外甥,大将姜烨做了晚辈。
“看见了吗,那个将军给吴老大叩头呢,弟兄们,看来咱们遇上自己人了”,渔船上,刘班头拿着望远镜,高兴得手舞足蹈。
“没听说过咱老大在水师还有后辈啊,看,还给让进内舱了,我不是看花了眼睛吧”,李师爷惊得合不上嘴,口水顺着下巴流出老长。
“老天爷,咱们老大就是面子大,黑道白道同吃,连水师里都有朋友”,一个水手擦着头上的汗水说。知道在鬼门关前拣了条命,大家都活跃起来。
“你是我外甥,你是我晚辈,有什么事情咱们明说吧”,入了舱,喝过见面茶,吴思焓笑着打趣。
“我舅舅早在曲靖被蒙古人给砍了,认你做舅舅也不妨,反正我师父很佩服你”,麻哈麻辈分上吃了亏,气哼哼地回答。
“晚辈姜烨见过吴老前辈,义父常常在晚辈面前提起前辈,说您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行事虽然偏激,但不失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姜烨上前重新给吴思焓施礼。
吴思焓收起笑脸,起身还礼,“岂敢,岂敢,我对曹大人也是非常仰慕,若大个朝廷,只有他一个清醒者,独立支撑着整个时局,难为他了。多年不见,不知靖海公身体可好“
“多谢前辈挂念,义父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只是半年前和朝廷上那几个混蛋发生些争执,气得大病了一场,如今正在威海卫水师大营休养”。姜烨正色回答。
“这帮混蛋,除了整天出了闭着眼睛说瞎话,还会干什么”。吴思焓摇头长叹“嗨,这曹大人也是,明摆着让人当刀子用,还这么苦心孤诣地为他们卖命。吴某常笑自己痴,看来天下还有更痴之人”。
见有人说曹振痴,麻哈麻十分不高兴,立刻出言反驳:“大帅也不是为了这个狗屁朝廷,大帅只是不想让南北两方打起来,生灵涂炭而已。再说了,北方的燕王也未必是什么好鸟,当年常大叔遇刺,他手握重兵,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看着师父为了这片江山在那和人家拼死拼活”。
“义父也不是看不穿朝廷上的鬼把戏,只是义父不忍心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吴老前辈,你觉得以当日情景,换了燕王登基,师父所求之事能得以实现吗?皇家为了自己威严,最后用得还不是黄大人他们那一套。只不过去了个黄子澄,上来个赵子澄、钱子澄而已。”,姜烨亦低声替自己的义父辩护,“这些年有朝廷逼着,燕王才不得采用新政和师父所提倡的监督制度,以此显示北方六省与南方朝廷的不同,要是没有当今朝廷,估计燕王殿下采用的策略和现在会差不多”!
吴思焓点点头,后生可畏。武安国授得好弟子,伯文渊教得好学生,这些年青人比自己当年那伙人沉稳得多,看问题的目光也冷静峻得多。自己这批人老了,这些年青人身上才包含了这个国家的希望所在。看看窗外天色,他低声说道:“没想到靖海侯如此心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某着实惭愧。我的船……”?
姜烨见吴思焓目光一直向窗外张望,知道他担心手下弟兄,笑着安慰道:“前辈不必担心,晚辈不知是前辈的船经过此处,所以才苦苦相逼。等会儿晚辈自然会和您外甥送您离开,并且有份礼物送给船上的弟兄们压惊。老前辈最近在忙些什么,快过年了也不好好歇歇”?
“哎”,吴思焓报以一声长叹,“我哪里有歇息的命,三个月前我路过淮南,见一个呆子自请苦差在那里疏通河道,想让淮河让开黄河,沿别路入海。结果朝廷答应拨给的治河款项迟迟不到,给民工和灾民的伙食费用都得他掏腰包自己垫付。这马上过年了,我也不忍心看他在那里发愁,只好纠集一些朋友给他凑一凑,才把钱筹备齐了就遇上了二位将军”。
是师父,姜烨和麻哈麻相视苦笑。大帅是傻子,师父是呆子,在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口中,为民请命的都非正常人。不敢再浪费吴思焓时间,二人同时起身送客:“不知吴老伯要事在身,多有得罪。前辈先请,先代晚辈问候师父。稍后晚辈会找义父和朋友筹备些银圆给师父送去救急”。
吴思焓笑着起身,又赚了一笔银圆,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边向外走边问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你师父为难么,靖海公和定辽公这对生死兄弟至今还不往来”?
眼看就整整十六年了,师父和义父,两个当年那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僵着。姜烨轻轻叹了口气,非常难过地回答:“义父曾经多次找师父解释过,都被师父客客气气给送了出来。郭伯伯从中间说合也不管用,每到逢年过节,义父都很难过”。
吴思焓一愣,看着姜烨难过的表情,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家伙,没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了,你义父更是傻,难道看不出你师父的难处吗。罢了,他们一个傻,一个呆,就让我这疯子给你剖析剖析,回去你顺便转告你义父一声,让他也安一下心吧。这老武也是,都十五六年的公案了,还不肯说个清楚”。
说清楚,姜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吴思焓的渔船走出他的视线,他还无法收回心神。吴思焓临别前的话,一声声如洪钟般敲打着他的耳朵:“我听有人隐隐说起说过,当年太子,今天的皇上让老武去救人时,喊的是他和靖海公两个人的名字。小伙子,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当年太子不是有意安排老武去送死还好,如果是有意让老武去岛上送命,那就是有心把曹大人他们二人给一块儿除了,只是不知什么变故让太子临时改变了主意,变成了你师父一个人去岛上送死。你义父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就是别人告诉了他真相,他也未必相信太子会如此阴险。甚至既便知道太子想杀他,他依然会给朱家买命。你要是你师父,过后能不和你义父装出一幅撕破脸的样子,以此保他平安吗”?
竟然是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自己每次在师父面前给义父辩解时,师父都一笑了之。原来如此,姜烨盯着远处的海面,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回想起当年情景,真是当局者迷。今天如果不是这疯疯癫癫的吴老大人说明其中关翘,谁能看清当年笑容后的杀机。这层层阴云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被人刻意掩埋?
又是疲劳一整天,安泰帝朱标伸了个懒腰,对着夕阳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看着御书案前那一堆堆待批阅的奏折,不住摇头。
这些奏折还是经过黄子澄、齐泰、朱江岩诸位内阁大学士精简又精简的,依然得让他忙到半夜。“早知当皇帝这么辛苦,不如让父亲多干两年”,朱标摇头苦笑。要是父亲当年不说那废立之语就好了,也不至于逼得自己非带兵逼宫不可。假如父亲多在位几年,把该铲平的势力都铲平了,自己现在也不会这般劳累。这当皇帝简直就像一头拉磨的驴,给人蒙上了眼睛就知道一味向前冲,稍微松懈一下背上都会挨几鞭子。“总是劝朕注意龙体,注意龙体,朕想放松,行吗,那老二、老三、老四就在北方瞪大眼睛看着,随时等着朕出错呢”!
当年情急之下把本来天经地义的皇位继承权弄成了不清不楚,朱标知道几个弟弟都不服气,所以继位之后给了番王们诸多好处。如今这些应急政策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外番权力太大,朝廷的旨意到了任何番王领地都要打些折扣,特别是北方燕王治下,根本不予理睬。除了每年那点儿可怜的税收象征着北方六省还是大明领土外,其他方面,基本已经看不出朝廷控制此地的痕迹。
“老四啊,朕拿你怎么办呢”,朱标郁闷地叹气沉思。当年那个英俊少年又浮现在他眼底。
“我打下辽东来,还不是为了太子兄开疆拓土”!安东城头,少年朱棣英姿风发。“将来全天下的土地我都帮大哥打下来,让你当天下最大的皇帝”。
“等父王百年归天之后,为兄一定让你永远做大明最大的王”,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豪情满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可惜,朕和你都生在帝王之家,帝王之家怎么会有兄弟’。这些陈年旧事想起来总是让朱标难过。
“陛下,黄子澄大人求见”,秉笔太监孙厚低声通报,打断了皇帝的沉思。
“宣”,朱标皱着眉头应了一声。肚子里暗骂:“这个黄子澄,都快过年了也不让朕省点儿心,这么晚了又来做什么”。
内心里不乐意,脸上还得装做一幅礼贤下士的样子,毕竟儒家口中的有道仁君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朱标笑着挽起一进宫就大礼参拜的太子太傅,大学士黄子澄,叫太监搬来一个座位让他坐下。
“臣,臣谢陛下隆恩”,黄子澄谦让着坐下,快奔四十的人了,声音还像当年一样尖细,秉笔太监孙厚摸了摸脖子后的鸡皮疙瘩,蹑手蹑脚走出御书房,随手将书房门掩好。皇家大事,做内臣的知道越少越安全,他的师父,先皇身边的老王公公就是凭借这点长处得以颐养天年的。想想当年那一个个在宫中翻云覆雨的家伙,哪个不比王公公威风,可哪个得了善终。就连这安泰皇帝身边的侍卫总管李瑞生,当年不是也权倾天下,百官见了他都要尊声李大人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押到午门外“喀嚓”了。仁君不杀大臣,可大臣们彼此之间栽个罪名还不容易,况且内臣是家奴,自古不在大臣之列!
书房内烛火突突跳动,将黄子澄干瘦的身躯映在窗户玻璃上,显得如枯松般落寞。安泰皇帝喝了口参汤,叫太监也给黄子澄倒上一碗,笑着吩咐:“子澄,说话别那么急,有事慢慢讲,这夜长着呢,不忙在一时半会,先喝口参汤润润嗓子,看你这干瘦劲,都快被风吹倒了”。
“臣,臣谢圣上关心”,黄子澄一激动,声音变得有些结巴,雷霆雨露,皆是帝王恩泽。大明开国以来,除了他黄子澄,谁喝过安泰皇帝亲自赐的参汤。暖流下到肚子,皇子澄感动得眼泪都快落了下来,细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臣,臣谢陛下恩典。此番恩德,臣,臣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本,本来臣不,不该这么晚了进宫打扰陛下,可,可是今天下午散朝,臣臣,臣……”。
朱标知道黄子澄有一紧张就口吃的毛病,自从入了内阁后此病愈甚。和他向来不睦的另一个文渊阁大学士海关总长朱江岩就总拿这个毛病取笑他,越是在黄子澄着急的时候越逗他生气。今天看黄子澄这个样子肯定是和同僚们散朝后吵了架,或打探到了什么重要消息。
“来人,给黄大人捶捶背,让他先喘口气”,朱标笑着招呼过两个小太监服侍黄子澄。黄子澄更加感动,坐在凳子上的半个屁股一个子抬起老高,弓着身子启奏道:“臣,臣今天听几个散官议论,议论,说,说水师,水师前几天在海上巡逻时抓到了,抓,抓到了洪武十七年逃职的大,大理寺正卿吴,吴思焓”。
“哦,抓到了”?朱标眼神中透出一缕欢喜,仁慈地吩咐道:“抓到了也好,呆会替朕传个口喻给曹卿,让他不要慢待了吴思焓,好好给朕送到京城来,朕要亲自问问此案。嗨,这律政司的主事的差事朕一向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做,此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咯,黄子澄给噎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暗暗腹诽:有道仁君也没这么当的。趁着旨意没下达之前赶紧解释:“万,万岁,臣还有下情未禀告”。
“讲”,朱标还仿佛还沉醉在收服一个桀骜不驯人才的快感当中,没注意到黄子澄脸色已经气得发白。
黄子澄肚子里憋足了气,说话反而流畅了些,“陛下,可,可是那水师官员受到曹大人指使,装做认错了人,把,把吴思焓当作戏子给放了”。
“喔”,朱标点点头,像早知道会有这个后果一样平静地问道,“是靖海公亲自出面让放人的吗”?
“不是,据说当时在海上巡逻的是舰长马和还有宁波侯姜烨,他们都是曹大人的心腹爱将,向来横行无忌的”!黄子澄气哼哼的描述姜烨和麻哈麻的日常言行。
“那就不奇怪了,宁波侯朕见过,当年在水师中就是个出了名的小糊涂,打仗时身先士卒,不过做起事来心思就不太清楚。朕记得当年平倭时姜烨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带着小船冲在最前面。此人经常犯些小毛病挨军棍,朕还替他说过好几次情呢。想是他从小没了爹娘,缺人教导的缘故,算了,待会儿朕写封信,让子由好好惩戒一下姜烨这小子,痛打他一顿。黄爱卿就不必和他一介武夫计较了”。朱标笑着和稀泥,既然不是曹振做的,他也不打算深究,为了一个逃了十六年的糟老头子伤了君臣感情,实在没这个必要。
“万岁,臣以为切不可纵容此事”,黄子澄从凳子上直起身躯,细而尖的声音如纸刮玻璃般让人感到不舒服。“臣,臣以为,不可在军中开此先例。此事若陛下不下旨严加惩处,他日领兵诸将纷纷效仿,我,我朝难免有拥兵自重之祸”。
朱标笑着摇摇头,示意黄子澄坐下说话,拍拍他的肩膀,大度地开导他说:“子澄啊,坐下说话,凡事别想得那么坏。子由这个人朕知道,朕当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结下的君臣之谊,朕不会负他,他亦不会负朕。你和子由都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干城,就别老是看彼此不顺眼了。朕不让他管政务,也不让你管他的军情,就是怕你们二人伤了和气。朕要逐天下之鹿,你们将相必要相和才是”!
“臣尊旨”,黄子澄一肚子热情给眼前这盆温吞水浇灭。安泰皇帝是个仁君,可是待自己这样的忠臣和曹振这样的悍将一样仁慈就不对了。这水师能北上威慑燕王,逼朱棣执行朝廷政令的大事曹振从来不去做,却天天拿海外蛮夷之地的小岛来皇上面前邀功,那些鸡毛蒜皮一样的小岛拿下来有什么用,即不能养人,又不能增加田地。朝廷每年还得花大把的银子在那里修建堡垒,安置流民去那千里之外垦荒,不如放弃了。
“子澄,你是朕的辅政大臣,这心胸是第一位的”。朱标见黄子澄如霜打了的庄稼一样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你没听说当年鲍叔牙怎么评价管仲和他自己的么,管仲比鲍叔能容人,所以更适合为相。咱大明虽然不设相位,可朕一直把你当丞相来看。所以你要能有容人之量才行。这当皇帝是件苦差,朕说不定哪天就提前把挑子交给允文,你是他的老师,更要教会他怎么容人才是。”
“臣谢陛下教导,必肝脑涂地,以报圣上知遇之恩”。黄子澄离开椅子,跪在地上重重地叩头。大丞相,太子太傅,这皇上是有意以江山社稷相托啊,自己遇到这样一个明君,怎能不感谢他的恩典呢。‘假如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姜子牙为了这样一个机会等了八十年,自己不过三十多岁,心中抱负总有施展的那一天。
“子澄,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磕头。水师里边不兴这个礼,心中有朕,不磕头也有,心中没朕,磕头时身体还在站着!”朱标笑着打断黄子澄的谢恩大礼,一边打量着黄子澄,一边盘算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这两年自己的身体动不动就生病,都是这些该死的政务给闹的。如果一旦归去,托政给谁呢。眼前这个黄子澄远见是有的,就是应变的本事差了些。自己百年之后,托国给他这样的人手里,不知是祸是福。
在朱标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曹振比黄子澄更合适辅佐太子,‘可曹子由行事太任性,忠心有,行事往往却拂了朕意,况且还是武将出身,战功赫赫,如果被皇袍加了身,反倒害了允文。还是留一文一武吧,彼此也有个牵制’。
“万岁,万岁”,黄子澄小声将朱标从沉思中喊回来,皇帝身体不行了,百官谁都看得清楚,这种一边处理朝政一边溜号的事情,每天都要发生好几回,总是需要有人招呼后才能让他清醒。
“喔,子澄,还有事吗”,朱标歉意地向黄子澄赔了个笑脸。
“没了,万岁早些休息,奏折不忙于一时”,黄子澄有些心疼地替主子着想。
“朕睡不着啊,先皇传下的如画江山,朕怎忍心让他毁在自己手里。真出了事情,朕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先皇陛下”。朱标站起来,背着手徘徊于如画江山地图面前,“你看看,子由在海上收了这么多岛屿,朕前年让他将麻骨剌改名为马六甲,从这个口子往里,现在俱是大明版图,这天下越大,朕身上的责任越重”。
“陛下为国珍重,有事多交给臣下去办,别一个人苦撑,累坏了身体”!黄子澄的眼泪又快流出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朱标都是一个帝王楷模。不嗜杀,不贪财,不好女色,不好丝竹等玩物丧志之事。可即使这样,大明朝百姓也只维持个温饱局面。想到时局,黄子澄这些辅政大臣的确问心有愧。
“子澄,朕看到定辽公又在催治理淮河的款项,朕叮嘱过多次了,叫户部不要难为他,你们怎么还扣着他的钱不放呢”。正在看地图的朱标猛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吓了黄子澄一跳。
“回万岁的话,定辽公那里每年支出款项太大,臣等以为不加节制,国家收支难以平衡”,黄子澄定定心神,理直气壮地回答。
“胡闹,子澄,你不觉得此事做得太过么,定辽公这些年修路搭桥,一直在外忙碌,没他这么拼命干活,你这大学士还不累死。你看看这地图,这上面新画上的线全是定辽公所修马路。有了这些路,大明朝政令才得以通达。干了这么多活还不肯邀功,古往今来你能找到第二个人么?明天早朝后抓紧把款给他拨了,别再拖着”!朱标有些生气地训斥道。武安国不肯入朝辅佐他,他也不真心希望在朝廷上放一个目无礼法的家伙。但此人大才,不可不用,亦不可大用。既然他不肯邀功,自己也不会给他加官进爵。但那些对国家有利的活,派给他干最放心,也最省心。如果这种勤苦之臣所请的款项还要被拖延,天下百姓口中,自己这个皇帝声威何存?
黄子澄一哆嗦,赶紧上前几步,在朱标身后弯着身子解释:“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不是臣克扣他的款项,是国库一时周转不过来。这到了年根了,钱总是有些紧的”。
“钱紧”?朱标气得转过身来,目光如刀般直直地盯着黄子澄。“钱怎么会紧,海关每年那么多税收,都哪里去了,朕当年主理海关时,每年给先皇的银子愁得先皇都要另建银库才装得下,后来改库银为库金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国库里压库的都是金块,你不要拿金币也跌价借口来糊弄朕”。
仁厚归仁厚,主管了好些年海关和水师的朱标对国家收入问题可不含糊,要不然继位后也不会大力鼓励工商,鼓励海洋贸易。特别是刚当上皇帝的头几年,国库充盈,顺利地完成了武安国设计的改现银为金银双本再过渡到纯金压库的货币制度。当时整个大明朝都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为了让君臣齐心致力于国,百官俸禄跟着国库收入一加再加。可以说,朱标从来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碰到国库空虚得事,乍听之下难免压不住火气。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黄子澄急得又想跪在地上。结巴了半天才勉强解释清楚国库出现收支失衡问题的原委。今年两淮一带遭受水灾,朝廷免了那里的钱粮。南越等地新入版图,旧有的王朝没了,自然该收的朝贡也收不到了。加上海关上年景也不太好,以前走天津和金山出海的商船如今很多都走了永明城(海参威,大树将军李陵所建立,参见第一卷),燕王属地的税收是固定的,在永明城多收的部分却不向朝廷缴纳。导致国家海关税收流失严重。本来扣除开支外,国库还有些盈余,但年关将至,给诸位朝野官员的年终“添炭钱”照例是要留出来的,留出了“添炭钱”后,武安国那里需要的资金只好等春季的商业税收上缴后再支付了。
朱标听得不住皱眉,国家财政自己才下放给黄子澄等人几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商家也怪,好好的近处海关不走,为什么千里迢迢去走极北之地的永明城?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难道北方又发现新的国家吗,怎么货物反而走永明出海呢”?朱标皱着眉头问。
“万岁,燕王手下的北六省布政使郭璞趁咱们这两年海关加税的机会,在永明附近修建货舱,关税不升反降。现,现今,把,把小宗货物运到永明出海,好像,好像还比金州便宜些”。黄子澄的话音越说越低,海关加税是他和齐泰给皇帝出的主意,当时不顾海关总长朱江岩的反对强行下达的。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当然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光海关,还有…….”。
“还有好多商家也卷着钱向北跑是吧,你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朱标的眉毛向上一挑,眼中寒光乍现。
黄子澄的心突然一紧,冷汗一下子从背上冒了出来。眼前这个安泰皇帝虽说是个仁厚之主,可仁厚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就连当年居拥立之功首位的李瑞生都舍得砍,何况自己这无根无基的文臣。看来今天这关不好过,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来汇报水师的事情,投机不着,反给自己找了一身麻烦。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听臣慢慢道来,慢慢道来”。这回台词黄子澄念得最顺嘴,说起来一点儿都不结巴。一边讨饶,一边飞快地计算着利害得失。
“讲”,安泰皇帝眉头紧锁,君威迫得满屋生寒。
瞬间从高峰跌入低谷,黄子澄脸色吓得惨白。实情他不敢说,编谎话又没人信。论物产,大明朝苏杭、福建、广东一带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两熟的土地远远比辽东苦寒之地物产丰富。论人丁,江南随便一个省拿出来,人口数量都超过辽东三省总数,加上南方人天生灵活机变,无论如何这南方府库也应该比北方府库更充裕才对。可实际情况偏不如此,朱棣名下的北方六省在布政使郭璞的努力下,这些年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兴旺,工厂开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布匹外,整个江南富裕之家都以用上地道北方货为荣。眼看着大批的银圆北流,户部尚书齐泰无可奈何,为了维持朝廷开销,除了加税还能有什么办法。这朝廷治下的商人们也不争气,不思忠君爱国,反而总是羡慕北方商人比自己有地位,嫌他们自己给朝廷缴了税相关权利却不像北方那么有保障,所以稍微一不如意就卷了钱向北方跑。
见黄子澄吭吃了半天也没给自己一个确切答案,朱标更不高兴,沉着脸追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这大学士根本不关心国库是否充盈吗?子澄,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会学那些人整天喝茶、作诗、对对联玩吧,如果这样,这大学士当得也太轻松了”?
“万岁息怒,万岁息怒,事关重大,臣、臣不敢乱说。这、这户部一,一直是齐大人管辖,海,海关全凭朱大人做主,万岁不如把他们两个叫来问问,也许他们说得更详细些。臣只看得一鳞半爪,说太多了,反而误事。”,黄子澄把心一横,将烫手山芋丢给了师兄齐泰和海关总长朱江岩。
“如果朕就要你先说出你知道的一鳞半爪呢”?朱标又追问了一句,面沉似水。黄子澄就这点不好,着急要做的事不择手段,与自己无关的事则缩手缩脚。看今天这个样子他肯定有事瞒了朕。
黄子澄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朱标,心中暗道:“今天这皇帝是怎么了,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道:“臣,臣以为根本问题就在于燕王殿下那里总和朝廷对着干,朝廷加税,燕王那边就减税,害得商人们总想向辽东跑。眼下辽东那边工厂众多,出的东西全是咱这边做不好的,所以大把的银票都被北方赚走了。而燕王殿下向朝廷上缴的银圆数十几年一直没变,这么大个家业全凭咱们朝廷这边支撑着,怎么撑得过来。况且秦王殿下那里还每年大把的要钱,要火器维持边境安稳,定西军光去年报损的要求补充的火铳臣听说就够装备一整支军队。那曹大人和武大人那里也不知节省点开销,水师要想打得远,就得在蛮荒的岛屿上建立码头,储备补给,所有功绩还不都是拿银票堆出来的;武大人修路、治河向来是从宽了花钱,刁民要多少搬迁费用他给多少,即使还价也还得很高。这几年国库支出多,收入少,自然越来越穷”。
这几句话都是他考虑了很久,所以说出来也比较流畅。如黄子澄所料,安泰皇帝听完再不追问国库之事,皱着眉头在书案边兜起了圈子,根本不会追究黄子澄暗中偷换了概念,将商人为何北逃,宁可千里迢迢在永明出货也不肯在金州出货的问题转移到削番、节约水师及建设投入上。
钱都被燕王赚走了,而燕王却不肯增加其封地上缴的税收数量。朱标反复思量着这句话,一时间全然忘记了一个事实:至少这个燕王没向国库要钱,而秦王、晋王拥有几乎和燕王一样大的领地却每年向朝廷伸手。
削番,朕削得动么?朱标苦笑着命黄子澄退下,叮嘱他顺便让秉笔太监将朱江岩和齐泰宣来。削番是不成的,自己手中的军队没有把握可以战胜老四,老二和老三同样是番王,让他们出兵的协助朝廷干掉老四,他们做大后朝廷付出的代价决不比让维持现状小。消减水师开支这个建议更是一句虚妄之言,没有水师在海外攻城掠地,自己的功业何来,在百姓中威望更让老四给比了下去。况且没有这支水师,拿什么和老四讨价还价。消减武安国修路及治河方面的投入?这正是黄子澄他们一直暗中采用的办法,可眼下等待朝廷建设的淮河岸边是朱家的故乡啊,故乡的花鼓唱得好,“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想起官员奏折上所言凤阳惨状,朱标眼中隐约有了泪光。这十年九灾的淮河两岸,如今是朱标的一块心病。连故乡百姓的日子都无法过好,自己还算什么好皇帝,他心里暗暗自责,同时又暗暗羡慕起燕王朱棣手下人才济济来。如果那个郭璞在朝中,也许朕也不会这么难,可燕王又怎么舍得让郭璞入朝。
宁可把北方六省的政务都交给郭璞,朱棣也不会哥哥将郭璞挖走。安泰皇帝朱标还没傻到去抢弟弟手下第一能臣的地步。即使抢过来,他也没朱棣那种勇气,赋予对方无条件信任。这就是作为帝王和作为诸侯的区别。只要皇帝在,诸侯就不怕自己所信任之臣造反,就可以由着那些爵爷们在圆桌议事时互相扔鸡蛋和鞋子。可天子可以么,天子不但要为国负责,还要为自己的家负责啊!
“皇上,朱大人和齐大人到了”,秉笔太监孙厚蹑手蹑脚进屋通禀。
“让他们进来,赐座”,朱标将心神从北方收回,高声吩咐。
齐泰和朱江岩二人先后走入御书房,当年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姑苏朱二老了,乌纱之下,已经可见缕缕白发。曾与黄子澄一同在北平指点江山的齐泰也步入中年,宽厚的面容上染满了岁月的轨迹。二人一同给朱标行了君臣之礼后,端坐在皇帝对面的凳子上。
“今天把二位爱卿找来,朕要问问国库的事,子澄说国库里快没钱了,自朕继位以来,这可是头一回,你们一个管钱粮,一个管着海关,给朕核计核计,为什么这北方六省蛮荒之地,反而比锦绣江南富有。是朕失德呢,还是用人不当!”朱标没心情和旧部客套,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所议主题。
这话说得够重的,齐泰心头不由得一沉。站起来躬身施礼道,“万岁,微臣掌管户部钱粮,却劳万岁为国库忧心,微臣失职,请万岁责罚”。
朱标摆摆手,打断了齐泰的请罪之语,“朕并非想责罚谁,只是想知道具体原因。子澄不管钱粮,不如你们清楚。朕不想做那又瞎又聋的当家人,知道了原因,咱君臣也好想办法”。
“万岁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朱江岩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低声询问。辅政大臣中,他跟朱标日子最久,但其意见却屡屡不被朱标接纳。慢慢地难免心灰意冷,说话时预先留出退避空间。
“真话,咱君臣二十余年,朱二无需用假话哄朕开心”。朱标略作沉吟,给了海关总长一个确切答案。
真话就好,我还以为你自己愿意这样当糊涂家呢。朱江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朗声说道:“臣以为,海关收入近年流失严重,与关税高低无关,但诸多官场恶习难辞其咎。与海外诸国相比,我朝关税并不沉重。但出关前手续烦杂,不法官吏纷纷伸手。一船货物出海,货主付出的各项杂费是关税数倍,当然要想办法逃避损失,所以南货北出之事屡见不鲜。”
“朱卿是说有人从中层层剥皮了”。一层阴云浮上朱标苍白的脸,朱江岩所说之事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严重至威胁国家收支平衡地步。
“要光是层层剥皮还好”朱二摇摇头,继续禀报, “一些封疆大吏买通海关人员,其家族货物通关时根本不缴税。更有甚者,居然勾结商人一同走私,连海关都不过了。臣手下的人抓获过数批不法之徒,报到律政司,查来查去都不了了之。那些小商小贩见海关管不了势力大的官商,自然更不甘心受盘剥,所以要么走私,要么带了货到北方出海。今年自地海关进出货物,不及安泰十年三分之二,海关收入自然下降甚多。”
“地方上也大体如此”,户部尚书齐泰见朱江岩没给不法官员留什么情面,也跟着禀报了一些实情,“一些地方官员或者私自加税,或者强行入股一些可赚钱行业。弄得市井萧条。官员自己及家人开办的产业则欺行霸市,并且能找到种种借口不向朝廷纳税,各地户房小吏寄身于地方官员之下,鄢敢多事,收不上钱来,只好向没势力的小贩身上想办法。吓得百姓不敢轻易言商。臣闻有一痴人贩灯草入城,一路上被收各项钱款无数,最后不得以,中途将一车灯草点燃,化了灰以防加重亏本。”
“啪”地一声,朱标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书案上的茶碗高高跳起,叮叮当当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这帮天杀的狗官,朕加他们的俸禄,加到父皇在世时十倍不止,他们依然不肯收手,难道非逼得朕再行剥皮之刑么”?
恐怕剥皮之刑都治不住一个贪字,朱江岩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没敢再加重朱标的怒火。安泰继位之初时,朱二曾对其寄予厚望,以为朱标会支持武将们提出的“有爵者监督百官,置朝廷及官员于律法之下的主张”,谁料他的提议被朱标以混乱秩序为理由否决了。朱标采用黄子澄的提议,高俸养官,依靠理学治理朝政,依靠杂学发展民间工商,开始的时候效果也不错,曾经让朱江岩怀疑自己当初的意见是否太极端。结果好了才五、六年光景,这种策略的弊端逐渐显现,得了丰厚俸禄的官员们非但没有满足贪欲,反而将手逐渐伸到新兴工商业当中。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官员和商人勾结的案例比比皆是。朝廷诸大佬中不少都是此道楷模。有了这些榜样,机灵的百姓们发现,做什么生意都不如寻路子进官场核算,想办法当官,甚至当幕僚,是投资最小,见效最快的买卖。投了钱,上任后自然要从百姓身上捞回本钱来。非但推举出身的官员如此,景泰朝十五年来五届科举,所选官员到任后鲜有不贪者。如今再提严刑反贪,恐怕杀到天下无官,依然有漏网之鱼存在。
“万岁,切切不可”,齐泰见朱标气得浑身发抖,怕皇帝真的气急了重拾洪武年暴政,赶紧出言相劝。“万岁,臣以为,户部及海关之事,如今尚有解决之道,无需严刑峻法。况且陛下杀了地方贪官,新上任者未必能守得其廉”。
“那你叫朕如何,难道要朕学老四,用那些有爵之人参政,将各地官府搅得鸡飞狗跳,秩序全无不成”,朱标生气的质问,吓得伏在地上收拾茶杯的小太监爬在那里不敢起身,“当年你和黄子澄劝朕不可用此尊卑不分之策,朕依了你们。你们劝朕高俸养廉,朕也依了你们。这些年官员贪污,朕并非不知道,之所以不欲深纠,无非是念他们为国劳累,亲朋稍有出格之举难免注意不到,况且他们贪了朕的钱,总得用来做点事,开个工厂什么的,也算为民谋福了。难道朕这样对他们还不够宽容,不够照顾?现在可好,他们把手都伸到国库中,你还要劝朕给他们留情,留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留到国库给他们败光了,百姓给他们逼反了才算到头”!
“万岁息怒,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杀人并非良方。北方所行之道亦非善策”,齐泰躬身又给朱标行了个礼,朗声回答。户部尚书这个职位齐泰干了有些年,渐渐有了些心得,摸索出了一些门路。和黄子澄不同,他对权倾天下并不非常热衷,反而对当前南北两方所行之政下了很大功夫研究。随着在实践中的摸索齐泰的观念有了很多改变,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新政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并且通过和同僚的交流齐泰得知,很多人抱着和他一样困惑。也许这个时候整个大明文武百官,只要是心里还念着些国家者,都有这种困惑。现在的大明,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繁荣,也拥有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头脑混乱。非但他齐泰,所有有识之士都在寻找,寻找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
“其时在当时,南北两方就像雾夜起航的两艘小船,船上的人都在给各自的掌舵人出主意,请掌舵者选择他们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待到天亮时才发现,原来两艘船已经彼此遥遥相隔,彼此只能模糊地看见对方的轨迹”。齐泰晚年,在他的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而这本回忆录最重要章节,记述的就是今晚他和景泰帝关于国事的问对。
这是大明朝景泰年最引人瞩目的一次君臣问对。齐泰给朱标的答案远远超越了当时他所有同僚的智慧,在他一生的从政生涯中写下了最夺目一笔。
当朱标问及如何才能不杀人解决当前困局时,齐泰给朱标的答案是,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物权。
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的建议起源于地方官员对户部钱粮的侵占。齐泰认为,当今大明朝庭中分为工、礼、吏、刑、户、兵、海七部,而地方官员属下则有工、礼、吏、刑、户、兵六房,以官员一人之力,掌管六房,权力实在太大,任务也实在太多。各地户房小吏在收税时权力受地方长官的干扰严重,所以才造成如今税收不上来的困局。不如将各地户房小吏的任免及权力行使职责划归户部直接掌管,改称为户局,跳过地方官员这一级别。这样地方官员无法再额外加税于百姓,朝廷的税收政策执行也会顺利得多。推及海关,沿海各地海关也应该完全独立在地方官府之外,由海部直接掌管(包括北方的海关),这样官员们在逃关税及从中盘剥时会大费周折,一定程度上也能缓解海关损失。
统一税收的建议则是,无论开矿、开工厂、种地还是经商,所有税额由朝廷制订比例标准,一次性以银圆形式征收,并由地方户局发给纳税凭证。拥有货物纳税凭证的商人无论将货物运往何地,只要不出国门,任何地方户局不得再向其征税。
承认物权是齐泰一生中最得意的手笔,齐泰以为,造成现在商人北逃的主要原因是他们的财产得不到保障,一些不法官员总是借故谋夺他们财产。而北方燕王治下因为勋爵和官员们互相牵制,情况稍好。如果朝廷下旨,非贪污所得财物,任何官府不得侵犯。如有侵犯,朝廷必将严惩且以国库赔偿受害者,则定能挽回一批商人的心。毕竟北方乃苦寒之地,生活舒适程度照南方差得很远。
“你写个折子,尽量说得清楚些,明天咱们君臣在朝堂上议议此事,朕以为此三策皆为治世良方”。当齐泰提出第一条建议时,朱标就被吸引住了。这个策略实在是好,特别是可以借规范地方官员权力之名收回永明城海关管辖权,燕王朱棣肯定找不到足够借口推辞。第二条统一税收之法执行起来必然困难重重,但如果用人得当,难题可迎刃而解。第三条承认物权之策也有可取之处,百姓的辛辛苦苦忙活了半辈子,总得有个指望,家产官员们这样随意侵占,他们除了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还会有什么办法?
“臣尊旨”,齐泰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
朱标被齐泰那一脸虔诚打动,笑了笑叮嘱道:“你也别高兴太早,朕认为此三策为治世良方,可朝臣们未必都以为你说得有道理,所以明日早朝你那奏折还是想办法说得清楚一些才是。最好像当年武公那样,给朕也写出个可行性报告和可靠性分析来。”
“臣定不负陛下所期”,齐泰坐直身体,郑重地说:“陛下,其实今晚陛下之惑,以武公大才,转瞬即可开解。待淮河疏通之后,臣望陛下早日调武公进京,朝夕问对”。
“此事朕自有分寸”,朱标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二人退下吧,朕明日早朝会着律政司追察今晚你们先前所奏之事。快过年了,这总帐得算算清楚,朕一定要揪出几个带头的严惩。否则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朕软弱可欺,越发不知收敛”。
“臣等告退”,齐泰和朱江岩一同起身告辞。腊月的天气,屋子外很冷,二人本来就不甚和睦,冷风下无心闲谈,快步走出宫门直奔各自的马车。
“朱兄且慢”,刚触及上车扶手,姑苏朱二的脚又被齐泰的呼唤硬拉了回来。转过身,他看见齐泰因兴奋而颤抖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微微前倾,好像欲言又止。
这个齐泰搞什么鬼,朱江岩有点摸不到头脑。景泰朝几个大学士中,黄子澄最受器重,然后是曹振、齐泰,尚炯,刘秉珑,朱江岩因政见与黄子澄等人不和,排在最后一位。并且这个位置还是朱标念他追随多年之劳勉强赐给的荣宠。
不过今天这个齐泰所提之议还有点见地,至少不是一味回护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国贼。念在齐泰今晚的表现上,朱江岩回给对方一个笑脸,礼貌地问:“齐大人,这么晚了,不回去赶明天早上的奏折,难道还有事和朱某商议么?”
“也没甚么大事”,齐泰尴尬的赔了个笑脸,低声问道“齐某的师叔伯文渊日前应邀在京城讲学,不知朱兄可曾碰见”。
“当然,我和他是旧相识”,朱二愈发奇怪,这个齐泰,好端端搬他师叔出来做什么,谁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因对儒家经义的见解不同彼此已经无往来多年。
齐泰又向朱二身前凑了凑,用一种近于闲谈的口吻说道:“快过年了,齐泰担心师叔身体,想建议师叔若是无事,早日回北平为妙。南方冬天潮湿且不取暖,不宜师叔这种体弱之人久住”,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南方潮湿,不宜久住”这是什么话,老子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况且那京师大学堂的客房还能慢待了伯文渊不成,怕冷他还可到我家去住呢!朱江岩被齐泰的神神秘密的举止弄得很不耐烦,生气地想。
不对,不好,朱二心头突生警兆,跳上马车,直奔京师大学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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