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甲未,杨赐免,以光禄勋邓盛代。袁隗免,以廷尉崔烈代。我突然想起来,可能什么时候,我对小清说过崔烈的事情!其人乃买通灵帝的乳母,花五百万钱就买了三公之职的那个狗官。上任伊始,灵帝大叹倒霉,“少卖了五百万哩!”没想到我早当做笑话说了出去,现在历史真的发生,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甲申,韩遂、边章进军酽县,烽火相望。贼众旗鼓大张,离渝麋仅有百余里路程。皇甫嵩也拔军推进,前锋终至雍县。
我立刻传令派出五路探马打听切实消息。这日清晨,司马恭怏怏不乐地来见我,卢横忙将他引了进来。
是时我正仔细盘计胜算,埋头苦思。司马恭不敢打扰,静静坐了半天,我方才发觉。忙起身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感觉到嘛。”
司马恭恭敬行礼,道:“将军恐怕正想着如何挫败敌军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是啊。你来了正好,也跟我一起想想,怎么打好这第一仗。”
司马恭吞吞吐吐地道:“在下倒有些念头,只是不知道将军能否见纳。”
我引他坐下,心想:这小子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嘛,平常他的话都是直来直去的,可不像现在这么费劲,就像挤牙膏似的。正色道:“长史有话就说嘛,我们都是一家人,作甚要那么含含混混的。”
司马恭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担心之色,长叹起来,“在下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西羌贼军十余万,声势浩大,而皇甫嵩以将军屯渝麋,分明是弃车保帅之举。将军若是侥幸得胜,必无余势,此时他只须分出杜阳、陈仓、雍县之守军,几路穷追,必获全胜。将军若是败了,皇甫嵩却仍可以逸待劳,以精锐之师迎头猛击,最少打个平手。而我等进亦败、退亦败,只怕难以为继啊。”
我欣喜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连说了三个“好”字,道:“难得你有这般认识,我算没白教了你。现在你也知道为将的不易了吧,光要对付敌人,我已是焦头烂额了,再加上皇甫嵩等大拖后腿,这仗你叫我怎么打?”
司马恭忽地跪伏在地,道:“将军谬赞,这可不是在下想出来的。司马恭不敢夺人之美。”
我皱皱眉,道:“不是你又是谁?”
司马恭抬头看了看我,小声道:“是高敬兄弟……”
我心下恍然,不禁微微有些不悦,哼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司马恭赶忙口不择言地解释道:“请将军恕罪,司马恭也是一心为将军着想。现在局势危急,正当用人之际,而高敬等整日禁闭冥想,于士气不利啊。他虽犯了大错,却已经痛悔前非,欲以死报将军。司马恭以项上人头担保,高敬兄弟决不敢再有丝毫违令之举,请将军宽恕!”
我来回踱了几步,刚想发作,又忖道:不如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算了。高敬既已关了不少天,想来也必会奋命以效,加上手边的确无人可用,他们三个一出来,对挽回局面大有裨益。过了很长时间,这才冷冷道:“念在长史一片挚诚,我就答应这个要求了。不过话说在前面,犯了军规不加处置,那是不可能的。高敬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你给我下去传令,命大小将领齐来都衙议事。”
司马恭高兴地应诺,又大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离去。正整理穿戴之时,卢横在门外道:“将军,皇甫嵩的信使来了。”
我瞥了他一眼,继续系着领口,“让他也到都衙,有什么臭屁,到那里放一样的。”
卢横很是疑惑地抬头,看着我满是嘲弄的脸色,这才恍悟:“遵命!”
会议之时,诸将大多在营中操练士卒,俱是骑马赶到。渝麋县令、参军左浑第一个来到衙前。我想了想,命人取榻席请他坐在西首。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把内部矛盾有意夸张,否则定当得不偿失。
待众将会齐,先叫进皇甫嵩信使。来人是一健壮参校,取帛奉来,道:“皇甫将军命令颜校尉立刻兵发酽县救急,这是文书。”
小校接过,转呈上来。我撕开一看,禁不住冷笑起来。司马恭顿时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什么救急,那是送死!贼势汹汹,州郡府县又有谁敢出头?皇甫嵩空白握着数万大军而不敢前来,为什么偏偏要叫我家大人去救危难呢?这里面摆的是什么诡计,一眼便看得透了!”
众人闻言也俱大怒,纷纷喝骂使者。那参校见状不妙,畏首畏尾地道:“皇甫将军只是叫小人来传话罢了,他下了什么命令,全不关小人的事。”
我挥手止住喧闹,嘿嘿笑道:“回去就跟皇甫嵩说,我颜鹰会立刻派兵北上救援,请他放心好了。”
司马恭大惊,叫道:“将军!”连鲍秉等也站出来劝止,我喝道:“都住口!来人,给我打赏,送使者回去。”
军校轰应一声,自带使者下去。我这才恢复神态,道:“你们都吵个什么,又不是皇甫嵩,对他发火有屁用?”
司马恭牙关一咬,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抱拳道:“将军,此事大大不妥呀。皇甫嵩命我军出战,分明是让我们孤军深入,正好着了韩遂等的圈套,假其手而亡我。现在将军这样轻率答允了他,难道……”
我环视众将,微微一笑,“那你让我怎么办,把使者杀了,送首级回去?”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才不会那么傻。现在皇甫嵩四万大军驻扎在背后,虎视眈眈,巴不得我抗令不遵呢。那时候他一封奏章发到朝廷,立刻让我等背负叛名,便可名正言顺地加以讨伐。而我等寸功未立,先入天牢,纵能分辩,也必势力大削,无复今日之勇矣。嘿嘿,他这一手,可当真是高明呀!”
众人皆都哑然,细细品味起我的话来。半晌,鲍秉道:“为今之计,将军该当派遣信使,速至京里禀报。朝廷终会有公断的罢。”
我又扫视了一眼众将,只渝麋令、参军左浑面呈不屑之态。心领神会,颔首道:“只怕左大人有些话说吧,渝麋布防精湛,又有先遣之名。各位不如先听听他的意见。”
左浑傲然出列,拱手道:“颜校尉深思熟虑,在下佩服。皇甫将军用兵,向来审慎严密,颜校尉与之深有嫌隙,那他即便不寻衅挑拨,也必定大加防范。此时吾县岌岌,而颜校尉以孤垒之势,尚且不得容,况乎其他?若派信使,等若明告于他。那时我军前后临战,安能不死?”
我见众将脸上都有恐怖之色,鼓掌大笑,“讲得好。不过依左大人看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左浑长揖谢道:“大人如此危急之刻,还能坐对如流,谈笑自若,真有名将风范!依在下所见,皇甫嵩此举不过欲探知大人虚实罢了。大人不加坚辞,一口应允,定然令其陷入猜疑之中。而皇甫嵩所部董卓、鲍鸿、贾琮等,计其功名,安敢加诸谶谋于虎骑?想京畿之中,权贵倾轧,而大人独以白身,加诸重号,名噪一时。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皇甫嵩加诬图构,必当徒苦其身。颜大人只需作态往援,大肆张扬,过不了几日,他必会再发军令,命大人回保渝城。”
“妙啊,妙啊!”我想了想,心想:这家伙讲起话来倒有些道理,看来有时候狗头军师还是管用的,“左大人的话真是精辟。尔等以为何如?”
大家又是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起来。司马恭道:“果如参军所说,我们暂时该当无恙。不过羌贼一日不除,我等一日不得安寝。非得想个办法,让将军脱离窘境,也好安心杀敌呀。”
我笑道:“长史说得对啊。不过现在还没什么好办法可想,只好过一天算一天了。大家回去,都要拿出几条意见来,集思广益嘛!左大人,你说是吗。”
左浑该是最明白现时处境的,也该有熟谋对付。不过时机未到,一旦决定脱困,必然面临着诸多问题,其中最关键的,是我们该不该这样。对抗军帅,就已经相当于造反了。即使告到灵帝面前,我的胜算也定然不大。他微微一怔,知会地俯首道:“大人所言是极。”把刚要禀报的话强压下去。
军报一了,我立刻询问各营训练新阵形的情况。司马恭禀报有几名司马放松怠慢,我便严厉地加以处罚。皱眉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再敢松松垮垮,有触军纪。训练并不是为了我展开的,是为国家,为自己!训练时多流汗,战场上少流血,难道不划算吗?你们这些人不要以为我们打了不少胜仗,就骄傲自满,得意忘形,殊不知这种思想,只会让我们尝尽苦头。历史上有多少次战争,都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呀,为什么强的反而不强,被弱势一方击败呢?原因就是他们骄傲轻敌!大意不得呀,各位。今日我不打你们板子,但要限期考核,达不到预定标准的,统统革职,决不姑息。还有,每人写一份检讨书,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明天都要在各自营中宣读,我会派人监督的。”
几名司马惊出一身冷汗,赶忙谢恩退下。我突然想起刚才和司马恭谈论的事情来,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前几日在漆垣战罢,给禁闭的那几名军犯呢?”
有小校答道:“都在营中。”
“给我带上来!”
高敬等三人都被剥去将领服饰,也无甚顶戴,直挺挺跪在都衙阶下。
“高敬,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吗?”
他闻言叩了个头,面容悲凄地道:“大人所授军命,我没有依照行事,致使伤亡加重,敬之罪也。”
王巍、滕邝两人也叩首道:“大人令辅助司马,末将等未尽全职,致猛甲无功,死者相望。愿请大人责罚。”
我命司马恭将高敬对局势的估测讲了一遍,叹道:“高敬虽犯了错,却仍旧深挂战事,多加谏言,其心可嘉!王巍、滕邝也都不是凡凡之辈,相信一定会为我军大壮行色。好了,也把你们关得久了,现在都要放出来去立功,去打仗!”
高敬等俱是不能置信般地呆望着我,终于齐齐叩头,喜道:“多谢大人恩典!”
我皱眉道:“不要得意得过早。此次司马长史为你们说了不少好话,各位将官也都曾向我求过情。之所以把你们放出来,是要你们重新开始,而不是做错了不了了之。现在我把你们各降一级,暂留长史帐下听用。以后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就不要怪本将军无情了!”
高敬等黯然无语,伏首称谢。可当我命令文案司马追计三人在漆垣一战的功劳之时,他们都大受震动,连称不可。
我传令赏王巍、滕邝银各一百两,高敬三十两,以其大错所扣。由是,高敬贬为副帐司马,滕邝、王巍为甲校。众人见此事这样处理,都心服口服,我谈纪论律间,也大都多了一份慎重之色。
散了会,左浑请求私下见面。我正要去营中视察,笑道:“左大人若有兴趣,不妨同往吧。你要说的话,我猜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
卢横忙命士卒牵了匹马,左浑骑上,问道:“在下只是来请教将军,为何对皇甫嵩之事要数缄其口,隐忍再三呢?”
我淡然道:“同殿为臣,俱是圣上恩宠亲重的将帅,怎能在大敌之下只顾私利呢?这些事情若张扬出去,贼军更是有恃无恐,而天朝颜面,也必当丢得干干净净。所以我是不愿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跟皇甫小儿闹翻的。”
左浑骄傲地道:“此话不无道理。但皇甫嵩矫情施德,声名震于海内,大人与之相比,则失却天时地利——皇甫嵩满门清牍,累劾阉宦,百姓仰慕,此其一也。皇甫嵩身建不世之功,体兼高人之德,虽惺惺作态,亦不乏炫文耀武之词,此其二也。此人断吾后路,而又虚张呼应之势,迷惑朝廷,岂不有碍圣上关切之情?大人若还顾忌社稷兴亡,那朝廷的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我转头看了看他,又向后笑道:“卢横,你听到左大人的话了吗。你有什么看法?”
左浑也瞪眼望他,卢横先在马上欠身施礼,这才道:“参军的话甚为有理。皇甫嵩道貌岸然,其实本就是博名邀采之辈。当日若非董将军说情,我和大人恐怕早已丧在他的手里。要卢某说,简直一刻也等不得,非置其于死地不可。”
我大笑,“真是实话实说,一点也不含糊。皇甫嵩该不该死,这不是问题所在。关键的是,我们怎样逃过这一劫,让他无可奈何,甘拜下风。看来左大人对此倒颇有计较,适才我让你不说,是不想动摇军心啊。”
见左浑冷冰冰地不解其意,只得改口问及定策,他不假辞色地道:“在下的确已有计策了。不过能否施行,还要视情形而定。现下贼羌人寇,烽火陵园,皇甫嵩必不致不以大局出发,而逼得大人西顾。但此人下手狠辣,性子沉稳,也定不会把大人当做心腹。照此而论,将军归路只有一条,乃通过敌军锋线,直逼湟中!若得陇县、略阳、望垣三处,塞其粮路,则敌人十余万大军必陷混乱之境。那时前有强阻,后无退处,人心惶惶,不战而定。”
我轻“嗯”一声,道:“那如何通过敌军十万之阵呢?”
左浑得意扬扬地道:“大人深谙兵法,自知奇兵妙用。莫若分兵一半绕过酽县而上。另一半佯与贼寇厮拼。只要大人能指挥得当,自能将敌拖在是处,而其后防空虚,待我们以迅雷之势占据要地,大功可成也。”
我大加赞扬,心里却想:别臭美了。我们就七千多人,一半三千多,果真分出一半来,有什么战斗力?即使侥幸占据了几处要地,又能守得住吗?十万大军一压,那滋味……有本事你去试试。
左浑见我实在没有怎样高兴,不悦地脱口道:“大人那么不以为然的样子,难道这个计策不可用吗?”
我心里不由感慨起来,愈发坚定了这家伙到底是个文官,虽然有些过人之处,但在军事上却还嫩了一点。若是什么修修工事、加固城墙之流,固然可行。但若行军打仗,弄不好搞得全军精疲力尽,还被人打得一败涂地。叹道:“非是计策不好,只是实行起来颇有压力。你的意见我会加以考虑,请回吧。”
左浑皱了眉,微微作礼,便策马离开。卢横忍不住道:“将军为何突然不高兴呢?这渝麋令有才识文学,知书达理,六术皆精,可堪大用……”
我转过头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他可堪大用?几句话说得比放屁还不如,还骄傲得很哩!若是我的手下对我这副态度,我必不轻饶。”
卢横垂首道:“是。卢横多嘴。”
我放缓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我没说你,你不要在意。你想想看,我军的一半只有三千人马,他韩遂十余万大军回头一扑,恐怕马上得全军覆没,连援救都来不及呀。再说了,当前危急时刻,除了紧紧团结在一块,伺机歼敌小部之外,哪有别的奇计可想,分出兵来,更无异自投死境,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
卢横抿着的嘴渐渐分开,道:“卢横明白了,将军之所以能屡次战胜强敌,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呀!”
我沉吟着,纵马直趋城外大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土地,酽水从西面缓缓流过,开拓出丘岭间不多的平原来。大地冰结已渐渐化开,和暖的地方,甚至开始长出青嫩嫩的草尖儿来。白天长了,阳光更加充足,仰天观去,湛蓝的天空、奶白的云彩,令人心旷神怡。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训练着新创制的阵法,未经过实践检验,谁也不知道这奇怪的阵势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听说是我的主意,战士们学习的劲头竟十分高涨。我一到,便听见操练场上传来他们沉浑的吼叫声:“颜大人好!”
“弟兄们,辛苦了!”
这几句台词“演练”了很久,颇让我能感受到海陆空三军元帅的威风。特别是觉得自己竟能如此熟悉这个时代,而且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就,颇为不可思议。但是这些成就,却又意味着另一世界的生活,无比安定与繁荣,那是充满贫穷和杀戮的古汉朝所无法比拟的。
过了几日,见我军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皇甫嵩果然发信来,停止了这次援救计划。边章、韩遂军则毫不客气地攻下了酽县,先锋更缓缓向渝麋开来。
甲戌,城中接报,北宫伯玉军派遣使者前来见我。微微一愕,还是立即下令派司马恭、高敬为代表,赶赴城外往迎。我在衙府内等候会面。
来者乃韩遂军勇士吉尔胡,饶当羌人。此人身材魁梧,面目很像西域地方边民,但一口流利的官话,令人大感诧异。
吉尔胡一副羌人打扮,耳朵戴着挂坠,头上盘着两条金珠顶饰。我见他服饰,不禁顿生出故旧的感觉,笑道:“原来是个斡提克(勇士),升到总队长了吗?”
那人大感震惊,不由自主地跪倒,道:“校尉夸奖。我乃族中骑兵队统领,还没能受封更高……校尉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对我族之官律如此精通,放眼汉邦,没有第二个。”
除司马恭外,其他将领的眼光也是万分诧异地投向我。我淡淡一笑,道:“请坐。你是赐支族人么?”
那人还未坐下,又吃了一惊,重新匍伏在地,道:“校尉大人莫非是神,怎么这样清楚我的来历?看来我羌人决不可与颜鹰为敌,否则鹰儿翅膀必折,老虎也终会磕碎了门牙。”连连叩起头来。
我心里好笑,暗道:老子在神海族难道是白住的么?饶当羌除了神海、赐支两族之外,都属小类,若在那里,像你这样的赤金勇士早就已经升到族司了,又怎会才忝为区区统领呢?再说,我从前没见过你,想必你不在神海族中,肯定是赐支人。嘿,那格累一仗,你打过没有,赐支损失得那样惨法,居然还有你这般角色苦撑大局,当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自不会将此“天机”泄露出去,环视众将,连左浑都面现惊诧钦仰之色,不禁大感得意。
我肃容道:“请起。吉尔统领今天来,是代表韩遂将军呢,还是北宫伯玉大人?”
吉尔胡凛然沉声道:“我是代表韩遂将军来的。这里有将军的信笺,请校尉过目。”
一旁的小校连忙接过文书,双手跪呈上来。我见信皮上写着“汉虎骑校尉颜鹰大人亲启”,嘿嘿一笑,拆了开来。
只见上面写道:“猛禽兄:盖闻仁者不忘君以徇私,孝者不背亲以邀利,志士不探乱以徼幸,智者不诡道以自危。足下大君,昔蹈国难,而蹇硕进谗,责以羌首之讥。后蒙钦典,而群丑妄言,讽以凉寇之诬。悲夫。故以君戎羌边鄙,造幸小民,威震畿辅,而陋者无不切齿也。遂愍其危境,乐其相逢,智者深识,独或宜然。今汉室危倾,失命乏天,君府糜乱,道路骨枯,而天下分崩在即。以君雄杰,当抚剑顾眄,纵横捭阖,安能北面庸主,贪暂安之势乎?昔韩信不忍一餐之遇,而弃三分功业,利剑已揣其喉,方发悔毒之叹者,机失而谋乖也。将军金城豪族,西羌一脉,当幡然回头,移兵东向,兄等叩迎城下,俯首为谋,成百世之业也!阁下当兴,足有三辅、凉州之地,宝器北向称制。事若不成,亦可退牧并凉,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交通,大可御也。请速定夺。金城文约顿首顿首。”
我看完信,不禁触到心中隐藏已久的痛处,长叹一声,递与司马恭。吉尔胡见状,忙不失时机地道:“校尉大人与韩将军同乡,先举义兵、杀大豪、破州郡,立有盛名。而韩将军素来钦慕大人,更著氐、羌共戴,因此兴兵。校尉大人既为汉邦不容,还不如投奔我军,共同建立大业。”
我不置可否地一哂,左浑已憋不住地跳起来,“胡言乱语!你这草寇,竟敢在虎骑校尉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要不念你乃是使者,早就把你斩杀了。”
吉尔胡斜着眼看他,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乃韩遂将军的使者,赐支族统领,最厉害的勇士!你想杀我,还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杀得了我。”
左浑大怒,问我道:“大人,羌贼鼠辈,如此张狂,怎能留在世上?大人若不想背叛朝廷,就应立斩此贼,悬首营辕,一消叛贼气焰。”
我容色不动道:“左大人稍安毋躁。他说什么话,都代表不了他自己,而是彼方军帅之意。你如此激动,又怎能冷静地考虑问题?还是坐下吧,免得让人嘲笑你涵养不够。”
左浑脸色涨得通红,强自克制着缓缓坐下。吉尔胡“嘿”然一乐,不再挑衅,“校尉大人,请你回话。”
我哈哈一笑,道:“如果不急的话,请斡提克到驿馆歇息几日。还容我好好想想。事关重大,不能不让我和部下们都统一意见啊。”
吉尔胡怔了怔,道:“韩将军倒是很急,但既然校尉那么说,我就答应了吧。赐支人说话直来直去,还请各位多多谅解。”拜伏在地。我立刻传军卒把他接到驿馆,吩咐善加关照、不得怠慢。
司马恭将信又转呈回来,道:“将军,韩遂巧言如簧,要吾降他,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众人见我微笑,齐道:“末将等皆愿为大人而死!”
我心道:你们以为我想投降?妈的,老子想都没想过。不过这韩遂的确能做文章,不然怎能在三国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呢。此时不若利用这个机会,摆出摇尾乞怜的架势,再俟机咬他几下,饱饱口福。至于如何行事呢,倒是需要周密安排一下。
我道:“各位请起,我颜某是什么人,一封劝降信就能说动了吗?不过此事更须详酌,才不致落入前后受敌的险地,让我再考虑考虑罢。司马恭、卢横,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左浑还想再说什么,但我假装没看到他的示意,终于悻悻地退了出去。待众人走后,司马恭道:“将军,左大人的话,说得也挺对呀,为什么不听他讲完?”
我冷哼道:“这家伙真是不识时务!司马恭,我倒问你,这汉朝能不能长久下去?”
司马恭先是吃惊地和卢横对视了一眼,这才抱拳道:“我不明白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在下愚鲁,还请将军指点。”
我背负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还要说嘛!开口闭口‘朝廷朝廷’,朝廷是他爹还是他娘?皇帝昏庸已极,天下将有大变,还要不知死活地往朝廷身上靠,真比蠢人还蠢,愚人还愚!我再也不想听他的说辞,我早说过,朝廷只是利用我们打仗,我们只是利用朝廷升官捞银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司马恭,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说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司马恭震惊地品味着我的话,突然跪下道:“请将军慎重。现在皇甫嵩大军虎视于后,而渝麋令左浑似有不恭之举,情势大危。将军与这羌族使者之事,恐怕隔墙有耳,待传到别人之处,大人的身家性命,恐怕……”
我皱眉点了点头,沉声道:“此事我也有考虑。卢横,你秘密点派亲随,分别埋伏四门,左浑敢有动静,立刻拿来报我!”
卢横凛然称是,大踏步而去。我扶起司马恭,道:“乱世之乱,在乎于此矣。司马恭啊,你跟着我也不少日子了,从初出京赴河内募兵,就一直忠心耿耿,虽然我们也有过小小摩擦,但反倒增进了彼此情谊。我只要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铁了心跟随于我?”
司马恭奋声道:“将军放心,我司马恭生死都在颜家,决不敢有二心!”
是日夜三更,都衙府西院。
有人在轻轻敲门,终于将我惊醒。我知道定是卢横或其手下亲卫,否则没人那么大胆;敢在这个时候吵我美梦。
“谁?”
“末将卢横,有紧要事情禀报将军!”
我赶忙摸黑穿起衣服,又点燃蜡烛,“快点进来,是不是城外有所发现?”。
卢横推门而人,将一封黑漆密封的信笺递了过来。我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气炸了肺,却真的是那左浑的告密书信,极尽诽谤诬蔑之言,还大肆宣扬朝廷恩德,大赞皇甫嵩乃世之名臣,而我颜鹰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我缓缓将书笺捏成一团。心想: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了。原来这姓左的跟皇甫嵩一样,甚至矫揉造作的功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条昏帝的走狗!沉吟片刻,咬牙道:“传令,点齐城中戍守,把左浑和他的一千手下,统统抓起来,若有人胆敢顽抗,格杀勿论!”
卢横神色一凛,脸上杀机顿现,谨礼而去。我睡意尽消,吩咐叫醒长史,让他夤夜赶到都衙。推门一望,外面是黑漆漆毫无声息的暗夜,不禁联想到自己从前那种种遭受的危险,身上一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司马恭迅速地来到衙府,看来他倒更像是整晚未睡,脸色不太好,径自大步流星地奔进来。“将军,此时动手,恐怕于时机不合吧!再说左浑乃是朝廷官员,没有定罪便私自抓人,必被其害呀!”
我焦躁地摇摇头,道:“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你看看,这是左浑秘密报知皇甫嵩的信函。他把我往绝路上推,难道还要我坐以待毙不成?”
司马恭接过信,展开来一看,顿时默默无言。良久,他叹了一声,“唉,看来此次讨贼,能得保性命,就是上上之选啦。现在前后有敌,皇甫嵩名为督战,实是在等我们被韩遂、边章消灭,好坐收渔利。”
我点头道:“正是。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狗官羁押在大牢里,免得节外生枝,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依照左浑的信上来看,恐怕和皇甫嵩的联系不只是这一次了。”顿了顿,不由得加重语气,“若是仔细想想,哼,只怕他本来就是皇甫嵩派来监视我们的。皇甫嵩这么痛恨我,我从来也没往其他方面去想,现在倒忽然有些明白了。他虽不敢造反当皇帝,也必定清楚汉家的天下不会长久了,这个人城府之深,令人生畏呀。”
司马恭眼光一震,半晌才道:“将军的意思?”
“皇甫嵩功高震主,自然遭何进等忌恨。朝中权势纷争由来已久,而他既不见悦于重权贵胄,又被张让、赵忠等宦官所切齿,安能不寻思一条明哲保身之路?前段时间我老是想,皇甫嵩这样斗法,也该知道我的手段。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何况人。我颜鹰能混到今天这种局面,决非朝夕之功,其中搀杂着多少艰难啊?我能够屡胜强敌,又在京畿要冲、朝廷之上杀开一条血路,亦可见我决不是好欺的角色。皇甫嵩处处与我为敌,临战之前,居然还要关押我,这难道真是他的本意?于戡乱关头,又怎会如此不明事理,故意迫得军前不和,将帅睚眦之恨呢?他若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平定黄巾大乱,立下赫赫战功?”
司马恭抬头道:“将军莫非是说他另有图谋?”
“你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我无可奈何地想,若是荀攸在此,怎会让我对牛弹琴。“我猜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仍在他的彀中!他屡屡阻止我出京。现在我出来了,他又想以将令押我回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司马恭看着我愈变愈严肃的脸,没敢答话。我心里朦朦胧胧地有个念头,暗道:他身边也是危机四伏。宦官、大将军、满朝妒嫉眼红的官僚……他不可能讨好阉人,因为他的一家都饱受其害;他不可能投靠大将军,何进这家伙罩不住任何人,只会拼命捞他自己的银子、权势;他更不可能指望皇帝,汉灵昏庸,天下闻名。那么说他若再节节攀上,频踩高枝,必定最终落得梁冀、窦宪一般的下场。翻读史书,有多少人正是因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丧家毁己,为人嗟叹。以此来看皇甫嵩,又怎会如是拙劣,演出这样夸张,以致无人不晓的一幕丑剧呢?
从那次袁府盛宴到今天,皇甫嵩从来就没给过我好脸。他一心要把我从将位上拉下来。难道是因为我胜得太多,怕风头盖过了他吗?不是。是因为我屈膝宦官,他不耻与我同列吗?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有自己的主张,我早放言出去,委以军任,定能击败北宫伯玉。而皇甫嵩镇三辅,讨羌贼,却不敢推故推命,而致招来非议,只得在战场之上无功以返,造成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绝不致死,但又可受到朝廷“惩办”,从而权位大落,再不会招人妒贤之讥。真是明哲保身的策略呀!
我越想越对,暗道:难怪他处处制造不和、摩擦,原来就没有想过要打胜仗。他排兵布阵,分兵数路,一味取守,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毛病来。要不然为什么当时我上表,他竟一声不吭呢?妈的,是巴不得我大肆笼络权贵,罢免他部分权力呢。微笑爬上嘴角,不禁脱口道:“怪不得到处流传他阴谋造反的事,而最终还能稳稳当当。真是高人一筹的妙计啊,连我颜鹰都骗了过去。”
司马恭糊涂起来,奇道:“什么妙计,将军莫非又有克敌之策了?”
我稍稍有些眉目,精神大爽,道:“别问那么多。渝麋城里诸事,我来安排。你给我去查查那批武器铠甲,怎么到现在还没到,这些东西至关紧要,能否保命,就看它们了。”
司马恭见我说得慎重,忙应声而去。我心道:我原本是要来打仗的,但你不让我打仗,我也没办法。如今的局势,我是进也死、退也死,按部就班地办事必然没有葬身之地了!老子总不至于傻到连性命都不要了罢?
又想道:皇甫嵩是铁了心逼老子上梁山,好罢,这两日我就离开渝麋,另寻出路,你要干吗就干吗,再不管我的事了。自语道:“不如再写封信给张让,大骂皇甫嵩不是人,竟然勾结左浑害我,请他帮忙除贼。要骂得越凶越好,一来试探这家伙的反应,二来也得看看我的推测究竟能否站得住脚。”
命令将文案司马带来,写完信,又当着众人的面,跳脚大骂皇甫嵩,极尽表演之能事,这才吩咐左右,将信函速送洛阳张常侍府,不得有误。
卢横此时已将渝麋一县众官清剿了个干净。县令左浑瞪着斗大的眼睛,被人牵着,一步一挣扎地来到都衙之前,我冷冷地瞧着他的模样,道:“左大人怎地这样狼狈,是被人陷害了吧?”
左浑面色一变,张口道:“你这万死不足惜的狗贼!朝廷待你恩重如山,你竟然私通羌寇,枷梏朝官,还要不要性命?”
卢横的手下上前就是一顿拳脚,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呻吟。我嘿嘿道:“你骂得好!接着骂呀。你们把我弄到这步田地,还可以这样大言不惭,难道一点都不害臊吗?我颜鹰堂堂正正,却屡被诬害,这倒罢了,竟还有人想串通好了,把我这七千多弟兄统统作为陪葬!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问问我的手下,他们谁能同意?”
众小校、军卒色为之变,卢横见这厮兀自有不服之态,生怕被人打死,忙命令将其架了出去。“将军,左浑可杀,但不可急于一时!皇甫嵩军中若有变故,我们腹背受敌,危如累卵哪。”
“这我知道,传令加强巡哨,谨防有变。今夜我过不好,想来他们,也绝不会比我强到哪儿!”我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道。
(注:此处标题豪强指韩遂,此人初起于公元184年,势力灭亡于公元211年,近30年经营关中、凉州地区,是汉末最强大的割据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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