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声四起。
会宾楼外,东汉军队已四下包围了会宾楼,外围抵抗的少数人众顿被强矢射杀。有人高叫:“施放火箭!”
楼上诸人连忙紧闭门窗,推倒长桌掩护。我瞥眼看去,一簇军队旗上大书篆字“袁”,队形整齐划一,举箭撩天,刷刷射来,不由脱口叫道:“那是袁绍!”
小清从容站在窗口,冷然道:“正是他。没想到这小子也有分,若异日再会,我决不会便宜了他。”
众人皆是一呆。王越愤然色变,我虽早有准备,但亦感有点吃惊:袁绍竟会屈从宦官,挥军攻我以及他平日称兄道弟的王越。看来不管他和会宾楼有多么友好,一旦发生了事情,他便会马上倒向朝廷的怀抱。但同时我也有些高兴,此次小清似是充满了自信和冷静,她敏锐的洞察力和全面的作战能力将是我们今天生存的惟一希望。
火箭矢镞射到桌面上,好一阵笃笃地响。待汉军箭稀,王越跃起身,叫道:“回射!”
会宾楼上众好汉们顿时人人拿出一把大弓来,拉上满弦,嗖嗖射出,甚至连一千举盾向前的敌军都倒下大片。
欢声暴起。我这才想到,王越可能早对汉政府存在危机感,不然的话,不会这样深谋远虑,在此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还能稳扎稳打,指挥得井井有条并颇有章法。要不是他平日里就留了一手,恐怕此时敌人已全数拥上,和我们近战了。
“扑灭火苗,再射!”
好汉们一起呐喊,箭矢射击得更远。此次,敌人不进反退,往后缩了几十步。但同时临街四处都突然地蹿起火舌,显是汉军要一并烧毁这一片的所有建筑。
小清退到桌后,道:“我看我们得飞檐走壁,才逃得出去。这一片所有的街道,都有大量汉军封锁,而现在敌人所想的,恐怕不光是消灭我们,还要趁此机会,一并灭掉会宾楼,要不然,袁绍早就过来劝说我们投降啦。”
王越哼哼道:“弟妇说得不错,诸宦素有此意——剿灭我会宾楼。任我如何所为,看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真是瞎了眼,竟错认了袁绍为当世英杰,没想到他竟会置兄弟情谊于不顾,带兵攻我会宾楼!”
我默不作声,小清却在窗前急叫:“不好,他们将燃着的大车冲了过来,要烧楼呢!”
猛听耳边轰轰之声四起,申虎从楼下冲上,满身污血,嘶叫道:“师傅,徒儿们冲不出去,他们的弓箭太厉害了!”
闻者无不色变。王越愤然起身,道:“史阿,保护颜将军。申虎,推出大车,都给我冲出去!”拔出剑来,服中寒光一闪,“今天我也要祭一祭宝剑了,徒儿们,冲出城后,我们在乎乐观西首会合!”
众人齐齐举剑喊了一声,随申虎冲下楼去;我急忙站起,透过浓浓火焰向外了望,只见申虎等每人都浇得湿淋淋的,推车向街尾疾冲,他们都身怀武艺,因此汉军措不及防之下,东面防线顿时撕开一角。
我看了看王越,叫道:“王大哥,敌人四处放火,只留一角,必有伏兵。你为何……”
小清和史阿俱是大震。王越刹那间眼中再也汉有刚才的那股豪气,一张脸变得死灰,“我怎会看不出来,可是若非如此,会宾楼再无可活之人。”他看了看史阿,后者的服中满是惊惧,似是不相信王越会平白无故地让徒弟们送死。王越仰天凄然一笑,道:“颜将军,你与令夫人都怀有绝世武功,可以湿巾敷面,从北面烈火最盛之处突围,只不过请你们务必照顾史阿,他年纪最幼,又深得我的真传,我不想后继无人。”
此时,东面浓烟之处突然传来厮斗与惨叫之声。我的心中一震,不由得惊道:“王大哥,你……”
王越挺身而起,捡起楼上散落的一把箭矢,随手撒出,街对面缓缓包抄而来!的敌军顿时倒下数人。这才奋声道:“王越对朝廷已完全失望了。本以为广收门徒,训练士卒,为朝廷出力,乃生之大事,没想到有人对我妒忌万分,非置王越于死地不可。嘿嘿,真是我瞎了眼,瞎了眼……”轻拱了拱手,道:“贤弟,颜夫人,史阿就托付给你们了。能够逃离虎口,就不要再回来,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皇帝昏庸,小人当道,时日真的是不多啊!”
史阿见王越欲掩护我们,独守会宾楼,顿时哭倒在地,“师傅!徒儿决计不忍独生,请准我留下,与师傅共生共死。”
王越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怒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与为师的顶嘴吗?快走,快走!你不走,为师的就不再认你这个徒弟!”
我顿感眼窝一酸,连忙拉起了史阿,“王大哥,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小清!”
楚小清这时已一脚踹开北面墙壁,应了声,道:“我先走,你们跟在后面。”转头又朝王越一抱拳,“王师傅,只要有片刻时辰,我就可以保护他们出城了。你若有机会能生离,万望保重。”
王越哈哈大笑,“多谢弟妇关爱,王越死不打紧,能为黎民苍生而浴血直前,此生不虚也。”
左脚重重踏下,只听“咔嚓”一声,顿将楼板踩出个大窟窿,身形直下。我方自牵着丈阿跃出墙,跳向临街屋顶,便听身后王越的声音暴叫道:“吾乃王越是也,谁来与我决一生死?”
史阿擦去泪痕,以湿巾掩面,神情已大是变化。走出会宾楼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浓烟中强自辨别方向。好在小清若无其事地在前探路,还不时宰杀了几名误人包围圈的汉军,倒让我暗喜这场火烧得正是时候。
此时,已再听不到会宾楼的喧嚣之声。我一面担心王越,一面紧紧牵着史阿,怕他又忍不住跑回去送死。
再摸索着前行片刻,全身已炙热无比。小清突地往街旁边摸去,挥手砸开了一道门,道:“快进去!”我和史阿急忙腾身跃人,见小清已闪了进来,轻轻将门关上。
“怎么了?”我急问。
小清淡淡道:“有敌军,二百多人。”回过头,咬了咬牙,“你们两个千万别出声,我杀光敌人就来。”
小清从房边的窗口跳到外面,史阿除去敷巾,再也忍不住地轻声泣道:“师傅,师傅恐怕已经遭了他们酌毒手!”
我好言安慰了他两句,定神四下察看:这是二间简陋的屋子,毫无丝织饰物的土墙,加上挂在上面毫不起眼的各种轱辘、纺棒,再看正中摆放的一台织机,便知道定是间贫家女子的屋子。透过门缝,滚滚浓烟仍是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一想到刚才在其中摸索寻路的惨状,不禁生出强烈的厌恶,仿佛闻一闻就要死了似的,赶忙往屋后行去。
虽是白天,这间只有一个窗户的房子仍是暗得很,勉强能看清墙角杂乱无章堆积着的柴禾以及竖放着的一些农具,我在柴堆上坐下,鼻尖突然飘进一股臭气,偏过头一望,却是一只结实的粪桶,正掩在柴堆的后面。
不由得触起我悲哀之心,暗道:我颜鹰几次三番地,都这么苦熬过来,每次都败得好惨,非得重新来过不可。难道这竟是命运?不禁叹息一声,开始为司马恭等人担心,我的所有军队,都在他们的手里,若他们没有发现四面合围之敌,恐怕,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
史阿垂下眼角,眉头紧皱,“将军请保重,我们想尽办法,也要逃出去,这样才能为师傅报仇!我已经知道有一个袁绍了,他将是我这辈子的最大敌人。”
我苦笑了一声,心道:袁绍往后更加强大,直至一统北方,成为汉末最大军阀,我们要报仇,恐怕也只能等到官渡之战了。道:“你有这份心,王大哥在冥冥之中,也会保佑你的。唉,大哥若与我们一起走,恐怕也未必不能逃出洛阳。”
史阿眼角有泪,道:“小的最清楚师傅不过,他的弟子们都为会宾楼而死,师傅决不会独自留生了。史阿能有这样的师傅,应当感到自豪才是。”
我闭上眼,脑海中顿时出现了王越在烈火之中与汉军搏斗的壮烈场面。悚然一惊,道:“王大哥能这样做,难道颜鹰便无能为之吗?什么命运,什么狗屁命运,老子从来就没信过!”
史阿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潜到后门,我哼了一声,亦悄悄来到门边,低声道:“什么人?”
史阿眉角一挑,猛力一开门,伸手将一女人抓了进来。
那女人刚要尖叫,他已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剑身一抖,低沉道:“别吵,否则杀了你!”
我迅速往外望了望,那是一片寂静而单调的院子,支着几张木凳,空旷处还晒着几摊烂棉桃;,却显然没有人了。
关上门,发觉史阿已麻利地将那女人绑在了织机上,嘴也用布堵了起来。那女人拼命挣扎着,眼泪滚滚而出,似是害怕我们对她不轨一般。仔细看来,这女人约在二十岁上下,一身素装,补补丁丁的,看得出家境穷困。但生得却仍有姿色,乌黑的头发,丰满而玲珑的身段,纤细的腰肢,加上那张受了惊吓的带雨梨花般的脸蛋,叫人又惊又奇。
“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忍不住说道,“你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那女人唔唔了几声,拼命点了点头。我方想说话,便听临街一面窗中透出冲天火光,到处都是悲呼惨叫之声,一声声轰隆隆的巨响便似在用檑木攻城般的,令人震惊。史阿跃到窗口,不由惊道:“将军,火势变了,好像往这儿烧来了!”
我挥剑劈开绑绳,拉出女人口中的麻布,道:“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那女人浑然不明所以,不过她听得史阿对我的称呼,连忙道:“正是。大老爷是会宾楼的人吗?”
火焰突地在房梁上蹿起老高,房间闷热无比。这一带都是木头建筑,火烧得极快。史阿在奋力把那机枢推倒,和身一滚,恰好避开一根摔落下来的燃着木柚,赶忙与我一左一右地夹起那女人,跳出房去,死命往园后狂奔。
身后传来整幢屋子崩倒时的巨响,瞬间,那片凶猛的大火似燃着了天一般,从四周正向这片园子扑来。“井!有没有井?”我大叫。
女人用手一指,我便看见一把系着提水绳的辘轱正安放在园子一侧,当下不急多想,叫道:“史阿,快下!”.四周滚烫的火焰袭来。我慌不择路,那女人拉着绳子慢慢滑落,轮到我时,恶魔般的火焰已疯狂扑了过来,头脑热得一昏,只得咬牙松手,跳落进去。
史阿连声大叫,我吃了好几口水,好一会儿才被他提了出来,不禁大喷一口污泥,呸呸了几声,“奶奶的,烧死我了!”
史阿望着头顶那一片血亮的天空,不由叹道:“袁绍真的是狼子野心,必欲置师傅于死地。这场大火,可烧得洛阳多少人流落街头哪!”
我气喘吁吁,这才发现头发已烧得一污尽糟,连眉毛摸起来都是残缺不全的,好在我快速地跳进井中,不然还不知把我这张迷死人的俊脸烧成什么样子呢。想骂人,却什么也骂不出口,噎了片刻,心里忽然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暗想:我若事事顺心,哪还要拼命地去争取自己美好的前途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还有条老命,干吗又非得跟自己怄气不可。喘着粗气哈哈笑道:“于此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时,和衣而泳,屈作井底之蛙,幸甚,幸甚啊!”
史阿一呆,嗫嚅地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本来想哭,见我仍是不羁谈笑,忍不住也笑了出声,轻轻道:“这位大老爷真是快乐的人,淹到井里,还能讲出这般风趣的话来。”扯了扯井绳,那绳子便无力地掉落下来,忍不住大急道:
“呀,绳子给烧断了,怎么办?”
史阿探了探井壁,那湿漉漉、滑溜溜的土壁哪有什么抓手的地方,不禁也急躁起来,道:“将军,这下子恐怕我们得困在井里了。夫人虽是不惧烟火,可也找不到这里的。”
我安之若素,道:“什么东西她找不到?我夫人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再困难的事情,再艰难的任务,她也能毫不费力地完成。”
那女人似乎对我盲目而自大的话语有所触动,轻声道:
“大老爷和王越先生是朋友吗?”
我和史阿听她数次提到会宾楼和王越,心中皆是一动。
我点头道:“正是。王大哥与我等今早遇伏,他只身阻挡汉军战死,只我等生离会宾楼。咦,这位大嫂,敢问王越大哥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闻言不禁动容,半晌才低垂着头,道:“妾早知王越先生不是凡凡之辈,必会有名垂千古之举。小妇人姓白,原是镜玉楼歌伎,蒙王先生搭救,这才脱身嫁到齐家。
唉,可惜王越先生于妾有大恩大德,竟来不及报答……”用手拭泪,虽是半身浸于水中,亦感到其动人之姿容。
史阿在一边早是吃惊地道:“哦,你是白素姑娘!怪不得……常闻听姑娘美名,去岁却突然称隐,原来是师傅出手将你救了。不知白姑娘因何嫁到这里?”
我心中暗笑,忖道:原来这女人是个卖唱的,难怪有些姿容,谈吐也还不俗。王越恐怕常与她来往,才有这英雄救美之举吧!见史阿一副欣欣然的样子,不禁肚里又是一阵大乐。
白素见史阿话中有意,不禁微微有些生气,“小妇人虽是个歌伎,但也是有情有义的人。齐家阿哥虽然贫穷,但他对小妇人却是最好的。只是上天不怜,叫阿哥先妾而死……”言罢,不禁潸然泪下。
史阿手足无措,道:“白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口口声声地,仍是白姑娘长、白姑娘短,真情流露。
我心中大笑,面上却干咳一声,赞道:“白大嫂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不过你既是王大哥的红颜知己,有些话我也就不妨对你说出来。”
白素脸色一红,却没有反驳。我望了眼呆愣愣的史阿,对她沉声道:“你既知会宾楼之事,就该知道我们现都已是反贼头衔,你会把我们怎办?”
白素道:“小妇人只是一介民女罢了,哪理会得这般大事?即便官兵来了,妾也不会说出二位的行藏,大不了一死了之,追随齐家阿哥与王越先生罢了。”
见她说得大义凛然,史阿不禁惊道:“使不得!”
白素脸又红了,我瞪了一眼史阿,他顿时讷讷地做不出声,这才道:“好,这才是王大哥一向交结的知己朋友!我们不劳嫂子费力,只要把这枚大印交与前来搜捕的汉兵,并说我们往城西逃去了就是。”
从怀中取出将军大印,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羌寇之首颜鹰,近来京里声名最盛的贼党。相信嫂子一定听说过口巴?”
白素哑然道:“是!原来你是颜鹰颜将军,京里有人大造你的谣言,弄得人人都慌张不堪。可是一见你,才知你并非他们所说的恶人,文绉绉的,倒像个秀才。”
我“哈”地一笑,道:“颜鹰并非是三头六臂之人,也毫无武勇可谈,何恶之有啊?那些人造谣中伤在下,实是相互倾轧,谋权夺利之举。不过‘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我颜鹰可不屑为之呀。”
白素掩嘴笑道:“颜将军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陷在危难之中的人。不过正因如此,才让小妇人见着了将军的真面目,真可谓是三生有幸。”
见她接过我的官印,仔细地放到怀里,这才抱拳正色道:“如此,便多谢了。白大嫂,如我等能生出洛阳,必有你一份大功,日后再报啦!”
白素无言,史阿眼中闪出一丝异色,却没有说话。此时,井面上突地传来兵刃交击的响动,又过得片刻,却又没了动静。正自惊疑之间,井上突然有一人道:“颜鹰,史阿,你们在下面吗?”却正是小清。
地上所有一切都成了焦灰,还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各汉军尸首。史阿惊道:“夫人神术,竟比师傅还高明。史阿有眼无珠,异日当叩拜麾下,请教尊技。”
小清淡淡一笑,眼睛却望着湿淋淋、曲线毕露的白素,露出无不怀疑的神色。我心下一窘,道:“此位乃王大哥挚友,白素嫂子。;”便赶忙在一侧生起火来,免得显露出我等“水火交融”之下冷得哆哆嗦嗦那傻样。
白素盈盈上前,拜道:“小妇人有礼了。”
小清赶忙扶起她,道:“不必如此。你们怎会都在井里的呢?”
当下我急将此间经过说出,小清皱起眉道:“看你狼狈的样子,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转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白素,“颜鹰,你该让白嫂子跟我们一块儿走,不然的话,她交出你的印信,只怕更加招人怀疑。以袁绍那般精明的人,还会看不出吗?那时,嫂子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史阿忙道:“夫人说得是,白姑娘应该跟我们一块儿走才是。”
我也顿感不妥,此招“调虎离山”之计,用来对付别人可以,对付袁绍,只怕太过简单。像他这种人,才不信我会轻易将大印丢弃下来,还被这在火中毫发未伤的纤纤女子捡到呢。必然会威逼利诱,将真话骗到,说不定还会用刑。
眉头紧皱,刚欲说话,白素已看出我的念头,道:“多谢夫人好意,小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徒拖累了各位,还是留在这里的好。我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必为王越先生解忧。他既不顾性命,掩护将军,则将军必是人中豪杰也,小妇人哪有不为效劳之理?再说了,他们也不敢以一指加诸我身。我在镜玉楼时,大将军等都是熟识,最多我再回去就是。”
小清闻言不禁动容,道:“难怪王越肯救你,他识得的人,除了袁绍,都还不错。”
当下彼此告辞别过。白素脸上已隐有凛然之色,我叹了口气,道:“以后有了机会,再接嫂子一齐欢聚。”
史阿上前道:“白姑娘真不跟我们一齐走吗?”
白素摇摇头,避开一旁,不去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心道:你还小,人家都比你大了,怎能不注意二点影响?
唉,就算有意思,也放在心里嘛,何必这么赤裸裸的,多不好。道:“小清,我们走罢。白大嫂,您多保重,一有机会,我会遣人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街道上巡逻的汉军不断,看来他们已知道从会宾楼中逃走了至要钦犯,正全城搜捕。我想到王越,登时心中大伤。
看来他已经尸首无处,惨遭毒手了,要不然,怎会那么快便让汉军士卒追寻过来,又差点在白家井中捉住我呢?暗暗下定决心,此仇必然要报。
我们跳进城南司徒杨赐的府宅之中,蛰伏在墙根花坛深处。史阿兀自心神不定,低声道:“颜将军,这可是司徒大人的府邸,你确信这里会安全吗?”
我尚未答话,小清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现在已是全城追索的目标,汉军到处巡逻、搜捕,你想你可以逃到哪里去?照我想,我们该躲到皇帝的卧室里才对。”
我轻笑道:“说得对。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小清你的谋略比以前可大有进步啦。不过洛阳城防御甚严,现在汉军又全都草木皆兵的,想溜可没那么容易。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司马恭他们,我想——”
小清截口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但是我决不离开你。要走大家一起走,若你留在京里,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让我怎么补救啊?”
碍于史阿在旁,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可仍让我怦然心动,感受到她那份令人震撼的深情。心道:有你这句话,我必定不会死了。颜鹰岂是不惜命的人。放心好了,我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安全逃生的。笑道:“刚刚才表扬你,怎么又头脑发热了呢?这里舒服得很。况且史阿兄弟技艺不俗,我们自保有余。我知道洛阳除了你,没有人可以从干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的,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带个口信给司马恭。”把头凑到她的耳边,轻轻把我于路想妥的计划说与她听。
小清满脸的不愿,经我再三解说,才勉强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还是不放心你,史阿虽剑术超群,到底是个孩子。再说,你也未必肯让他涉险。所以一切小心为上,遇到什么变故,尽量拖延时间,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回来救你。”
我见她眼中惧是焦虑、担心之色,豪气顿生,轻轻在她耳边一吻,道:“好老婆,你安心地去罢,若死了颜鹰,地球还不倒着转吗?”
史阿一直在旁边凝神听着,我的话一出口,他便莫名其妙,以为我说出的是至深的禅理一般,不禁满脸钦佩之色,道:“颜夫人,将军定然没事,地球也决然无恙。”
小清与我面面相觑,直如见了鬼一般。史阿根本不懂其中道理,但这一句话,却尽得自然常理,相信连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也反驳不得。当下小清强笑着嘱咐了他几句,便腾身去了。
史阿叹道:“见了夫人的身手,我才知道再厉害的人,也会碰到比他更厉害的。师傅对我说这些话,初时我还不大相信,现在看到夫人,我才真正信了。”
我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所以说人不能盲目自大,也不必妄自菲薄。史阿,像你这种身手,在京城已是数一数二的了。”
史阿由衷赞道:“将军妙语,史阿闻所未闻。”但马上心灰意冷地道,“不过你不必安慰史阿了,我知道自己跟夫人比起来,简直就像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更别妄称‘数一数二’了。请将军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一定要拜她为老师,学习她的本领。”
我暗忖道:你说得真是一点不假,不客气地说,你像才生下来的婴儿才对。不过看在王越的分上,我也决不会亏待了你。若不让你学会一两样技能将来混饭吃,我以后怎么有面子去泉下见他?
想到此,又不免对史阿生出一点爱怜之意。王越谁都没留,只留下史阿托我,不光是因为他年纪尚幼甩?别过脸去,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史阿正舒展了一下趴得发酸的身体,见状奇道:“将军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因为从近处看,史阿的眼眉、鼻子以及尚未发育成熟的微微上翘的嘴唇,无一不是王越的另一个雏形。只是他还没生出胡子,前额仍挂着刘海,显得嫩气罢了。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暗想:难道史阿是王越的儿子?
低下头不去看他,心里却倒海翻江起来,想:他若真是王越的小子,那显然是有托后的目的。王越自忖难免,却知我决不会不讲义气,丢下史阿独生。看来此人危急之中,把所有的门人、徒弟都押在死上,却把惟一的活路留给了亲生儿子。这一宝可押得对哪!小清有通天彻地之能,我权宜善谋,当然脱身不难。
心下狂震,不由顺藤摸瓜般地猜忖下去:王越定是自忖带着史阿决无生路,才想到让我做冤大头,他自己一人,自然脱身无碍的了。王越也早说过,诸宦对他的会宾楼不满,剿灭之心由来已久,所以才会有今日之事呀!他所有门人、徒众都拼光,还显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架势。嘿嘿,厉害得很,厉害得很哪……
此念一生,顿时将王越甘冒矢石,奋不顾身掩护我出逃的壮举看得轻了。心里仍犹疑他是否还在人世,当下自不便说与史阿听,只淡淡道:“你脸颊上有一颗痣嘛。王大哥的脸颊上也有一颗,比你的大多了。”
史阿听不出我言外之意,道:“师兄们也常常提起,说师傅和我长得挺像的。师傅对我很好,把我当儿子一样,传我的功夫,也比传师兄们多一些。唉,可惜师傅那么看得起我,我却不能和他同生共死……”
我心下恍然,安慰了几句,不露声色地问道:“史阿,你的父母呢?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他们。”
史阿脸色悲凄,道:“他们早就死了。我十岁以前,都在别人家过的,那家人与王师傅是好朋友。有次云游师傅路过,便把我收在身边,他从来没提起过我的父母,每次我一提,他就要发脾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下更是震动,隔了片刻,才故作泰然地道:“哦,原来如此。那你怎么知道父母死了的事呢?”
史阿叹道:“我不能问师傅,后来有一次就偷偷回去,找收养我的那家人。可他们遭了火灾,很早就死了,我回来只好再问师傅。这一次他没有责怪我,叹息了很久,才告诉我,说他们早就死了。”
我感到心中有一股寒气冒了上来,暗道:若猜测得没有错,王越正是史阿的生身父亲,他定有极大的隐情,才不敢认这个儿子,而后来又把收养史阿的一家人尽数杀掉,以便瞒下这个秘密。可惜你一辈子的“好人”形象,在这事情上全然蜕去,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坏蛋。
顿觉心灰意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当下不再发问,只是推说肚饿,道:“一时半会儿官兵还搜不到这里,趁此机会,我们偷进府里,弄些吃的出来,若是能找到张床睡,就更好了。”
史阿道:“好是好,只是夫人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我心中暗笑,道:“去去就来,打什么紧。你当我真会在司徒府中睡大觉吗?我的胆子,还没那么大罢。”
当下从花丛中蹑足前行。天气很冷,又阴沉沉的,花园的小径旁所植的,都是些大桂花树,此时花早已谢了,枝杈上叶片皆是深色发枯,显见气候所致。
东面的假山之旁,却突地传来一个男子的朗朗笑声。我和史阿赶忙滚倒在灌木丛中,屏声静气地,只听两个人从小径慢慢地走过来,一人笑道:“杨翁真是雅兴不减哪,这么些名贵的菊草,竟然仍是花开不败,可见杨翁平日里调养的功夫。”
我心想这杨翁必是司徒杨赐无疑,要不然谁能那么悠闲自在地听别人对花草评头论足呢?
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感慨地道:“袁公谬赞了。扬某老矣,只能依靠这些草木鱼兽,寄情于山水之间,方能得慰老怀也。”语气间似有哀伤,颇给人沧桑之感。
那袁公显是对他甚是了解,道:“杨翁不必如此,社稷遭此大乱,乃是天意!不过黄巾贼子如今在皇甫将军手上,已毫无顽抗之力,闻说下曲阳之役,我军节节大胜,眼看就要生擒张宝那逆首了!往后天下安定,皇帝必然致力图改,兴我大汉,四海升平之刻,指日可待也。”
我心里暗讥此人迂腐,却不能出面对其直驳,只得将话吞落肚中。半晌,却听那杨赐长叹一声,道:“袁公此言差矣。黄巾作乱,蓄谋甚久,只不过皇帝沉迷于声色犬马、奸谀朋党,而毫无防备罢了。我曾三番五次,上书朝廷,请求对贼众‘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孤弱其党,诛其渠帅’,而陛下总不能用,致使蚁贼造势,乾坤动摇。现在皇甫将军虽敷治其伤,然难以治本,我看我朝兴盛之象,恐怕风在乎梦中罢!”
那袁公哼了一声,显是对之有所不满,道:“杨翁此话若被别人听到,恐怕罪责不小啊。”
杨赐淡淡道:“杨某早已看得透了,明年便向朝廷辞官归隐。袁太傅,你与我是三十年的至交了,也该清楚杨某的为人。若是社稷有幸,皇帝励精更始,我又怎会讲出这样的话呢。”
我立刻晓得“袁太傅”必是袁绍的长辈无疑。只听他的口气一缓,语气不由自主地,也哀伤起来,隔了许久,才叹道:“想当年我与杨翁支持清议,与太尉杨秉、司空周景合力,奏免阉徒亲党五十余,真是大快吾心。可没有料到宦官的势力竟越来越大,到今天已隐有以手遮天之能。唉,真不知我等忠心辅政,最终会落到个什么样的下场。”
杨赐也是感慨万千,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后,又反过来劝说袁隗道:“袁公不若和我一齐辞官回乡吧,这里也轮不到我们说话了。宦官、外戚争权夺势,迟早我们会卷在这个是非圈中。”
我暗自佩服,偷眼往外望去,只见正对着花坛处站着两人,都是眼眉须白的老头。一人稍高,手拈长须,沉吟不语。另一人双手背负身后,眉宇中透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低声道:“我袁家四代为公,辅佐皇帝,怎么能于此危难时刻弃之而去呢?杨翁,我不及汝,若是天命所归,即便我身遭戮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杨赐浑身一颤,道:“老友,何出此言?”
两人相互对望,双手握在了一处。此时一名使女从小径走来,轻轻施礼,道:“老爷,天气凉了,夫人请你和太傅回厅上用茶。”
杨赐点点头,挥手支开了她。袁隗见杨赐神色有异,问道:“还是那件事吗?”
杨赐勉强笑道:“不是。走罢。”袁隗默然点头,两人便又顺着小径,原路返回了。
我和史阿趴得全身发酸,全没一点站起来的意思。我心道:原来像司徒杨赐这样的大官,也有种种难书之隐,还竟然到了准备辞官的地步,可见东汉的统治,的确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存亡之道,向来在乎人民。政府对天下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只知一味残酷压榨,怎么能不自覆于水呢?看起来杨赐倒是个明眼人,甘心退居乡下隐居,以避乱世。只不过比起曹操等辈,识见还差了一些。
史阿突地道:“司徒大人原来想退隐,师傅曾说过,隐士都是些贤良忠直的人,他们不愿意为朝廷效力,就称病不应公府辟命。但他们都不大喜欢朝廷上的官儿所以总要挑些毛病来说说。”
我不由笑道:“王越似乎看不大起这些人嘛。其实像杨赐这样的官,位列三公,已是至崇,若非天下真的无可救药了,他们又怎会退隐呢?只有已经退下来的人,才能置事局外,冷静地看一看大势,从而提出某些有针对性的意见和建议。可不能说他们光是讥讽、挖苦呀。”
史阿略有些明白般地点点头,道:“将军说的话,我理解一些了。不过我们还是等夫人回来后再说这些罢,将军不是要去找点吃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回去等着罢,我去厨房里偷一点吃的就来,若两个人同去,目标就大了。”
史阿方要起身,闻言只得怏怏道:“将军要小心一些,别让人发现了。我回花坛那儿等夫人好了。”
我漫应一声,已经往曲廊房边走去。心道:这小兔崽子,人小鬼大,满脑子都是糊涂心思。刚才在白素姑娘面前,已是个魂神颠荡的淫贼相。现在提起夫人,更是精神大振的样子,不知道和他老子的遗传有没有关系。再仔细想想,王越此人,从来都深藏不露,还真没有逾越不羁的事情发生过,难道我对他的怀疑是没根没据的吗?摇摇头,自语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坏人老子见得多了,这年头,一个个遇见的都是素质低下。王越若光凭杀史阿养父母一事,就可位列天下最伪之人排行榜前十名了。”
回廊之前,看样子是花厅和西厢房了。瞧这建筑的布局,倒和凉州马老二家的如出一辙,心里不免有些惴惴: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说不定往前走个二百米,又出来个丁六,那可真有鬼了。
在廊下四面一望,却正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往这边行来,他手上端着茶盘,看样子要往花厅去。我在地上捡了块石头,隐在角落里,待他行来,照着他的后脑便闷了下去……
处理完破瓷碗、破盘子后,便将此人拉进灌木丛,对换了一下衣服,只是略小一点,暗喜这套服装做得好!当下毫不客气以臭袜塞他的嘴,以腰带缚了他的手,这才整整头发,在庭园的池中洗了把脸。
一切停当,我干咳了几声,鬼鬼祟祟地上了回廊。心下大悦:这个计策恐怕是这辈子我用得最多的了!上辈子我该是条变色龙才是。老子没有小清那高来高去的本领,只能老老实实地步行,所以应该比她更聪明,更懂得变色才是,不然的话,我也能活到今天吗?
方想得高兴,突见前面走出几个婢子,簇拥着中央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姐。我魂飞魄散,想走避已是不及,只得老远地躬身施礼,头也不敢抬一下。
她们走过我的身边,却连望也不望一下。我情绪方始安定,突地那小姐转头“咦”了一声,道:“叫你给老爷、太傅和夫人送茶,怎么你还愣在这儿?”
我脑门急出一头的汗,勉强道:“我……小的刚要去拿。”
那小姐声色俱厉地道:“什么?”
旁边的一个女婢重重一跺脚,添油加醋地道:“叫你送茶,居然拖到现在,你想挨家法惩治吗?”
我倒不怕“家法”,只怕被人发现我是个“外人”,低着头道:“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着,转头便疾步走开。
那小姐似是大怒,叫道:“站住!”我连忙停步,心想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了,缓缓抬头看着那小姐,只要对方发难,我便立刻狂奔而去,决不能束手就擒。不过一望之下,却见那小姐的确美貌过人。身着五彩风霞衣裙,短花袄,一张玉脸黛眉紧皱,却托衬出她小巧高拔的鼻子和动人的樱唇,一双优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见我那么无礼地看着她,不禁怒道:“你看什么!”
旁边几个丫头一齐叫道:“你的胆子真不小,还不跪下请罪。”
我心里大骂“恶毒妇”不止,扑通跪倒,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几个丫头只是一味地骂着,那小姐突地道:“别骂了。
小桃,快点再去端茶上去,老爷若生气,便说伺候我打扮费了些工夫,不关你的事情。”
旁边一个女婢应声去了,这才放缓了声音,冷冷道:
“原来你是新来的。小五怎么没见?”
我吁了一口气,暗道侥幸:司徒府上恐怕下人多得都来不及认呢!那小五,必定是刚刚我摧残过的家伙无疑。禀道:“他……他上茅房去了,却叫小的给老爷等上茶。小的一时忘了厨房、厨房在哪里……”
一个女婢失笑道:“你是不是脑子忘记带了?竟连厨房都不晓得在哪儿。”
那小姐口气终也转缓,道:“你抬起头来。”
我暗忖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问题,赶忙道:“小的不敢。”
那小姐冷然道:“恕你无罪。”我心里咯噔一下,只得慢慢地抬起头,重又和她双目相视。那小姐两条凌厉的目光在我脸上转来转去,忽地叹了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来当一个没出息的下人呢?”竟然像是为我在抱憾一般。
我摸不着她的底,只觉她的话还算和善,脑子一动,道:“小的叫……贾宝玉,只因自小在脂粉堆里打滚,父母深为不喜,因此被逐了出来,流落街头,幸逢府上招工,因此冒昧来投。望小姐可怜我无依无靠,不要再把小的赶走。”
众女婢见我说得好玩,不由一齐掩口笑了。那小姐微微一展颜,皱眉道:“贾宝玉?这真是个怪名字,不过你也蛮老实的,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娇生惯养的,一点不像个仆役。你现在在谁的手下?”
我暗叫好险,自知若这丫头再查问下去,定然会泄露天机无疑。嗯嗯地道:“我……我现在整天扫扫地、擦擦桌子、端茶倒水的……”
那小姐眉头一扬,道:“你是在田四手下?”不待我答,便转头道:“阿杏,把他带到账房杨大管家那里,让他教教这人写字、记账。”
那阿杏盈盈一礼,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道:“你还不快磕头谢恩吗?小姐恩典你,这是你的造化了。”
我心里大骂,但是无可奈何,只得磕了一个头,阿杏笑道:“快跟我走吧,你这小子,不知道有多么好的福气!”
我望了一眼那小姐,此时她的目光也正往这边看来,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转头便走了。我无奈地跟着那个叫阿杏的姑娘,忖道:老子找点吃的东西,便要磕那么多头,若是想逃出城去,还不要丢了老命?
注:胭脂井原有南唐后主陈叔宝与其妃逃避追兵的典故,本章中主角等亦为躲避追兵和大火而跃入井中,虽不知此井何谓,但中有关女乃是事实,故名之亦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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