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甲骑甫出

  张让府出动的两百余精锐家将集合待命。我命令他们全部换上平常服色,立刻在西市后田四必经之处分批设伏,其中自然还掺杂了许多“卖鱼卖肉”的小贩、些许耍杂技的戏团及观众等等。西曹市的后面,乃田四购完年货,到祖庙拜祭的必由之路,我要是杨觐,也决不会等到田四走上大路,才下手刺杀。

  两个府院特意安排的随侍近身保护我,皆在衣服下暗藏了短剑。此日极冷,饶我穿了两件厚棉衣,仍感寒气透骨。

  好不容易走到正阳大道西首街上,这才有了些熙熙攘攘的感觉,街肆两旁的买卖吆喝之声,不由让人精神一振。

  我转头朝左边那个满脸凶光的汉子道:“你去市后探探,看看有没有人先在那处埋伏。另外也加派些探子,待那人一到此处,便紧紧盯住他。”

  那人躬身遵命,眼光却在我脸上一闪,道:“请问总管,此次到底是来救人的呢,还是来杀人的?”

  我冷瞥着他,立时让此人惶恐起来,“小人多嘴。”

  我挥挥手,哼了一声道:“我们既不杀人,也不救人。

  坐山观虎斗罢了,不管哪一方的人占了上风,我们总是最后出手,收拾残局,懂了吗?”

  那人微微一凛,道:“小人明白了。”碎步退开。右首那人小心地道,“总管大人不如先到那边酒肆里坐坐,这大冷天的,怕不要把大人身子冻坏了。”

  我摇摇头,道:“先在北面晃荡一会儿。我们现在若光顾着去酒馆里暖和,弟兄们便很可能找不到,没有了情报才是糟糕呢。”

  那人称是,没有丝毫不悦,却露出十分钦佩的目光,道:“总管大人亲身涉险,又不辞劳苦,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我虽不敢褒贬张大人,但他的手下,十九都为贪生怕死之辈,小人曾在岁前护卫过总管颜复,只闻说有人要与他不利,他便吓得站不起来,害得我与庞兄只得一路把他架回府院,丢人之极。”

  我淡淡一笑,请教他的姓名,那人道:“鄙姓东门,名俚,是屯骑司马吕大人的弟子。因鄙生得勇壮,被张大人看中,引为亲随,无事之时,便在城外游苑庄守职,倒很是一件美差。”

  我心里想到“肥缺”二字,道:“你倒是很直爽,问一答十。在张大人手下做事,只要对他忠心,他是不会亏待你的。”

  东门俚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却不敢怠慢。我自然看得出来,微笑着激他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张大人么,莫非嫌你的美差少了?”

  东门俚忙道:“不是。”沉默半晌,叹道,“张大人贪贿而少恩德,动辄打骂,还常常借口处死下人,目光亦是短浅。唉,我是见总管大人非比常人,才说这些心腹话,望大人听过就忘,切勿记在心里。”

  我干咳起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转口道:“不谈这些。今天这两批人,为首的分别是田姓、杨姓,此二人乃颜复死党,听说颜复被张大人杀了,便密谋报复。但他们又各不谦让,所以产生了争执。”

  东门俚恍然大悟,“总管大人原来想把他们统统捉得来,便索性让他们杀个痛快。嘿,坐山观虎斗,此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

  等了小半个钟头,探子这才前来禀报,言田四一行正悄声没息,准备加速通过西市后。而那前去打探的庞姓护卫也回来了,称市后“是二重围墙隔成的几条窄巷,两旁屋顶、林间,似乎确实有人设伏”。

  我大感松了口气,忙指挥人马分散往赴,要他们缓缓接近、隐蔽身形,切勿在动手前暴露了身份。

  东门俚和那姓庞的带头领路。天气寒冷,好在没有起大风,否则这种天根本不能有任何行动。集市的四周街道,便已看不见半个百姓,再往前走一点,便是一溜早废弃不用的土墙,原是用来阻隔街巷的,但又矮又脏,墙角到处散乱着垃圾、污物,根本已变成了半公开的厕所。

  田四的人似乎早与人动起手来,我们伏在墙垣下面,因隔得太远,只能隐隐感到他们打斗得激烈异常。拼足目力,似乎看见孙氏兄弟正护在田四乘坐的轿边。两旁大树上,不断跃下身穿黑衣、蒙脸的汉子,手持利器与之厮斗。

  我连忙挥挥手,示意东门俚等几人跟随上去。那深巷之中,鏖战正酣,走到近处一幢破屋隐藏好了,便听到剑在空气中的嘶鸣与阵阵惨呼之声。忖道:田四怎么如此不济,他不是说留有伏笔吗,却不料这么快就和杨觐的人近身接战了!

  从屋旁临街的破窗户偷看出去,田四却已经被孙氏兄弟架着,慢慢往一旁街角退去,旁边有数十名黑衣蒙面人疯狂抢上,但孙邯、孙离的确了得,虽数受轻伤,仍是力敌众人。但田四轿旁十几名大汉,却被杀得一个不剩,“田爷”面容惨淡,毫无一点人色。

  我正考虑着是不是先派人救他一下,突地孙邯撮口做声,发出一声嘹亮的啸声。还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两面巷口突然间涌出许多持弩健者,也不说话,便嗖嗖发出短矢。

  一时间,那些蒙面人躲闪不及,纷纷惨呼中箭,地上顿时被血水淌红了大片。孙氏兄弟早护着田四躲在墙根,直到围攻上来的所有人死光了,这才慢悠悠地晃出来。我看着这许多人霎时间变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首,不禁更是吃惊:若刚刚存了一念之慈,那此时死的人必定是我了,杨、田两人谁不会得意忘形呢?

  那些地上还兀自挣扎的,俱是被持弩者乱刀砍死,惨叫声此起彼伏。田四和孙氏兄弟对望一眼,俱是舒了口气,孙离笑道:“差点就顶不住了,亏得吴兄应变机智,赶到这里……”

  那弩弓手中一人面露得色,道:“孙兄过奖了。田总管,这些人八成是贼子杨觐的党徒,可事情太过紧急,竟没留下活口,不知田总管欲怎样和姓杨的对质?”

  田四阴阴一笑,道:“我自有办法。他以为我没人了,才这么有恃无恐,选择这么个僻静之处刺杀。殊不料我还有你们这支生力军,嘿,此次扫平了杨觐党羽,你功劳最大,我要好好奖赏你。”

  姓吴的差点没跪下谢恩,道:“总管对我的恩德,无以为报,只求大人赏个小小的管事做做,也就了却我此生之愿了。”

  我忍不住掩口想笑,心里却对此人产生莫名的好感,真是打蛇随棍上,贪得无厌,甚合我平日的胃口。田四哈哈大笑,道:“小小管事?你说话真是没有分寸。好罢,就依了你的请求,不过先得生擒杨觐这个贼子,勿让他逃了半个人。”

  这些人方在大想美事。突地,两旁巷口处又涌出众多持盾的人,霎时间,便里三重、外三重围了个结实。有人重重从一旁屋顶上跳下,狂笑道:“田四!你真是痴人说梦,想得倒挺好啊。多说无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免得咱们手脚没有轻重,伤了贵体,哈哈!”

  田四等人不禁色变。孙氏兄弟急忙将田四搀到街角,那帮弩弓手看到这样的情况,也不免慌张,慢慢地向后缩去,围成一个大圈。

  原来杨觐亦有后着!我听得说话,顿知此人乃杨觐手下头号护卫安牧,一想可知,地上死的这些人,不过是他们着意派上引田四露伏的诱饵,他们真正的实力,却在安牧这批人身上。当然我看见其最前两排的盾兵,也暗自震恐杨觐的桐察力。他应是将田四摸透了,才会有这样的布置。

  东门俚在旁低声道:“颜复真是该死,预备了那么多兵马,当真反了!”

  我点点头,道:“派人将家将统统调来,我们也准备动手吧。”

  他急忙抽身出去布置。此时,孙氏兄弟等相互密语,突地暴喝连连,向巷口那群盾牌兵冲去。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如砍瓜切菜一般,风卷残云似的杀掉数人,其攻击的队形顿讨大乱。安牧大怒,挺剑从后跃上,但孙氏兄弟却猛地扑向两边。姓吴的高声发令,弩矢急如珠雨地射向巷口。一时间那些毫无隔挡者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剩下的赶忙飞奔逃向巷口。

  孙邯冷笑道:“原来是安牧!此次就算我等势单力薄,也决不会甘于就擒。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飞剑绝招。”

  安牧闻言方要振作精神扑上,那边早有人制止道:“何必跟这小儿斤斤于口舌之能,来呀,稳住阵形,给我拿下田四那个逆贼!”

  我抬眼望去,巷口处杨觐人马之中,俨然站着一名长须宽袍的中年人,面目黑瘦,典型的斗鸡眼。立刻让我想起那叫“魏先生”的狗头军师来。

  安牧果然很听话,拍了拍手,指挥着人马四面合围上去。狞笑道:“你想激我动手吗?别急,反正你很快就是个死人,我又何必较劲呢。”

  孙邯大怒,拔剑跃出阵中。杨觐队里,也立刻扑出五六名御剑者,立刻缠住了他。安牧再一声令下,众人踊跃地冲向巷尾,和弩弓队近身搏击起来。田四早吓得手脚酸软,孙离连叫了两声,却没得到孙邯回应,只得暴叫一声,以肩膀撞开土墙,护持田四缓缓往祭庙退去。

  是时刀光剑影,早已战成一片。东门俚发完号令溜回来,见此景不由抽了口冷气,指着正奋勇搏斗的孙邯道:

  “颜复手下有这等人才!幸亏总管大人计策高妙,否则我等恐怕损兵折将,也难生擒活捉这些反贼。”

  我见两帮人打得你死我活,微觉厌烦,正想从房里撤出,去会合小清等人。突地一人从破屋的顶棚间跃下,身手极是矫健,东门俚见那人黑衣蒙面,以为被人发现了行踪,低喝一声,抽剑就刺。

  我回过头,见那人向我使了个眼色,显是史阿。大喜道:“住手,都是自己人,千万别伤了对方!”

  东门俚急忙撒开几步,史阿走到我的身边,眼光却是向他微微一瞥,笑道:“你的剑法不错呀。”躬身抱拳,“刚刚我才发现,原来四处早就预下将军的伏兵,要不是提前有了准备,光看那个阵仗就会吓一大跳呢。”

  我笑笑,介绍东门俚跟他认识,“杨觐到底派你干什么?我瞅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动手,倒是那个魏老头儿刚刚见了一面。”

  史阿嘿地一声,兴高采烈地道:“我马上就有事做了。

  安牧等人缠住孙邯,我就独自对付孙离罢了,杀了他再生擒田四,这功劳就属上上乘了。”

  我心里念头一转,道:“杨觐来了没有?”

  史阿确信不疑地点点头,道:“他此时恐怕正在杨家祭庙里伏着呢,哼,他就想要田四自己钻进圈套,再好好戏弄他。听说他要把小姐也请去……”

  我想起小清,顿觉十二分的放心,“你还是快去吧,我们会立刻围住祭庙。杨觐想逃不会那么容易!”

  史阿点点头,又向东门俚微作一礼,这才蹿上屋梁而去。惊得目瞪口呆的东门俚道:“总管大人从何处弄来这个奇士,简直比那人还强上十倍。”

  我哈哈一笑,,心想:大惊小怪!还好你没见过清儿出手,不然的话,恐怕你满脑子的形容词都不够用了。

  杨家祭庙。那姓庞的护卫早将人马布置好了,抱拳行礼,道:“一干反贼都进了庙堂。西市后残留的那些人皆被拿下了。”

  我夸奖了他一句,问道:“那女的呢,有没有跟她联系上?”

  庞护卫恭敬道:“已在堂外等候总管多时,小人看见往东城的李府大巷中,被格毙的尸体足有三四十人,将军对姓杨的那批反贼行动似早有预见,我等俱都佩服万分。”

  看他恭顺的样子,我知他定是张冠李戴,把小清的功劳记在了我的头上。殊不知除了张让的这些家将,我便只剩下了苟攸、司马恭等统领的那支“分队”了,哪能在人不知鬼不晓的情况下一举干掉三四十人,笑而不言。

  等了片刻,便与杨丝小姐照了面,她仍是坐在轿中,微微掀帘,用眼光一指随后跟来的小清,轻声道:“你夫人到底是人是神?”满面困惑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道:“实际上我也拿不准。小姐还是别想了,马上就能捉住杨觐,你不去看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吗?”

  两名婢子忙伺候小姐换衣。她出来之前,由于小清的坚持,其全身裹覆重甲,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小清走过来时,东门俚和庞护卫眼睛俱是一亮。她笑着道:“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被杨觐、田四杀掉了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我趾高气扬地道,“要想杀我的人还少吗,哪一个不是在流血受伤?”

  小清正待嘲弄我几句,突地走来一名探子,言祭庙中局势大定,姓田的已被拿下,孙氏兄弟皆被杀。

  我吃惊道:“好快!”想到史阿那颇具信心的样子,顿时明白孙离、孙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截。赶忙传令东门俚与庞护卫各带一百人,分四路突进,众家将冲进庙里,“不管是人是鬼,统统擒下”。我自带小清、杨丝“殿后”。清楚了田四的实力之后,我估计杨觐纵然得手,所剩人手也不会太多,而那安牧等跟史阿争锋,还不跟几只死猪没什么两样吗?

  当下张府家将们一齐喊杀,冲开四门往庙堂里冲去。然后便是一阵丁丁当当的厮杀声,刺耳的嚣叫声,以致我开始怀疑杨觐是不是想惊动旁人,好趁乱逃窜。再过了一会儿,叫喊拼杀的声音终于渐渐歇止,小清看看我,笑道:“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要吗我们现在就进去吧。”

  婢女们服侍杨丝、小清蒙上面纱,又召来多名护卫,这才出轿随我走向祭庙。我一眼瞧见被砸破的墙垣以及庙堂内乱兵围困下惊慌失措的杨觐与其徒众,不禁摆足了架势,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东门俚和庞护卫显然不知我笑声中的含义,却亦十分知趣,使个眼色,便带领手下兵众,也一齐高声大笑,当真快意之极。

  田四已被蒙面的史阿制住,蓬头乱发,额角间一道五寸多长的血痕,模样狰狞可怖。杨觐却是一脸愤恨恍然,极怨毒地瞪着我,平时那一点点虚伪的微笑早就荡然无存。早有家将数人分别用两柄剑指着他们的左右胁,令其动弹不得。

  “贾贼,我早料到是你!你等着罢,我要面见老爷,向他陈说你的阴谋。”他两眼冒火地垂死挣扎,“你谋劫小姐,刺杀总管,该当何罪!”

  除了小清和史阿,其他人都被他一声“贾贼”骂得怔住。庞护卫反手一个巴掌,道:“该死的东西,见了颜总管还敢这么大呼小叫的,你想造反吗?”

  我这才蓦然记起曾说过杨觐乃“颜复的死党”,笑道:

  “算了算了,你们都退下。我有些话要跟这姓杨的私下说一说。”

  庞护卫躬身领命,挥一挥手,将安牧等囚犯都押了下去。史阿这才以真面目过来参见,又拜过小清、杨丝,大笑道:“杨总管,你看看这是谁到了!你不是有话禀告老爷吗?对她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杨觐见史阿与我如此亲密,顿时醒悟,“小子,原来你跟他是一伙的!”眼光一扫,正好看见杨丝在婢女引护下走过来,顿时面色阴沉,垂下头再不说话。

  杨丝目光如炬,面纱微微颤动,看得出她已经非常生气。

  “杨总管,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杨家的人,竟然残暴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爹,有什么面目去报答他对你知遇的恩情?”

  杨觐缓缓抬头,脸上怨气深沉,“什么恩情?他只晓得公务,从不关心府里的事情。这些年来,若不是我一力撑着,只怕他所有的奉禄也不够家里人吃饭哪。他又要娶小妾,那田四不就是因为投他所好,才能坐上总管的位置?”

  杨丝气得全身都颤抖起来,勉强抑制才没有歇斯底里,“胡说!我爹……我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杨觐冷笑两声,“是不是小姐你心中有数,何必再多费口舌。我杨觐自问无愧于老爷,做事数年,大多为着杨家着想,你们又有什么理由来惩治我呢?”

  我心里禁不住要大叫此人辩才一流,不住回忆起神海族时,被长老囚禁前大帐中的一番对白,心里一甜,忍不住向小清看去。而她此时正凝神于杨丝的答话,丝毫也没注意到我古怪的神情。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史阿突地在旁轻声笑道:“杨觐总算是慌了。依他的罪,至少能将他剜成肉泥,还在死不知趣地讨生哩!”

  望着被我们活逮的田四、杨觐,我突然灵感骤现,笑道:“……不如让他们来场角斗,把胜负决出来。不然这两人谁都不服谁,能心甘情愿去死吗?”

  我大声高叫:“喂,两位总管大人,平常你们不是都想手刃对方的吗?今天我便给你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来人,给他们每人一把剑,若是能杀得了对手的获胜的,我便不再要他性命。”

  东门俚立即应声,命所有人退开数步,这才丢下两把利剑。田四乍然一惊,忙低下身握住剑柄。而与他挨得极近的杨觐也马上捡剑,还跳开一步,以防对方偷袭。

  霎时间庙堂里鸦雀无声。杨、田二人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两把剑俱是横在胸前,虎视眈眈地瞪住对手。田四突地暴吼一声,挥剑猛劈,杨觐闪身格挡,两剑相交,发出刺耳的声响,杨觐显然不是田四对手,咬着牙大退一步,右手微微地颤悸起来。

  田四得势,更是不容对方喘息,剑锋又已刺到。杨觐此次倒学了个乖,转了半圈,借力把剑势引开,大喝一声,左手用力捅出。

  田四被击中右颊,一跤翻倒。杨觐狂猛地冲上,双手握剑,死命往他身体戳去。田四疾速地滚开,双脚乱蹬,踢开了对方的剑身。

  待杨觐再冲上来时,田四已然做好姿势,刷刷两剑,便轻松逼开了他。杨觐瘦长,田四肥胖,体力也占了优势,若不是忖着有些小聪明,恐怕刚刚动手之时,杨觐就已死上一回了。

  两人见暂时不能取胜,谁也不愿意先出手进攻,便各退一步,横剑目视对手。半晌,杨觐忽地惨然一笑,道:“田兄,没想到我们风光一世,到头来竟然栽到个无知小辈的手里!今天就算拼了个你死我活,还有什么兴味吗?”

  田四移动着步子,置若罔闻地道:“杨贼,你休要分我的心。今天大不了拼着多流点血;还收拾不了你吗?刚刚你没听到吗?若杀了对手,便可无碍。”

  杨觐缓缓又退开一步,面上全无变化,叹道:“田兄,你不觉得握剑之时,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吗?我是老了!你的年数还比我大两岁,争来争去,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性命相拼吗?嘿嘿,不过你若杀了我杨觐,老爷又岂能再容你留在府上?就算给你半条活命,你这下半辈子又能够漂泊何处呢?”

  田四冷冷一笑,脱口道:“你别充好人,我田四到了杨府,拜蒙你所赐,从来是不敢忘记的。你这奸谀的小人,现在倒假仁假义起来了,尽管哭罢,我田四剑下,可不会留你性命。”

  杨觐的剑竟完全放了下来,脸上一片凄然,苦笑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做了五年的总管,也深识田兄是条好汉子。适才的话,只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我自认斗不过田兄,若我死了,就烦请田兄多多照顾我家乡的妻儿老小吧。”

  田四大是惊异,眼神一黯,剑尖终又垂下半分,犹豫作色。

  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然而,我看见杨觐低迷的眼帘中射出一道凌厉的目光,顿觉不妙。还未来得及发出警告,只见杨觐突地往左看去,惊讶地大叫一声,引得田四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望去,这才剑握左手,凶狠疾速地挺刃刺出。

  田四发觉中计,急往右侧暴挡,同时错步移开。可他到底慢了半拍,又没想对方竟会出左手用剑,瞬间便是胸前开花,那长剑“噗”的一声,直扎没底。

  众人皆惊呼起来。杨觐方自露出得意的狞笑,田四突地狂喊着用左手捏住剑身,飞起一脚,重重将杨觐踢开,这才惨呼跪倒,叫道:“姓杨的,你果然阴毒!”翻目倒下。

  杨觐被踹得眼冒金星,但侥幸逃得一命,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直到想起他那诡谋求存的法子,禁不住汗毛倒竖,心想:坏人总是坏人,终归会遭报应。虽自问没有杨觐半成无耻,却依然颇感欣慰,到底骨子里是能称上“君子”的。

  杨觐喘着粗气狞笑道:“姓贾的,可不能食言。我杀了田四,你们便不能再随便处置我。”

  我牙齿痒痒的,却大笑道:“我可不像你,说的话就像放屁一样。老子行事最讲究原则……”

  猛然间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只见那已然“死去”的田四竟然慢慢地爬了起来,颤抖着爬向杨觐。在对手还未惊觉之前,突地使出不知哪来的气力,疯狂扑倒杨觐,两只手狠狠掐住了对方脖子!

  杨觐几乎吓得昏去。田四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像铁箍一般,钳得他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田四嘿嘿地阴笑道:“姓杨的,要死我们两个一块儿死!你这卑鄙小人,休想在我田四手下逃生,我们统统看不见明早的太阳于。”

  杨觐已涨红了脸,右手拼命地扯着喉咙,却伸出左手,一下抓进田四胸前的创口去。两人皆是大叫,像发了疯一般在地上扭滚、厮打、吼叫。但田四瞪圆了眼珠,无论怎样,双手也再没离开过对方的颈项。

  一时间,他们互相拉扯的头发、脸皮随着激烈的厮斗越掉越多。我们皆是不忍再睹。杨丝别过脸,轻声道:“这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恶心!不如……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吧。”她深深望了我一眼,半晌才道,“我不管你怎么处置他们,可你得跟我回去,向爹爹禀报吧……”

  我默然地望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杨丝脸上血色渐退,颤抖了一下,突地冷静下来,“你是不愿意留下来……”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原想留你下来。可我现在觉得那根本没有指望。你这人那么神秘,又那么有本事,好像什么都不会放在眼里……我只求你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不叫贾宝玉?你又是什么颜总管了?”

  我心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情愫。知道自己决不可能留在杨家,但也不可以带她一起离开。她是当朝司徒、一个古代贵族的女儿,她有身份、有名位、有过去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而我现在还只是个需要随时转移的钦犯。况且……我也不允许再有爱上别人的权利,我早已背上了沉沉的感情包袱,而且为此是相当心甘情愿的。我的妻子清儿,是惟一我愿意为她耗费整个生命的女子,我会用自己来补满她曾经的坎坷与未来将会出现的种种困难与挫折。也许……唉……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道:“我叫颜鹰。”

  杨丝看着我,眼里却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此时,东门俚、史阿走上来禀报,说杨觐、田四已死。我挥手支开了他们,朝杨丝道:“你怎么啦?”

  她涩然一笑,道:“杨觐那天已向我提起过,他担心你就是闹得洛阳城中人心惶惶的颜将军,但终究没有证据。而我倒是越来越害怕,因为我听说过你的事情,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我还在暗中希望,你不要是他!我宁愿你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你既然都招认了,我也不能再留你……以后你还会回来看看我吗?”

  我转过头,小清装作没听到一样,慢慢地走了开去。而那些家将、仆役也都各自忙着打扫战场,似是全没在意我们的谈话。不禁有一种怅然的感觉,颇为失落,因为我从来没想过,以后再回到杨府来。

  “我……会的。”我咬咬牙道,“不过你最好和令尊一起离开这儿吧。洛阳过不了多久,必定会大乱。”

  杨丝淡淡一笑,云纱间眉宇展开,道:“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关心丝儿的。放心吧,我决不会苦念着你,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你救丝儿的大恩,只好我来生再报了。愿上天保佑,你与夫人可以永远相敬如宾,濡沫涸辙。”

  我鼓起勇气方要说出的话,突然再也没必要讲明了,我看着杨丝柔弱地转身离去,胸口不禁一酸。若不是造化弄人,把我搞到这鬼时代来,我才不会看着她这样孤独无依地离开,而会尽我一切努力帮助她。可是现在,我只能长叹几声,掉些鳄鱼的眼泪,凄凄惨惨戚戚而已。

  东门俚等人早将损失伤亡等一一报来。我命将杨、田的党徒尽数移交杨府,死伤者各有抚恤,这才走到庙外,和小清共坐一车,赶往城外。

  至于史阿,无论如何,就算冲着王越的“面子”,我也不好意思带他一起打仗,便借口让他探查情报,暂时还留在杨府。至少可以帮我看顾着点杨丝,田四、杨觐余党未清,一时间还会有不少乱象。

  庞护卫要先往张府交差,自领家将返回,东门俚便点了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打着张常侍府的旗号,送我出城。

  小清于路默然不语,只是望着窗外,我心知她见杨丝和我密语,有所气恼,不禁升起一股歉意。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唤道:“清儿,说说话好吗?”

  小清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难道跟杨丝还没有说够吗?”

  我微笑道:“你醋劲真大。你也知道我跟她没什么,为什么非要以为我在和她说亲密的话儿呢?”

  小清咬了咬下唇,道:“不行就是不行。我……”面色一红,却想不出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意思,只能噘起小嘴,想让我感受她的不满。

  我笑道:“原来你这样在意我!放心好了,我早发过毒誓,对你决不会有半点改变。现在我仍然重申,我只爱你一个人,你别胡思乱想的了。”

  小清“噗”地笑起来,阴霾尽去,“我才不信呢。”却仍是笑着靠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她的香肩,不禁微合上眼,道:“刚刚跟杨丝讲话时我还在想,我早已背上了重重的感情包袱,只是为你,而且是心甘情愿这么做。我知道自己真的没选择错,我为拥有你这样的妻子而骄傲。”

  顺利地出城后,我秘密知会了东门俚。这小子有股胆气,素质也佳,给张让当手下实在太过委屈。听到我有意招纳,他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又向我请教脱身之法。我笑道:“反正不急在一时。过些天我还会回来,那时便向张让要了你去,他自会放人的。对了,最近你若无事,就去城西扬武将军府邸旁边的院子,帮忙看护着点。那处是我的别院,暂时由我的丫头叫小圆的照应,你只需到张让府拿些银子,再送过去就行了。对她说,我很快就会重新进城。”

  便把张让送的玉牌递给他,道:“凭这个,张府新任的副总管一定要多少给多少,记着,千万别太贪呀。”

  东门俚笑道:“在下明白,总管大人多保重。”

  我看他们一直目送我和小清去得远了,才重新人城,笑道:“又多了个帮手。清儿,你看这姓东门的品性如何?”

  小清摇摇头,“我可看不出来。不过你选的也别太滥了,见一个喜一个,到最后连谁出卖你都不知道。”

  我瞪了她一眼,失笑道:“你好像比我还世故嘛!清儿,你天真些好吗,你幼稚的样子比什么都好看咧。”

  小清笑骂了我一句,气道:“你才幼稚呢。这一年你也吃尽苦头了,再不把性子改一改,到最后恐怕连老命都保不住。”

  我点头道:“夫人说得是,颜鹰受益匪浅,在此先谢过了。”微一抱拳,哈哈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清吃了一惊,娇嗔道:“干吗喊那么大声,不怕别人听到吗?”凝视了我半晌,忽然轻轻靠在我胸前,害羞地道:“你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富情感魅力的男人了。我楚小清也该感谢老天,竟把我们俩一齐扔到了这个时代,这才能和你结成夫妇,永远享受夫君你温柔的呵护和令人心跳的甜言蜜语呢。”

  我忍不住轻轻吻了她一下,这才抬头道:“夫人的话才是甜言蜜语,我几乎都要融化了。”

  小清格格地笑着,也昂头回吻了我,道:“别肉麻当有趣。你的话儿总是太夸张,让人听着,心里反不知是什么味道,原来那么浪漫的情调都被你破坏掉了。”

  我倒是着实吃了一惊,真不知小清的记忆里居然也有“浪漫”这个词。她和我初时相处的那些冷漠,至今还令我铭记不忘,而今天她那么温存,那么快乐,和过去的她相比,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有一种发酥的感觉涌遍全身,毫无疑问,她是被我改变了,而且是永远地改变了。在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爱情生活中,置身其中者,谁不是在潜移默化中被对方改变着呢?

  我们拥抱了很长时间,她这才轻轻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带你去哪里吗?”

  我毫不在意,“不是去和司马恭他们会合吗?”

  小清笑起来,“不是,我可从来没说要你去那儿。还记得我曾跟你说,等我们击败了何良、曹质,便让你知道一件高兴的事吗?”

  我点头道:“不错。哦,你又有什么鬼点子,总不至于把我卖了吧!”

  小清笑着摇摇头,道:“过半天你就知道了。别再问了好吗?”

  坐在车中,小清时不时看看天,然后用鞭子拨正骡马行走方向。到了夜黑风起之时,灰蒙蒙的天空只能看见几颗冷得哆嗦的星星。广袤的平原,置身于其中,才感到自己渺小得可怜。马车似是无休止地往前走,遇到颠簸的路面,偶尔还会顿住,很费力地拉过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匹马,正在黑夜中往前探路,路越走越远,越走越长,越走越看不见光亮……

  我想得入神,小清在一边关切地道:“冷吗?”脱下身上锦袍,柔柔地给我披上。我倏地一震,突然觉得自己还不那么无助和绝望,至少,我还有她,她是我生命中一盏明亮的指路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气候下,都能帮我找到前行的道路,使我不至于沉甸在稀松的沼泽和无边的深渊里。

  我情不自禁地扭过头,然后,便觉得自己开始落泪——

  强忍住,却还是要落泪——嗫嚅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人生真正的意义,应该就在于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理解和帮助罢。在这种环境、这种天气、这种黑夜中,我只能这么想。

  于是,我觉得黑夜很快就会过去,黎明不久就要到来。

  生命不是空虚,而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

  我在梦里醒来,这才发现骡马已经停住,小清在微笑地看着我。帘外亮堂的光线,令人以为回到了秋天。身上好暖,她护住了车门,用身体遮住寒风。我听见她快乐地笑起来才道:“你醒啦!快点起来,看看那是什么!”

  我头昏脑胀地爬起来,懒洋洋地往车门外望去。二时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是一支军队!一支全身披覆重甲的骑兵队!他们整整齐齐地在荒芜冰冻的大地上列队,戴着铁制的覆面头盔,手上拿着一倍矛长的刺枪。马儿都变成披着重铠、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怪物,他们长喷鼻息,带起一条条雾状的水蒸气。而这帮人马混合体,简直就像肃杀的空气中冲出的许多幽灵一般。

  我狂喜地跳下车,心知这是小清的杰作无疑。那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和感动,不断冲击着我已快被种种辛劳和苦难麻木的心灵。我举起手来,这群雕塑般的作品突然齐齐挥动着银枪,跃马高呼,每个人都像是在心情振奋地迎接我的归来,那声音,真说不出的雄浑和壮阔。

  我大笑,叫道:“好!好!你们都是我的手下吗?”

  骑兵们推开面罩,姿态一致地下马行跪拜大礼,“参见将军!”

  我用力握拳。虽面对着凛冽北风,却丝毫也没感到半点凉意。但嗓子突地就似卡住了,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不过一个时辰,闻讯而来的司马恭与荀攸就和我会面了。司马恭隔了老远便向我行礼,奔过来扶住我的双膀,颤声道:“总算又见到将军了!司马恭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想冲进城去,救出将军。要不是荀兄带来消息,我真的要受不住了。”

  我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些天累长史费神费心了,颜鹰还得要好好谢谢你,不是你勇猛作战,我军怎能打得胜仗,我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溜出城来呢?”

  司马恭连称不敢当,郝颜道:“那都是荀兄的功劳,我怎能往自己头上搁呢?”

  我大笑着转向荀攸,其人仍穿着在洛阳时的那套长襟棉褂,已沾满了灰尘、泥巴,看起来就像个乡巴佬。不禁深深为之折服,躬身道:“荀兄别来无恙?听说日前我军生擒了何良、曹质,荀兄与司马长史都是功不可没啊!”

  荀攸连忙谦词,握住了我的双手,“颜将军一回来,定能给我军极大的激励。目前温衡攻势愈紧,我们皆有不敌之态。但敌军骄横愈盛,麻痹大意了起来。今日我便想依将军之计,辄遣所造之铁骑往冲,并夹击攻他。温衡此人颇有智术,又懂谋略,此次若能一举败他,那么朝廷内再无此种将才,可与将军抗衡。只要大局一定,辅以张让等宦官从中说之,将军复职事乃轻而易举。”

  我有点苦笑意味地舒展嘴唇,心想:今天我的想法恐怕和那些日子不同了。道:“荀兄为朋友之事,如此费心尽力,在下实感惭愧。唉,其实我也不想再当官、领兵了,朝政日乱,外戚、宦官轮流坐庄,闹得大汉朝岌岌可危,我还掺和在里面干什么?荀兄,你还小我数岁,将来辅助明主,制霸中原,便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再捞点金银财宝,便洗手不干了。嘿嘿,若是你们也觉世道厌倦,将来到我手下一起发财罢。”

  司马恭、荀攸皆感讶然。荀攸叹道:“颜兄怎会有如此念头,依汝之才,可为社稷出力啊……”

  我摆摆手,笑道:“不用说了。荀兄的话,我猜也能猜得到,还是以后再议论罢。司马长史,我们时间无多,快将温衡的实力状况仔细禀来,特别是他如何布阵的、何处能留有后着等等,都在计议范围之内。”

  司马恭像是还有话说,却只得应了一声,吩咐探马来报。原来温衡的部队追得很紧,此日已在小孟津西三十余里处扎下了营寨,分兵四路,不停地越过洛阳东面的漓水河谷,往复冲击我军营帐。

  荀攸早有计谋,准备往北退向平阴再发动进攻。因天气愈寒,恐怕出现大雪天气而作罢。温衡的部众甚是精锐,我军除骑兵队外剩下的几千人,已死伤三成,即使靠着在河内屯积的弓盾,也只能勉强顶住而已。司马恭手下更是阵亡了一员猛将,乃二十虎豹骑中的一员,前军司马王镇。

  他是在掩护大部队退往漓河谷地时牺牲的,其率领的两百步卒全部战死,但温衡调动的五千精锐部队的突袭计划也因此泡汤。司马恭请求厚葬阵亡的将士,涕泪横流。我更借此集合部队,大声疾呼“打倒小儿温衡,生擒此贼,为前军司马报仇”的口号,而后,又针对敌人行动情况提出了修改后的设想。我把计划粗粗一说,众人无不惊喜异常,讨论了多时,无一异议。

  荀攸见诸事已了,虽知“路上辛苦”,仍是极力劝我视察诸营,鼓舞兵卒士气。我欣然应允,招手道:“清儿,来,我教你几下散招,你到骑兵队去指导他们训练吧。”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司马恭与荀攸赶紧转过头,旁边的士卒们则嘻嘻哈哈,冲着我们发笑。

  小清听得十分惊异,问道:“你这些招数管用吗?”我耸耸肩,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我讲着讲着,便开始夹杂着题外话了。她叫我总是看不够,奇怪,我怎么会在这当儿愣起神来。

  荀攸不知我们在搞什么名堂,干咳着道:“颜将军……”

  小清一笑,翩然而去。我转头看着他,皱眉叹道:“荀兄又来了,你一会儿颜先生、一会儿颜将军,难道真忘了我是‘颜兄’吗?”

  荀攸一拍脑门,哑然失笑,“瞧我这记性!颜……兄,我们这就走罢。”

  荀攸将营寨分成三个大方,每方千余。左右两方主守,中方与其互为犄角之势,参阵支援,或直接攻击,进退自如。我瞧见营寨布置妥当,井然有序,心中不禁暗赞。闻说主将亲来视察,士卒们纷纷涌向寨间空地之处,一时间,人越拥越多。

  我立刻命令司马恭等人维持秩序,这才跳上一块大石,叫道:“将士们!”

  人群的骚动立刻停止,不知是不是我名字如雷贯耳,士兵们脸上露出欢容,俱是振臂呼叫道:“颜将军!颜将军!”

  我喉头大哽,望着面前一张张满是灰土、尘垢的脸,望着他们破破烂烂的铠甲,心里又不由想到自己在洛阳的“花天酒地”,惭恚渐升。

  “弟兄们!你们受苦受累了!”我粗声粗气地喊道,“某些人把我当成贼首,把你们当成贼党,这是把大家逼到死路上去。我受朝廷的诏令往赴河内;募兵,是名正言顺掌征伐的将军。你们都是我京畿羽林骑的兵卒!他们要杀我,吞并我的人马,这不可能!我们是所向无敌的,从佯攻洛阳,到生擒何良、曹质,一仗一仗,无不显示了我军非凡强大的攻击力和强劲实力。只要我们再胜、再胜一场,击败温衡,我们就能彻底改观自己的命运!所以我要弟兄们坚持下去,不怕累不怕死,最后搏一把,击垮敌军,生擒温衡!”

  士卒们面面相觑,突地齐齐振臂,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击垮敌军,生擒温衡!击垮敌军,生擒温衡!”司马恭和荀攸讶异地对望一眼,显得又惊又喜。我张开双膀,待人群完全安静下来,才接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我风尘仆仆来到洛阳,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要打仗,这是我对不起大家的地方。不过,如今到处都不太平,我们只有团结努力,振奋精神,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家人有饭吃、有衣穿。谁愿意打仗?谁愿意流血?但是我不打人,人要杀我,朝廷里有些人别有用心,诬陷我们是黄巾贼党,是流寇,欺负我们人少,想把我们统统杀了,好请功报捷呢!该死的,这些人这样搞法,我们还能束手就擒,让他们杀,让他们剐吗?”

  士卒们大吼:“不能!”

  我狠狠一挥拳,道:“没错,我们不能饶了他!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忍让着温衡那小儿,一直流落到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这种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现在宣布,全军午时造饭,未时出击,待我骑军冲垮了敌人大寨之后,我们就包围他们,歼灭他们!”

  众人齐都哈哈大笑,热情像焦油一样被燃着了。司马恭和荀攸等阻挡着汹涌的人流,护送我回了大帐。诸将此时已对我奉若神明,纷纷上前参拜,“将军之言,无不深切我等心脾而难与相媲也,子云:朝闻道而昔死可矣。”

  我笑道:“你们别乱拍马屁了,快坐下来讨论兰下午后的战事罢。荀攸、司马恭,你们对我先前提出的计划,有什么建议和更改之处吗?”

  司马恭摇摇头,荀攸使了个眼色,他这才会意,躬身道:“在下还有些不解,请将军不吝指点。”

  我微微一笑,道:“长史不必客气,只管讲来。”

  “将军、夫人令我等监造铠甲、训练骑卒,已有些日子。但此种骑甲与戈矛,却不像原来的那般好用,骑兵为长途奔袭之健旅,披上重铠而难逞其利,此其一也。骑卒之矛乃近身搏斗之器,倍之而显长,极难施展,此其二也。有此二弊,虽重甲裹护,无类兵种之长,将军以为,此可大用乎?”

  我“噗”地一笑,心想:定是荀攸交给他背的“台词”

  吧,又长又酸,可不像这种粗人能说出来的话。摇头道:

  “你真是死脑子,我们造甲马,就是不要它长途奔袭,更不要它跟人近身搏杀的。你想一想,弓卒与骑兵相克,若全身铠甲及马,弓卒顿时显不出其威利,再以潮水之势冲向敌军阵营,虽百万众也难跟我们抗衡。温衡的部队比我们多出一倍,不以吾之强攻敌之弱处,怎能建功?我料此仗姓温的定然毫无防备,再加上逐渐轻敌,根本想不到我们会主动出击,且是在午牌时分。此乃建功之大好机会,一举全歼温衡,即此时也。”

  荀攸、司马恭心悦诚服。荀攸笑道:“将军智计如同天人,造出如此利器,恐怕不光是温衡,就算皇甫嵩、朱隽之辈与我们为敌,恐怕也非败不可。公达等恭请将军授命,今日午后,若不能生擒活捉大谷尉,甘受军法处治。”

  漓水河谷西。

  耀眼的阳光洒满河岸,是一个难得的晴冬。冰封的水面反射出粼粼寒冷的光线,有时刺得人眼睛也睁不开。往东看去,大片树林远远点缀着几处村邑、寒气和着淡淡的炊烟像雾气般飘散在蒙蒙的空气之中,地平线上,就是以冶锻闻名的小孟津,其接壤处,乃军事重镇介县。

  此时温衡的大寨稳扎在谷西略高起河岸的一片稳实的土地上。全营以东首大栅栏为主,辅以两个望台,观测距离超过三里。栅外是鹿角围和遍布荆棘的道路,只有在自己人出战时,才临时移去。最外侧营寨星星点点地驻扎着大约千余的弩弓队,温衡的骑、步兵则在中军两侧,分左右翼呈犄角之势散开。

  午时敌人的攻势有所减缓,不用说是造饭时间。我骑马举枪,和小清带铁甲军团首先开进,司马恭与诸将领后援人马分左右两面分路进击,只等我一接战,便挥兵突击。

  我命令偃旗息鼓,着骑甲队缓缓加速,从河谷一侧高地上猛扑下去。队形分为前后两队,相距百余步。当头五百名甲骑,准备呈密集之势冲开敌军栅栏,以掩护全体骑兵提高速度,后侧甲骑.队则以刀尖形迅速突击,准备短时间内完全摧毁敌军的防线。

  小清扣上面甲,当先冲在最前,我耳里只听见比平常万余骑兵还沉重的马蹄声和马儿粗重鼻息,每一名骑卒都感到精神振奋,将勇气发挥到极致,尤其从高坡上疾冲下来,若有一个想刹住或是不小心失蹄摔倒,必将引起全军的混乱,所以这一套阵形操练了许久。铁甲骑兵队没有旗帜,没有标识,没有任何人的形象。我们远远地,已经看见温衡的大营逐渐混乱起来,传出恐慌的喊叫和惊呼之声,无疑地,这将使我们更感刺激,更加杀气毕现。

  整个军团速度越来越快,骑士们努力弯腰以减少阻力,坐马时而嘶鸣几声,让人感到它已快要超出负载能力了。

  温衡营中,第一排的弓箭手乱哄哄地站到了前沿,然而,他们仅仅施放出百余支流箭,小清和先头骑兵队已经冲到栅栏面前,“哗”地将那些看起来很是结实的圆木挤垮,骑兵队倒下数十匹战马,骑士哀叫着被掀下来,飞滚在土地上,然而,身后大队的骑兵已毫不怜惜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开始了第一波的攻击。透过面罩看去,只见前方接战的敌军血肉横飞,惨呼、号叫之声大起,重矛在他们身上狂戳,还没来得及中枪的也被铁甲马无情地践踏着,直到寻不出尸首为止。

  “虎牙”司马恭指挥的军团也从左右两面疯狂抢扑而上,势头极猛。温衡的大军往后稍稍退却,击鼓鸣号,妄图扳回劣势,但又怎能阻挡甲骑这一犀利的尖刀呢。

  每个人都在凶狠地作战,我发现我身周的骑军,还未接触过半点抵抗,竟然都已经驰过敌军前沿,往中军冲杀了,不禁有一种难言的失落。小清早已不在视野,而骑士们仍低沉地呼吼,拼力撕开敌人的阵形。

  温衡几千骑兵队乱糟糟地出现在眼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铁骑叫板的实力。不过毋庸置疑,这是我们冲进敌营以来,遇到的首次顽抗。在没有结成阵势的队伍面前,我的骑兵队仍然优势明显,枪来矛去,敌人血溅骨散,溃不成军。

  第一波的铁骑队杀红了眼,弃开重矛,拔出马刀狂劈猛砍。

  而第二波、第三波的骑兵则以严整而不可阻挡的阵势,冲击向前,逐渐取代了前军的位置。这也是我预先设定的战术之一。

  稍顷,司马恭的援军终于从另两面冲了上来,戈矛队冲杀时,我们的压力减为最低。此时步兵开始燃起敌军营帐,到处是烧燎着的浓云惨雾,而后军鼓声更是大急,让人感觉自己活着,只为杀敌,只为保全自己,再也没有平日里那种迂腐和懒散。

  我逐渐冲到了前头。温衡大营的中军,乃是数百围帐所成,固结重步军两千余人,用战车围住营垒,弩弓援之。我突地听见敌军鸣金的声音,其残余兵卒集结往东疾冲,而整个营中乱呼乱叫声,早已充斥于耳。

  “生擒温衡!生擒温衡!”所有人都在高叫着,气势如虹,更加迅猛地扑向剩下的敌人。我杀得起劲,带一拨子人轮番冲击中垒,有点乱啃骨头的味道。然而,当许翼的人马增援上来时,颜某人才勉强拿下一分。

  小清、荀攸两人不知怎地已杀到一处,俱是到处寻我。

  我看所有人都已经不听控制了,干脆偷空喘口气,立马四顾。他们两个各带着一队重骑、一队弓箭手,皆是铠烂矛裂的惨象,从东面突了过来。荀攸骑在马上,脸上略现烟燎之色,大笑道:“颜兄,可找到你了!你怎么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当心敌军的暗箭呀。”

  小清径自驰来,掀起面甲,才微微抱歉道:“冲得太急,都来不及跟你打声招呼。好在突然想到了,这才赶回来看顾你。夫君,你没受伤罢?”

  我哈哈大笑,道:“我怎会受伤?荀兄,你的样子可真是好笑,看来此仗一了,得先把你的铠甲做成才行。怎么样,攻击得还顺利吗?”

  荀攸抱抱拳,“多亏了将军的妙计,司马恭他们已经开始追击了。温衡看来是跟骑兵一起走了,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就把所有兵卒都往东面调呢?”

  我嘿了一声,道:“中军搜过了没有。”

  荀攸仰头哈地笑道:“公达也猜度过,是不是姓温的声东击西,把我们引开。我已吩咐许司马、高司马将兵肃清敌人,俘虏也要一一核点,以免疏漏。”

  我点点头,道:“那就好,我们也跟着一块儿去混混罢。瞧那边打得正欢,不如凑个数儿,将来报功之时,还可多算上一两个。”

  大谷都尉温衡部众的顽抗随着暮色的降临而告终结,长史司马恭满身浴血,率众参见——是时一轮血红的冬日残阳在我身后缓缓落下,而萧瑟肃杀的大地,却似披了一层冰片般的,呜咽不语。

  敌军营寨只剩下败垣残迹,步兵正在最后打扫着战场:

  这一仗我以少胜多,创下了歼敌两千余,余部投降,温衡自杀的奇迹。虽说到最后也没逮到敌军主将,但我已无意责备荀、司马等人立下的所谓军令状了。他不自杀,一样会被捉到,这是无争的事实。

  铁甲马队伤亡率在一成以下。此役当真令温军丧胆,降俘但见甲马,无不凛然垂头,心惊胆寒,莫有敢正视者。

  长史司马恭禀报时,全身已有多处外伤。左膀左腿,都有白帛痕迹。这人冲得最凶,恐怕也伤得最重,真不愧是我军“虎牙”大将。但其手下却又另折了一员大将文案司马赵建。这是第二名战死的虎豹骑队员,乃惨遭敌人流箭身亡。

  我心中黯然,忖道:还好是胜仗,若此仗惨败,恐怕至少荀攸这样的文弱书生,必是上了西天无疑。

  众军陆续到高地下集中,望见坡上诸将、主帅,无不欢声雷动。荀攸趁机进言道:“将军当厚赉死者,奖励功臣。

  今晚更应大摆宴席,犒赏三军,以慰军心。明日公达还愿与将军一起进京,希望能平抑众辞,恢复将军威名。”

  “荀兄劳苦功高,此事便代我布置了罢。长史大人——”

  司马恭应声上前,我笑道:“你今番可立了头等功,我赏你黄金五百两,好好对待你的部下。”

  众人一片惊叹之声。司马恭称谢,道:“杀敌乃我等分内的事情,将军如此厚赏,倒叫末将惶恐不安了。”

  我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安的?若我们是温衡的人,才该不安呢。司马长史,你倒要好好调教训练那些降卒才是,把他们编排诸营,令我部众与之好生相处。以后我们一视同仁,谁也不能偏袒偏护。”

  司马恭接命退下。我这才志得意满地登上坡顶,举臂大叫:“众军,各位!我颜鹰今番得胜,首先感谢你们,托你们的福,击败了四路大军的围剿,这其中的困难,在一般人是难以想像的!今后大家更要团结一致,再接再厉,把我们奋勇直前的精神保持下去,那就可以真正所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