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轿回府时,已近亥时,张让府副总管肖易早得了消息在门前迎候。一见轿子到了,忙命落轿,亲自上前掀帘,搀扶我下轿。
“尊上已等得心焦火燎一般,好几次要我到将军府接大人回来呢。”
我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了一事似的,道:“相信张大人也得到那逆贼吕强自尽的消息了,你派人速到城外游苑庄,去给我把那个叫东门俚的家将调到我的别院来,这两日若是吕强余党作乱,我们也要有所防备。”
肖易见我似是十分信任他一般,交待了如此“重要”的任务,忙感恩戴德地躬身领命。我自去后堂见张让,一边走一边想:此时这家伙也该跟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两样了,何进秘召我与其一干心腹开会,其中详情,是否早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呢?暗自计较了一番,加快脚步赶去。
堂中屋门紧闭,不知里头众人正密商什么。府内几名家将头目从紧闭的大门一侧闪出,行礼道:“颜大人来了。张大人和夏常侍正等着大人呢。”
我敲了敲门,张让尖利的声音传出:“是颜鹰吗?快进来,我都快急死了。”
我径入堂中。两名服色低微的官员低头诺诺地从我身旁退了出去,我心中一动,知道这些人必是将军府的密探。待他们关上门,这才躬身道:“张大人、夏大人。”
张让连道坐下说话,急不可耐地凑近了身子,“吕强死了,你怎么不立刻遣人来报?”
我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原以为他们必是要问何进与将军府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一上来先说起吕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利之处,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吗?不明就里,讷讷地道:“他?他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不就是想要他死吗?”
张让站起来,摇摇头道:“你险些坏了大事!”
我吃惊地抬头,见夏恽用犀利的目光望着我道:“吕强余党可在我们之前进了宫,面见圣上,极尽诬害之能事,谎称我等中伤吕贼,要皇帝密诏讨张、赵二常侍,杀头示众呢。”
张让见我惶惶的样子,脸色稍霁,道:“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了。不过这吕贼当真是密谋已久,连死后还要让我们不好过。皇帝正怒头上,小黄门令狐豫和杨孜二人因与吕贼的余党驳斥了几句,便被下命处斩了。唉,赵常侍已星夜赶往宫内说项,望能感动圣意。最好诿过于令狐豫他们,也算免了我等的大罪。”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连曾经的部属,已为他们牺牲了的两个小黄门,死后竟也要当垫背,成为斗争的台阶,死者若泉下有知,一定不放过这鸟人!默然了一会儿;道:“我……我没想到会这样,那时吕强伏诛,我便精神大振,忙着应付何进去了,全没想到这方面。赵常侍会有危险的吗?”
张让嘿嘿道:“那可难说。圣上喜怒无常,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赵忠素有忠心,定能体解上意,委屈求迎,待圣上不咎此事,再行处理其他,也就罢了。”
夏恽沉稳地道:“吕强妹夫曹质,乃小平津关都尉,御步骑五千人。他现在在哪里?”
我装作回忆的样子缓缓道:“应该……还在营中吧。这曹质被我生擒之后,吕贼多曾索要,我却一直没放还他过。”
夏恽露出一丝冷笑,道:“这就好。没有了曹质,吕强余党便是群乌合之众,一触即溃。明日我便要召集京师卫将军卒千人,一举荡平吕家,凡抗命者,格杀勿论!”
“好,有夏兄办理此事,我也可放下心了。”张让吁了口气,尖笑道:“刚刚和几位将军府属官提起何进,他果然得到北宫伯玉作乱的消息了!这可好,我也正想举荐你出征雍、凉呢,何进如此看重你,倒真省了我不少事情。”
若我没有准备,这话真能吓出我精神病来。原来何苗通宦之事,确实不假。要不然怎么我刚刚完会,他就像装了窃听器似的,什么都知道了?张让得意地瞟了我一眼,笑道:
“将军府的事情,我一清二楚。你大着胆和何进应酬,他要你做什么,只管答应下来。放心!此次我会密奏圣上,命你只担个副职,随军参事而已,决不会担着半分干系。哈哈,哈哈,何进屠夫,还蒙在鼓里呢。他不愿为朝廷分忧,却令汝顶他出征,坐收利益……这未免也想得太美了罢。”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府上,肖易、东门俚带着数名家将赶忙迎了出来。原来我在张府之时,肖易已亲自带人持张常侍令出城把东门俚等接了来,风尘仆仆的样子,顿让我觉得,此人逢迎拍马之术,简直到了另一个境界。心下一放,展颜道:“肖兄真是辛苦了!”将他又请到厅上喝杯茶,吩咐小圆将颜复曾经的账册拿来。
东门俚见了我来,早欢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跪拜在地,道:“东门俚叩谢将军大恩!”
我笑道:“起来罢,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我已向张大人提过,大人答应把你派到我手下来做事。今后你就是我的总管,我将亲人的性命都交给你,好好护着他们!”
东门俚慨然作色道:“将军放心,只要小人在一天,决不敢有失将军重托!”连磕了几个响头,额角见青。
我喜道:“我知道东门兄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搀他起来,“这次兄弟可把家眷都带来了?”
东门俚眼神一黯,道:“我一家老小本都在汝南宜禄,黄巾乱时,皆为山贼所杀。”
我惋惜地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立身处世,哪能处处顺心如意。须得隐藏悲哀,更加奋力,才是最好解脱的办法。”
肖易附合地道:“颜帅真是圣人。这些话英睿智慧,没第二个人能讲得出。怪不得尊上每每提起大人辞锋,无不娓娓叹息。”
我哈哈大笑,转身道:“肖兄莫再谬赞我了,这次你帮老哥请来了总管,怎么说我也得送个百把亩地给肖兄吧。来,此乃那小贼颜复私自在城外购置的产业,张大人赐了我,我没什么用处。你收着吧。”
肖易喜出望外,又是拜谢,又是作揖,客气了半天方才接过。我命小圆送客,一面喝茶,一面朝东门俚笑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东门俚微微皱皱眉,抱拳道:“请恕小人直言。此次若非他受命于将军,小人才懒得跟他大老远跑到城里来吹风呢。”
我禁不住大笑,道:“我想也是,这人吹牛拍马捞好处,样样都是能手。张让有眼无珠,老是让颜复、周稽、肖易这种人轮流坐庄,哪能治得好家呢?不过以后你可别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念头来,这些人渣,能利用一下也是好的,不然他们不跟个废物没两样了吗?”
东门俚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将军所言是极。今晚上能安然入城,还不都凭那肖易一纸文书吗?若是北都尉曹操治上,谁又敢夜间擅出城池呢。”
我听得耳熟,道:“曹操?是现在的那个骑都尉,诏讨黄巾的曹孟德吗?”
东门俚敬佩道:“原来将军虽不出门,天下人皆在意料中。正是那个曹操,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当官了。听说是因为他上表议政,却招来贵戚、权臣的妒恨,故而辞去议郎之职,避离京畿,推病在家。”
我点头道:“谯县可是个卧虎藏龙之地,这曹操更是人中龙凤,绝不是等闲之辈,姑且观之!”
走进房中,小清暖暖的身体已扑上来拥住我。笑道:“你怎么才回来!”
我吻了她一下,“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怀孕了。”
小清“扑哧”一声笑道:“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脸面红晕地凝视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我可以让你单性繁殖。”
我睁大了眼,假意恼道:“你开玩笑可得有个限度,我要是这样弄出个小子来,到底是你生的还是我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可是男人哦!你千万别看花了眼。”
小清格格又笑,轻轻擂了我几拳,“别逗了,我可把你的新衣服做好了,你来穿穿看。”
我虽是一身疲累,早想甩靴上床,却仍是强打精神,道:“这么好?那就放过你这一次。不过死罪可恕,活罪难饶……”她听了这话,立刻笑着逃开,我就和她在卧室里跑圈,嬉笑打闹直到疯够……
那几件白色、灰色、黑色的服装,从里到外,一针一线,都是我亲爱的为我做的。我脱得净光,再把它们一件件穿上,在铜镜前照照,大笑,“帅呆了!”
小清静静地看着我,忽然柔柔地靠在我怀里。我心下一动,笑问:“怎么了?”
小清嗯嗯啊啊地道:“夫君,我……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你问吧。”我吻了吻她的额头道。
“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在哪儿拈花惹草了?”
我吃了一惊,忙叫道:“没有啊。”
小清嘻嘻一笑,刮了刮我的鼻子,“小圆可告诉我,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想见你。她在大厅里等了很久才离开,还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呢!”(我觉得要命!)“我可见过她,据说是洛阳城最美的女人呢,她叫孔露,是不是?”
我心一沉,又泛出一丝喜悦,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
小清仰起头,脸上不能不说有些酸酸的样儿,“怎么样,还是认识吧?快点老实交待啦,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亲爱的,我最亲亲的好老婆清儿,你千万千万别误会!孔露我不能说不认识,可我们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别动手,听我说呀!今天何进开宴会,特地把她给请了去,表演舞蹈——都是很正经的舞蹈,然后她就走了,就这些。我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小清银铃般地笑起来,道:“老是这一套陈词滥调,我都听腻味了。”坐到榻上,忽然竟有些脸红,“唔,你说,我和孔露,哪一个更漂亮一些?”
我几乎呆住,心里不免异然忖道:真是俗话说得好,不吃腥的猫或许有,不吃醋的女人,半个也没有!怎么这条定理对于清儿,竟也不例外呢。
当时我对她说了什么、干了什么,第二天统统忘了。只有当清晨她蜷在我怀中悠然地做自检时,我才记得自己轻轻地对她作深情一吻,道:“他奶奶个熊,你这人真是烦多了,搞得我头大三圈。不过你吃什么醋,喝什么酱油呢统统与我无关。我早讲过,我爱你!这就行了,干吗还要七七八八地乱缠,讨厌。”
吃完早餐,才看见小清很不好意思地走来,咬着下唇道:“你……你对我说的什么?每次都含含糊糊的,这回你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
我笑道:“要我说清楚也可以,不过你也得答应,从此以后不要再问相同的问题,否则你老公真要被你整出神经病了。”
小清爽快地点点头,慢慢地走近我坐下。她抬起头的时候,我才惊讶地看见她的眼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笑意。我说不出话,心里却突然紧张起来。
小清看我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笑了,“干吗这样看着我?其实我老早知道你会讲什么了,谁叫我是你的妻子呢?”她伸手轻轻抚着我身上的新衣服,笑容渐敛,“我好希望我们能够永远这样快乐。我也希望,配得上这些衣服的,只有我夫君一个人。”
我心中一阵温暖,反而更讲不出话了。我们彼此靠近,慢慢的,想做一个诱人的长吻——突然,小圆的声音道:“公子,夫人!”
小清赶忙撇过头去,脸红扑扑的。我也立马端坐,左手执簪,低头作出一副吃相:自然这种表演太过拙劣,我们如胶似漆地坐在一起,只是装出背对背的样子有什么屁用?小圆“呀”的一声,不看也知道她脸红成什么样子——喃喃地道:“我……我只是来禀告公子、夫人,太傅大人来了。”
我赶忙回头,小清也正好转头,彼此相视片刻,不禁一齐大笑起来。小圆又喜又羞地道:“公子、夫人……”
“好了好了。小妹,你以后可要学得见怪不怪才行,我们那边人的风俗就是当着面调情,你懂吗?”
甭说小圆,就是小清也面红耳赤地啐道:“别胡说啦。快出去迎接客人,他们说不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我嬉笑着起身往外跑,命小清回避一下。心道:袁隗这么大早就来了,恐怕又是跟北宫伯玉有关罢?何进要升我的官,派我去打仗,这些人又来向我要求什么哩?微感难以揣摩,已步至院外。
东门俚正恭恭敬敬和几名家将在门口致礼交谈,见我急步出来,面现喜色,“将军,袁大人来了。”
我奔出门外,见袁隗仍是坐在轿中,挥手着我过去。一瞥他的随行,却皆是换了便服的侍从,不免疑惑,抱拳迎上道:“袁太傅,下官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袁隗笑道:“免。你瞧见没有,我可是偷偷来此的。待会儿刘陶大人也要来,与你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呢。”
我连忙搀扶他下来,一面命人将轿抬进院去。“东门兄弟,烦你带人巡视府外,迎接刘陶大人仍须秘密。”东门俚接命而去,家将关了大门,我这才躬身道:“袁太傅亲来寒舍,下官感激不尽,请厅中说话。”
袁瑰拉住我手,满面微笑,“不必客气。”边走边道:“此来是有要事非得跟颜大人亲说不可。”
待厅中落座,袁隗道:“今次可有好戏看了。颜大人未列席朝班,可不知道今天何进丢了很大的脸面呢。”
我心想:我哪有参加早朝的资格。除非灵帝特批,否则我这个将军府掾想跟你们这些人站一块儿拿腔拿调,岂非做梦。见他皱皱眉,接着道:“据报西凉边章、韩遂作乱,杀刺史耿鄙以下太守、县长二十余人,又起凉州兵十余万,造谣惑众,欲寇三辅。文书呈给皇帝,以致圣心震怒,斩凉州督、平戎将军李御,欲以左车骑将军皇甫嵩督领凉州,持节讨贼。”
我点点头道:“这些我已晓得了,昨天何进密召我与会讨论的就是此事。”
袁隗看了看我,露出满意之色,“刘大夫曾对我说,颜大人一定是可以相信的人,此话果然不假。不过老夫仍是担心,何进会凭借朝政大权,诱汝统兵镇西京、扫凉州贼呢。
今日朝中,何进力陈利害,大赞汝有智有勇,是大将之才,若非朱隽、皇甫嵩、士孙瑞等人苦谏,便几乎被他得逞了。”
我心中大感诧异,暗道:袁隗他们难道不想让我为将征凉州吗?那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呢?怔了一怔,道:“原来何进竟要保荐我为将军,太傅对此,为何反倒不太赞成呢?”
袁隗嘿嘿一笑,手拈胡须道:“这全是何氏的主意罢了。朝中势力庞杂,而大将军尤重。何进握重兵、制六合,手下为将辈如牛毛尔,岂会在乎颜大人一人?况汝又属西凉边蛮,素为朝廷所惧。此次杀命官、攻洛阳,捭阖自如,几欲破京师、弑圣上。虽陛下不咎,却难为何进所喜罢?哼,这次若真命汝领兵征凉州,大将军为持节都督,功劳自是最高。若兵败韩遂之手,何进不伤分毫,反而会责怪你指挥失当,不是斩首就是下狱呢!”
我默默无言,吃惊地想:原来何进妄图这样利用我!就算袁隗是夸大其辞,我也不能不更加小心,那个市井屠夫,什么下三滥的手法不会?说不定拨给我老弱五千,糠谷百石,就要命我讨伐韩遂十万兵马去了!
勉强笑笑,道:“在下一心为国,何大将军如有半点爱惜的意思,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吧。但设若果有此事,在下也不会抗命不遵,大不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已!”
袁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要说话。这当儿,东门俚忽地进来道:“禀将军、太傅,刘陶大人来了。”
刘陶和另一年轻人皆是浑身规整服色,缓步走进厅来。
我慌忙站起,拜道:“刘大人。”
眼光微微一扫,刘陶已笑着上前拉住我的手道:“不用多礼。啊,袁兄,老夫来迟了,恕罪恕罪。”见我探询的眼光,不禁微微一笑,“这是犬子刘邈……现忝为议郎。来来来,见过颜大人。”
我突然想到杨丝便是嫁给了刘陶之子,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年轻人。见他眉清目秀,倒还文质彬彬像个书生样子,一脸诚惶诚恐地口称“颜大人”。
我连忙笑着扶起他,道:“刘兄客气了。”
互相谦词了几句,刘陶突地叹了口气,朝袁隗道:“今天去了杨老弟家中,他病得很是不轻,只怕他小女与犬子的婚事,也要拖一拖了。”
袁隗闻言,吃惊地站起来道:“杨公现在怎样?前些天我去看他,除了精神有些倦怠之外,身体仿佛还不错的。”
我由是想起前些天在张让家中见过杨赐一面,人也老了,身体也瘦了,像是几级风就可以吹走。听到刘陶的话,不禁更加深了心中的不安,也许——真的是我害了他。
刘陶摇摇头,长叹了口气,“已找了京师最好的医官了。新河公主还特地请了卜先生替杨老弟号脉,此人有称‘赛扁鹊’,但愿能治好杨老弟的痼疾。”
袁隗连连跺脚,道:“只怪当初没有尽信巫者之言,不然杨公之疾早是该好的。都怪老夫太小觑行医的了。”
刘陶劝慰道:“急也无法,老兄还是少安毋躁吧。待忙定了这回的事情,我们再到杨府探望司徒病情,或许上天降福,会有所好转。”
又谈了片刻,复又重提西征之事。刘陶如释重负地道:
“颜将军务必不可接此任哪!何进居心险恶,好在今早朝议,皇甫将军从旁反诘了几句,圣上这才没有立即下旨召你入宫。何进却是一副志在必得之态,满朝文武官员,大半都帮着他说话,情势甚危。”
我不便多解释,叹道:“我倒不是怕何进害我,只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如圣上下诏,命我讨西凉,平定韩贼之乱,在下当义无反顾地接令开拔。刘大人、袁大人,你们的好意,我只好心领了。”
刘、袁二人皆是吃惊地看着我,坐了半晌,刘陶才朝袁隗偷偷使了个眼色,袁隗会意地道:“将军有如此报负,真乃我朝之幸也。不过将军须得看清何进的图谋啊,千万不要白白搭上了性命……我们改日再谈,先行别过了。”
刘陶、刘邈也起身告辞。我装出恭敬的样子送出门外。
心想:刘陶怎么突然示意袁隗离开呢?是认为我已经不再值得利用了吗?或者是今天朝议时,又有了新的情况?不免生出一点不安,暗想还是到张让府去敲敲边鼓,说不定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急急忙忙地换好衣服,又想起一事,便唤来东门俚,着他急备些大补之物,送去杨赐府上。刚刚命令备车,小圆的声音响起道:“公子,他们都走了吗?有个客人已经在后堂等了你多时,见不见?”
我奇道:“是谁?”
小圆嘻嘻地笑道:“是昨儿来过的孔露小姐。”
我愣了愣,便往后堂走去。小圆追在后面道:“公子和孔露小姐是朋友吗?”
我回头道:“瞎猜……不过你别告诉夫人我去见孔露的事。”
小圆格格笑着跑开去。我心下更像是做贼似的,紧走几步,来到后堂。
是时庭院中正盛开腊梅,寒风丝毫不能凋零那如锦赛雪般铺开的云缎。落英缤纷的林院小径间,一女凝神托腮,正倚栏赏梅。她穿着华贵的绣棉,纯洁的白色裹着她妖娆多姿的身体。发束双髻,略施粉黛,仿佛那么的多愁善感——若是换上另一个女人这样打扮,或许会令我作呕,而她不同,只让人感觉温馨与愉悦。这名美女即是名满洛阳的灏国公主孔露。瞧她微蹙的双眉,似乎有些心事,而满园绽放的腊梅,也似乎惊艳于她的雍容、含蓄,殷勤地倒向她的身边。
“孔露小姐。”我离她二十步左右的距离,见她仍没有察觉,只好轻轻地唤了一声。
孔露抬起头,脸上不免有吃惊的表情。看见我,立刻又浮现起一丝喜悦和羞涩,令人心下大动。
“啊,颜将军。”她急步走上,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我抱拳施礼,“小姐芳驾光临鄙处,一定有重要的事了。请厅上说话。”
孔露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地看着我,道:“将军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孔姬无礼冒昧,几次不顾身份跑到尊府,不是要考验你待客之道的。”我全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不禁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她又放缓了口气,叹了一声,“将军不必多疑,孔姬绝非大将军或何后的刺探。小女子自幼长在民间,后蒙镜玉楼白素大姐收留,这才没在乱世中丧了性命。白大姐是小女子最敬仰的恩人,她提起过与将军有一面之缘,而且深感将军是位至诚君子。小女子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敢来冒然造访的。”
我听她提起白素,忍不住道:“白姑娘现在好吗?”
孔露皱了皱眉,道:“嫁出的女人最是命苦,有什么好?”
“难道袁绍对她不好吗?”
孔露摇摇头,苦笑道:“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今天对你好,明天又有了新的,又去疼爱别人了。更兼袁家正妻刘氏是个小气的女人,嫉妒侧妾,白大姐常常挨她的辱骂,还得忍气吞声地装笑脸,那种苦闷,又有谁知道呢。”
我默然无言,心道:这个问题太大,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中国千百年来,实行的都是男人无上政策,一旦改革,那些个老腐儒们还不立马脸红脖子粗地跳起来吗?老子一个人喊得声嘶力竭,别人只当个白痴一般,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想,那就阿弥陀佛了。
请到厅上,孔露突地面现难色,轻声道:“此次小女子前来,跪有要事请将军帮忙。我知将军绝不是一般寻常人物,因此敢来相托这件事情。”
我听她说得郑重,肃容道:“小姐有事请说,白素姑娘当日为协助我逃离危险,曾携我金印只身留在险地。此恩此德,在下是永志难忘的。不过即便不是白姑娘的事情,单冲着小姐的面子,在下也决不敢不尽力而为。”
孔露皱皱眉,道:“你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的事不是白大姐的事,你若不帮忙,小女子徒留无益,还是告辞的好。”
她凛然站了起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暗想人家放下脸来求我,我倒拿起了架子,这算什么嘛!对她的刚烈不禁也颇有好感,道:“且住!孔露姑娘,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官儿多着呢,为什么你非要来找个小小的将军府掾帮忙呢?请恕在下怀疑甚深,不得不问。”
孔露闻言停住脚,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这件事非得将军答应不可,小女子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依仗将军的威名,脱离京畿权贵的手掌,逃出司隶。”
我惊异道:“有那么严重?若在下真能帮得上忙,便决不会袖手旁观。”
孔露又低头回来,长跪榻上,歉然地道:“请恕孔露适才失态,我已经心急如焚了,如十天内不能逃出京畿,我怕是再也不能活了。”
我目视着她,半晌,听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事情是十月间发生的,小女子奉皇后召进宫献舞,便碰上了那淫徒夏恽,他见了我,便是色迷迷的样子,竟当着皇后的面,对我风言风语。我……我没跟他答话,他竟趁我出宫之机,要劫持小女子!好在蒙人相救脱身,这才保住了清白之躯。”说到这里,她的双眸已珠泪涟涟,一副使人怜悯的样儿,“那阉人一计不逞,竟还不肯罢休,几次三番派人到镜玉楼来胁迫小女子出嫁。还闯入闺房,大肆砸毁家什,小女子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我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这死太监该杀千刀!该死的,前几次把我搞得好惨,现在还没事似的到处调戏女人,老子一发割了他那话儿!”
孔露听得莫名其妙,隐有惧意地望着我。我叹了口气,道:“对了,你以前不是有公主的封号吗?怎么不进宫去请何后相护呢?”
孔露泫然欲滴,掩面道:“常侍们大多是皇后身边的宠臣,而小女子只不过是徒有名号的舞姬罢了。再说,那奸贼早已下了严令,不许放我进宫,我几次三番想面见皇后,却是不得而入,夏恽……那淫徒只是一心想要得到小女子。”
我勃然大怒,“还有没有道理了?”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道:“那大将军、三公那里呢?你没有请他们帮忙吗?”
孔露露出一丝苦笑道:“小女子不愿结交权贵,也从不允诺这些人的求婚。前些月武孙颀来镜玉楼提亲,被我一口拒绝,但他仍不死心,老是纠缠小女子。夏恽的事情一起,他更是联络权贵,想让我当众出丑。大将军亦是记恨,竟不加援手。至于三公……唉,将军是个聪明人,你想他们会为妾和宦官们过不去吗?”
我眉头皱得更紧,暗忖:他奶奶的,原来你的事情里头有那么多曲折,还七七八八地牵扯到何进、武孙颀、夏恽这些重大势力,老子要帮了你,恐怕连自个儿都得整歇!随口道:“武孙颀不是很想娶你吗?怎么会白白看着你被夏恽得到呢?”
孔露长叹起来,道:“将军应该很明白的,武孙颀不过是要逼我就范罢了,他还能安什么居心。倒是将军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搪,是不是心里也怕了这般权贵了呢……恕小女子言重。”
我不免对这舞姬生出敬意。很难有人像她这样给我出题目,还让我尴尬得不知所措!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紧紧地在逼我向预定的轨道疾驰,我感到自己不像平常那圆熟自若、油腔滑调的家伙了,甚至觉得快要被她挤出血来。
“他妈妈的!老子怎会怕了这些鸟人?”(自觉地钻到套子里)我悻悻地道,使劲抓头,“不过你别这么步步紧逼,就算我答应救你,也有很多问题得慢慢商量。诸如你想怎么做,我该如何救以及救到什么样的地步算完等等。”
孔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让我恨得牙直咬,“将军答应援手,就算再有天大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的。”
真不知道她的马屁功夫是跟谁学的,钻到耳朵里;觉得那么熟悉,却又那么中听。不禁摇了摇头,“少来这套。你这个女人真是麻烦,你难道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也十分困难吗?还非来搅这趟浑水,瞎搅和!好吧,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答应你,就算夏恽、武孙颀、何进把我剁成肉酱,我也在所不辞了。说吧,你还想怎么办?”
孔露盈盈立起,眼中噙着热泪,跪拜在我面前,“将军大恩大德,孔露今生如不能报答,来世也当做牛做马,拜还将军所赐!”
我淡淡一笑,道:“起来吧。既然答应救你,我就肯定不会食言的。似乎你早已想好了对策,我一应允,便立刻像得了救命稻草似的……”
孔露破涕为笑,道:“将军明见。”又甚觉深涩似的请教“救命稻草”为何义,听着我的解释,她不禁陷入深思,沉吟着坐了下来,“将军难道不以为,小女子此刻的处境,正像溺水者胡乱伸手抓取稻草的样子吗?只不过,有的人能抓到实处,而另一些,则只是一手泥沙,含恨屈死。”
我眉头一皱,孔露便转到正题上,道:“夏恽素来张狂倔傲,自和蹇硕勾结在一起后,便对将军十分憎厌,小女子怕将军即使用上浑身解数,也未必是那狗宦的对手。”
我默然,点了点头。孔露微笑着又道:“不过小女子已得到确切消息,近日内朝廷便要下旨迁将军为校尉,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同讨羌贼呢。所以小女子想借将军受命之机,一同出城。”
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道:“消息可靠吗?”
孔露笑道:“将军切勿疑惑,这些都是大将军最信任的手下檀凌、吴匡对小女子说的,我想他们不至于会对我说谎罢。”
我顿时想起是日在何进府上召开“圆桌会议”时在场的诸人,再看看孔露那迷死人的脸蛋和赏心悦目的姣好体态,不禁讶异地点了点头。“孔小姐的内部消息真是让在下自愧不如。我还是十分注意收集情报的,哪知道连与已有关的这么大的事情都丝毫不闻,若非小姐,几乎还蒙在鼓里。”
孔露浅浅笑道:“多谢将军夸奖。不过这一次将军可要小心哪。何进和诸宦都不怀好意,你若输了,他们便会名正言顺地治你罪呢。”
我心里愈发迷糊,心道:这妞儿到底是什么路数?这样一说,倒挺像袁隗的口吻了,抑或他们本就是一伙的?真是棘手。小心地道:“有劳小姐提醒,不过天有公道,不会老让坏人得逞。何进他们这样搞法,实在是得不偿失,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有什么区别?自乱阵脚,自毁门庭,乃蠢人所为也。”
孔露细细品味着我的话,眉飞色舞起来,“都说将军一口利齿,又深具权谋见识,今日得闻高论,果然令小女子耳目一新呢。正如将军所说,何进如此所为,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样,呵呵。”
我见她掩嘴轻笑的模样,禁不住心头一漾,差点把持不住。心道:乖乖了不得,难怪夏恽、武孙颀甚至何进、灵帝都千方百计想把她弄到手呢,真是天生尤物!要不是早一步得了小清,恐怕我早就无法镇定自如地和她谈天说地了……
檀凌、吴匡那两毛头小子一见她就神魂颠倒,把什么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真是不能责备他们疏忽呢。
孔露笑着笑着,看见我那么目不转睛地看她,不由得脸色微红,害羞地低下头。我忽觉尴尬,清清嗓子,道:“孔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在下的吗?”
孔露道:“不敢。小女子这两日仍在镜玉楼和夏宦周旋,望将军一旦得到圣命,便赶来相救,不胜感激。”
我点点头,“要多加小心,注意武孙颀的动向。”
孔露一脸感动的神色,拜行了大礼,这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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