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尾生之信

  武孙颀出钱七百万买下御驾驴车的事情,当天就轰动了京师。

  孔露怕武孙颀疑心,赶紧躲到宫里去了。所有人在惊叹武孙颀富有的同时,也都在揣测那神秘“先生”的身份。因为孔露与我的事属于绝密,自没人会想得到她是我亲自委派的托儿,也没人留意那“先生”根本是我府上的某位家将,只不过化了妆、贴了假胡子、穿得人模人样而已,但他除了那张脸外,一个子也没有。

  据闻孔露因“叔父”没买到驴车,回宫向太后还大哭了一场,要求惩办武孙颀,却被其又慰又哄地推脱了。

  我很清楚她打的什么主意。这样一来,几乎人人都相信了孔露这公主名号不是虚的,她有背景(太后)、有钱财(依拍卖会来猜测,保守估计在五千万以上),而且还有人见人爱的脸蛋和身材。一时间,镜玉楼重新树立起金字大招牌,登门求亲的人越来越多。想想也是,灏国公主这样才貌双全的新权贵,若是到了手,还不享尽艳福、官运亨通吗?

  颜雪将百余名府将拉来的十多车金银、细软、书画、杂碎一一分类,整理了足足一天。看来武孙颀这段时间日子不会太好过,连家里用的纯金夜壶也夹在财物中送来了。这小子赶着驴车走的时候,前后护拥着二百多位府将,战战兢兢,惟恐有丝毫损坏。那样子就像是花一万元摸彩只得了条手帕似的,其中珍重和顾惜的滋味,令人怜意大起。

  当夜荀攸登门造访之时,我和小清正谈得高兴,话题还都落在武孙颀身上。

  我招呼荀攸落坐,笑道:“荀兄果是信人。清儿,上茶。”

  小清会意而去。荀攸急忙起身谦道:“怎敢劳动嫂夫人?公达惶恐。”

  我微微一笑,拉着他坐下,“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一起上阵打仗,出生入死引为知己,就不要再考虑繁节俗礼了。”见他恭敬的样子,哈哈笑道:“今日我们兄弟好好叙叙,已有很长时间没跟你联络了,不知荀兄近来都忙些什么?”

  荀攸叹了口气,“还不是朝廷的经书文牍吗?公达想以己之长,振兴社稷,图强中国,可惜……不得其时啊。近来与议郎郑泰、侍中种缉等论起时事,忧心如焚,痛哭流涕。”

  我心想:荀攸还是脱不出文人的路子。当然了,古人遇到这种情况,根本也没可能想去改变它,全都指望出贤良、出明君呢。道:“荀兄心怀国事,可敬可佩,可光哭又有何益?为今之计,要不就赶快努力改变现状,要不然就该像我一样,立即解甲归田。”

  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负手道:“我看这大势已去啦。黄巾之乱,无可恢复。全国人口锐减三成,百姓流离,忍饥受冻。而此次平乱之后,竟没人出来休兵止戈、屯垦开荒,唉,我看还会再乱下去呢。俗话说,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非是君王一人之天下,这道理有谁不知?然而圣上治国无方,跑驴溜狗,荒淫无道,如此不堪重任,我等还能为之效死、为之分忧吗?”

  荀攸大震,像身体吃不住重量似的,缓缓歪在几旁,“颜……颜兄此言太过!”

  “过什么?现在街面上毛驴比马还值钱,为什么?还不是那昏君亲自操辔,驱驰周旋后,人人都在模仿他吗?老子早晨那辆驴车卖了七百万钱!你听说过驴子值这个价吗?还有呢,听说他给狗带冠带绶,弄得人模狗样,以为笑乐!嘿嘿,买官者贪如豺虎,花了大钱就想捞回来,哪管人民死活?这些人难道不是那些带冠带绶的狗吗?仔细想想,这样的人都能当皇帝,那些黄巾贼寇又怎会不作乱。”

  我恐怕真是点在了关键的地方。荀攸又叹息又流泪,偏偏反驳不得,我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顿时想起我何必跟着别人骂娘?难道我还想挽救这个局面?除非真的造反。一时意兴阑珊,黯然道:“恐怕在下言重了,荀兄莫怪。”

  荀攸摇摇头,擦干泪水,露出苦笑的神色,“朝廷、君王……无能为之,恨公达空有满腔抱负,却难展鸿业。谁能终救天下于水火呢?颜兄,汝之才胜我十倍,见识亦去吾良多,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哀叹着低下头,恐怕是想我也急着逃命呢,根本来不及去想。我心念一动,忍不住就想把以后的事情透露一二。但心里狂震,暗道:我可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倘若一个不当心,把不该说的说了,岂不是泄露了天机?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我是盘古那样的巨人,正手握着历史的大舵,随时可以做那种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当儿甚至灵感突现地想暗杀董卓由我进京,顿时汗流浃背,毛骨悚然。荀攸见我神色有异,忙道:“颜兄,颜兄,你怎么了?”

  我立刻惊醒,发了阵笑以掩饰心中的惊慌,“没……没事!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吧,还是谈谈今天我跟你提起的事情,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小清此时送上茶来,含笑道:“荀兄弟好久没来了,今天就住下别走了吧,颜鹰也很是挂念你呢。”

  荀攸忙转身很是感激地道:“多谢嫂夫人赐言。不过公达职卑位低,颜大人不以为怪,在下就已很满足了,那敢再有所奢望呢?”

  小清摇头道:“荀兄弟还是那么谦谨。记得有一次夫君说过,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你不记得了吗?”

  荀攸警醒似的赶忙站起来,道:“是是是,此乃公达错也。小弟受教,多谢嫂夫人指点。”

  我哈哈大笑,道:“凡事一理,过犹不及呀。”招呼他坐下喝茶,转口道:“今天请荀兄来,主要是讨论讨论关于我安全转移的问题……”当下把府中有大量财物,又有对我十分忠心的丫鬟、家将和妻小的问题说了,怎么能安然无恙地让他们随军出城,又不被人怀疑和羁押。

  依照汉律,将士受命疆场,家属一律不准随军,否则是杀头的大罪。要偷偷带出去一两个不是没有可能,但全体偕同出城,搬家似的往外迁移,实在是太费工夫,而且太过招摇。像刘焉、董扶这种人,若看到这样情况,还不立刻以“不奉王诏而举族避逃国难”为由弹劾我吗?

  再说,就算能秘密出去,纸里包不住火,某些人知道后也会立刻造谣生事,诽谤我阴谋作乱等,大肆构筑罪名。我手握兵马外放,顿时又成了流寇贼党,连营中说不定也会生变,那时就真惨了。

  所以这一切,要等到手握自己的军队再说。自己的军队,就是指不受外力左右的,能够为自己所控制的部队。从战略上考虑,即使汉帝国四分五裂了,我指挥一支军队屯驻在某处,那个地区也会相对安全的。因此我急欲外放,而这又是最好的时机了,若成功地击退羌贼,那么我升官发财都是小事,像何进那样控制几支装备精良、战斗力强的军队才是大事。

  关于搬家的问题,也曾想过几个办法,但都不太令人满意。但有荀攸这样的高参在此,可就另当别论了。

  荀攸虽然年轻,浑身上下已经散发出成熟的男子风范,举手投足都有君子风度,谈吐也颇高雅、得当,让我不禁想到后来此人铸就大名,终成曹操军中最富识见的谋士之一不是没道理的。

  他听完我的话,淡淡一笑道:“颜兄对治国定邦之道所知甚详,而此等小事却不如公达了,哈哈。公达忖想,颜兄既如此有财,何不在城外购置几块田宅呢?只须请动诸公卿同往饮宴,借会宾之机,将车马随同出城即可。此后若将军要走,只须再拨一支人马暗中护送就行了。”

  我想了想,拍案大叫好计!“荀兄三言两语,就把我多日悬而未决之事理顺,真让在下有茅塞顿开之感。哈哈,这招移花接木,看似简单,却是高明之至。谁能想到,我搬迁是假,逃走是真呢?”

  和小清会心地对视了一眼,笑道:“清儿还不敬荀兄一杯吗?”

  小清亦微笑起来,颔首道:“荀兄弟智计天人,我就以茶代酒敬兄弟一杯。”

  荀攸忙称谢起身,丝毫不敢失态。我心道:按这个计策,我得快速办理买房事宜。否则若等圣命下来我再购置家私,必会惹人疑心。道:“大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我们好好聊聊。来人,请杨丝、颜雪过来。”

  当下荀攸见过了几位女眷,不禁对我大起感激之意。知道我不仅不把他当做外人,而且还另眼相看。我们几个除了杨丝身体较弱先回房休息之外,俱是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夜的话。

  清晨送走了荀攸后,颜雪出神地对我道:“大哥的朋友真是学识渊博,什么都知道似的。”

  我哈哈大笑,刮刮她的鼻子,“动心思了?若你喜欢他,我可以帮你去说。”

  颜雪羞得无地自容,轻嗔了一声,赶忙扭身走了。小清笑道:“小雪恐怕真有这心意呢,你可得多留神点。”

  我笑眯眯地点头道:“晓得,这还不是一句话嘛?我颜鹰办别的事不行,这种事却是一蹴而就、手到擒来的。荀攸那种人才,要不赶紧打主意嫁给他,晚了恐怕就得排队了。”

  吃了早饭,又去和杨丝谈了片刻。考虑到丝儿病体,所以一直未与她完婚。对于孔露也不敢逾矩太过。丝儿自小虚弱,还时常头晕、吃不下饭。我便一方面延请名医,开些温肾滋补的药物,另一方面也要求她加强锻炼。特别是早晨起来做操、慢跑,下午在户外散步,晚间睡觉前先做掌足按摩、温水擦浴等。当然,这些事情大都由小清操办。因为杨丝一见到我,再不像那天般的不顾一切了,不知道是否出于待嫁的羞涩,她见了我就会脸红,嗫嚅地连话也说不出来,颇为令人头疼。

  出门时候温柔地叮嘱她记得吃药,这才和小清一齐骑马去北军中侯府衙。丝儿脸上那欲语还休的害臊样子,那躲躲闪闪的迷离眼神,深深印在脑海之中,以至于出了府,竟忘记了该走什么方向。

  清儿一身戎装,戴着面具以遮掩她天仙般的娇颜。这个样子伪装成我的贴身随侍,正是再妙不过。

  五营校尉接到通知,都陆续到场。当下计点戍卫军众数目,连骑从、乌桓骑共五千余人,各部俱有名册。原来这部分军力,乃是东汉用以戍卫宗庙、宫室、都城安危的最精锐力量。需要着重指出的是,东汉都城卫戍力量分为光禄勋、城门校尉、执金吾、五营戍卫军四部分,光禄勋乃九卿中的重职,掌戍卫宫殿门户,典谒署郎更直执戟戍卫等。但兵力不多。城门校尉则是洛阳城十一门(去掉正南平城门,其属卫尉)戒备军,可以调动约两千余人的部队。执金吾,乃手握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的诸卿。吾犹御也,主兵器,属下缇骑二百,持戟五百二十人,驻临县八关常备军约三千人上下。而五营戍卫军,又称北军五校士,则负责保护宫城、禁中和内省安危,其中包括所有皇室成员和京师的文武百宫,士兵大多来自于畿辅六郡良家子弟,有些甚至是二千石子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由是想起当初京畿虎豹骑从,现在了解多了,便知道那些人都属于外族士兵。因为这些外族士兵极擅马战,体格多半雄奇有蛮力,战斗力很强,所以东汉政府专门组织了多支外族骑士为主要成分的兵团用以增加实力。怪不得司马恭是凉州人!听说长水校尉帐下单独设有胡骑司马,掌三千多乌桓骑兵,可是一支非常有战斗力的队伍了。

  查点不法,却原来问题正出在长水校尉身上。其司马郑通夤夜私出,治下混乱,而且手下数名士卒在市集与人相殴,触犯军纪,干扰民事,至今未作处理。我板下脸来,按章办事,立刻命令打三十军棍,以槛车征廷尉处,此外劾免长水校尉职,凡其手下参与斗殴的,即付天牢,严惩不怠。

  掷下军令后,众校尉们面面相觑,都各自有凛然之态。越骑校尉伍琼求情道:“长水校尉张彦为人宽慈仁厚,素有贤名。请大人念其初犯,而不知郑通事,便饶他一回吧!”

  长水校尉立刻知趣地跪倒,连称有罪。我向他看去,其人恐怕早过了年岁,老态龙钟,连行动都颇不方便。心想:这样的官员还能典宿禁军?恐怕他自己大小便都难以控制呢。深皱眉头道:“在下初来乍到,依律治军,希望不要再看见这样的场面。张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禁中安危关系重大,实不宜再久留下去。我会请奏圣上,转拜汝为谏议大夫,回乡好生治桑务农吧。”

  这老头儿抽泣起来,半晌才勉强应了声是,在别人搀扶下退出衙门。我转向伍琼,“这样处置,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伍琼微微低头,道:“在下不敢妄论。”

  我又转向另几个校尉,他们赶紧表态,“大人处罚得体,宽和体恤,下官等都为之心折”。

  我微微一笑,心里暗想:马屁精!哼哼,这可不是给你们什么下马威,而是应该这样做。老子若在此一天,就依这样办理,决不姑息!凡事雷厉风行、不折不扣,这才是治军的不二法宝。

  待公务谈完,已足足一个半时辰了。这才吩咐给各位大人取坐,命令撤去面前的官几。众人不知何故,忙拱称谢。我清清嗓子,道:“今日因颜鹰头一次在此与诸位大人议事,故而各位怕还不习惯在下的做法。刚刚都是公务,上下有别,因而我坐着,各位大人站着。现在公事办完了,大家又都成了朋友,所以各位都有坐。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海涵。”

  众人这才恍然,连道无妨。我敬了茶,笑道:“在下浅陋边鄙,本来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可是整饬军纪、严苛法规,乃国之重大,不可不察。大家今日都看到了,禁军尚且不整,何况他处?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尔等应以何忖之?”

  很是严厉地扫视了众人一眼,除伍琼外,其余几人都暗自垂头。“我颜鹰既然身负皇恩,委以是职,必以主上安危为己任!各位都要悉心地去做,若是再有这样违纪犯法的事情发生,就别怪我无情了。” 

  屯骑校尉连忙伏椎道:“大人明察秋毫,指使若神,我等都会以大人马首是瞻,同进共退。下官鲍鸿,平日里见张彦所部杂乱,又不加约束,曾多加指责,但竟未能行僚属之职,伺过而咎其罪也。如今张彦所属犯法,下官亦有过错,望请大人责罚。”

  我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看看伍琼,脸上却明白地写出鄙视和轻蔑的态度了。大感过瘾,心道:又是个厚黑学高手,若是司马恭、许翼他们也像此人,恐怕我仗也没打,就输了一大半了。和颜悦色地道:“鲍大人请起,像鲍大人这样虚怀若谷、深以同僚之过为己忧之辈,还真是少的!”

  明里大捧了他一下,然而谁又不知我话中含义呢?俱冷冰冰地看着他,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谢恩后,连头也抬不起来。

  出了衙门,任凭它冷风吹来,兀自心中快意不消。忖道:当官原来是这样的爽,竟然能人五人六地扣帽子、作批判,还握其命运在手!怪不得那么多人打破头也要当官。笑着道:“清儿,你看那姓张的可不可怜?原本没我的时候谁来管他,现在好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抓了他这个典型。嘿嘿,这就叫杀鸡儆猴!”

  小清虽戴着面具,仍是“噗”地笑道:“你做官好大的架子,当心太过分了被别人报复,我可不想看着你被砍成肉泥。”

  我摸了摸下巴,一脸心安理得的样子,“哼,你会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砍死吗?你老公天下只有一个,死了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了!”

  小清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加快骑速,一边回头笑道:“还是快去城外看看,顺便买座院子搬了罢。昨儿荀攸一说,小雪便急得什么似的,连早晨出恭,她还跟着提醒我速战速决呢。”

  顺雒水西上二十里,便到了唐聚。

  此地离谷城极近,城内的庄院、别墅,一幢连着一幢。最为飞扬跋扈的,无非还是几个宦官的居所,无不殚极土木,互相夸竞。堂寝阁楼,庭院深深,远望难穷其极,而误以为到了蓬莱仙境。心里大叹这些人果然早死早好,否则哪有小民的生路呢?于途还见抄没原中常侍夏恽的府宅,往来搬取货物、珍宝的官兵,络绎不绝。街巷两边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都是欣喜若狂的样子。

  心里忽地一动,暗道若不早离官场,最后恐怕也会遭到这样的境遇呢。苦叹了几声,拉着小清躲到别处。

  转了一圈,倒是相中了有几处好院子。一处乃已故司空张济宅地,其子张根为蔡阳乡侯,嗜赌如命,以致当屋抵偿,入不敷出。另一块是座老居空宅,现多是穷民无依之人权做容身之处,不过地方倒也不小。

  我笑道:“不如就在这儿罢。分些银子给百姓们,让他们散了。然后修修老宅,住个两三天就走。” 

  小清好似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提出异议道:“不好吧?你京里有别院,那么富丽堂皇的,却在外面搞这么个破屋,人家会疑心你在其中做鬼。”

  我愣了半晌,叹道:“清儿的脑袋是越来越管用了,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呢。”垂头思忖片刻,又一笑道:“那别院本就是张让的,我属于暂住人口嘛。现在老子思想进步了,便归还了屋主罢。除了金银财宝,那堆破土墙、烂木桩子还要做甚?还了,还了罢,哈哈。”

  互嬉笑着上马。快要离开唐聚时,却听街上行人都喊叫来。我们不解地勒住马匹,往后瞧去,只见人群乱纷纷地闪开,从那边冲出十余名骑士,手上俱拿着兵器,在追逐前方一名魁梧大汉。

  那名大汉突地踩空,跌了一跤,眼看快被追上。我方要脱口喊一声“危险”,他便突地滚到一边,倒拔起一根丈余长的旗杆来,双手擎着,猛地向后挥去。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士,连声惨叫,都被捅下马来。那些马匹受了惊吓,狂蹦乱跳,朝人群冲去。

  我忙喊道:“清儿,快止住那几匹马!”一面向圈内望去。此时,那大汉的旗杆一头已被众骑士抓住,狠劲地往外拔。那人凶性大发,两膀挣得铁箍一般,狂叫着大踏步往前推去。众骑士竟然吃力不住,仰面倒去。后头那人最惨,众人脚步混乱地在他身上践踏,痛得他大叫爹娘。

  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依稀中似乎看到了兄弟杨速的影子。心里暗赞了一声,不禁翻身下马,朝旁边一个正瞧热闹的年轻人道:“请问,这穿着破烂之人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那人见我像个有钱人,忙回了礼,笑道:“小人只知道这些仆从是周忠周大人的府将,这个汉子却面生得很。”

  我看见那几个人各携凶器,大打出手,忍不住道:“这周忠是什么官?他手下的人当街闹事,他也不管一管吗?”

  那人忙道小声点,装作很神秘地道:“官爷还不知道吧?这周忠曾祖周荣,乃是和帝时的尚书令大人。祖父周兴,永宁中官拜尚书郎。其父周景,延熹六年为司空呢,现在他兄弟周崇又是甘陵相,所以举族盛旺。官爷说他张狂,还真是对的。” 

  我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个人,那你还没告诉我,他现任何职呢。”

  那人刚刚口沫横飞了一番,却是答非所问。脸稍稍一红,道:“他现在可是司徒府掾呢。当初还向杨太尉提过亲,太尉大人差点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我哈哈大笑,朝着刚奔回来的小清,差点没把肚皮笑疼了。这人夸张的表情与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嘴脸,真让人爽死,特别是其还大言不惭地提到……半晌才强忍住道:“谢谢你啦,告诉我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那人朝蒙着面的小清看了看,突地心下发毛,赶快掉头走了。此时,圈内的争斗已经结束了。那人把那些周府家将打得东倒西歪。那些狼狈不堪的乌合之众,兀自呻吟叫娘不止。

  众人齐声叫好,那人重又将碗口粗的旗杆放回,还重重地多压下去几寸。我观他破损的衣服中露出的上臂肌肉凸出,似是灌满了无穷气力,不禁脱口道:“真是好大的劲啊!”

  那人斜乜了我一眼,朝市集外快步离去。我回顾小清,笑道:“你看他像不像杨速?”

  小清自是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哼了一声,“又按捺不住啦?是不是每个像杨速的,你都非把他弄过来不可?”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儿也。别废话饶舌了,赶快去追他。”

  那人立住脚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他身高马大,全身结结实实,尤其是魁梧的肩头和坚实的腿部,甚至有些不大相配的感觉。他脚穿草鞋,衣衫褴褛,裤角仅到髁上。脸、手都很粗糙,一看就是贫家子弟。但他的眼睛如隼般锋利,双手握拳时巨硕有力的样子,令人触目惊心。

  “如阁下不是周家派来的人,还请借道让我过去。”

  我哈哈大笑,“壮士,你叫什么名字?我在街上看你这样和人动手,真想帮帮忙呢。”

  他的眼中精光大盛,冷冷道:“我卢横做事,从来不要别人相帮,更何况你们这样的人,徒自污了我的名声!”

  小清大怒,一提马缰就要冲出。我赶忙拉住她,笑道:“原来你叫卢横,好名字。我想收你为属下,不知君意何如?”

  他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极是轻蔑地道:“休得胡言。你等有钱之人,我不屑一顾。闪开,若是再不让路,莫怪我不客气了!”

  我微笑着看看小清,又看看他,“请问卢兄,你这么急着走,难道是要躲避仇家?或是不想再遇上周忠的府将吗?就让在下略尽绵薄之力帮你一把好了。”

  卢横又怔了怔,敌意更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周家派来的,便请下马一战!我卢横从来光明正大,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我大笑,“原来你还怕我们偷偷摸摸,悄悄要了你的性命。放心好了,如果你真的有理,那区区一个周忠,又何足道哉?” 

  卢横不假思索地道:“我当然有理!”随即怒容满面,截口又问我们的身份。我拨马长笑,“若想知道,午前赶往显阳苑西碰头。不敢来的,不是英雄!”拉了拉小清,绝尘而去。

  小清在路上嗔道:“你们之间打什么谜语?你既要收他为属下,干吗又约他在别处见面,我看他才不会来呢。”

  我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这是个粗人,你把他比做英雄了,他还会不来吗?这个时代崇尚的,除了名节之外,就是武功和气概。像他这样的人,牛脾气一起,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照走不误。”

  小清气道:“谁知道他会不会?我想他才不会那么傻呢。我要是他,你又这样明目张胆地叫阵,我第一个就会想到有埋伏,根本理也不会理。就算去,也要先观察转悠半天,确认安全后才会赴约。哼,不叫你等上半天,才不会冒险。”

  “那岂不是不守信用了?”我问道,哈哈一笑,“你的看法只能代表你自己。别忘了,我们所想所思跟这个时代的人有很大不同呢。古人以信为美,而且都极其重视守信的问题。嘿嘿,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例子了。”

  “什么例子?说来听听。”小清很好奇地问道。

  “传说春秋战国时有个男人叫尾生,他有一个相好。有一天,他们俩约好了,三更时在桥底下碰头。”

  小清“扑哧”一笑,插嘴道:“怎么突然想到约会的事了?”

  我微笑,“别瞎打岔呀。”我接着讲:“那天一黑,尾生就在桥下开始等了,后来他等呀等呀……”

  “那个女人一定没来,对不对?”小清忍不住又插嘴道。

  我心里苦笑,忖道:看来女人都是没耐心的动物,要等我编完这个故事,恐怕她早知道结果了。只得长话短说地道:“唉,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最后来没来。不过尾生就这样死了。”

  小清吃惊地道:“怎么死的?”勒住我的马,把面具也取了下来。长时间没见到她的容颜,乍一见不禁一呆。

  轻轻道:“快要到三更,河水却突然暴涨起来。但尾生记着和那女子的约定,抱着桥柱不肯离去,最后被活活淹死了。”

  小清惊讶地蹙眉,良久才道:“他宁肯淹死?”

  我点点头,她又沉吟着道:“真可怜,他为了等那个女人,竟然会傻到这种地步!我要是他,绝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唉,我想他们一定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没有办法,又不敢光明正大的见面……”

  我不知道受了什么触动,笑笑道:“若是换了我跟你,我也一定会像他一样!”

  小清大震,抬头看我。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浮起红晕,羞涩地垂下头,道:“你真坏,明知我定不会选那种地方,还说这样的话哄人家开心。”

  我无言地望着前方,心里充满了快乐:什么时候,我才能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地和清儿约会呢?唉,世道黑暗,我在摸索着爬行哪!真希望明天一切都改变,可以自己想干吗就干吗,那多好。

  笑道:“亲爱的,那我们去赴约吧。”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小清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前脚来到显阳苑,后脚的卢横便到了,刚好过午。他胸口起伏不定,稍显紧促地喘着气,看起来是跑步赶到的。

  “卢兄真是信人。午前的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卢横心中有气,但闻言却是莫名其妙,沉声道:“什么事情?”

  “做我的属下呀。”

  卢横勃然大怒,呸了一声,道:“还未请教阁下的名讳呢!你们把我骗到这里来,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叹了口气,道:“卢兄原来还在计较这些,都是在下失礼了。”深深一揖,“请卢兄勿以为怪,在下只觉得卢兄十分亲近,所以不免有意气相投之慨。刚才的话就算在下说错了,在下恭请卢兄到府一叙,作为赔罪,不知君意何如呢?”

  小清透过面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卢横见我施礼,又这样谦谨,不禁奇怪地放缓了口气,“你这人……嘿,真是啰嗦,我还有重要的事情,不便打扰阁下了。阁下若无意刁难,就请回吧,卢横从来不和官家之人往来。”

  “卢兄莫非和官家之人有仇?”

  卢横脸色一变,道:“阁下问得太多了。我卢横可是杀过人、劫过财的大盗,阁下不怕吗?”

  我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卢兄真是多此一问。我若怕了你,何苦要跟过来自讨没趣呢?不过你若真是江洋大盗,我也有法子对付你的。”

  卢横脸色暴躁地跳起来,道:“好好,你果真是来捉我的?哈,如果你有个二三十人还凑和,若只是你俩,哼哼。”

  小清冷笑着下马。我笑道:“对付你还需要两个人吗?我这位兄弟见卢兄身手矫健刚猛,早有意思掂量掂量。不过,打架之前,我们有几点还得说明白了。”

  卢横瞧着小清的体形,不禁冷笑连连。拢着手道:“你说罢。”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来捉拿你的,更不是什么周忠的手下。其次,如果你能打败我这兄弟,我立刻送你足够的盘缠上路,直派人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为止……”

  卢横大为疑心,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卢横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不跟无名之辈做交易。”

  我笑道:“你别激我,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你败了,该当何如呢?”

  卢横哼哼两声,两手一摊,“我若败了,任君处置!不过我也要说明白了,这位兄弟如此瘦弱的样子,恐怕经不起我两拳。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我见他说得慎重,心下倒有些喜欢了,暗道:这人倒还是个君子哩,未打之前先提醒别人莫要动手,生怕自己手下不小心出了人命。哈地笑道:“无妨,那就如此说罢。现在就开始比吧。”

  小清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卢横摆出架势,道:“阁下先请!”

  小清默不作声,忽地一拳击出。卢横出掌格架,浑未在意一般。

  他的臂膀格架住小清的拳锋,突地发出“嘎”地一响,似遭大力般马步不稳,踉跄向后退去。正自大惊失色,小清已如影随形地跟来,起脚将他踢翻在地。

  卢横又惊又恐,扶住伤着的左臂,顿感面上无光,忽地跳了起来。小清又伸手示请,此番他不再谦虚,暴叫一声,拼足了劲往前攻去,连使拳脚,风声呼呼。

  小清在漫不经心地化解,并不急着再次放倒他。我知她又在“学习”了,摇了摇头,安稳地坐下来闭目养神。树林间时不时惊鸟飞起,满天都是卢横大喝狂呼之声,到后来更是夹杂了粗重的喘息。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打斗才突然而止。我抬头看去,卢横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小清仍是潇洒地伸出右手示意,却再无反应。卢横目露凶光,却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个瘦小的人竟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卢兄,还打吗?”我笑问道。

  卢横眼中恨色一闪即逝,随即长长地叹气,跪倒在地。“技不如人,奈何再斗?我卢横竟会败得如此之惨!请将我拿到官衙吧,一切任君处置,我绝不会反抗。”

  我喜出望外,走过去扶他起来,“这是说什么话呢?我早说过不是来抓你的。我只是想请你到府上叙叙,盘桓几日。那时我自会给足卢兄盘缠,派人送你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卢横大是奇怪,道:“请教阁下名讳。卢横与君无亲非故,奈何如此宽待乎?”

  我笑道:“在下颜鹰。卢兄既不肯投我门下,是在下无福,所以只得请卢兄在舍下小住些日子了。所谓一见倾心,卢兄这样的好汉,我还不多见呢。”

  卢横惊异地看着我,突然叫道:“你莫非是大败温衡,惊动洛阳城的颜鹰颜将军?”见我笑着颔首,忙复翻身跪倒,“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虎威。若早知是颜将军,小子死也不敢与尊属动手。”

  我看了看小清,不便立刻解释,笑道:“客气了,都是些虚名而已。我颜鹰有何德行,能得卢兄如此看重,起来说话。”

  卢横站起来,变得谦恭万分,我问道:“卢兄怎会和周忠家的府丁们厮斗呢?是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卢横沉声道:“多谢将军关心,唉,此事说来话长……”

  我忙笑着牵他的手道:“那卢兄就跟我回去再说吧。我家里正空着好几个房间,卢兄先住下来。有什么事情,回去后再商量不迟。”

  卢横见我这样礼贤下士,激动拜倒,哽声道:“将军折杀小子。卢横有罪,将军不咎已是宽容,怎能再麻烦别事?若将军不嫌弃小子带罪之身,卢横情愿托身门下,为一军卒,听凭差遣!”

  我大喜,拉起他紧紧握手,“如此真是太好了。卢兄请恕在下做事莽撞,待回到府里,在下定要设宴为卢兄压惊!”

  当下令小清与我共骑一匹马,卢横单乘一匹马,并骑回城。他见我待人热忱,毫无做官人的架子,更是唏嘘感动不已。一行回到别院,我便赶紧通知大家这个好消息,比起搬家之事,这件恐怕更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