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鸟尽弓藏

  接近黄昏时候,两河的大坝已然摇摇欲坠。此时,水流愈加疾速。混浊的河体之中,骤然容下超量的雨水,更是咆哮怒吼。山顶风起,神海族人扛筏而下,在山腰避难。我抬头望望,云色更黑,山顶那几株大树,东摇西摆,似要给连根卷走一般。呔!天公作美,成全我颜鹰一世之勇名,杀敌二万、三万,在此一举!

  “掘坝放水!”我令旗一挥,气昂昂地大叫。城里,赐支人似有所感,纷纷在收拾帐篷,准备撤离了。可哪里来得及呢?两处河谷一被掘开,顿时万壑奔流,地动山摇,似是山体炸裂了一般。强大的洪水夹杂着飓风一般的啸叫声,猛扑向地势低洼的格累城。

  连我在内,神海族全族都目瞪口呆。因为洪水的第一波才接近格累,那墙体便如朽木一般,哗地往里倾倒。赐支族人惊呼着、哭叫着,但全无用处。大水顿将敌人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像无数的玩偶一样。

  我掩住双眼不敢再看。心道:你们真傻,明知道自己要没命的,为什么还要来打格累?天作孽尚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呀!

  约莫一刻钟到二十分钟后,格累原来的城头已经完全消失在大水之中。此时,山体震荡,山洪也随之冲下。我急令放排,心道:若不早离,恐怕我们也会被一并吞噬呢。众人赶紧在水边放筏,大力划向格累。

  此时,城内城外的水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漂着赐支族人。神海族人对他们有切齿之恨,自然开始了疯狂屠杀。近千只木筏漂到哪里,大水便红到哪里。杀人杀得兴处,连划筏的木头也用了起来,狠狠地,把那些赐支人捅到水里去。

  有的还敢浮起,便是照头一棒,打得再也浮不上来。

  我自觉事已办完,杀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看小清拎着个棒子,也不知该不该打,忍不住心里好笑,暗道:她倒也不完全凭程序过日子,瞧这种模样,几乎具备完完全全的人性了。我笑道:“我们划到那边树下避避雨吧。有这些人杀敌,也足够了,我们何必来凑热闹。”

  此仗结束后一直放晴,但十余天水势退不下去。拉舍遂的援军,在我部打扫战场的时候赶到了,便径率轻骑追逐赐支族残余部队。据战况报告,赐支约二万人,只有不足千余人逃回南部境里。剩下的死者之中,有部落头领五人,队长二十人,小头领更是不计其数。

  战后,楚小清因功封为“神女”。欣格赐她“神海勇士”的称号,享受贵宾待遇。拉舍遂平叛、救援有功,加封大统领,总督族内军务。卫立升了外交大臣,处理对外事务。我因为雨淋,发了一场大病,但即便如此,欣格还要封我为“大祭查”,总督族事、策划战争。我心里颇为不愿,还是想回到中原去。这里可太不安定,也太原始了。每天跟一些听不懂说什么的人在一起,你会是什么感觉?

  所以当欣格和卫立某天傍晚,又提及此事时,我推辞道:“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考虑在贵族帐下供职。但我这人闲散惯了,宁愿驻足名山大川,游历天下,而对于名利一向淡泊得很。族长一番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欣格闻言不禁眉头大皱。我心里一动,又赶忙加上一句道:“前次未能救得公主,这次也损兵折将,在下夙夜忧叹、不能人寐,自觉愧对族长和各位大人。今后如另投他略,当牢记族长好意,永不与神海族为敌。”

  这番话也许说得太露骨了,欣格抬起头,眼中精芒一闪,我们顿时各怀鬼胎地大笑起来,并相互击掌。欣格沉思道:“以阁下之大才,而欣格不能用,想来必是无福无缘。”

  卫立译完,我摇摇头,道:“非也。族长察人识用,如不被亲襟关系所误,凭全族之地、宝马良才,必为一代英杰!我如不是太恋故土,又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便早欲在此久住了。”

  欣格听了此话,不禁黯然神伤,道:“可惜欣格垂垂老矣,若能像阁下一般年轻,当用四五年光阴,挥师平定南疆、扫平西域,建立一个羌人大国!”

  我默默点头,心道:这里原来是羌部,他们应该都是羌人了吧。看此人野心勃勃,若假以时日,神海族必会有本质的变化。只是保佑我不要与他再见,这人难以猜测之极,脸阴沉沉的,喜怒也看不出。若跟他对阵,可真是难受。

  欣格见我默然,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径自离开。卫立一脸不悦,道:“贤弟,你怎么几次三番地拂掠族长好意?凭神海族东连汉,北达祁连,南至河,西接蛮疆,域广地肥,水草丰盛。若在此训练精锐、蓄养战马,数年间便可成为羌族中最强部落。你留居此间,正可做一番大事业。又怎可贪图享乐,做一介庸夫?”

  我苦笑着摇头,忖道:卫立哪能看懂我的心思?这个地方再好,到底不是我所眷恋的地方。这个地方再肥,我也不愿意留下。换个角度看,你这么个“大祭查”又能有多大?

  我从未来到此,原本就是个外人。到这儿来只是个观察家罢了。我淡淡地对卫立说道:“大哥不必动气。你我同是中原人,你该知道一个游子的心情。我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襁褓孩儿,回乡之切,实非言语能表。再说,我到底不是神海一族,虽然族人对我很好,但总会有顾忌之心——就像大哥,亦会有寄人篱下之感吧?”

  卫立被我戳着痛处,不由得轻叹一声,良久才道:“贤弟有鸿鹄之志,神海族的确太小了。不过现在中原天下不稳,人心思乱。如果这时候回去,恐怕对贤弟与夫人不便。”

  我听他提及“中原”,心中一喜,故意淡淡道:“许久没有回去了,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卫大哥如有地图,请借一阅。”

  卫立道:“羌族与中原矛盾已久,对中原诸事俱很留意。东羌贵族曾买通凉州椽,偷画过一张地形关隘图,现在族长之处。因久不对中原动兵,所以放置不用,可惜族长保护甚严,借不了你。”

  我心道:原来你们也会来利诱这一套,就不知那张什么关隘图放在何处?我因耶娃、赤兔马之事一再耽搁,现在又成了族中贵宾,再待下去,岂不是成了蛮子头头了?欣格对我……似乎总有疑忌之心。他若不能得我之才,必会砍我之头。还是趁早离开这鬼地方为好。

  恭送走了卫立,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面叫人送来晚餐,一面穿衣戴帽,勉强起身下榻。

  不多时,侍女将饭送来。其中有烤羊腿、糍粑肉,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我顿时胃口大开,用刀将腿肉割得一片片的,狼吞虎咽了起来,待灌了口苦茶咽下食物,这才大笑道:“爽,真爽。”

  帐帘忽地一掀,楚小清走了进来。见我坐在毡上,不由得又惊又嗔道:“你怎么自己起来了?病得那么重,这几天应该卧床休息才行。”

  我笑道:“还卧!受了伤也卧,生了病也卧,再卧下去我的屁股都吃不消了。你整天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也该放我出去透透气吧,简直要憋死人了。”

  小清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眉头又皱了起来,“告诉你不要乱吃嘛,怎么搞的,发烧后应该吃点清淡的东西,又是油又是肉的,对恢复可没什么好处哦。”

  我嬉皮笑脸地道:“算了吧,反正仗也打完了,人也没伤着,就让我吃点肉吧。这几天老是馋它。再说了,这是卫立特地送的,不吃多不给人家面子。”

  小清无奈地摇摇头道:“又是卫立。昨天的肉饼吃得你拉一夜肚子,都忘掉啦?当心这次又是陷阱。”

  “不会不会,”我笑眯眯地,又拿一块糍粑大嚼起来,“唔唔,你也吃,你也吃啊。”

  小清气得拂袖而去。

  白天睡足了觉,晚上便会失眠。这是这些天我总结出的最深刻的一条经验。

  夜深人静了,我的脑子还处于亢奋状态,总是会胡思乱想。望着在旁边坐着的小清,好希望能吻她一下。不过那只是个美梦罢了,她的力量比我大N倍。

  “嗨,你检查完了没有?和我说说话吧。”

  小清睁开眼,嘟哝道:“真烦,又来了。你稍稍等一会儿不行吗?我正检查重要的关节呢。”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道:“这些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相当疲乏。可是程序对此毫无反应,它最近一次的复查是存在损耗源,大约每十年0.04%。”

  我问道:“你不是说可以注入新的能量吗?”

  楚小清点点头,似乎在想些什么:“可惜这里不会提供C\A776—2型合成血浆。我的生存与否,基本取决于它。最近这一段时间,身上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我每时每刻都在验算另一种替代能量的可行度,但如果在能量耗完之后仍无法实践的话,我的肌体和大脑就可能坏死。”

  我寒毛孔直竖,忍不住从毡上坐起来,道:“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

  她温柔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望着她,一时间都没了话。半晌,她的脸一红,垂下头低声道:“你那么在乎我吗?我不是人类啊……”

  “胡说,”我打断她道,“你有人智慧的大脑、有生命的躯体,所以你不必总是斤斤计较体内那些芯片、合金骨头……知道吗?你现在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人类了,而且比开头我们相处的那一阵子完美多了。以后别再说那种话了好不好?”

  小清微笑着摇摇头,道:“你反正能说,我可辩不倒你。不过,我从开始认识这个世界以来,的确是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充实自己的知识。那某种与生俱来的记忆又重新主宰了我,并且不断修正我的经验和电脑中疏漏的方面。现在我甚至已经可以脱开电脑,主动利用大脑下载命令了。我真高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帮我找到这条光明的道路。”

  我叹道:“那么说,你从前一直受电脑控制吗?”

  “不能这么说。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行为,各个方面我都努力自己去找到答案,但是以前对于电脑的依赖程度很强。因为我缺少人类经验,电脑则能够弥补这方面的不足,它计算精确,从纯理论角度考虑,它几乎不存在错误。

  但是现在不同了,在人类的环境之中,电脑的理性概念太过于淡薄,而且它几乎不懂得人类那与众不同的思考和行为方式。所以我现在仅仅把它的意见作为参考。“

  我笑笑,假作认真地道:“没错。电脑替代不了人脑,它只是人类创造出来为自己服务的玩意儿。人类有很多东西它都不会明白的,例如:它有KISS这个理念吗?当……接吻的时候它会不会崩溃呢。”

  小清狡黠地看着我,道:“你想吻我,是吗?”

  我仰起脖子,可还碰到她的嘴唇,她便一下躲开了。我懊丧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还带着伤,要不然早就逮住你了。”

  小清格格笑道:“别吹牛了,我要不认输,你一辈子也抓不到我的。好了好了,别气了,我满足你一个要求好不好?”

  “让我吻一下。”

  “当然这个除外。”

  我无可奈何,便只得苦着脸道:“好吧,我弃权了。那你扶我起来,我要到外面吹吹风。”

  “现在又不是白天,你当夜游神去啊?”小清嗔怪道。

  “可是你说要满足我一个要求的……”

  小清叹了口气,只好扶起我到帐外去。行走片刻,‘终于来到高高的营地旁边。是时月光皎洁,半圆的月儿在微云间行走,看起来像为我们特地打起的一盏灯笼。和风习习,令人颇感愉悦。我笑道:“能在如此环境之下,伴得一位美娇娘闲庭信步,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楚小清哼了一声,道:“就会耍贫嘴。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对于这种过分的轻薄行为我很讨厌,你若再没轻没重,我就把你丢湖里去喂鱼。”

  我哼哼唧唧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真不懂我的心吗?每每你无情地拒绝我真挚、纯洁的情感时,啊——我的心都要碎了。”

  小清扑哧笑了起来,道:“你如果能像他一样认真而有责任心,不这么油头滑脑,我也会同样喜欢你的。可是,有时候你真的很讨厌。首先,你老是想对我动手动脚,满脑子的坏主意。其次,你从不把爱情当作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考虑,所以和你在一起,我缺乏安全感,也无法产生信赖。”

  她似乎说出了心里话,令我像遭到打击似的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心道:难怪我总是无法打动她,原来她的心里,一直在把我和101作比较,她仍然爱那个曾经“严肃”、“有责任心”的呆家伙。我一旦不符合101的某种标准,她就以为我对爱情很儿戏。呸,我还是不是人,竟要和一个笨机器相提并论。

  毫无疑问,她的话重伤了我,一种受辱的感觉涌上心头。还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甚至我的前妻,即使在她偷偷离开了我之后,还不忘了写一句“你真的很好”。而她,却把我火热的心浇得冰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最终成功,也许,这“成功”的必要条件是以一个已死去男人的灵魂考验为准绳的。我勉强干笑道:“哦……是这样。”我十分闷闷不乐,“这里是该有一个大湖。我想去看看。你先回去好不好?”

  楚小清望望我的眼睛,似乎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点抱歉。她一脸无奈,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慢慢转身回去。走了十几步,突地又扭头道:“早些回来哦。”

  我应了一声,伤感得就想痛哭一场。她真是个机器脑袋!她完全不懂我对她有多好,对爱情多么执着。唉,算了算了“……男人为这些事情烦恼作甚?随她去,反正她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罢。从今以后,我可不会再那么一厢情愿了!

  我们之间,怎么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我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巡逻的族士见到我,都放下矛枪,恭敬地致礼。他们用浑厚的嗓音向我腼腆地问好,虽然那种语言如此难懂,我亦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比起统治者,这些没有身份的族人们可爱多了。他们不会像长老一样丧尽天良,也不会像欣格一样城府太深。

  我走到营边的一块高地上,风很大,吹得人凉飕飕的。

  我惊讶地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浩瀚的汪洋,月光粼粼,洒在水面上。咸咸的盐味儿顺风飘来,就像在海边似的。我立刻想到那天维柯送我的鳇鱼——那种咸水鱼—寻产自这里。

  羌族的地域……

  我立刻想起王之焕“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想来这里是甘肃附近了,对了,是青海!那这儿一定是青海湖!老天,我怎么这么没脑子呢,对于这种常识问题竟然到现在才醒悟过来,真是蠢得惊人,惊人的蠢。我用力拍拍脑袋,高兴起来。有了方向感,我做起事来就轻松多了。先去什么雒城看看,说不定便是我熟知的古都之一昵。

  我往回走去,想把这个好主意告诉小清。方才走到营门,又迟疑起来:我到底该不该回去呢?我算个什么?既非她的情人更非她的爱人,身份尴尬而且特殊,不如在外面露宿一夜,到了明天,见机行事吧……

  一时间苦涩的心情变得纷纷扰扰,我在营帐边上来回踱步,却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到。

  我来回走了十次,突然前方帐篷门帘一掀,见一人披衣出来,正是卫立。他见我走来走去,忍不住诧异道:“怎么是贤弟?这般晚了,还不去睡吗?”

  我忙走上前见礼,一边笑道:“不瞒大哥,这两天躺得久了,弄得腰酸背痛。今天实在是不能安睡,只好出来走走。倒不想打扰了大哥休息。”

  卫立摇手道:“无妨无妨。为兄这些天寝不安席,睡也睡不着。唉……”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一动,道:“大哥像是有什么心思。如小弟能够代为分忧,请尽管吩咐。”

  卫立抬头看了我一眼,道:“贤弟伤刚好,莫受了寒。来,先到帐里说话。”

  我应声入帐,卫立径自点了油灯,抬手道:“贤弟不必客气,请坐。”与我盘腿抵足而坐,这才缓缓道:“为兄的确心内有事,不过说起分忧嘛,贤弟倒是一剂良药。”

  我长身恭敬道:“愿闻其详。”

  卫立点点头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一来你的伤势未稳,二来营中人多口杂,难免有些不便。这两禾为兄实是担心,就算今天你不来,明儿我也决计要去了。”

  我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听他口气,应苡不是小事。

  便故作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出来,卫立接着道:“贤弟来神海族多久了?”

  我屈指一算,道:“快四十天了。”

  卫立叹道:“仅仅是四十天光阴,神海族便避过了一场生死劫难,而现今长老已除,赐支已定,神海族全族振奋,上下齐心。依贤弟看,这是因为什么?”

  我心头一阵雪亮,表面上仍谦和道:“全赖族长洪福,危难之刻大显神威,将叛军击溃,才会有今日局面。”

  卫立摇头道:“非也。当日若非贤弟智勇过人,指挥若定,族长与我等早已成了阶下之囚。后又赖贤弟计变百出,痛杀赐支宵小,使得格累化险为夷。贤弟才智敏锐,机锋百出,处处高人一筹,神海一族全赖贤弟,才能逢凶化吉,有此祥和之态。”

  我摆手道:“大哥何出此言,折杀小弟了。”心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上来先大拍我的马屁。还好我早有戒备,要不然现在恐怕已是屁颠颠的不知身在何处了。

  卫立忙道:“贤弟不必太谦。像贤弟这种人才,放眼天下,实是不多。只是贤弟……不能屈从我族,执意东归,令人叹息!不知贤弟此次回乡后打算若何?”

  我随口道:“躬耕陇亩而已。”

  卫立脸色一变,有些沉不住气似的站起来,踱了半晌,方才疾言道:“我看贤弟绝非庸庸碌碌之辈尔,何苦自欺欺人呢?”

  我心道:明明是你先要说的,现在倒反过来逼我了。好口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我把话先放出去,还怕你不开口吗?当下也站起身一礼道:“大哥请原谅小弟,小弟也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怕会招人嫉恨,引来杀身之祸啊。”

  卫立脸上表情数变,慢慢开口道:“我早知道你极擅机变,唉,我且直说了吧!兄弟如离族而去,只怕真会遭来杀身之祸。”

  我的心头一凉,抱拳道:“请大哥示我一条明路。”

  卫立叹了口气,道:“自你不接族长之聘以来,我就担心有这么一天。欣格此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虽待人颇有义气,但决不容人背叛于他。此次长老兵败,族长亲领铁骑,不分昼夜追了二日,方斩其首于马勺。可见他对叛离者切恨之深。若像贤弟这样大才,既不能用,其必会暗中杀之,以免为他人所用。贤弟伤未愈时,我还不忍说。现在你伤势好转,急欲东去,为兄的便不得不说了。我劝贤弟还是暂且答应族长要求,留下来任我族祭司。依贤弟本事,待上.四五个年头,则必会赢得族长完全信任。那时再行离去,便可百无禁忌了。”

  我暗暗忖道:欣格曾对我说只须四五年就能平定羌部。

  他如此说,倒像是在帮着族长讲话一样。我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小弟去意已决,不可能再留这么长的时间。大哥如首肯,请为小弟偷出地图。那时纵马而去,想来也未必有人拦得住我。小弟死生之事,全系大哥身上!”

  躬身施礼,卫立忙托起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不敢当。贤弟既然早有去意,那为兄此点微劳便算不得什么了。”

  此言无异于已答应了我,我心中大定,喜道:“小弟铭感五内,若他日得归故里,定当牢记大哥再造之恩。”

  卫立嗯了一声,笑道:“贤弟不必客气。且在帐中稍坐,为兄去去便回。”

  我在帐中等了片刻,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深觉如此偷偷摸摸的,总有些不妥。不禁长吁短叹,想:最好赶快通知小清,连夜起程奔往雒城,那样就算半途敌人追来截杀,亦失了锐气,轻骑远袭,劳师动众。我们虽只有两人,但小清锐不可当,杀他们一个下马威,亦非难事……

  正自入神,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惊然站起,便见数十名甲士横枪冲了进来,将我团团围住。随后听到一人嘿嘿笑着随卫立踱进帐内,正是族长欣格!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暗暗叫苦,立刻想到是卫立“卫大哥”把我出卖了。而欣格如此快速地作出反应,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突地大叫一声,直欲夺路而逃,被几人狠狠架住。我心中一动,挣扎间将怀中一物故意弄掉地上。

  两名甲士冲上,将我紧紧缚住。我体伤刚愈,何况知道一动便会身首异处,干脆由他们动手,一双眼睛却盯住卫立那躲躲闪闪的眼神,突地大叫道:“你也是汉人,须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欣格不懂汉语,听得我大呼小叫,以为在怒骂卫立,当下哈哈大笑,挥手命人将我嘴上贴封,装进袋中拖走。

  一时间我被闷得几欲死去,不由得大骂卫立:小子必是借偷图之名,行汉奸之实,以求得欣格对他信任和重用。这些天升了个挂名无实的外交部长,他便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整天跟着欣格屁股后面晃荡。还竟然盯住我且假惺惺地对我“吐露真言”……也怪我太过信任他了,原以为两人结为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料到全不是那么回事。看来我是太天真、太幼稚了。现在一切都完了,只是小清……小清……

  我立刻担心起来。欣格会把她怎样?如果来硬的不行,就会来软的,这个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我就怕小清太单纯,轻信欣格的谎言——他会制造个借口然后说我是因为意外事故而死的,那么小清会怎样?也许她只有服从欣格,乖乖地当走狗,为他卖命……

  我被拖了很久,然后他们扯开袋子,让我自己走。那些人手持火把,照亮前面的一条陌生山脊。我回头望望,顿觉得一痛,身上便着了一鞭,甲士们叫着,命令我继续走。在那条崎岖难行的登山道上行了片刻,便到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前。众人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主动爬进去似的。

  我犹豫着,立刻被打了几鞭。我心里怨恨地将欣格十八代祖宗一起骂了个遍,才硬着头皮钻进洞口,身后有人在不断地呼叫着,随后听见重重的嘎嘎声,一块大石从上落下,轰然一声巨响,砸在洞口。火把的光亮顿时消失了。四处的沙尘灰垢散扬开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待四周平静,一阵绝望的感觉突然掠上心来,我冲上去撞那块石头,可是它纹丝不动,甚至连一点响声也没有。侧耳细听,洞外有一阵模模糊糊的说话声,随后他们便离开了。我破口大骂欣格杂种!把我关在这儿——对于我这种有功之臣,连一个屁也不放就关起来杀了,简直是没有人性!

  混账,有本事把我放出去,我们单挑……凭他那副老骨头,让他三招都没话说。

  待有些累了,我便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心道: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挣扎一下,如果连信心都失去了,那么只会死得更快。我用脸贴住冰冷的岩石,感觉冷静了许多,便背靠着石壁,找到了一处较尖锐的地方,准备磨开反绑住我的绳子。

  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地方,干燥、温暖,有一种像在储藏室里的霉味儿。空气很浊,但并不觉得憋闷,似乎这封闭的地方仍有很弱的对流。我用力磨着绳子,粗绳陷进了我腕部的肉中,疼痛难耐。求生的欲望牢牢控制着我,直至汗水淌到下巴上时,它终于断开了。

  这成功的第一步让我一阵欣喜,然而,当我扯开封嘴布呻吟地抚揉着手腕时,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无法实现离开这里的梦想。岩洞周长约五十步,除了那堵实的巨石留出的一丝缝隙能够感到风的进人,其余一切都固若金汤。我探索着地面,可是除了些石块,竟什么都摸不着。看来我想出去,只有学会七十二变,变成个小虫子才行。

  彻底失望了。如果没人把石头搬开,那么就算他们不马上杀死我,过几天我依然会完蛋的。待到变成了一堆骨头,他们再“惊叹”地报告小清我的“意外经历”,可是十分快乐的一件事情吧。

  ……

  我昏昏沉沉地枯坐在洞中。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突然发觉眼前似乎有些亮,再一看,正有光线从堵门的巨石底下渗出,原来已是白天了。心道:这石头看来并不是完全堵死了岩洞,而是落下之时还没有对准罢了。真不知道这块石头是怎么被举到洞上的,古代人的智慧真是高得可怕,我记得甚至有些问题连现代的专家学者们都不知所措。

  于是,我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观察起来。石头体积惊人,因为洞口的岩壁很厚,而它却只是塞进来一部分。我伸手扒着那条缝儿,令人高兴的事情出现了:一公分的缝隙猛地变成了一寸多宽,原来那块巨石里面的这一部分较低,而外面的部分抬起,下部呈一个宽窄不一的凹形。

  我顿时发疯一般地用手扒着沙土,甚至碎石。缝隙在一寸一寸地变大,待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发现那下面基本可以钻人了。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挖,没想到刚钻人就被卡住动弹不得了。

  明亮的扫光令我瞳孔难受,我吃惊地发现,原来石头的前面一部分,两边都深深地砸进土里,凹档似乎仍在透光,可这是一个假象。

  我吐了口气,感到胸腹被勒得无法喘息。好不容易才算解脱开来,重新退回洞里,不禁暗叫侥幸。

  又停了半个钟头,我养足了精神,开始趴在“洞口”大嚷起来:“有人吗——有人来救我吗——小清——小清你听到吗——”

  我朝外扔碎石块,并打算把鞋子扔出去,可惜两只都卡在了最靠外头的凹档中。我又想起打忽哨、敲岩石,希望某人路过这儿,把我救出去。

  然而,这种希望随着夜晚的又一次降临,彻底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