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勇的卢横凶狠地挡住了众戟手。两方正虎视眈眈地对峙之间,猛听帐外一声大吼,道:“统统住手!”
皇甫嵩一怔,那些举戟跃跃欲试的甲士闻声也面面相觑。我拔剑在手,心想大不了拼个一死,我的手下们自然会代我报仇。而听到这人的声音,我忍不住皱皱眉头,嘀咕道:“不会真是他吧?”
一人大踏步地走进帐来,却真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董卓。其人穿着甲衣征袍,面色却无想像中的骄横之色,“颜鹰将军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拿他,我董卓第一个不答应!”
皇甫嵩面色一沉,刚要发作,一名副将低声朝董卓道:“董将军莫要叫嚷,是大人的命令。”
董卓愣了一愣——谁都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好给某人一个台阶下——叫道:“皇甫将军的命令?你好大胆!谁不知道我们皇甫将军忠心耿耿,为朝廷击黄巾、除奸乱,平定四海,功莫大焉。他怎会挟私怨而报复大将呢?退下!”
又张大了嗓门,推搡着众甲士,“都给我闪开!”来到皇甫嵩坐前。此时众人见车骑将军神色凌厉,都噤若寒蝉。董卓出人意料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哽着声音道:“颜将军是朝廷大将,皇帝委以重任,且在我上。此番他虽然来迟数日,却不该以如此重责惩治呀!还没等到贼寇打来,我们就先羁押了大将,岂不令众将士心寒?望大人看在仲颖薄面之上,不要再追究此事。”
又磕了数个头,这才咬牙站起,皇甫嵩阴着脸,不言不语。那些原本不敢说话的将领也都纷纷拜伏道:“愿为颜大人解释。”
董卓当即抽出剑来,喝退了众甲士。又恭敬地朝皇甫嵩坐的方向一抱拳,这才慢慢转过身,似是代其发命一般叫道:“颜将军世之虎将,万人莫敌!其下军属万人,而若真的私扣其主帅于槐里,谁当得起内哄之罪?大敌当前,自家阵脚就先乱了,这才真要亡国。我们肩负朝廷重托,怎能不兢兢业业,一切以国事为重呢?”
朝我一躬身,道:“颜将军受惊了。”我与他眼神一交,却见他神色不变,只伸手过来轻轻一握,哈哈笑道:“皇甫将军已应允暂记汝过,待平定贼乱再行处置。你们可以回去了。”
拉着我,径往帐口走去。皇甫嵩气极大叫:“站住!”
我们回头望去,皇甫嵩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不知为何,若有所忌般不能发作,“董卓,你好大的胆子。你只是个中郎将,竟然越俎代庖,管起本将军的事来……”
董卓哈哈大笑,道:“义真此言差矣。小弟咎汝之过,乃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若真与颜将军对垒,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拉住我甩袖而去。
送出营外十数里,董卓这才勒马道:“送马小厮,却原来大成气候!”仰天长笑起来。
我干笑一声,兀自为刚刚惊心动魄险遭身死的场面大冒冷汗。“董将军真是豪气不减哪!真不敢相信此番性命,竟然拜蒙将军所赐。”心里无法立刻接受这般转变,但瞧着董卓面容,却是顺眼了不少。
董卓得意地笑道:“我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见,汝之名位却已在吾上了!”
我忙转为谦虚,道:“岂敢岂敢。颜某白身之时,将军已是西域校尉,现在虽忝虚荣,亦不敢稍加忘却将军恩德,定当倾力相报也。”
董卓显然是喜欢听阿谀之词,笑道:“你想怎么报法?”
我心想:这厮真是小家子气,难怪最后烂污烂糟地收场。若别人这般情况,决不至于像他这样开口索要报酬。道:“以将军之进为进,以将军之退为退。若与共谋划,敢不以身家性命相从!”
董卓乐极大笑,两马并驰,伸手重重拍我的肩头,“此言吾得之矣!待吾腾达之日,必不会忘记阁下之言。你们去吧。”
我“千恩万谢”,拨转马头。卢横却甚不放心,沉声道:“董将军要小心,皇甫嵩阴险小人,必不肯轻易示弱于人的。”
董卓冷笑道:“他能耐吾何?我之凉州军五千,亦扎驻槐里。他要拿我,哪有那么轻松?”抱拳大笑而去。我呆呆地看着他庞大的身躯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才叹了口气,道:“也到早晨了,我们回去吧。”
卢横应了一声,道:“此番若非董将军,我等危矣。卢横实没有把握能救出将军生离营寨,董将军仗义相助,真有君子之风。”
我望望他充满感激的脸庞,不禁矛盾大起。董卓这么做,的确难以想到坏的方面。何况乍然被他救出险地,那种亏欠感大增之时,也无法再考虑他以后的所作所为了。没有他,我出不了这个狼窝,但若他以后……我该如何是好呢?
苦笑着摇摇头,道:“人不能光看外表的。董卓性情粗暴,只知道按自己意愿做事……唉,以后你就会明白了。”纵马疾驰起来,卢横莫名其妙,也只得按下心中想法,跟着我往大营奔去。
回到营中后,只简单地说了几句,便推说头昏进帐睡觉。听着外面司马恭等人商议论事的声音,脑中一片混乱,暗道:董卓救了我?!谁做好人也别让他做好人啊。这小子怎会又在皇甫嵩帐下了?又怎敢抵触长官,谋取私名了?说来说去,还是老子太笨,傻乎乎地往死路里奔,不知天高地厚,才有现在这样的无奈。皇甫嵩会如何?他会率兵打过来吗?他会再奏请朝廷革我的职吗?老天,这些屁事怎么那么多!
辗转得几乎发怒,从榻上弹起来,叫道:“来人,弄点水?”
帐外人声一静。隔了片刻,一军卒掀帘入内,低声道:“将军,茶来了。”
我端起茶碗,狂饮了几口,呼呼喘气。“去拿个大碗装来,这点点水,够个屁!”
那人失色,忙打躬作揖,赔着礼去了。突地,帘外一条人影直挺挺跪倒,沉声道:“将军息怒,都怪小的没有尽责尽职,让将军受委屈了,我卢横自请责罚,以儆效尤。”
又有几条人影一齐站起,围到了帘子边上。我心里苦叹了一声,压抑住狂乱的思绪,缓缓道:“你起来,不关你的事情。你们都没有错,错的在我。我太低估了皇甫嵩的手段。”掀帘出帐,搀起仍不肯起身的卢横,摇了摇头,“司马恭,召集众将到大帐议事,我们该研究研究对策了。”
司马恭应声退下,立刻命令击鼓,召集司马们到大帐议事。我亲自拉着卢横的手,往赴中军,他不知何事,惶惶不安。只得跟着我一直走进大帐。
不一会儿,众司马皆已到齐。他们都已知其事,齐齐拜道:“大人万安。”
“众将请起,今天召大家来,恐怕你们也都知道是什么事情。”我环视了众人一眼,心下怒起,重重拍在几上,“皇甫嵩这家伙阴险毒辣,为了自身利益什么都不顾了,竟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为何行军迟缓,他不闻不问,只问长史该治我什么罪,你们想想,这不是平白诬陷又是什么?”
众人也皆不知道我们迟迟不到长安的原因,所以都闷声不响。我指着卢横道:“此番若不是卢横倾力保全,我差点被皇甫嵩这小贼害了!”
卢横见我不容辩驳的面容,神色一震。刚要说话,司马恭道:“皇甫嵩暗挟私怨,报复将军,此必为天下人所斥。将军该当如何呢?”
我哼了一声,“自不能这样就算了,来人,先取银五百两赏赐卢横兄弟!卢横处险不惊,大义凛然,此心可嘉。我任命你为军司马,暂统羽林骑。诸将当以之为楷模,千万不要丢了我军的脸。”
卢横还欲推辞,却见所有人都看着他,也只得叩谢领命。我皱眉道:“此次没想到会被董卓所救……”突地醒悟,强压下揭发其罪的念头,干咳一声,“好了,此事不要再谈,还是议一议对付皇甫嵩和西羌贼寇的事情罢。”
高敬侧身揖道:“禀大人,北地先零羌又会合了抱罕河关群盗计九千人,托诛宦官为名,杀向畿辅。刚刚传来消息,义从胡李文侯杀北地太守,攻至泥阳了!”
我令展图,道:“汉阳、安定、北地三郡俱有贼兵,而我亦分兵拒之,众将以为,这样可行吗?”
司马恭见我使了个眼色,会意不答。原左军司马现西曹掾参军王巍揖首道:“万万不可。羌贼兵势,数倍于吾,若分兵拒之,岂不正中了贼人的下怀吗?将军用兵如神,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但如当日不敛精壮,击弱势之兵,虽猛甲无匹,亦难为效也。将军此次定要集优势之军,击散漫之敌,则大功可成,贼党可定也。”
众人细听王巍之言,都纷纷点头。我见这帐里笨蛋极少,心下大喜。“好!王巍说得正合我意。我们分兵守城,又能守多久呢?凉州诸郡谁不是在坚守,守到最后,该垮的还是要垮,倒不如灵活机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来得好!可笑皇甫嵩有镇压黄巾的大才,却没有看清这一点。真是骄傲自满,自寻死路。”
高敬道:“‘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大人这话真是精辟!现在我军计有步骑近万。其中猛甲骑一千五百人,羽林骑一千人,步卒六千七百人。又长期休整训练,兵强马壮。若集为优势,足可抵挡三四万敌军。”
我笑道:“不是去抵挡,而是去消灭敌人!我们挡住三四万敌军,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歼灭他五千人,或者一万人来得干脆。这就要求我们善于把握机会了。”看了眼都屏息凝神的众将,更深入地讲解了一番,“其实,优势是相对而论的。依我们九千余部队,若是跟北宫伯玉的十余万大军比起来,简直是个零头——但若是跟他们其中一支部队比较起来,就像李文侯的一万人,我们的装备、训练度都远远超过他了,因此相对来说,我们是占了优势的。因此我要说的,就是要把貌似强大的敌人分析透彻了,再逐个考虑对策。就像下棋一样,左首杀你两子,右首再杀你两子,积少成多,此盘我也胜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皆是深感震惊的表情,呆呆望着我。司马恭躬身而出,激昂道:“将军的智谋才学,非同常人!我等能在帐下效力,蒙受教诲,简直是天大的福气!”
众将一齐凛凛揖拜道:“大人英明神武,天下无双!”
我得意扬扬地道:“免了罢,你们再这么大拍我的马屁,恐怕我也要忘形了。还是再讨论讨论皇甫嵩的事情吧。”
众将又七嘴八舌地笑赞了片刻,这才安静下来。主簿滕邝出禀道:“皇甫嵩以功劳自居,甚有弑君代立之心。闻说信都令汉阳阎忠乃其朋党,诡词阴损圣上,以嵩威震本朝,风声海外,又有‘汤、武之举’,假辞令其造反。皇甫嵩虽未见应允,恐怕心已动了。现在他自以将军非己而加诬蔑,其心可诛。不过董卓等已兵发四路,槐里驻军区区三千尔。即便另有图谋,大人也不必畏惧。”
高敬点头道:“皇甫嵩既有代汉之心,然亦不能黜之为民,自是朝中再无可征战之将了。大人不如先屯驻左冯翊之北频阳,静观其变。若情势好转,可出战北地、安定郡。情势不妙,则亦可退至弘农,上书朝廷,先发制人。此两全之策也。”
我喜道:“高参军所言极妙。”拿出地图看了一看,大笑,“频阳再往北,去三四百里,就是北地的漆垣了。观之韩遂、边章行速,这北面的李文侯简直是如飞一般。我料这小子一定会走漆垣,直逼长安。传令下去,两月内到达漆垣,昼夜行军,若有敢走漏风声者,军法处置!”
众将怔住,司马恭请示道:“将军莫非要去打李文侯么?”我点点头,他忙跪道:“不受主将之命,擅自出战乃是大罪。更何况九日间拖怠行速,这两日便要走几百里路,恐怕更会招人猜疑。”
我挥挥手,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你当我一时脑子发热,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告诉你们,这些天我故意拖怠行军,无非是放出风去,让贼寇知道,我颜鹰贪生怕死,是个庸才罢了!我军九日不至长安,皇甫嵩差点把我羁押起来,这些事既然闹出去,我总得要收点什么回来!你们想,若是我突然改变策略,两天就奔到敌军面前,这帮家伙又怎会有还手之力呢?”
主簿滕邝已忍不住喊了起来,“哎呀,妙啊!”我瞥了他一眼,又接着道:“至于擅自出战,是指下级而言。我自统本部人马,说是要奉皇甫嵩辖制,可不是他的人,他又管得了吗?再说我是副职,按理也有权便宜行事,就算打了败仗,也没人敢说坏话,更何况,也许我会赢呢?”
狡黠一笑,众将都忍不住捧腹起来。司马恭也颔首道:“不错,打了胜仗,自不会再有人议论。司马恭恳请将军委我以先锋之职!”
我笑着点头,“你看着办吧。”众将见司马恭抢了先机,都争先恐后地请战。一时帐中气氛大炽。
“好了好了,各有所用,都不必闹了。哈哈,哈哈!”
……
左冯翊北面广大的土地,大多荒芜了。黄巾起义所带来的后遗症,能让曹操这类天才都大伤脑筋,几次发出屯垦命令。况乎汉末灵帝这类庸人!起义被无情镇压,某些人还大砍农民的脑袋堆成“京观”以炫耀武功。但治世就是治世,乱世就是乱世,一点都不会因为某些触动而改观的。皇帝照样吃喝享乐,朝政照样混乱无秩,三公九卿走马灯似的更换,全是卖官所带来的后果。村镇里尘埃缭绕,不闻鸡犬,穿过废墟,随时随地都可能踩到尸骨。
越近北,那种肃杀的感觉越是浓重。一路强行军过来,甚至碰到了几名从北地来的报急快马,称北宫伯玉、李文侯已率军围了重镇泥阳,而他们十路信使,只出来四人,准备分往长安、洛阳、槐里、河东传讯。我命他们继续使命,一面开始部署战役计划。当然,一切准备行动都是在紧张的行军中展开。
除了吃饭略作停留,两天我们奔袭了四五百里。从雩县至漆垣,劳师动众,却是大功成就了一半。
据闻李文侯自在北地丁奚城剿杀了汉军千余之后,张狂浮躁,十余日向南推进千余里,而此时,他若攻下泥阳,顿时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此地乃通往西京的咽喉,往南没有几天就可到达霸陵。虽说漆垣已布置了重兵防守,但依照敌军的规模看,仍比较脆弱。
到达漆垣,守军乃左冯翊丞兼领长史孙奋。闻说虎骑校尉大军密至,就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又砸在自己头上一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出来迎接。见了我军声势,全城欢声雷动,要不是传命不准泄露军机,恐怕不知有多少人会敲锣打鼓通知别人呢。
我率司马恭等径跨进原南部都尉的治衙。老百姓逃得都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却是最容易被伤的战争受害者。问起防御力量,孙奋不无哀叹地道:“将军也都看到了,军卒无心恋战,而贼势当强之时,吾七百余将士哪能守得住这座城哩?将军一到,我这才安心了。看来更要鼓舞士气,和羌寇好好地打一仗。”
我点点头,道:“七百人守在这里,也难为你们了。不过我们只能停留半天,今晚便要开拔。”
孙奋吃了一惊,道:“怎么,将军不是来助战的吗?”
我哈哈道:“孙长史不必惊慌,我正是来助你们破贼的。不过光坚守此处,又有什么用呢?我料泥阳一破,李文侯必会倾师来攻,那时便是我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你们只要牢牢地驻守此城,虚张声势,与我军遥相呼应即可。我会趁贼军大意之机,重占泥阳,断他后路,然后分路击之。那时他前无可去,后无可逃,必然为我所败。”
孙奋呆了半晌,击掌道:“颜将军果然神见!难怪听人说道将军名字,无不凛然叹服,今日得见,也是孙某三生有幸了。”
我淡淡一哂,道:“过奖。孙长史还要严守军机,若是有敌人探子混进城来,得了这个消息,恐怕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孙奋长揖道:“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办,漆垣城绝不会漏进一个探子。李文侯有勇无谋之辈,不过兵甲多一些罢了。”急急离衙而去。
我回顾司马恭,道:“传命下去,屯驻城中,不得扰民。吃过晚饭,立刻上路。我们要赶在敌人出军之前到达泥阳附近。”
愈接近敌人,愈是小心翼翼,半点马虎不得。全军晓宿夜行,从山岭间绕了一个大圈子,疲惫不堪,但终于赶到了泥阳北面的大豫邑附近。我立即传命全军分成十路,分别在荒芜多林的地方屯驻。没有号令,不得擅自离岗,逾矩者斩。闻说泥阳已陷,李文侯等纵骑烧杀抢掠、肆意妄为。到了晚间,甚至能看到远处城池中突起的火焰,听到寒风中传来的隐隐哭声,不禁心情大坏。
等了一天,还不见贼军出击漆垣的消息。将士们再也熬不住了,纷纷请战。我一方面不失时机地作临战前宣传鼓动,另一方面也强自按捺冲动,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因为任何一点细微的失策必然导致全局溃败。而失败,是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自带兵以来,我愈发感到冷静沉着,对于军队首脑来说的非常意义了。他们得忍受着最大的压力,而行使着最为理性的决策,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实在不是什么轻松愉悦的事情。
没有经历磨练的羽林骑士卒不能体会到战争的严酷,甚至有些人吵着要睡帐篷,露宿在野地里整夜不能合眼,还不能生火,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当我会合了军队的大小头头,跟他们一齐伏在林间,彻夜不眠的时候,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没有了。这就是我的带兵的策略:与其训斥士兵,不如自己以身作则。能不费力解说的,便不要花那么大的气力。
伏到第二天,气温愈发下降。很多士兵发起烧来,我听着他们的痛苦呻吟之声,不由大感矛盾:若是敌人以静制动,我该怎么办呢?难道在野地里趴一辈子吗?
坚持到第三天,在几乎要崩溃的边缘,探马来报,李文侯已挥师南下了。我感觉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比捡到一千万钱还要爽快。众军得到消息,无不精神大振、摩拳擦掌,静候分派。
“哈哈,终于该我们发炮了!”我举手大叫,满脸喜悦,“司马恭,此仗若由你来指挥,五千人该把这城拿下了罢?”朝他眨了眨眼。
司马恭顿时明白我把攻城的任务交给了他,大喜道:“多谢将军。军士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贼寇毫无防范,这小小泥阳,还不手到擒来吗?”
高敬、王巍、滕邝等也赶紧请战。我笑道:“慢来慢来。你们跟着我指挥铁甲骑兵吧,这支部队才是今天取胜的关键。那可恶的李小贼,哼哼,管叫他来得去不得!”
高敬猛醒,笑道:“大人,贼寇若闻说我等占了泥阳,必定惊怒交加,挥军来攻,此时只要埋伏在他的归路之上,与城中一半精锐分而击之,可获大胜。”
我微笑颔首,“难得你也能想到这一层,看来以后你可升右司马兼参军职了。”
高敬忙谦虚起来,又跪下请战,道:“末将愿接掌猛甲骑,潜伏敌后。请大人务必将此重任交与末将!”
我闻言颇有些犹豫,心想:甲骑如何行动得当,恐怕不是你们指挥得来。倒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完全清楚这支部队的底蕴和能力,也非常清楚它的缺陷,所以运用起来,自然顺当。再说这支部队只长于攻击,若是甲骑一退,便会有全军失利的危险。
因为没有让高敬单独统过兵,不知底细,自不能像司马恭一样放心。但他语辞坚决,铿铿有声。心中一软,道:“好吧好吧,就命你为甲骑长!先起来吧。王巍、滕邝,你俩当他副手,要小心敌人用诡计。此次你们的任务不轻啊,敌军撤师返回,必然没有防备,伏在他们必经之路偷袭,比较容易得手,但千万不能出乱,否则定被围歼。我自会与司马恭等从敌前杀来,两下夹击,杀它个措手不及。记住,不能轻敌啊。”
高敬慨然领命,道:“末将明白。”
我心下大放,朝身后的卢横道:“你就跟着我吧。此次人人都要立功,你也要多杀几个蛮寇才是,不要丢了羽林骑官的脸。”
卢横奋声道:“将军放心,我卢横决不放过一人,定要杀他片甲不留!”
高敬等率领而去,而司马恭已指挥军队,包围了泥阳城。卢横护着我在远处高地看着战况,只见大地上,遮天蔽日的旗帜四处飘动,大群大群的士兵高声喊杀,往城池冲锋。队中,将校击鼓,司马恭却自领精卒在城下指挥。一条条长梯直竖在城墙之上,宛如篱笆一般。
敌军似是乱了阵脚,又好像压根儿也没想到身旁伏着如此一支强劲的军队。城头上旗号紊乱,士卒哀叫逃命,全无抵抗能力。我见城下有数百人的团队分成几股,反复冲撞城门,心头大喜,笑道:“那是谁的部众?”
身旁一士卒忙答道:“那是长史手下鲍都尉的人马。”
“哪个鲍都尉?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士卒道:“是长史新提拔的鲍秉鲍都尉。他是河内旧部,因为勇猛刚毅,因此极得长史看重。”
我“嗯”了一声,道:“司马恭倒没走眼,此人的确是个将才。”沉吟着看去,只见不过片刻工夫,那几股人马便轰开了城门,大叫大喊地冲进城去。我一挥袖子,道:“卢横,我们也去吧。看来这李文侯当真是有勇无谋,泥阳如此重镇,只留下这几个残兵。这条后路一断,我看他怎么跳脚!”
进了城,一面肃清残匪、打扫战场,一面传令各处安抚百姓,扑灭城火。司马恭等亲来迎接,我连声夸奖他打得好。“吩咐奖赏有功者。司马长史,听说你的手下鲍秉是个人才,今天攻城之时一见,果不其然哪。”
司马恭先是纳闷了一会儿,这才立刻跪倒请罪道:“请恕末将隐瞒之罪!提拔鲍秉,原是我擅作主张,请将军只责罚我一人吧!”
我搀扶起他,笑道:“哪里的话。你提拔得好啊!这鲍秉在哪里呢?”
司马恭又惊又疑,忙遣人去唤。众将见此种情况,也都不敢妄言,垂着手肃立两旁。
过不了一会儿,几匹马从城外驰来,当前一人翻身下马,跪倒道:“小人鲍秉,参见颜大人!”
我问道:“你去哪儿啦,怎么还不进城哩?”
鲍秉垂首禀道:“小人带领人马,追杀敌人余骑。望大人明察。”
我笑道:“我又不是怪你,害怕什么。你有勇有谋,我在山头上都看见了,攻城之时,你指挥几队人马,冲开城门,里应外合,在短时间内就把泥阳拿下,此乃大功一件!司马长史还怕我怪责他擅作主张,可我又怎么会怪他呢?”
见司马恭感激地躬身拜揖,点头道:“鲍秉,你暂守参军之职吧。待会儿军事会议,我会遣人通知你参加。”
鲍秉又惊又喜,连磕了几个响头,“多谢颜大人厚爱!”兴奋至极地退下了。只怕他此刻心中,真是万分感激能够跟随颜鹰这杆大旗吧。嘿嘿,别人想要这样的福气,恐怕还无法轻易得到呢!
原来我的属将都是先前从我到河内征兵的京畿虎豹骑旧属,此次一开任用良才的先河,特别是我提拔了一个行伍出身的人当官,自然会引起士卒们的注目。司马恭叩拜于地,道:“将军的行为举止,无人能及。在下能得将军不咎过失,已属侥幸,现又蒙提拔鲍秉,恐将士议论。请将军还是收回成命吧。”
我摇头笑道:“你怎么也瞻前顾后了起来,我观其才而委其任,无可厚非,并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才这么办。起来吧,此事不要再提了。大家各自回去整装要紧,马上少不得又有战事。”
司马恭一脸释然,却又不站起来,仍是跪着道:“请将军仍派我作先锋,这泥阳当真不堪一击,我还没怎么打呢,就攻下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却也七嘴八舌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我见没有领到职差的将领十分不满的样子,笑道:“长史每仗都冲锋陷阵,是我军的中坚力量啊。这一次你也该退位让贤,让手下的发挥一下了嘛。这样吧,迎击部队交给你带,先锋让别人去打,如何?”
司马恭吃惊道:“末将怎敢逾权造次!”连忙声称愿意让贤,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难得他那么客气,引得我也暗暗好笑,“这样吧,就让刚刚提升的鲍秉任先锋,如何。”
众人轰然应允,当下召集众将开会,一面派出探马打听敌军动向。泥阳城自是垒土砌墙,备足防御物资,以利坚守。到了晚上,我刚刚探毕病倒的军卒,便听四路探马不停地来报:“李文侯大军已至城外三十里!”
来得好快。我这才体会到这小子恐怕在丁奚城之时,已经患上了疯牛病了。狂奔了数千里,听到泥阳城被人又夺回去了,必然狂性大发,不可收拾。不过,依这种病症来看,掩埋他们是惟一的办法了。总不能让这些病原体再感染别的牛群吧,哈哈,哈哈!
鲍秉自带三千人马出城迎击。我命司马恭和我一起,各带两千人分路夹击,虽已有定策,心里仍不免打鼓,忖道:李文侯那小子还握着凉州骑万余人马,若高敬那一路晚到半刻,恐怕我军面临困境是在所难免了。叹了口气,胸中顿生搏它一把的念头,默默祷告一番,这才披挂上马。
奔出十余里,前军探马来报,称鲍秉已和敌军接上,凉州骑凶狠无匹,虽我军结阵相持,却也顶不了很久。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真是算计有误么?这李文侯什么角色,竟然能如此厉害。若此仗败了,不但我颜鹰脸面丢尽,更令皇甫嵩之流找到了借口,还不在皇帝面前大倒坏水吗?“传令!加速前进,要赶在敌军合围之前,救出前锋部队!”
又勒马大呼道:“弟兄们,凉州贼寇如此猖狂,我等能够坐以待毙吗?此战若是败了,则我军再无生路。羌贼野蛮狠辣,手段残忍,荼毒生灵,人神共愤!我身为虎骑校尉前来讨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能消灭这些鼠辈,则余愿已了。弟兄们,你们只管跟着我往前冲杀,若是我不幸死了,你们就踩着我的尸首再往前冲!我颜鹰的军队,从来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
众军无不振奋,扼腕齐呼道:“愿为将军效死!”重新整队,肃穆无比。卢横策马在旁,咬牙道:“将军不可轻言捐躯。若有变故,卢横当为将军突围开道!虽百死亦无悔矣。”
夜晚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冰冷刺骨的刀剑,在肌肉和骨骼间发出的摩擦声使人神经绷紧。狂喊厮杀的声音,已使得战马发出长嘶,并不停地踏动蹄掌。它们也都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就像这场战争,是为它们而打的一般。
我系好头盔,紧紧扣住胸前甲胄,这才接过随从递来的长枪,高高举起:“点火,冲锋!”
队伍间似有默契一般,闻得号令齐刷刷燃起火把。士兵们发出低沉雄浑的吼声,像潮水般地向敌军冲去。
黑夜里受到触动的军队,不只是敌人。我军苦战的军卒亦欢腾雀跃,杀戮之间,更是劲道大增。我往敌军侧路突去,颇有把他们冲散开来的架势。但武艺不精,倒全赖卢横一旁策应,这才没弄出什么闪失来。一骑敌将率众冲过来抵挡,我大呼自名,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夜中,那人勒马想看个究竟。我咬牙切齿地道:“那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谁了!”突上去大吼着一枪戳进他的胸膛,竟连长枪都拔不出来,一并成了陪葬。众军见此,像吃了兴奋剂一般,从身旁狂涌而上。
我方自得意扬扬间,猛听身后传来我军惊呼之声,一敌军将领率众杀散众军,狂窜出来,“谁是颜鹰,谁是颜鹰?”
我拨马回头,拉起大弓,“嗖”地就是一箭——真亏得从前参加过业余比赛,天天都泡在靶场消磨时间,今天终于利用到实践中了!“他妈的,你嚎丧啊!老子让你叫,让你叫!”
卢横目瞪口呆,实在想不出我这样的下贱,也不打声招呼,就大放冷箭,连杀两人,全是在别人措不及防的情况下。不过看我气势汹汹到处寻战的样子,也顾不得提醒我光明正大了,忙率众如影随形地跟在身边,惟恐我会出事。
远远地,火光最盛处,司马恭正与一壮硕的敌将单挑。乱军之中,谁也顾不得谁。然而,恐怕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人,那些小兵卒们,都远远地躲开,生怕会伤及自身。我一边指挥杀敌,一边往他们那圈中瞧去。只见司马恭不断暴喝,长矛像闪电般连连刺出,那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大刀呼呼连挡,也自大呼小叫。不过他的弱项在于坐骑吃力,司马恭大矛的分量不轻,压得它前蹄绷紧,长鸣不止。
我正想帮他一把手,猛听卢横叫道:“将军,敌人从左、右两面压上来了,像都是冲着将军来的!”
我回首一怔,拔剑道:“想搞老子?跟我冲,我就不相信,他们能逮得住我!怎么说我也是身经百战,从未失过手的福星。”
卢横赶忙拉住我的马缰,急道:“将军不可鲁莽。敌军士气正旺,我们胡乱冲杀,只会让他们得计!”不待我发命,便高叫长戟手紧紧围拢过来,中圈十几名盾牌兵挡住流矢,缓缓往司马恭那一队撤去。
果然是敌军部队!点点的飞骑在暗夜中像蝗虫般杀来,自是那些击溃了鲍秉前军的贼寇又来滋事。我心惊胆战,突有一种非常的无助感袭上心来:我该不会真的完蛋了罢?高敬的人死到哪儿去了?
长戟手对付马匹,确是最好的防御。但我们人手太少,决不可能挨得长久。我举剑叫道:“大家都要镇定!决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冲散,否则大伙儿一个可都甭想活着了!”卢横见情势紧急,先令众军止住敌人合围,先行放箭。一阵马嘶人喊,顿时敌阵栽倒了一大片。
然而,敌人的骑兵压来只不过转瞬之间。我狂吼道:“把长戟矛头放低,只刺马腿就行了!”提起弓来,把冲得极凶的几名贼寇射得面无人色。见第一波上来之后,众戟手都奋不顾身地挡在前面,耳边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几十余匹战马将主人掀了下来,立刻被戟手戳死。
“众戟手跪下!弓箭手射击!”
正如我所预料,第二波较为小心的贼寇依然难逃厄运,剩下几名残匪丢盔卸甲地逃开了。但第三、第四、第五波的敌人仍大举上冲,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敌人。我见戟手、盾牌兵都有些力不从心,不由得仰天长叹道:“没想到我颜鹰今天终于要战死在这里!”
卢横听了,泪眼都掉了下来,“将军不必如此,我卢横今日舍去性命,也要保得将军平安。”大吼一声,提刀冲出圈外,与众敌搏杀起来,不一会儿,便连劈数人,众军见他凛凛有若神祗,竟又鼓起勇气,往西撒开了二百余步。
但我们的人手越来越少,杀到极处,居然有敌人突到我的面前,幸亏几名士卒将他砍死,否则我能不能独自对付他,还是个问号。卢横见情势不对,赶忙冲了回来,此时他的身上已负了几处伤,大叫道:“众军保护将军,随我突围!若不想死的,便振奋精神,决不能让贼寇得手!”大刀呼呼连砍带劈,又有几名敌骑倒在马前。剩下的几十名军卒都是咬牙苦斗,集结在一处,跟随卢横冲出去。
我耳边听得鼓角声响,许多人在高叫着:“不要走了颜鹰!”心里凄苦已极,忖道:老子低估敌人了。在洛阳城,居然还吹牛拍胸地保证,定会一战胜利,没想到是一败涂地!鼓足余力,大开杀戒,但那么多敌人,一时间又怎能杀得光了?
卢横却斗得兴起,连头盔、甲衣都摔在一边,还竟然汗流浃背。我们往前突围了约莫百余步,手下的兵士便全部阵亡。
我忽地中了一矛,大喝一声,伏身在马鞍上抽剑抵挡。卢横见我危急,不顾身前的军卒,将我马缰硬生生一拉,竟拉出一大截来距离来。这才挺前一刀,结果了那偷袭的鼠辈。
我咬牙切齿,已是痛入骨髓。卢横一手牵我马缰,一手提刀,宛若尊神般地继续左冲右突。我见他已为我受了多处重伤,忍不住热泪盈眶,道:“卢横,你快走吧,再不走,恐怕你我都走不了了!你莫再管我,我已经不中用了!”
卢横惨嘶道:“卢横若弃了将军而去,天诛地灭!来吧,都冲我来吧!”奋身如疯虎般搏杀。敌军见到这般武艺高强,又凶悍无比的野将,都流露出恐惧之色。但合围上来的敌人,仍是越积越多。往圈外望去,黑夜之中如蝗虫般的敌军人影,密密匝匝,不可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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