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龚紫轩醉心于晚间华丽的舞会时,此刻站在威尼斯大议事会厅的杨绍清等人却深深的被眼前万人庆贺的场面所震撼了。当初威尼斯总督邀请杨绍清等人留下观摩选举时,众人还只是抱着看西洋镜的心情冷眼旁观。但威尼斯人奇特而又复杂的选举方式很快就吸引住了这些东方人的目光。
虽说仅以贵族阶层来看威尼斯也算是一个直选国家。可其比起后世的民主直选来,威尼斯人的直选程序却有着天壤之别。依照威尼斯共和国的传统,大议事会选举总督或官员,必须经过数道投票和抽签过程,几乎每一轮的选举都会产生意料不到的结果。如此繁复的选举过程光是听起来就让外来人觉得头大。杨绍清等人起先甚至都怀疑,威尼斯人的大选最后是否能完成。可事实却证明,使团成员的顾虑完全是不必要的。威尼斯人最终不但选出了政府部门内数百个席位。整个威尼斯城也没有出现众人先前现象中的那些混乱状况。
事实上,威尼斯共和国历来就是欧洲大选秩序最好的国家。这里即没有佛罗伦萨、热那亚那般残酷的贵族派系争斗。也不象荷兰市镇选举那般“充满铜臭”、“乌烟瘴气”。更不似英国那样拥有国王、护国公之类的独裁者左右议会。威尼斯的整个大选过程非但公开透明,而且井然有序。这在欧洲其他国家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无怪乎,16、17世纪的共和主义者都会称赞威尼斯是欧洲共和国的榜样。但也有一些非主流的学者对所谓的威尼斯神话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威尼斯的选举太过于有序了,有序得简直不象是一场自由民主的选举。因此不少人更是指责威尼斯的民主政治,不过是披了民主的外衣的寡头政治而已。
但不管欧洲主流和非主流的学者如何评价威尼斯共和国的选举。此次威尼斯大选对于杨绍清等人来说拥有着非凡的意义。第一次亲身体验欧洲民主普选的中国使节,想当然的就将威尼斯大选当作了欧洲普选的范例。而威尼斯那种近似于柏拉图《理想国》似的大选过程更是给中国使节们留下了比较良好的印象。
然而,无论威尼斯的大选如何有秩序、如何公开、如何顺应民意。对于中国的士大夫来说这种公选朝廷命官的做法,毕竟是同天朝礼仪有着天差地别的。可以理解,却绝难接受。至于,威尼斯人那引以为傲的选举流程,在中国使节们的眼中更是漏洞百出。此刻就算望着底下市民欢呼雀跃的模样,顾炎武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嘟囔道:“看来威尼斯大议事会这次任命的官员还真是众望所归啊。可有道是英雄莫问出处,既然国家选官员是为求人才。又怎能局限于贵族豪门呢?”
“就是啊,依老夫看来,还是咱们天朝的科考制度最为合理。谁是贤者,谁是能者一考便知。”身为使团书记官的吴钟峦自豪的说道。
“噢,这我也知道!你们中国人是通过考试选取官员的。这种制度确实比起欧洲世袭公职的制度要合理得多。”听中国人提起可科举,一旁的博雷利教授也跟着点头夸赞道。但他继而又转口说道:“不过,世袭权也是抵御国家至高无上权力的一道屏障,唯才主义容易引起官僚主义。”
若说世袭权可以抵御国家至高无上的权力,众人还能勉强同意。毕竟中国的皇帝之所以会用“开科取士”来取代“世袭公职”,本就是为了削弱贵族诸侯的实力,以便将天下大权收归皇帝一人之手。但博雷利教授竟然说“唯才主义容易引起官僚主义”。言下之意就是说眼前这种闹哄哄的选拔方式,比天朝的“开科取士”合理!这可是踩了在场所有中国使节们的尾巴。就连武官出身的郑森脸上也露出了不悦之色。而吴钟峦更是不屑的冷哼道:“世袭?这等腐朽的制度早就被天朝给废除了。我天朝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开始尝试察举制,后来又发展出了现在的科举制。官员的选拔关乎民生社稷,当然得考究其德才,怎能以血统为标准呢?”
吴钟峦这话一出口,立即就博得了周围其他同僚的附和。历来为国家选拔贤能人士在中国都是头等的大事。无论是“察举”也好,“科举”也罢,王朝的统治者都会郑重对待此事。特别是科举制度让中国的平民也有机会一朝跃龙门。而使团中的不少成员正是通过科举选拔而出的平民。如果他们出生在威尼斯的话,相信以其平民的身份这辈子也不可能有机会作官。一想到这些,使节们先前对威尼斯大选的良好印象顿时就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轻蔑的优越感。
面对中国使节冠冕堂皇的言论,博雷利教授却显得并不以为意。却见他一针见血的点名道:“废除官职世袭?你们的皇帝不就是世袭的吗。”
“官吏是官吏,皇帝是皇帝,怎能相提并论。”吴钟峦下巴一扬,驳斥道。
“君主同官吏一样都是权利的保管者。只不过君主掌管的权利更高罢了。人民只有通过选举才能,肯定那个权利保管者是否符合他们的条件。所以威尼斯总督的不但是选举出来的,而且权力甚微。可以说威尼斯共和国才是真正的民主制国家。”眼见大多数中国人对自己的话语都表现出了轻视的表情。博雷利教授当下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却见他神色凛然的补充了一句道:“各位先生都来自于君主制国家,想必对民主选举活动认识还是肤浅了一些。”
“博雷利教授,此话怎讲。我天朝也不是没有议会,也不是没开过大选。虽说我朝的议会无权选举朝廷命官,但至少我朝议会的议员来自民间各地,不问出处。若说由民做主,我朝的议会还更名副其实些呢。”吴钟峦不服气的说道。天朝的官员怎么会肤浅。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他们这些天朝命官不知道的。这个红夷敢小窥他们,真是不可饶恕。
“先生,在君主制政府下,无论投票选举还是抽签选举都没有任何位置。因为君主自己就是统治者和唯一的官员,选择他的随从是其独有的特权。在君主监控状态下的议会有什么民主可言。贵国的议会在贵国是根本不可能拥有大议事会在威尼斯的地位。”博雷利教授气恼的说道。他发现同这几个留山羊胡子的家伙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一方面对民主制度极度无知,一方面却又喜欢自以为是。
正当博雷利教授想要拂袖而去之时,一旁的顾炎武却突然点头附和道:“恩,博雷利教授所言甚是。威尼斯的大议事会确实比我朝的国会完善。”
“顾大人你这算是什么话?”吴钟峦惊愕的问道。他搞不明白这个顾宁人怎么胳膊轴往外转了。
“吴大人,在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威尼斯官职世袭固然荒谬。但不可否认,这里的大议事会确实公证。诸位,不少都见过过国内议员的选举。两者对照下来,何人公证严明,何人乌烟瘴气。不用在下点明各位心里都清楚。”顾炎武这次说的是中文。不仅让在场的众人语塞,就连随同的翻译官都保持了缄默。
确实在场使节中有不少人也曾像顾炎武一样参加过地方议会和国会。而在将威尼斯的大选同中国地方议会选举相比较之后,众人其实都感到了自惭形秽。特别是顾炎武,早在国内时他便对地方议会中财阀把权的情况厌恶不已。他倒并不是反对朝廷设立议会。相反,他一直认为议会的建立对国家社稷来说是件好事。但他绝对反对让贩夫商贾也加入议会。因为议会在他心目中是有识之士清议朝政的地方。议员需要拥有君子一般高尚的品行。而不是让那些个惟利是图的小人玷污清议。可中华帝国的议会制度恰恰起源于商会,如此一来让商贾加入议会在中国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一点一直让以清流自居的他耿耿于怀。此外,出于对弘武女皇本人的偏见,他更是认为中华朝的议会正在日渐堕落。
直到亲身经历了威尼斯大选后,顾炎武才发现这才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议会。在威尼斯就算那些商贾就算拥有再多的钱财和权势,都没有资格参加议会。光是这一条设定就已经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至于由德高望重者组成的元老院和由贵族绅士组成的大议事会,更是同他心目中的“完美议会”不谋而合。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威尼斯大议事会成员以及官员都仅限于贵族豪门。可这一点并不影响顾炎武对大议事会的评价。至少威尼斯的贵族人口众多,又多是才俊之辈。在他眼中完全可以同国内的士人阶层划等号。顾炎武不禁开始想象,如果中原也能有这么一个完全由士子组成的大议事会,那离圣人笔下的三代世界也就不远了。
顾炎武如此坦白的说辞,在众人耳中无疑就是大逆不道的表白。若是在本土话,早就有人呵斥他了。但眼前是在国外,又有众多红夷在场。可不能为一时之气,影响天朝的威仪。于是,吴钟峦等人当即就把脸冷了下来,不再理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
眼见现场气氛就此尴尬了下来。身为“影子主使”的杨绍清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这样情形在使团中已经不止一次出现过了。顾炎武的经历让他对孙露有着异乎寻常的厌恶敢。或许是他在厌恶弘武女皇的同时,连带着其他皇帝也一并厌恶了。顾炎武对欧洲的共和制度有着浓厚的兴趣。经常这么“胳膊轴往外拐。”对此,杨绍清倒并不感冒。他不像其他使团成员那般反感民选总督。孙露对后世的描述,让他比其他人更有耐心去观察这看似与天朝体系截然不同的制度。于是,他便打圆场似的,好奇问道:“听说威尼斯选举总督的步骤比现在还要复杂是吗?”
“不错。首先要在议事会中通过抽签产生30个人,再在此30个人内抽签淘汰为9人,由这9人来选举40。再用抽签的方式淘汰为12人,这12人又选举出25人,以此类推直到最后的选举人选择41个提名者,这些提名者再把他们的选择提交给大议事会,由此产生总督候选人。”博雷利教授眼见杨绍清对大选依旧兴趣浓厚,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
可在一旁的中国使节听来,却觉得博雷利简直连舌头都快绕起来了。就连一直对威尼斯选举制度赞不绝口的顾炎武,此刻也不由皱起了眉头问道:“这么复杂!又是投票,又是抽签的,搞了那么大个圈子,先前那些代表投的票不都白投了嘛。”
“当然要复杂才行。威尼斯人设计这个程序就是为了防止总督选举作弊用的。”博雷利教授得意的说道。
“可就算是想要防止舞弊,也不必用抓阄这样的方法啊。用抓阄来选举总督,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一些吧。”顾炎武连连摇头道。
“顾先生,在真正的民主制中,公职不仅不是什么有利可图的事,它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没有人能理所当然地将它强加给此一人而放过彼一人。只有法律才能把公职强加给某一个抽签选出的个人,在这种情形下,人人都面对平等的条件,选举不依赖任何人的意志,法律也就没有被赋予特殊的应用而破坏其普遍性。”博雷利教授脸色一正道。
公职不仅不是什么有利可图的事,反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博雷利教授的一席话语让在场的吴钟峦等中国使节哑然失笑了起来。中国的士人向来认为做官乃是读书人最高的追求。古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其实这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眼前这个红夷竟然说出如此这般没常识的话,也难怪他们会用抓阄的方式来选自己的皇帝和朝廷命官了。果然,蛮夷就是蛮夷,怎比得上咱们天朝讲究礼制。
可杨绍清和顾炎武却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沉思起来。博雷利教授的话犹如鼓槌一般敲动了两人的心头。却听顾炎武激动的附和道:“是啊!公职本就该是一种负担!一种为民着想,为社稷呕心沥血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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