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骨鲠在喉

  从张让家回去时,我已烂醉如泥。张让要留我过夜,被我坚拒了。跟他一起睡我贞操不保,还是爬回去,搂着我亲爱的老婆睡稳妥。迷迷糊糊中,觉得小清和颜雪在说话,而杨丝他们却拿着绳子,要勒死我,后头跟着一大串拿刀的屠夫,有何进,有张让,还有袁隗、杨赐、蹇硕……

  醒来后头痛如裂。小清正站在窗口向外望着,外头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原来是厚厚的积雪。我正思忖着该不该向她报告昨晚的丑事时,颜雪端着火盆走进屋来,轻笑道:“大哥醒啦。昨夜恐怕喝得太多了罢,要不是夫人搀着你回来,真怕大哥会睡在路上呢。”

  我笑着坐起身,把脑袋左晃晃右晃晃。小清进来,原本绷着个脸,见状也不由“扑哧”一笑,道:“你呀,天天在外面疯,还喝那么多酒,真是自作自受。”

  颜雪走过来帮我穿衣、套鞋,一边笑道:“夫人莫怪他,大哥还不是想让我们早一点离开洛阳嘛。真希望我们马上就能出发。”

  小清嗔怪地捏一捏她的脸蛋,道:“叫你别帮着他,又忘了不是?你这人哪,就是心肠软。”

  颜雪做了个鬼脸道:“我还不是替夫人您操心吗?”格格笑着跑了出去。

  小清脸红耳赤地骂了声“死丫头”,便被我揽在怀里。我笑着道:“夫人无意中透露出天大的秘密来,真叫为夫感动得心潮澎湃。昨晚上我可做了不少梦哩,第一个就梦见了你,哈哈,哈哈!”

  小清啐了我一口,“别臭美了。谁在路上瞎嚷怪叫,谁又在家门口上吐下泻,还不都是夫君你吗?”

  我脸上微有些发烧,道:“我没胡言乱语些什么吧。”

  小清似笑非笑,“有。还说要娶杨丝和孔露为妻呢,快快老实交待。”

  我吃惊不小,抬头看去,见她神色不像那么回事,这才放下心来,“老……老婆,千万别瞎说。这些话,我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呀,更何况我只是醉了。”

  小清瞟了我一眼,银铃般地笑起来,“好啦好啦。见你也怪可怜的,就饶过你一次,不过下次别再这么喝酒了,知道吗。”贴在我耳旁,轻轻吻了吻我的面颊,低低道:“你什么时候答应把孔露救出去的?”

  我见老婆大人发问,赶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那夏宦的恶事虽未亲见,也添油加醋地说得活灵活现。小清怒道:“真有这么无耻的人!明明是个阉徒,怎么能娶妻呢。”

  我叹道:“这就是封建糟粕啦,那些个太监们,虽然有权有势,但没了男性尊严,没了生育能力,自然耿耿于怀,要朝别的地方发泄。我瞧张让就是这样,奶奶的……夏恽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子若是皇帝,把他们统统发配到美国去,永生永世不得回来。”

  小清不禁莞尔一笑,“你也真想得出来。不过孔露太可怜了,你还不如索性把她接到家里来住,这儿有我保护她,谁也休想碰她一根毫毛。”

  我肚里暗暗窃喜,想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把她带来可别吃醋。故意皱眉道:“这……似乎不方便吧,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家,跑到我这儿来,岂不形同私奔?再说我早已派了东门俚去镜玉楼,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小清恼道:“你不是一直以解放妇女自居吗?怎么临到事上,也像那些老腐儒似的,前怕狼后怕虎了?”站起身又思忖了片刻,“东门俚武艺不及杨速,智计不及许翼,真不知道他怎样去保护别人……夫君,你笑什么?”

  我心里早有计较,打点了若干银钱,又请小清陪伴,一同入宫见太后。

  昨日在常侍府里已和张让分析得再清楚不过了,眼前最大的事是一边稳住何进,一边笼络董后。这两帮人决不能失去制衡之势,否则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安稳的日子好过。张让不是太蠢的家伙,讲些道理便略有所悟,不像董重那傻鸟,三个耳光也打不出半个闷屁来。

  踏着漫天的大雪,车马艰难地行至禁中。眼下我因加官进爵而更有名,因此执掌禁宫的南屯司马校检文符无误后,当即恭敬放行,惟恐招惹了我这天子跟前的红人,增添麻烦。

  驾御马车的更是得意扬扬地,叫道:“虎骑校尉大人随属二十二骑省宫——”

  再行得片刻,已至御厩。一名官员率众服侍我们下车,又命将车马赶于厩中,这才微笑长拜道:“在下未央厩令胡凤,特来拜见颜大人。太后闻得大人进宫,已移驾长秋殿静候。”

  我忙道了谢,正命家将们在御厩房稍歇,便有小黄门奉太后口谕前来引路。心道:老子救了董重,立刻待遇就不同了。御厩令前来问安,小黄门奉旨引路,真是爽快无边!心中大悦,再不管多大的风雪了,说说笑笑,便来到长秋殿前。

  门外早有人长声道:“虎骑校尉颜鹰大人参谒太后——”

  我整整衣冠,回头和小清相视一笑,只听殿内有人叫道:“传颜鹰觐见——”

  我大踏步跨进殿内。此间与嘉德殿不大一样,金碧辉煌,以丝绸覆于四墙,高阔的门庭、圆柱,豪奢的大块地毯。正面乃御榻红阶,两幅巨大的屏风隔于案后。两抱香案,缕缕生烟,而殿内显是生过火炭,温暖如春。

  董后端坐于御榻之上,见我叩首跪拜已毕,这才道:“颜大人免礼。”又道赐坐。我见她眼光微感诧异地停留在蒙了面纱的小清身上,忙笑道:“此乃拙荆楚氏。怕惊了太后,故而隐去面容。”

  小清立刻知趣地拜倒,“愿太后事事顺心,吉祥如意。”

  董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伸手示意她起来,“原来颜大人之妻,难怪这么漂亮,又这么会说话。来人,赐玉如意一对。”

  我见董后隔着面纱,仍能猜出小清的长相,不觉暗感不安。小清拜谢过后,这才接赏回坐。董后朝身边道:“你们没事都下去,不得本宫命令,不许进来。”

  众宫婢、黄门跪拜退出殿去。董后声音又和蔼了三分,笑道:“颜大人如此寒天,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告诉本宫吗?”

  我心中犯疑,心想你别把我救董重的事情忘了,忙道:“微臣自升了虎骑校尉,还未正式向圣上、太后进过贡献。今日微臣特备了一百万钱,以资太后修葺宫室之用。”便将礼单呈了上去。

  董后接过来看了看,不由得笑起来,“你真够奇怪的。昨日你机智百出,出力说服张让、赵忠,若救了董重,该本宫打赏才是,怎么你反倒给我送礼呢?”

  我心想这就叫以退为进了。起身称太后谬赞,频频作揖,“太后言重了。昨天的事情,乃是太后洪福齐天,这才逢厄度劫,令董将军逃过了何进的毒手,微臣只不过在里面出了点小力罢了,谈不上什么功劳。再说太后一直对微臣照顾有加,把微臣当自己人看。我若是忘了本,那还算得上是人吗?”

  董后呵呵大笑,半晌才强忍住道:“你真是会说话。这一百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颜大人莫非其中还有含义么?且说来听听罢。”

  我心想:这个老女人还真狡猾,银子送到她手里,主动权被她抓得牢牢的,却又毫无帮忙的诚意了。看来凡事做一半,给一半钱最是稳妥。长叹道:“太后既这样关照微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微臣有一桩心事,就是与家人失散长安。因而极愿西行。但我又不放心家小、舍妹,怕她们呆在京畿闷得慌……”

  董后笑了笑,道:“你别再绕弯子了,你怕她们闲闷,就放在我这里好了。本宫定会把她们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寻亲回来。”

  我急出了一头冷汗,脱口道:“不行不行。”旋而便见董后释然大笑。

  我暗叹自己运道好,怔了怔,忙叩头请罪,“太后圣明,太后圣明。微臣实是因为怕军中烦闷,又抛不开娇妻美妾,所以想请太后帮忙说个情,允微臣带着家属上路。”

  董后笑声渐止,道:“区区小事,刚刚说明白不就是了?此事我定会做主,就说颜大人素有固疾,须得熟稔之人照料即可。这样可以吗?”

  我大喜,道:“太后送了我这样大一个人情,微臣定当粉身碎骨以报答太后。”

  小清也连忙装作欢喜的样子称谢,太后转目视她,若有深意地笑了笑,“汝之夫君可比张敞,古今少有。你切切要好生伺候着他,若他有不是之处,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为你做主。”

  小清害羞般地低声道:“全凭太后玉言。”我见董后心情不错,忙趁势跪禀了雅姬孔露之事,连夏恽的丑闻,也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董后闻报不由得勃然大怒,拍案站了起来,“竟有此事!这夏恽处处以姓何的妖媚是瞻,几次宣召,都敢忤旨不见。今次正好以之咎其大罪,定要处以流徙,方称心愿!”

  我故做神秘地凑近董后身边,脸上作出不高兴的样子,“听说这夏恽很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前次在张让府中,他竟称太后收养子协不过为了争夺皇位,当召告天下,令太后退隐原籍。”

  董后脸色大变,重重一拍案几,“这是真的?反了,反了!这些宦官愈得势,便愈加无法无天,难道本宫就真没有办法治他了吗?给我传卫尉,本宫要下之于牢狱,弃之于曹市,看哪个敢再说这样的话!”

  我见挑起了她的怒火,忙谏道:“皇太后息怒。若见召卫尉,师出无名,反为宦官有可乘之机。若是在圣上面前狡辩起来,恐怕太后会更吃亏些。不如……”

  董后虽正在火头上,也是清楚宦官手段,巴不得我给她个台阶下,忙道:“快说,有什么妙计吗?”

  我心叫得计,眉头紧锁道:“夏恽这厮想得孔露久矣,现已日日去镜玉楼迫其就范,全无耐心。依微臣看,正可以就事论事,不如派人四处散布消息,就说孔露欲嫁武孙颀,再故意放风给夏贼。这厮必定急不可待,会亲往镜玉楼抢亲。哈哈,那时太后若因他事和三公、卫尉等亲至孔露处,偶遇夏恽在此胡作非为,太后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处理呢?”

  董后想了想,不禁心怀大开,“真是妙策!但本宫该以何名目邀众公卿去镜玉楼,还不能让夏宦知道呢?”

  我思忖着道:“这好办。孔露原本不是有封号灏国公主吗?公主者,王亲也,太后不如干脆认她为义女,这样便有名目了。”

  董后轻摇了摇头,满脸不屑一顾之色,“这公主之名,乃姓何的小妖媚进言,皇儿才赐了她的。本宫若认她为女,岂不是自找晦气,说不准还会有人说本宫惧了那小妖媚呢。”

  我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道:“太后想得太多了。那灏国公主的封号,虽说是何后请圣上赐的,但实际上是因为她忌妒孔露美貌,怕圣上宠爱,这才处心积虑地将她逐出宫去。现在孔姬有难而何后坐视,就是那小……何后得计的明证。太后身为国母,岂有子难而母不顾之理?这样做,一则显显太后风度,二则也正好气一气何皇后,再加上能痛殴夏恽这厮,一箭三雕,难道还不够称心的吗?”

  董后慢慢地舒展了眉心,颇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清哪还看不出对方表情的转化,跪赞道:“太后不以亲疏,不念旧恶,毅然纳孔露为皇女,那时洛阳城中,无人不知太后您是心慈和蔼的长者,孰优孰劣,还不显而易见的吗?”

  董后被说得乐不可支,呵呵笑了一番,“真是嫁夫从夫,也学得这样油滑了!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宫还从未这么开心过。”

  我见她已是乖乖入彀,哪还能忍得住笑。待议定了安排之后,方才告辞出宫。

  一回府,便听说东门俚受了重伤的消息。

  当两名婢子将他搀扶进来时,我吃惊得站了起来:只见他全身上上下下,布满刀剑痕迹,颈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有。左臂齐根断了,只草草包扎了伤口,显见退回府里时的万分紧迫。

  我忙抢过几步,将他扶到榻上,热泪涌出眼眶,“东门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东门俚脸庞浮肿,眼睛几乎都难以睁开,“小人给将军丢脸了。是……是夏恽的人……他们强抢孔姬……我们十余家将只剩两人,幸好……幸好小人拼命救得孔露小姐回来,要不然……不然真没脸……见到将军了……”

  “不要说话,”我心如刀绞,见他断断续续地吐词艰难,更加痛恨那姓夏的狗太监,“你且安心养伤,我会想办法处理此事,你不要想太多……”

  我命婢子送他回房,东门俚却挣扎着坐起身来,颤声道:“不必了。将军……东门俚命不长了,但小人能得遇将军这样的贤主,此生足矣!将军不必……不必为小人牵怀……小人下辈子再……再侍奉……”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涌出悲凄泪水,大睁着双眼,气绝身亡。

  婢子们惊得呆了,立刻有人抽泣起来。我缓缓放平东门俚的尸首,心里愧疚惭升:正像小清所说,东门俚武艺并非出众,智计也不如别人,我是不应该把他派到镜玉楼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全是我轻率所致,半点怨不得别人。又恼又恨,不禁掉下泪来,“东门俚,老子一定要为你报仇!你看着罢,我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拿他的脑袋给你做祭品!”

  我大步走出房门,高叫来人。我只想着要召集所有人马,大干一次,把夏恽府围住,杀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若是那狗贼站在我面前,真恨不得上去狠狠咬他几口。

  小清从府前赶来,见我这副模样,不禁着急地道:“你想干什么去?”

  我怒吼:“老子要杀人、放火!你千万别拦我,这个仇不报,我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我听说孔露已被救回来。又出什么事了?”小清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满脸惶恐,温婉地低声问道。

  我捶胸顿足,“东门俚被夏恽那狗贼害了!”

  小清连忙好言劝慰我,又紧紧搀着我,免得我太失态。孔露被人护持着才缓过神来,便听说了东门俚重伤身亡的事,痛泣起来,跪在厅外陈尸的地方哀哭不止。

  “将军,此次若非东门俚,小女子早已死了。夏恽那狗贼要抢我回去,小女子焉能从他!”

  小清见我愈愤,轻声道:“夫君冷静一些。夏恽如此有恃无恐劫持孔露,都因为她内无足兵、外无强援,而对武孙颀之流更是不假辞色,这才够胆做出这样的事。夫君公然举众攻夏恽,一则使事态表面化,夏贼有了提防;二则使诸宦清醒过来,对夫君定然态度大变,徒使夫君离京大计更加艰难;三则大将军、诸公卿闻说孔姬出奔颜府,定以为她与夫君有暧昧关系,更兼武孙颀之流大加构陷,你认为我们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呢?”

  我闻言惊悚,流着泪道:“夫人说得很是。只是我一时之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东门兄弟自跟了我以来,起居戍卫,一直忠心耿耿。众弟兄们也都身受其利,然还未到能让他享福的那天,竟然已先我而去了!”放声大哭。

  众家将、众婢子们俱都哽咽起来,跪倒在地,“请大人节哀。”

  我已是说不出话来。小清叹了一声,道:“这样罢,东门俚丧葬之事,待除去夏恽,出城以后再做安排。你们先将他的遗体秘密安置在府里。众位都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透露此事。孔露小姐,你受惊了,先在这儿暂住几天,待我们拟好了计谋,再派遣高手护送你回去。”

  孔露悲声道:“小女子全听夫人的。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小女子决不敢以私心而避危难。”

  我又看了几眼东门俚的尸首,望着他身上的伤处,想像着他奉我之命,舍命护持孔露,被敌人刀剑相加的场面,悲从中来。小清遣人将我送回卧房,好言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夫君还应想想如何将此凶险对付过去,方是正理。”

  我低低道:“东门俚跟随我没有许翼、高敬长,更未经战阵,但却死在京师。以前李升叛变,队伍死伤殆尽,我也没有像今天这么难受过。这次都是因为我太过大意了,若我早些听你的意见,也不至于让他死得如此惨法。”

  小清摇摇头,探询地看着我,“别想了。那就让孔露暂时先住下来罢,若计划好了,就通知一声。我要亲自担纲保卫。”

  我咬牙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由你去保护孔露,我就无虑了。实在不行,明天我就去杨府召回史阿。唉,我们定是需要些人手的。”

  小清皱了皱眉头道:“如果他不想回来呢?”

  “若他没有跟我的意思,便索性留下罢。”我突地觉得一阵厌恶,抹了抹泪道,“到底他是王越的种,我可不想免费当他保姆。说实话我现在更懒得见他;我一见他就会想起王越诈死,气不打一处来!” 

  杨府。辰时末。

  杨觐、田四归西以后,杨赐对家中变故有所警觉,加之其子杨彪因父亲身体欠佳,奏请朝廷调了回来,所以特意任命其外侄杨沣代理总管,统点一干府务。

  其人已有四十出头。前额宽阔,鼻翼肥大,一看就是典型的管理专家。面上总堆着亲切的笑容,倒有三分与杨觐神似(回忆起来,杨觐似乎与之还真有些亲戚关系,难怪)。一络梳理齐整的胡须,长至胸前。杨府吏役冠以“美髯”之称。

  我特意没带随从,只与两名家将轻骑前往。杨沣闻得我名,慌忙迎进主厅。杨府下人等见“贾宝玉”又回来了,无不惊奇,欢喜万分,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厅外已拥满了前来看顾的好奇者。我望其中史阿不在,顿知这小子跟着杨赐似乎混出点滋味来了,心里颇为不快,只得悻悻地朝众位熟人熟客寒喧几句。杨沣知道我在杨府的奇遇,见阻止不住,便索性朝众人大笑道:“此乃京畿名头最盛的虎骑校尉颜鹰颜大人!旬月前颜大人受老主人重托,不惜忍辱负重,在杨觐、田四两个贼子手下卧底,这才揭发其奸谋,得以严惩。我们小姐也全赖颜大人,这才能够保全清白。颜大人与我等有大恩,还不快来拜见!”

  众人闻说,都十分激动,闹哄哄了一阵,便尽数在阶下跪倒。我忙站起来,大声道:“各位请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众人欢声四起,仍是不散。过了一会儿,有人高叫老爷到了,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杨赐拄着拐杖出来,旁边跟着一貌相耿直的男子,看样子即是其子杨彪。

  “哦,杨公——”我忙迎上去,搀扶他往厅里榻上坐好。

  杨赐笑道:“坐,坐。这是犬子彪。”

  杨彪给人一种沉稳老练忠厚的感觉。施礼道:“久闻颜大人之名,今日能在寒舍得见,三生有幸了。”

  “不敢当。杨兄正值壮年,仕途大有可为。小弟恐怕赶不及。”

  杨彪微微一笑,招呼我坐了,又传命敬茶。我长跪下来,抱拳道:“在下得蒙召会,本不想来的。又恐辜负了府君一片盛情,不禁左右为难。”长叹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不过在下已经想好了,杨公的垂宠之恩,只好来生再续。杨小姐聪慧温柔,得嫁刘公之子实在是天造地设,区区安敢横刀夺爱?”

  杨赐闻言,愣了半晌,旋即忧虑地和杨彪对望了一眼。“贤侄此来,难道不是为了看一看丝儿的么?她念汝甚深,茶饭不思,日渐虚弱。唉……也都是老夫惯坏了这孩子,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我心中暗叹,顿时忆起那时进入杨丝闺房,和她尽情调笑的旖旎场面。还有某日里终于了结了这段情时,我心中的无奈与酸涩。俱往矣,印象中,似乎她已经和我不再有联系,更曾听说过她婚嫁之事,而我是时仅是个为之祝福的旁人而已。

  硬着心肠道:“杨公美意在下心领了。在下已有妻妾,若还是自由之身,自然会第一个迎娶小姐。”

  杨赐无言地叹了口气。杨彪不悦地道:“颜大人这般推辞,难道是看不上我杨家?汝因与蹇巴为恶,早弄得满城风雨,俱言汝与小妹苟且之事。若今日你不应婚事,她还能有脸嫁给谁去!”

  “彪儿!”杨赐轻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杨彪垂头下去,仍是掩饰不住地怒形于色。我脑中犹如雷震,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暗暗惊惧地想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我对杨丝虽无逾矩,奈何众口一辞,积毁销骨。我自是无妨,杨丝一介女流,却怎样辩解呢?真是害苦了她!嗫嚅着,神色大变。

  杨赐容色不堪地道:“贤侄勿以彪儿言重为怪。原本老夫已决定将丝儿许配给刘公长子,她也同意了。可日子一久,待人家送来了彩礼,这孩子却越发的形容憔悴,问她,也不说话。老夫还以为……唉,还以为她病了。后来追问了她的丫鬟,这才知道丝儿她早有意于汝,只是无可奈何罢了。要不老夫也不会如此不顾身份,几次三番向贤侄提出婚事。想丝儿小时大病足三年,老夫以其苦而深深怜之,如若他事,老夫决不至这般忧愁。贤侄……”

  杨彪又忍不住接口道:“爹,何必求他这样无情无义之人!” 。

  杨赐斥止了他,拄着拐杖缓缓起身,颤巍巍地长叹道:“老夫深知贤侄难处。若是坚意如此,彪儿便替我送客罢!颜大人年轻有为,正该为国出力,圣上对汝也十分恩宠,爱护有加呀。彪儿,若是袁公驾临,帮我招呼一声,为父觉得有些困倦了。”咳嗽连连,便欲迈步回去。

  杨彪全不理会我,狠狠瞪了一眼,径去搀扶父亲。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理性的天平完全倾倒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感到泪水渐渐模糊了眼角,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杨丝在哪里?我去见她!!”

  阿杏仍旧是小姐的玲珑丫头。看见我拾级登楼,没好气地道:“还来做什么?小姐都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我真想把你乱棒打出去,这一辈子也别让她看到你!”

  我心如刀绞,沉声道:“阿杏姑娘,她怎么样了?。”

  阿杏双眼一红,厉声道:“别假惺惺的,你走开!都是你害得小姐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刘公子都准备迎娶她了,可她反倒开始糟蹋起自己来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她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我方自痛苦地发抖间,却见小清从她身后闪了出来,一掌打晕了她。我吃惊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苦笑着道:“快点进去吧。刚刚你和杨公讲的话,我凑巧又听见了……”她的眼圈微微发红了起来,声音一哽,捂着嘴,拎起阿杏便跃出窗去。我又是难受又是无奈,张口欲喊,却好像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缓缓摇头,双脚不听使唤地迈进了杨丝的闺房中。

  仍是一样的窗明几净。一样的榻上绣着一样的绢丝绉织,卧帐之侧,仍摆放着那盆叶片青青的翠竹萝。但杨丝却不像前次那样,细细地在缝织小衣了。她沉睡在屏风后的暖榻之上,原本俏丽的脸上掩映着不同寻常的灰色。她怎会如此消瘦!

  我跪在榻旁,静静地凝视着她。原以为再见到她时,定已恍若隔世,而她恐怕也早已成为某人的妻子。可是不过月余,我们竟又鬼使神差地在“老地方”见面了。她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还是病情在加重呢?

  睡梦中的她呓语起来,脸庞上浮起两朵红晕,我知道她仍在发烧,只从她颤抖着,似乎要随时随风飘去的姿态便可感觉出来。我爱怜地伸手掖紧被褥,又将屋里置放的火炉拨得更加旺了。这种时候,恐怕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罢!虽然我无意吟诗作赋,并且眼眶中,已噙满了忏悔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虚弱地睁开眼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清醒得让我吃惊。

  “颜鹰,颜鹰!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感到和她根本没有任何距离,以这种言辞说话的女子,通常把对方当做恋人,而且会整日整夜地念叨他。我觉得泪水滑落到手背上,无可抑制。“丝儿,你好些了吗?你是不是不听话,不吃不喝了呢?”温柔地抚摸着她,俯下身,在她发烫的脸蛋上轻轻一吻。

  谁相信我会吻她?我觉得自己已有所决定,而非刚进门时的那种矫情。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吃不喝呢?”偏是那般柔弱无力的样儿,却硬是挣扎着起来。吓得我赶忙扶稳她的身子,“快躺着别起来。你的病还没好呢,就这样逞能。要么我去叫丫头先给你拿些吃的。”

  杨丝面现潮红,气喘吁吁,眼光却是不可思议的犀利,似乎穿透了我整个灵魂。她被我整个抱紧,在我怀里吃力地道:“你,你别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

  我摇摇头,伸出手将被褥拉过来,紧紧裹覆在她身上。“别说话,也别激动。我答应你,不再说分离的话了。你若想要我陪着,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像今天这样呆在你身旁。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别再任性胡来了,看看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我会很难过的呢。”

  杨丝听话地点点头,那种乖觉而惊怕的眼神,让人心疼不已。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对我动情,而我,却只是在作壁上观,还大谈自己如何挫败了蹇巴的阴谋,如何神勇无敌、英雄救美,如何不将此件小事放在心上……

  只听她终于低低地抽泣起来,“丝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原以为嫁给刘公子,便不会再苦想着颜鹰,可是、可是丝儿不能忘记,你是我第一个痴恋的男人……”我忽地掩住她的嘴,静静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深深地吻她,迷乱于此刻令人沉醉的情感之中。我不能让她再说下去,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肩头已经很重很重,怕再也背不动任何情感的包袱了——她喘着气,娇弱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竟感觉到那么地惊心动魄!

  我强忍泪水,向她一再保证决不再偷偷地离开,如此整整一夜……

  我给她喂水、喂饭。给她讲故事,说笑话。又轻轻地摇着她,哄着她入睡。我从来没有花那么多心思去照顾一个人,而现在我照顾着杨丝,这个用生命的代价追求幸福爱情的女人。

  然而,小清呢?她没有再出现,也许,我向杨丝保证的时候,她正在一旁静静地流着眼泪。她不是也曾得到过我的保证吗?

  翌日。我知会杨赐、杨彪,要求带杨丝回别院去。这一要求,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我决定公开和杨丝的关系。不管什么人说什么怪话,不管张让、何进他们会不会对我另加限制,我也决定这么做了。

  杨赐知道其女身体很是虚弱,十分不放心地关照、叮咛我,还多次看顾梦魇中的丝儿。我心中难过,斩钉截铁地道:“杨公请放心。她生是我颜鹰的妻,死也是我颜鹰的妻。我决不会不承认这个名分的。”

  杨家送行的众人都默默无言。隔了片刻,杨赐长叹一声,道:“你与丝儿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她自小羸弱,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应诺,转身指挥车马离去。杨彪跟在后面突然喊道:“颜兄!昨日在下若有什么言语上的冒犯,望你不咎过往。”

  我回头淡淡一笑,道:“杨兄把在下看成什么人了,这等误会,莫要再提!赶明儿待杨丝病愈,再来拜谒兄长和岳父大人。”

  史阿终于还是来送别了。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非常平静地离开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先是白素、后是杨丝,他所看中的两个女子都没有挑选他,而他所有的不快与愤恨,都会加诸在我的头上……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想这些!我的脑袋里,不能装些有用的东西么? 

  一切都在平静中过去。回了府,丫鬟和府役中多了几十人。直到了别院,我才油然升起不安的感觉来。心想:我自个儿出去一趟,什么手续都没办就又带回个老婆。平常还呼啦呼啦鼓吹男女平等,现在贼喊捉贼,掩耳盗铃,真是太过分了。

  见到颜雪,不免也有些讪讪。她只是表情生涩地说了句“夫人早回来了”,便领着家将、丫鬟各忙各的去了,剩下我招呼着小轿径将杨丝抬到了卧房。

  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我纵然决计最后不娶杨丝,也不忍心现在就逼她,让她因我而死。小清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罢,她……绝对是明白我心中想法的。

  杨丝尚在梦中,被轻轻地安放在小清和我的卧榻之上。两旁加围了屏风,窗户更低垂帘幕,以免使空气流动过强。我特意嘱咐安放两只火炉,彻夜生火取暖房间。杨丝病得这般重法,如果因伤风感冒加重了症状,必定会送了性命。

  又命厨房将杨丝服的药物煎来,这才吩咐道:“给我叫夫人来。”

  丫头们都垂着头,低低道:“我们不知道夫人在哪里,她也没说到哪里去了。”

  我大怒道:“给我找!找不到就统统别回来!”吓得这几个丫头逃命一般走了。她们都没有见到我这样发过脾气,可能是今天天气特别不好,也可能是这事儿把我的性情都扭曲了。我只感到对小清无比歉疚,而那么闷闷的不舒畅使我极易光火,什么事情都好像不顺眼了。

  我等了一盏茶的时辰,她终于还是来了。只望了一眼睡在纱帐后的杨丝,便坐下来淡淡道:“出了什么事,你要对她们这样凶法?”

  我咬咬下唇,答非所问地轻轻道:“清儿,你是否很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我很霸道,也不跟你商量商量。”

  小清一怔,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无讽刺地道:“你做事从来都是对的,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的感受?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有了你,我就再没有后悔过。唉,虽然不知不觉中,似乎有种力量在改变着我们从前那种平静、无虑的生活。”她侧转了头,轻轻地似乎自言自语地道:“我很同情杨丝,我甚至愿意让她取代我的位置,而我,就可以再无牵挂,自由自在地去做我想做的事。你难道不觉得,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大的价值了么?也许现在的我,已变得可有可无。你做了大官,有权有势,何必要再羁绊我在你的身边呢。”

  我心里大震,无比恐惧地看着她。“清儿,别说这样的话!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请你教我该怎么办。但你千万千万不要这种语气恐吓我。我已经不敢再想那些没有你的日子。清儿……我们总归是夫妻呀,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

  小清垂着首,轻轻叹道:“你别这样,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苦笑着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其实我要离开的话,岂不是自找霉气吗?我可不想让你再装死骗我回来。唉……算了,我还提这些事干什么,好好照顾丝儿吧,她是个好姑娘。”。从我的身边倔强地离开,慢慢走出屋去。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去,不敢出言相阻。我知道她的脾气,她生气的时候,你劝她,她只会更加伤心。但我又觉得她不像前些次那样,对我发很大脾气,而是刻意地压抑着情绪。我觉得恐惧,以及莫名其妙地自责。当这些天她对我避而不见了之后,真是苦不堪言。

  杨丝一天比一天好转。第三天时,她已能坐直起来像平常一样说话、吃东西了。她竭力地想见到小清,但我相信她不会如愿。每次从她那失望和惶恐的眼神,以及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我总觉得难过。我自然知道小清只会比她更痛苦,还是让她一个人再多考虑几天罢。

  腊八之后,便又出了件令人烦闷的事。刘焉、董扶等奏禀皇帝,欲以我原部三千步卒转屯豫章,其余军队归属五营校尉拨管。北军中侯邹靖不知是不是得了密旨,有恃无恐地命令两队禁军驻扎在别院周围,虎视眈眈。还频繁调动校尉部众,秘密监视谷城一带动向。一时京中沸沸扬扬,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会怎样做。

  我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只想赶快疏通关节,能够出京西去。况且家中琐事繁多,小清赌气,杨丝病弱,都需我亲在府中处理,因此虽然觉得甚为不妙,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大谈“朝廷自有明断,我又何必杞人忧天”之辞,连自己都觉得做作。

  待洛阳城中的人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之时,没有当事人(我)参与的反击行动开始了。先是杨赐递上表章,大斥刘焉等居心叵测,诽谤朝廷。言我乃忠臣、良臣,由圣上亲自册封,自然毫无疑问要统领原部,而位次更在五营校尉之上。又言虎骑职责权限,提出“内以君侯戍卫、外以禁军典诸部”,要我名正言顺地升班马,一副咄咄逼人之势。

  此后事情变化得更为惊人。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司空张温、河南尹何苗等联名附和太尉之言。何进更以“君欲其臣子忠,必待之以信。无信不立,故高祖疑忌腹心,至有淮阴侯之乱”大加恐吓。张让也遣人带他口信,必会令皇帝不予考虑焉等奏章,让我放心等等。不过两日,便传出圣旨,皇帝遣使到处宣扬决无罢我官职的决定,厉斥北军中侯邹靖,左迁光禄丞。命我部就地屯驻,食该县邑,起用我代理邹靖是职等。

  刘焉等虽未获罪,也是灰头土脸,难堪之极。一时间洛阳再无人敢轻拈“虎”须,以免惹得某些人不高兴。待定睛看到我派人往奔将军府、三公府、常侍府邀谢之时,又不禁哀叹自己真瞎了眼。

  因获荣升,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校尉齐会别院参见新任顶头上司。经过了一番明争暗斗,我的地位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声势大长,成了真正的御林军头头。这五部校尉的兵力掌在手上,和我别屯于谷城的亲随部众,真是一支人人可畏的势力。而与众不同的是,我是一支独立的,不受影响的势力,我没有与任何官僚显贵的明显瓜葛,也不受宦官的控制。自从佯攻了洛阳城以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厉害。而京畿守备单薄,政治腐败难以为继,那么如取得我的协助,何愁大事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