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早朝。
大将军何进最末一个来,踱着方步,身后檀凌、吴匡如影随形地跟着。众官都远远地堆起笑脸向他打招呼,何进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眼光却直接转向我。
“啊,颜大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腆着肚子,颇有些不高兴的意味。这顿时让我想起,回来之后竟还未去拜望过他,当然还有张让,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忙施礼揖拜,故意又使嗓子哑了三分,“承蒙大将军关爱,在下喉疾未愈,怎么敢惊动了何大人与诸位大人呢?只好装聋作哑,留待日后再向大将军与诸位大人补报了。”
众人见我嗓音的确难听,同情之间,也都赶忙赔着笑起来,皆道无妨。何进皱了皱眉,显然是因为我的声音太难听了,他的气一下子便没了,趋近一步道:“没有请太医疗治吗?这副样子真是不妙。”脸上多云转晴,哈哈一乐,“诸位,看来颜大人亟需美女、酒宴调治呢,若连饮竟日,又有灏国公主的妙舞,恐怕只需三天,病即大愈了!”
众人无不欢笑。我生怕再挖掘下去,孔露偷奔别院的事情就被人知道了,赶忙笑着向众人施礼,不卑不亢,倒引得不少人慌忙回拜。
何进又闲聊了两句,便被雍焕等人拖去谈话。我环目四顾,见太尉杨赐正与一人讲话,却是久违了的荀攸。心中大喜,快步走了过去。
杨赐见到我,笑着引荐,“来来来,此子姓荀名攸,乃颍川著仕,博识多才。你可要跟他多亲近亲近。”
我向杨赐见了礼,随即朝荀攸相视大笑起来,“在下与荀兄早已是惺惺相惜,成了要好朋友了!杨公恐怕还不知吧。”
杨赐一怔,随即释然,“贤婿交友天下,果然了得。荀攸进京不过数月,却已是名声远播了。一干知名贤达,无不欲交结于他。连犬子彪儿,也时常往荀府走动呢。”
我暗暗佩服,这小子的名声才学,真不是吹的。见地、知识,都远远在普通人之上。我使了个眼色,他也会意地谢辞了杨赐,陪我走到一旁。
“颜兄!多日不见,你还是这样得意,听说现在已升了虎骑校尉、守北军中侯了?”
我笑着点头,拉住他的手,“你近来可好,这一段时间我竟然忙得脱不出空来去看你,真是抱歉。”
荀攸笑道:“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不知兄长在忙些什么,若公达能帮得上忙,请务必知会一二。”
我敛容叹气道:“也不瞒你老弟,现在我忙着搬家的大事,还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可以不露风声地安然出京。”
苟攸吃惊道:“颜兄在京师里稳稳当当,官也越做越大,怎么突然兴起了要走的意思?难道此地还有什么凶险的事情不成?”
“唉,一言难尽啊。我当然不怕,可是我有一大帮家眷,一大堆金银财宝,想统统带走谈何容易!上次跟你讲的没忘吧,这京畿,可真是个混乱之地,我每次睡觉的时候,就感到不踏实。最好弃官逃走,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荀攸知我心意,轻轻点头长叹。“若是不明白颜兄的人,还会以为颜兄只是个没有眼光的贪财小人罢了,而公达却深知,兄长乃不世之才,几可与子牙相媲美!听说,是将军出谋划策,将夏恽那厮满门抄斩的?”
我大感震惊,忙作出个噤声的手势,转顾左右,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从哪儿听来的?妈的,可别传出去,否则我死到临头都不知怎么回事哩。”
荀攸见我慌张的样子,笑道:“果然是兄长所为!嘿,颜兄莫慌,这只不过是公达猜测出来的罢了。”
我吁了口气,道:“你要吓死我!你怎么猜出来的,难道我做事留了尾巴?”
苟攸压低了声音,却是满腔喜悦地道:“公达已深谙京畿种种事务。前次骠骑将军董重之事,不就是颜兄出面的吗?依公达看来,颜兄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件事,或者与董骠骑,或者与董太后,一定有甚么约定。但依此事剖析,尤其夏恽在镜玉楼作乱,被太后耳闻目睹,以至诛族,公达便大觉怀疑起来:那雅姬不过是一个徒有名号的女子,太后又素与皇后不和,天下尽知,她怎会突地关心起一个无关之人呢?其中必有原因。据闻夏恽人多势众,却仍被擒。以此所料,便知此事确有预谋,是布了陷阱等阉人就范而已。”
我又朝四边看看,微笑起来,“荀兄这话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了……对了,你是怎样知道这是我出的主意呢?”
苟攸忍俊不住,道:“依公达所见,当日在场官员,必有使计之人。而此人又与太后关系甚密,不然太后决不会在朝后召会诸卿。而颜兄凭着与太后的关系,又有非凡手段,那主事者为谁,恐怕不想也就知道了!”
我们拉手大笑,颇有英雄相识的感觉。我问起今日怎会见面,荀攸欢喜地道:“听说兄长十余日不归,公达夙夜忧焚。今日听说兄长上朝,怎么也要主动请缨,来随侍顾问了。”
我大笑,随即感动地道:“苟兄真是关心备至啊,不过那十余日,我对外说是赶去致哀,实际上……”我靠近他耳边,轻轻告诉他真相。荀攸愣了半晌,这才摇头道:“原来兄长和嫂子如此情深,闻之令人感沛呀!”又轻握了握我手,笑起来,“这般大秘密,颜兄能据实以告,把公达当做心腹之人,真叫人感激。放心,公达绝不会到处乱说的。”
我很不高兴地道:“怕你乱说我还告诉你干吗?说这种话,真是让为兄寒心!”见他赶紧道歉,又转嗔为喜,“今天晚上来我这儿吧。还有好多事情要跟你商量呢。嘿,一看到你,不知怎么,觉得天大的困难都可迎刃而解了。”
朝会上针对我的发言格外激烈。
还没等灵帝来得及安慰一下我的嗓子,董扶越众而出,道:“圣上明鉴,颜鹰身无寸功而历任将军府掾,至虎骑校尉,此一罪也。本月以来,他本性复始,目无朝规,已历十有九日不上朝面圣,此二罪也。其律矩混乱,自加守军中侯之日,从未至五营校尉处议事,也未见排疏议奏,以至近来宫里宫外乱者愈乱,戍卫军夜不归营,此罪三也。小臣还发现卫尉处简册记录,载步兵、射声校尉兵众滋事于西市,而被都尉擒下。此皆颜鹰治军不力,不堪委以重任!现劾奏于此,请圣上明察。”
立有黄门接章奉上。我措手不及,心里又惊又怒,暗道:此次恐怕有难。屏息静气,努力不把恐慌之情写于脸上。
灵帝看了看,脸色一沉,“颜卿,真有这事么?”
我忙出班跪倒,哑声道:“微臣自接任以来,如履薄冰,惟恐令陛下和诸位同僚们失望,但终于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董大人是言,无不切中微臣要害,令微臣痛感上有负圣意,下愧对同僚,羞惭欲死。微臣请求辞去虎骑校尉、守北军中侯的职务,自贬为庶人,以示惩处。”
朝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齐齐地把眼光都投向我。也许皇帝只要一句话,我的所有既得利益,便统统化为乌有。而这些令人垂涎的东西,谁也不敢想我竟会主动要求放弃。我这一计,实际上是以攻代守,要不然全面胜利,要不然全盘皆输,总之一拼而已。
灵帝反倒犹豫起来,望望身旁的众常侍。此时大将军何进干咳一声,道:“皇帝陛下,何某倒想说一句话。”
灵帝闻声,朝他点点头,何进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朝众人环视一眼道:“我何进一向主持公道。颜大人的才干,相信诸位是有目共睹吧?”
诸臣唯唯诺诺,罕有不点头称是的。何进傲然一笑,道:“既是大才之辈,皇帝陛下又岂会不加重用呢?颜大人忠心可鉴,我何进可以保荐他。”
董扶忍不住插嘴道:“何大将军保荐的人,难道就没有错吗?”
何进闻言大怒,刚要暴跳起来,便被司空张温拉住。张温嘿嘿一笑,出班道:“大将军曾举荐颜大人领兵征讨北宫,因你董侍中颇有微辞,也就罢了。现在董侍中又开始计较起规矩来了。请问董大人,你身为侍中,却为何要到九卿处明查暗访他人之错呢?步兵、屯骑校尉,也是你这样职司的臣子能够过问的吗?”
众人轰然一笑,朝堂上顿时有些幸灾乐祸的私语声。董扶虽然老奸巨猾,也抵挡不住如此犀利不给面子的言语,强声道:“身为臣子,自该以朝廷大事为重。我董扶劾奏颜鹰,乃为社稷和圣上的安危着想。”
张温哈哈大笑,突然朝灵帝躬身道:“请陛下明察;董扶分明是栽赃诬陷,诽谤同僚!望陛下立刻将之交付廷尉审问。”
灵帝看着这一幕,倒不知如何是好了。猛听有人出班道:“老臣宗亲刘焉,愿为圣上分辨是非。”
灵帝“嗯”了一声,抬手道:“太常免礼,你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方自跪在地上。闻言大骂一声老狗,这家伙奔出来,准没我什么好事。
果然,刘焉笑道:“董大人之言也许太过,但依老臣看来,颜大人也确有些逾矩无礼了。十有九日不朝,以过可劾免庶人。而又未以宫室全责为忧,散漫无纪,以致增损制度,虽有大才亦不可大用也。”
灵帝皱眉道:“那依卿看,该当何如?”
刘焉奏道:“念在颜大人少不更事,又是初闻我朝律法,减罪一等,姑且就免去其职好了。”
他这话骂得可够凶的。我伏在地上,心里恨得要命,暗道:有我一天,你别想过好安稳日子!记着,我定会去蜀中报仇雪恨,把账一笔一笔地要回来!
朝中刚沉寂了片刻,便听杨赐苍老的声音道:“刘太常此言欠妥,陛下万万不可如此。”我心下一定,暗道果然岳父大人赤膊上阵了,此次若相助了小婿,日后一定好好地疼惜丝儿。
刘焉冷笑道:“太尉大人也出来为之求情吗?”。
杨赐安之若泰,哈哈笑道:“非也。老夫知其学识、爱其才名,这才不得不说上两句。”
灵帝点头道:“太尉慧识卓见,一定有公允之言。”
杨赐谢过皇帝夸奖,道:“刚才刘大人所言,诸位想必都听到了。但莫说颜大人因病所致,就算无疾无恙,单单十九日不上朝面圣,便有何律可劾之有罪呢?刘大人若坚称,请就廷尉一问便知。”
刘焉迟疑起来,含混道:“……也许是老夫记错了,但无论如何,宫禁非常之地,而颜大人不闻不问,实是大错特错。”
杨赐抓到对方把柄,不禁哈哈大笑。我心道:还是岳父大人有本事,一句话便让这老儿闭嘴不谈什么“律法”了。妈的,真想把这老儿扔到河里去冬泳,王八羔子的!凝神听下去,杨赐神定气闲地道:“颜大人接任守北军中侯不过十五日,而这段日子颜大人根本不在京里,谈何不闻不问!”
刘焉怒道:“那颜鹰到底为何不在京里呢?”
杨赐沉吟半晌,声调低沉地道:“陛下恐怕也得到消息了。颜大人因族中长辈过世,痛心忧急,不及向圣上请示,便匹马出京为之置办后事。只光颜大人哭得音容不谐,诸位便该知道是怎样了。情有可原,陛下应该能够体会的罢!”
众人纷纷点头。今日司徒袁隗未见早朝,尚书令士孙瑞出班道:“颜鹰孝心可嘉,情理得当,望陛下明察秋毫,不要错怪了好人。”
刘焉怒不可遏,偏偏何进等人皆是冷哼着,瞅也不瞅他一下。一时更无人敢轻易帮忙。灵帝向张让、赵忠等看了看,笑道:“这样罢,颜卿回去再把五营兵众好好整饬一下,朕深知汝排兵布阵有奇妙之处,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就是了。”
我连忙叩头,灵帝又道:“众位爱卿都别争执了。这事就这样罢。”
张温突地道:“颜大人无罪而获尽诽谤,孰可忍乎?臣等愿陛下查肃董扶之罪,以昭天下。否则不但令颜大人无处伸冤,也令臣等心寒。”
大将军何进、杨赐等,九卿雍焕、陈耽、萧瑗等也俱都站出来,灵帝又不得不看看身后,张让赶忙站过去,凑在他耳边嘀咕起来。灵帝微微颔首,道:“颜卿平身。依卿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啊。”
我谢恩起身,心道:奶奶的,这么个大好机会我却不得不做作一番,真是难受之极!哑声道:“陛下不咎微臣之罪,而微臣心里却是惶恐悲凄之至!董侍中虽有罪责,但他也是为了社稷朝廷和陛下着想。念在他提出整饬禁军纪律,加强内外防范这些好建议的分上,希望陛下不要轻易责罚他了。微臣受苦受罪,不值一提,陛下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哪。”
灵帝大悦,提高了声音道:“颜卿说得好!朕虽不欲滥加赏赐,但汝实是人才。传旨,给颜卿军中牙将各加赐一等。”
我连忙称谢,道:“微臣营辕已屯扎谷城,手下有原京畿虎豹骑甲将十八名,皆有本领,其佼者一曰司马恭,一曰高敬,一曰许翼,俱请陛下随微臣而秩之。”
灵帝未置可否,其身后张让眼神一闪,立刻俯身进言了几句。灵帝不以为然地道:“那就高者秩三百,余者百。颜卿可以退下了。”
打了个哈欠,“众卿若无什么事,散朝罢。”
朝散后,便有多处饭局。我连称喉疾未愈,勉强避过。还未走出宫门,便见张让亲驾着四驴的车子,悠悠荡荡地赶过来,招呼我上车。
我悄悄溜了上去。张让十分娴熟地来回赶驾,引得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围观、称羡。“哎呀,张常侍,圣上这驴车可被你驾得四平八稳,您老是天子的贵宠啊。”
“这驴子鬃毛发亮,神采奕奕,不愧为禁中之物!”
“张大人好威风!”
张让得意扬扬地与众官员打招呼,赶着车子出去了。我心里不是味道,暗想:这该死的驴车这般短小,又颠簸万分,竟有此种有马不驾的贱人喜欢!看来皇帝昏庸无能,已到了变态到不能再变态的地步。忍受着屁股的不爽,看着满街人妒嫉羡慕的目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让赶到府里,这才跳下马来,早有肖易率同众府役在外接着。只听他笑道:“大人御骑自如,有王者风范哪。”张让顿时尖声笑了起来。
我赶忙下车大夸了他几句。张让牵着我的手,腻声道:“你是第一个有幸坐我赶的车的人呢,这是圣上命我赏了你的,待会儿我派个高明的御手给你赶回去。”
我的笑容顿时凝结,转成苦笑。“圣上待我恩重如山,下官就是为他而死,也难报万一。”
张让眉头一皱,道:“今日你的情形真很危险。刘焉、董扶等一帮子,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对你到底有何仇恨,似是处处与你为难。”
这个问题我实在很难回答,心里想着从南郑开始的种种经历,暗道恐怕他们嫉贤妒能,我又不能为之所用,这才是他们想害我的真正原因罢!全是刘焉那人的主意,他是刘璋他爹,我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想称王称霸,这个坏分子,当心我提前揭发你的阴谋!
暗笑刘焉有十个脑子也想不出我竟然能洞察他的计划,这小子想找个安定的地方外放,而且目标最终定为益州,哈哈!
笑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升了官,总有人不满意就是了。张大人您说是吗?”
张让装出女人样子嗲笑,道:“颜鹰你真会说话,我看多半也是这样了。今日难得有那许多重臣替你说话,不然圣上定要重重怪责你哩。”
我慌忙退后一步,谦道:“都是下官运道比较好罢,更何况张大人也会为我说话,下官心里面是有恃无恐的。”
张让微微一笑,又道:“最近太后时常在圣上面前夸奖你,称你治寇有术。圣上也疑虑不定,问起我的意思。嘿,是什么让太后如此看重于你了?”
我忙道:“还不是那次董重的事情,这个忙倒是下官要求太后相帮的。圣上若问起来,大人也请顺水推舟罢。嘿嘿,反正越快离开京畿越好,我还有相好的在长安城中呢。”
张让大笑,抓住我的手,邀我后堂用饭。苦不堪言的早饭用毕,我才被放了出来,乘着那该死的毛驴车招摇过市,回到了别院。
驴肉再香,也不能随便吃的。
闻得皇帝赏了虎骑校尉一辆驴车,皇公贵族们纷至沓来,顿时别院外门庭若市,让我首次领略到什么叫做流行。
招呼客套,这帮人全无感觉。而是都眼盯着那辆摆在露天外的毛驴车,异口同声地称赞、恭维。我望望他们,又望望毛驴,顿感这两者是一类货色。那些兴奋不已的脸,甚至那毛驴尾巴一甩,脖子一仰的细微动作,都会引来大声的叫好。我狂呼过瘾,暗道:平常这些人不见天日地闷在公侯府里,嘿嘿,现在几只毛驴就让他们原形毕露了,真是划算。心里又甚觉这么一辆驴车,当真奇货可居。
权贵们纷纷表示,愿意出钱买下。我立刻兴起了发财的念头,又奇怪地想:这破毛驴杀了又怎么样呢?是不是因为它们是四匹颜色相仿,又是皇帝御坐过的,这才值钱?奶奶的,老子今日果然手气好,开个利市!
刚想答话,府将报告洛阳城大户陈炜、武孙颀等来了。提到武孙颀的名字,我心中一顿,稍稍有吃惊的感觉。但众权贵好似都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异口同声连喊不能开门。更有甚者骂道:“也太贪了!这驴车若是到了他们手上,那还不如虎添翼么?决不能让这种人讨了便宜,颜大人,可不能卖给他们。”
我心下释然,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些人想驴都想疯了。怪不得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能和龙相提并论,可见一斑啊!大笑道:“都是朝廷的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这样不给面子,给我请进来。”
胖子陈炜走在最前面,然后便是满面堆笑的武孙颀。陈炜抱拳向大家一揖,下巴上的肉一颠一颠,“哈哈,各位大人好。今日小弟听说圣上赏了颜大人一驾驴车,便赶忙过来了。哦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两人都是先去摸驴,再来拜见我。我苦笑着想:看来百闻不如一见的是那毛驴,而不是我。又甚觉悲哀:朝廷里这种人如此多法,哪能不亡国呢?他奶奶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今天我得想法把这些人刮刮干净,嘿,你喜欢,我又怎么不卖呢?可是……这驴到底值多少钱呢?
武孙颀两眼发直,连叫道:“好驴,好驴!难怪皇帝这样喜欢。哈哈,鄙人出钱一百万,买下这驴了!到底御驾过的,终归与众不同呢。”
此言一出,不光是我,就是满院权贵,也都倒抽了一口气。我心惊肉跳:多少?一百万?天,你是不是蒙我?这鬼东西值那么多钱吗?
猛地惊醒过来的众人纷纷叫价,一下子已从十万叫至一百五十万不等。我觉得惊心动魄,还以为自己进了股市,而且正值行情看涨的当儿。猛听一人大叫着不要吵,嚷道:“武孙颀,你以为你有钱就能什么都买到吗?此驴乃圣上钦赐给颜大人的,卖与不卖,都要听他做主!”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俱是以疯狂炙热的目光看着我。我急促地喘起气来,咬牙切齿道:“他妈的,卖了!不过规矩由我说了算。来人,取榻来!现在无底价拍卖毛驴,谁出的价高,我就卖给谁!”
众人大喜,一时哄闹起来。府将们得了我的命令,立刻拿来百八十个榻席,顿时院子里黑压压坐得满地都是人。我的面前自然放着一张高几,手拿一块砚台,叫道:“你们看好了,此驾驴车乃是圣上亲自驾过的,当日里圣上驾着这毛驴,来回驰骋,快活得大喊大叫。众位想必也是知道的……”见众人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狂叫:“好,就是这驾驴车!现在依次出价。若三次无人反驳,这驴就归他了!”
左边最近处那人叫道:“我出二十万钱!”
“三十万!”
“五十万!”
武孙颀在后头高叫道:“早说过鄙人是一百万的,颜大人,你把驴卖给我不就得了!”众人稍稍安静下来,想来也是,钱不如斯,怎么能跟他斗哩?不少人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我大笑道:“武孙官人稍安毋躁。现在是一百万,谁愿出高,谁愿出高?好,一百万第一次。”拿砚台“啪”的一声,又道:“这驴可是圣上钦赐的四匹精壮母驴,乃是御驾过的心爱之物,再不买可就归他了。一百万第二次!”
我声嘶力竭,极尽蛊惑之能事。突地,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出一百五十万钱买下,这驴归我!”
众人大哗;睁眼望去。我忙凑到旁边打听了一下,知情的府将立刻告诉我,那是洛阳有名的大地主,乃灵帝远亲刘暝。
还未等我开口报次,陈炜打了个哈哈道:“刘大人也来买车么?你不如进宫去,问圣上要一辆便是,何必费那么大周折呢?”
这话明摆着是骂他早已失宠。刘暝怒道:“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对我这样讲话,难道你不怕我治你的罪吗?”
陈炜虽是富户,身份上可不及他。闻言悻悻然状,冷冷道:“都是来买车,抖什么威风嘛!颜大人,我出三百万钱就是。这辆车可别再卖给别人了。”
众权贵已大有倒抽冷气之人了,一时院中鸦雀无声。刘暝气得浑身发抖,偏又说不出话来。我心里窃笑,叫道:“好,已有人出价三百万了!还有更高的吗?三百万第一次——”
“等一等,我出三百零一万!”刘暝气势汹汹地叫道,众人大笑,讥嘲之语四起,刘暝老脸通红地叫道:“又没说不能加一万的!你们吵什么吵?”
我看了看陈炜、武孙颀,心里顿时雪亮:这两人家底足,决不怕这驴车卖给了别人的。但这两人早有默契,恐怕不会抬出更高的价格。而这姓刘的虽是皇亲,到底不能和大贾之流争高下。心里想道:不如找个托儿,哈哈!
转头秘密吩咐了一个家将,那人一头雾水地去了。当下便继续拍卖,一边借词托故地看刘暝等脸红脖子粗,以为快事。“三百零一万第一次!”
武孙颀阴阴笑起来,道:“三百零一万又怎么样了,我出三百五十万钱,这车非鄙人莫属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叫劲,都看得十分来劲。我强压住会场纪律,正要叫拍,忽地园外有人高声唱道:“灏国公主驾到——”
众人皆是吃惊地站起,武孙颀大喜之下,连驴车都忘了,弹起来道:“孔姬来了,哎呀,是孔姬来了!”
众人无不议论纷纷。有人赶忙出言阻道:“休得胡言,现下雅姬乃太后懿封的公主,可了不得呢。”私语之间又颇多疑惑,这孔露怎么会突然来颜鹰府上了?
只有我心里明白,她根本今天就在这里,现在只不过准备和我演双簧罢了。忙放下破砚台,趋院前迎接跪拜,“微臣等恭迎公主大驾!”
众人也都跪拜施礼,孔露那甜美如仙子般嗓音响起道:“颜将军请起,诸位大人也都请起罢。啊,原来已经有那么多人了,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来的呢。”
武孙颀色眼迷离地抬头道:“孔……公主可比小人来晚了一步。小人早早地就来此准备见见公主芳容了。”
孔露脸含嗔色,道:“大胆!武孙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敢对本公主如此不恭不敬!来人,立刻将此人拿下,关进天牢。待我禀过皇娘,就砍了他的脑袋!”
武孙颀色变,忙扑通跪倒。众人见孔露发威,也都吓得不敢嬉笑。我忙假装惊慌跪倒道:“请公主息怒。武孙大人只是偶见公主仙容,情不自禁罢了,不是存心戏辱公主。请公主看微臣薄面,饶了他这一回。”
武孙颀也吓得连称:“对对对,颜大人所言极是。我是无心,无心的。小人下回再也不敢了。”
孔露这才容色稍释,带着一个中年模样,衣着华丽的男子坐在上首位置,哼道:“那这次算了罢。众位,都起来吧,不必跪着了。”转头朝我笑了笑,故意放开了声音,让众人都能听到,“听说圣上御赐给将军一架驴车,我的叔父很想买下来,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呢?”
我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愣了一愣,这才趋步向前,跪在孔露面前,“公主垂顾微臣府中,微臣颇感蓬荜生辉。司是……可是这里众位大臣、官人都愿出高价收买微臣车马,所以……望公主明察。”
武孙颀之流吁了口气,心想还好颜鹰贪财好利,这才没有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驴车白白送了别人。
我听到吁气之声,心中暗笑,突然压低了声音道:“看我眼色行事,若是我没有动静,你们便继续喊高,若眨眨眼,就别再叫了。”
孔露望着前方,像没事似的微微颔首,大声道:“那么,现在谁出的价最高?”
我退了下去,武孙颀得意扬扬地站起来,道:“自然是我武孙颀了。我出三百五十万钱,打定了主意,非买这辆车不可!公主若是想要……哈哈,请恕鄙人不能轻允。”
众人皆是偷偷暗笑,心想今天有好戏看了,若公主钱带得不够买不到车,那恐怕武孙颀准要遭殃。
果然,孔露脸色一沉,容色上尽是失望。我笑道:“那么就接着叫拍吧。武孙颀出三百五十万钱,谁还叫高?这驴车可真的要归他了!三百五十万第一次!三百五十万第二次——”
孔露似是和旁边那人商量着什么似的,突然眉开眼笑地道:“我叔父说了,他出四百万钱买这辆车。”
一时间,满屋的人大跌眼镜。众人都不能置信般轰动起来,抬头看看那陌生的中年“商贾”,却俱是不识。大家都打心眼里怀疑这是从哪儿蹦出来这么个如此有钱的怪物,但依孔露身份,自不会是假的罢?孔露的叔父?姓甚名谁乎?
武孙颀、刘暝、陈炜脸上皆流露出惊讶和慎重之色。我暗想刘暝恐怕还有能力再叫上一两拍,要不然不会如此瞪着“叔父”,我暗自希望那演戏的家伙千万别露出什么马脚,要是被人知道真相,就冲这几百万钱,恐怕我也得被谋杀好几次。
我高举双手,好半晌才压抑了人群的喧哗。有好些权贵已毫无买车的欲望了,但仅仅是看人买车,竟也大有乐趣,流连忘返。甚至有些流着口水呆笑,左看看、右瞧瞧,像赏戏一般。
“孔先生出四百万钱!四百万钱!”我大嚷,面部表情夸张,“有谁出得更高?有谁能出得更高?公主殿下,恐怕您会满载而归的!四百万第一次——”
没人作声。许多人的眼光都在那三个家伙身上转悠,可是竟然没有人开口。
我心下大慌,暗道不要作茧自缚了,这三人都不买,难道我自己出四百万把车收购了吗?砚台重重一拍,“四百万第二次——再不买的话,这匹打造精细,做工完美,又兼皇帝龙躯亲自留下过印记的驴车就要属于这位孔先生了!四百万,谁出高,谁出高?”
孔露不愧为表演天才,这种紧急时刻,顿时显露出过人之处。她瞧瞧“叔父”,又淡淡瞥了眼武孙颀等,不屑一顾地笑起来。
这一笑蕴涵着极深厚的艺术功底!武孙颀垂涎孔露久矣,现在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却被这美貌如花的公主殿下瞧不起,怎能轻易罢休?当下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叫道:“我出四百五十万!”
孔露吃惊的表情混含着隐约的赞许投射向他的脸上。我重重嘶叫道:“四百五十万!都到四百五十万了!你们要买的快买,再不买就没机会了!”
恐怕只有我知道自己话中的含意。如果当初没想到这个法子,一百万卖与了武孙颀,恐怕真的如众人所说,白白便宜了他。
孔露又假装出着急的样子,和“叔父”商量起来。那人连连摇头,孔露却是又恳又求地撒娇。武孙颀哈哈大笑,环顾身边诸位道:“我看谁能把它买去!除了我大哥、二哥,有谁的钱比我多?”
他嘴里的大哥、二哥,谁都知道是大名鼎鼎的单泾、徐钟,这两个人赚钱赚得疯了,恐怕他们要出来捐个官儿做做,必是三公无疑。可惜他们这一帮子从生下来地位就十分低下,古时商贾是不允许做官的。
我狂叫第一次的时候,却发现孔露似乎又看出刘暝此人与武孙小子的不和了,正大施妙眼,迫他就范。我惊奇地张大了嘴,看着孔露不知怎地突然鄙视地看看武孙颀,又鼓励般地看看刘暝,暗道:这小妮子察言观色的水平一流!看来今天她若不把这些人榨干是决不会收手了。我可得提前眨眼,要不然她玩心大起,我可得损失至少四百五十万。
刘暝见公主如此表示,顿时热血沸腾,以为自己正大受青睐。心中大起花多少钱无所谓,而关键是挣不挣面子的问题的想法。当下站起身来,痴痴地朝孔露一笑,抱拳道:“四百五十万算得了什么?在下……在下出四百五十一万。”
满院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我又惊又疑地想:你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车子?他妈的,这么底气不足,就别逞能装大款了。见孔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暗中喝了口干醋:这小子倒的确蛮俊的,孔露,你可别看上他,否则当心我打你屁股!
“四百五十一万第一次!”
“四百五十一万第……”
“慢着!”陈炜从坐中缓缓站起,哈哈大笑的声音万分洪亮。他摆足了噱头,这才冷冷道:“我出钱五百万!谁敢再高?这驴车我是非要不可了!”
听他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喊价,众人全傻了,没想到标到最后,价钱竟会出到灵帝排出的公卿表的上卿价格,都暗想:要是这笔钱拿在手上,立刻就可捐个九卿当当了,哈哈哈。
只见孔露又去和“叔父”商量,是时我已大声叫至第二次,朝孔露还挤了挤眼,心道:赶快趁好就收,卖给他算了。刚要举拍,猛听孔露娇喝道:“且慢!待我再商量商量。”
武孙颀笑道:“公主就别再商量了,五百万钱一辆车,值得吗?还是由陈兄弟买回去罢。”
此言顿时令众人皆知他们是一伙的。刘暝不假思索地怒哼一声,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孔露假惺惺地商量了半天,装作很沉重地样子道:“好罢,我们出钱六百万!这车你们别再跟我们争了。”
满院的人好在都坐着,不然定会全部放倒。一时间人群大哄,都想查问这孔先生是什么来路,竟可以与富可敌国的武孙颀、陈炜叫到天价。我却是心凉了半截,心道:这丫头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六百万,谁来买这辆鬼车?原本已说好了五百万嘛。贪心不足,怎么办大事?
勉强笑道:“孔先生……孔先生出钱六百万!哎呀,这下完蛋了,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听天由命吧!六百万第一次——六百万第二次——”
我狂呼乱叫也失去了鼓动人心的作用。武孙颀一脸呆滞,而陈炜则汗如雨下。两人在孔露轻蔑的眼光下脸色铁青地商议起来,我见武孙颀脸上青筋都凸了出来,心道:算我倒霉,回头再好好收拾孔露这小毛丫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叫道:“那好,现在我宣布,这架驴车的主人是——”
武孙颀突地应过声来,那声音尖利而神经质,“我出七百万钱!我出七百万钱!哈哈哈哈,我出七百万钱!”
孔露“惊慌”无措地愣住了,一时间再也没提出什么新的构思。我欢喜得几欲昏去,赶紧也不叫拍了,指着武孙颀的鼻子大嚷,“归你了!恭喜武孙大人,贺喜大人。哈哈,武孙大人还是很值得哦!这架驴车乃皇帝亲自乘坐、亲自驾御的神物,瞧瞧——上面还有御刻的文字呢!武孙大人若驾此车在洛阳大街上溜达,一定会把别人急出神经病来。武孙大人真是福气啊!”
武孙颀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心疼,只是紧紧地拉着驴车的缰绳,喃喃道:“七百万,七百万哪!公主,公主!”
灏国公主孔露早就假作生气地甩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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