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暂贪苟安 第五十四章 痛断手足

  “檀凌,出来一战!”

  我与卢横还未突进去多久,便被乱军围在院中。四面都是刀戟,我越杀越没信心。反倒卢横像换了个人似的,狠狠劈杀,一把大戟舞得如同风轮,保护我左冲右突。他时而嘶声大喊,时而暴叫,双膀千斤之力,每刺出一次,便有一声惨呼喊起,没隔多久,我们四周的尸体,便堆成一座小山。

  檀凌大喝声起,从一边跳了过来。他手上拿着一柄大刀,杀气腾腾。

  “颜鹰,你这逆贼,还不赶快跪下求饶,说不定我还可以在大将军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卢横大喝一声,提戟冲上。檀凌奋力格开,脸上露出青紫色狰狞模样,“好,既然你们不投降,就别怪我无情了!来人,擒住颜贼者,无论职位大小,一律加官三级,赏银万两!”

  我咬牙切齿,“姓檀的,你好狠!”

  檀凌疯狂大笑,众兵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往前冲。卢横一面顾着我,一面还得与檀凌、众兵周旋,于是我身边压力大增。

  我心道不妙,仍是大力厮杀。忽地,突然有人一脚踹在我的腰间,剧痛之下,我翻身往后倒去,大戟刷地飞出。

  我急中生智,趁势一仰,避开七八般兵器的攻击,然后起身拔剑,又抵住两人。但此时卢横离我已远,刚待爬起,忽地肩头中了一戟,那人狂笑着往皮肉内戳进,我大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量,一剑将长戟从中削断,跟着一脚将那人踹开。

  “颜鹰——”

  我手捂肩伤,此时,卢横逼开檀凌,疯了似的将我身边敌军斩瓜切菜般杀死十余人,而另一面,小清如飞般奔过来,仇恨的剑光在敌军圈中来回驰骋,而她身边一人,衣着破烂,正是高敬!

  “将军!”“快,快,我们杀出去!”我嘶吼着,鲜血顺着五指兀自往外激淌,那柄断戟刺穿了肩窝,以致左臂半分动弹不得。一阵一阵失血后的眩晕不停侵袭着大脑。

  小清分出一臂扶持着我,另一只手奋力打杀。卢横、高敬围拢在左右两面,想架我出去。隔了半晌,小清忽然松开手,高叫道:“你们俩保护将军!”

  我的两旁,立刻出现高敬、卢横的身影。高敬两眼血红,哽声道:“大人……你不该来啊!”

  我勉强笑了笑。此时,小清夺过一敌将大戟,舞开一条血路,高敬、卢横趁势往门口杀去。清儿叱咤呼喝,将戟重重摔出,顿时,那条戟刺穿数人,连檀凌也不敢轻拈虎须了。而在我等夺门而出时,小清更将一堵围墙奋力推倒在街上,阻住追兵。自然,还得感激府内的那一把大火,燃得撩人一般,逼得檀凌必须遣兵扑救。

  我们迅速往城西奔去。小清已将我的伤口匆匆包扎起来,背起就走。我感到心脏扑扑地跳动着,牵动着每一根疼痛的神经。

  “快,快!防备城门卫卒动静!”我紧咬牙关,向卢横吩咐道。卢横持戟狂奔,高敬想也没想,便也立刻跟随冲上。身后檀凌的兵将已紧紧围来,而城门司马的众兵卒居高临下,放起箭来,小清挥剑乱挡,而高敬立刻中了几箭,闪身躲在城下。

  “高兄弟!”

  “多谢大人关心,我没事!”高敬忍着疼痛,将那几支箭一一拔出,再扯下袖子包裹伤处。似乎杀过人后,他的斗志被激发到最佳状态,连汩汩流出的血都不看上一眼。

  “清儿,全靠你了!”

  小清点点头,快速奔到城下。那里重逾万斤的锁关闸已经放下,而她单手插入土地里,一咬牙,大铁门腾地被举起尺把!我好似又回到了南郑一般,呆呆地俯趴在她的背上,看着她半边脸颊,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卢横斩断铁索,爬出城关。高敬亦是手脚并用,然后把我接了过去。小清滚倒出来,便听轰隆一声巨响,追兵的厮杀声立时便听不见了。我喘了口气,道:“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    ※※    ※※

  平乐观西南。

  我们赶到之时,杨速正用身体护着大车。而四下敌军弓箭齐射,密如珠簧的箭雨流星般地射向他们……

  卢横、高敬大喝一声,挺戟冲出。我眼见不妙,不禁喷出一口鲜血,“清儿,快去救,快去救人……”

  小清托着我跳到一棵高树之上,将我稳放在桠杈上。她眼中闪出怒火,提剑跳下,往弩弓手集聚之处厮杀起来。

  杨速舞动长刀抵挡,身上“嗖”地中了一箭,跟着又是一箭……直到他力不能支地跪倒,几排恶毒的流矢便毫无阻拦地刺进他的胸膛,顿令他暴吼一声,倒在尘埃之中!

  我在树上几乎要发疯了,长呼“杨兄”,从树上栽了下去。

  那一刻,只见卢横杀到面前,反手托起他,赶紧救到车上,并拼力把车推到一旁掩护。高敬、小清来往冲杀,一面将我们救到安全的地方。受伤之处又开始进出血来,我咬紧牙关,勉强冲进战阵。刚刚那大车边上,正是五名骑兵的尸体,而满地血泊中,还有更多的是一堆又一堆的敌尸……

  高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匹马,拴起笼头、马嚼,奋力将大车赶了起来。

  敌人喊杀声渐渐落在后方。小清全身罩着血光,抵在车后,抽出箭袋,连发二十余箭,未有虚发。

  我强忍疼痛,终于抱起杨速,“杨兄,杨兄!”

  然而,那一瞬间,我几乎惊得呆住了。这哪里是身体,简直已经成了箭靶!数支箭镞,兀自在其胸前抖动,血液狂涌,伸手去捂,便是一手黏黏的鲜血。

  杨速睁开眼来,神色间还闪出了一丝喜欢。他苍白的嘴唇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指了指我的心口,隔了半晌,眼中突地失去了所有神采,一偏头,便断了气。

  “他怕是想说,新儿……”杨丝捂着嘴,突然哽咽起来。

  我回首望去,杨丝、孔露身上都带了些伤,却惟独不见新儿!莫大的恐惧和悲伤接踵而至,令人感到压抑,而且像是要疯了一般。

  “新儿,新儿呢?”耳边传来我的喊叫声,然而,一切回答都好似朦朦胧胧的,良久才传进我的耳朵里。

  “刚刚她被乱兵围到雒水边上,投河自尽了!”

  我抱着杨速的尸体,突然嘶声大叫起来,“新儿——新儿——”

  我感到魂魄似乎离体而去,我的手仍感到重量,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杨速啊,杨新啊,你们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了吗?简直是一眨眼之间,我就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我该怎样面对呢?你们教教我,救救我啊!我不敢,我不知道,我不愿意!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怎会碰到这样的事!新儿——我的新儿呀——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呼叫杨速和新儿的名字。小清在救他们,一定会救他们的!我略微烦躁地睡去,身体一阵阵地发热,又一阵阵地发寒。噩梦始终伴随着我,而且又开始发生在亲人的身上。下一个会是谁,是丝儿吗?是露儿吗?或是荀攸和小雪呢?

  别……千万别……我再也不干了,我不想再与你们为敌了!我已经洗手了,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吗?我不会烦你们,不会再骗你们的钱,也不会夺你们的权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肯放过我的兄弟和我的新儿。放心,从今往后我只是个小卒子,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不要战争,我不要流血,你们只要不来烦我,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为什么,该丢的我都丢了,我都不要了,我都放弃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逼我,还不肯放过我!我犯了什么错,我干了什么坏事,你们说!说出来大家听听!

  “新儿——杨兄——”

  我狂叫着坐起身来,此刻什么都没发生。我发现自己仍躺在大车中,杨丝、孔露、清儿都在,只是不知何时都换上了素白的孝衣。大车静静地走着,而杨速正躺在一边,脸上血迹被抹去了,衣裳也整整齐齐,安详得就像睡着了一般。

  “你能救他的,你能救他的!为什么不救他?”我绝望地朝着清儿大嚷。

  “他死了!”小清静静地道,“我也很难受,可是我真的救不了他!”

  丝儿、露儿跪伏在车里,抽泣起来,“全是妾等的错,杨兄弟为了救我们,死得太不值了!”

  我无言。静坐着呆看着杨速的面庞,心里忽然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大车外面,忽传来高敬、卢横的声音,沉沉地道:“主公万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啊!”

  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动也不动。那一种矛盾无比的情感涌了上来,我为什么不自己死了才好!我是害人精,我把大家都害苦了。一天到晚打打杀杀,从来都是牺牲了兄弟、亲人……我手上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那是杨速的血,是新儿的血!

  一滴眼泪滚落到脸颊上,紧接着又是一串、两串……直到我伸手抹,都看不清眼前的杨速。小清怜悯地替我擦擦泪,黯然道:“对不起,我尽力了。可他失血实在太多,而且血型……”

  我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我相信自己从出生以来,还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杨速之死,像是把我人生这么多年的所有委屈和苦恼都打开了,感情的闸门无法合拢,令我肝肠寸断。霎时间,马车戛然而止,众人全都围拢在杨速尸首跟前,全心全意地跪下、痛哭。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不可明状的苦闷与迷惘之中,而且全然不知,明天的道路是否平坦如斯,是否还有阳光……

  ※※    ※※    ※※

  我这一病,足足大半个月没能起身。在峄醴南峰地将杨速尸首在东门俚坟茔之侧安葬入土之时,我当众哭昏过去。全军披孝,而更追赠杨速“骁骑将军”称号。

  杨速是为了掩护我的妻子们,与数十倍之敌展开周旋而亡。新儿成了战役的牺牲品,被逼至雒水,为了不令兄长分心,投河自尽。杨速是时已身负重伤,而骑兵们在第一轮搏杀中便遭覆灭……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撑住那么长时间的。

  “到底是谁干的?”我不知道问了清儿、丝儿、露儿多少遍这样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强烈的仇恨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柱。虽然伤口感染,又同时患了严重的伤寒,但依靠信念与药物,我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占到便宜,更何况,这两条人命与我休戚相关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妈的,我要找到凶手杀他全家,不,是灭他九族!

  但山下有更不好的消息天天传来,局势似乎愈加恶化了。

  八月乙酉,天子诏令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假节,执金吾、袁滂为副使,讨北宫伯玉。董卓被拜为破虏将军,与荡寇将军周慎并统于温。

  董卓之所以未被追究前事,乃是因为与皇甫嵩有过口舌之争,并上书朝廷。此事亦可看出姓董的早就不是过去那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只逞匹夫之勇的胖子了,现在勾心斗角、暗中盘算的事,无不有他。他打的是汉家社稷的主意。

  诏令次日,便有几路探马急驰来报军情:屯骑校尉扶风鲍鸿假道汉中、武都,从西南面挥军杀来,扬言讨平颜贼,声势惊人。据报凉、益和京畿部骑步共计二万余人,受其辖制。

  当日,我抱病了召开将领会议。右首第二位原右参军杨速的位置,仍然空着。众人皆不敢正视我痛心留意的目光。司马恭见状,轻喟一声道:“将军……”

  我的眼光从那里缓缓转开,觉得头忽地有点昏沉。也许是重伤后体温的剧烈变化影响,我觉得自己一点劲都没有。身后的两名婢女见我要晕厥的样子,赶忙趋前将我扶住。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道。诸将俱是失色往前探了半步,高敬更流涕道:“请大人万万保重身体!”

  我望着他,叹了口气。当日若非为了救他,杨速怕不会那么早死吧?但世事难料,天意变幻,又怎能将责任推委别人呢?我早与高敬说过,勿再以此自责,杨速他不会死,他已经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了。

  “好了,现在开会罢。请齐参校报告敌军的动向!”

  长史参校齐鹏应声而出,躬身道:“各位大人,今次鲍鸿两万余步骑从西南面分三路而来,左翼五千人,由扶风都尉李立率领。右翼五千人,由陇西太守李相如率领。中军一万余,由鲍鸿亲领。此人为北军五校尉之一,当年大将军公车征之为假佐,后迁侍御史、武威太守、屯骑校尉,深谙兵法,一直得将军府器重。此次西征,司空张温亲点其名,现会同之董卓、周慎,俱有勇名。看来不是太好对付!”

  我猛然想到,这鲍鸿不就是五营校尉中的那个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的呆子吗?原来是他!思绪一下子飞出极远,且有三分感慨:没想到啊,要和以前的属下打仗了。我颜鹰还真是得皇上器重啊。

  司马恭微微颔首,显出对其下属十分满意的样子。齐鹏顿了一顿,接着道:“如今敌军已进至渭水,趁夜渡河至北岸扎营!”

  我“哦”了一声,多少有些意外,“这小子,也想学韩信呢。依河扎营,得要看兵力、士气。而此次他们只有两万余人,想拿下峄醴,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便布了这么个套儿,等我们钻呢!”

  帐前司马鲍秉不解我意,而且他因为来将与其同姓,早就跃跃欲试。我的话一讲完,他便跳起来道:“大人,请许我带兵出战,必然一击成功!”

  我没有做声,而其他人都明白我刚刚的话意,齐在心里暗笑。司马恭怕我发怒,忙劝道:“鲍司马请安心,若是打起仗来,还能没有阁下的份吗?此事将军自有定夺,不必操之过切!”

  鲍秉道:“敌酋骄横无理,依河扎寨,此举就是藐视我军!若不出战,必然大沮士气。我军身经百战,从无败绩,怎可示弱于鲍鸿小儿?请将军三思!”

  我咳嗽起来,提高声音道:“三思你个头!真笨,我都说了人家在下套,你还没弄懂啊?鲍鸿自知攻城毫无胜算,这才如此行事,激我出战。而你倒口口声声为敌人打算!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莽撞,恐怕我有十万兵马也保不住。退下!”

  鲍秉气鼓鼓地,垂手入列。我眼见还有不少人也表现得满不在乎,心道若不做做思想工作,只怕这些人越打越骄,可就真不好办了。长史见状,正要出列,我便以手势阻止。隔了半晌,我才又开口道:“鲍鸿来攻,对我们来说虽不是好事,但亦非全无益处。我军十战九胜,轻敌骄敌的思想已经非常严重了。近来长史也向我报告,士卒们大都懒懒散散,这全是你们当将官的没有做好工作,是失职,懂吗?”

  我讲得激动,顿时抑制不住伤处疼痛。女婢递上茶来,我抿了一口,放低了声音道:“我身为将军,也有责任管理属下,让你们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警惕的思想,可是现在我也病了,大家也睡觉了,那就没有人来约束了!平时军令军纪规定得好好的,怎么也都推脱不执行了呢?现在我最痛心的,就是有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晓得我们此时的胜利成果如何地来之不易!你们想一想,为今汉世,群丑作乱,天下未定,我们能洁身自好,别人自然会眼红,必然会在暗中捅你几刀。我们的身边,有哪一块土地是安宁的?而且我们又是朝廷的公敌,人人都想砍我的脑袋发财哩!我们有什么资本可以骄傲的?无非是一座死城,万余兵卒尔。好像都拿这些不当回事了,好像我们有用不完的兵马,有花不完的钱粮了。难道天生就有的吗?我们为了这一天,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

  诸将都垂首不语了,能看得出仿佛都在思考着我讲话的内容。我叹着气又道:“我真想败他一仗,让你们轻敌麻痹的思想可以为之一醒。但我不能这样啊,我们每一个士卒都是一条生命,难道可以任意去驱使他们吗?那样是不负责任,是非人的行为!我一直都提倡大家发挥自身的优点,但不是放任自由。以后每十日召开会议,由我主持,让大家得以更好的交流。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诸将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司马恭道:“那,这当前的敌情……”

  我手一挥,道:“先放着。不摆正思想、端正态度,这仗就没法打了!”

  ※※    ※※    ※※

  这次会议在众将中的震动,不亚于“对敌十万”!其重大成果就在于军纪、军令重新被列入条陈,并准备着人誊写,以保证人手一份。另外,文案司马王据升任监军,有根据军令规程处罚行赏的权利,若不能做到令行禁止,那么往日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再次,战前进行全军整肃,以保证军容齐整、军纪严明。

  正当我有感于纪律、士气重要性的时候,一封以司空张温名义发来的檄书被递交上来。

  我迎着众将惊愕的眼色,把书信展开阅读:“虎骑校尉颜:盖闻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伏波无贤,卒自弃于莽莽不毛,马革裹尸,传世之讥者也。猛禽以名字典军,有王佐之才,治世之能,为圣上优宠。今秉以征伐之任,率羽林而督五部,权救国难。奈何疑浮相僭,为灭族之计乎?”

  我“哼”了一声,接着看了下去:“朝廷之于猛禽,恩亦厚矣,委以将佐,任以虎骑,事有柱石之寄,情同子孙之亲。匹夫媵母,尚能致命一餐,岂有身披青绶,职典大邦,而不顾恩义,生心外畔者乎?猛禽与阁僚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以施眉目?举措建功,何以为人?惜乎!弃休令之嘉名,造枭鸱之逆谋,揖传世之庆祚,招破败之重灾。高论尧舜之道,不忍桀纣之性。生为世笑,死为愚鬼,不亦哀乎!”

  我差点要吐出血来,双手颤抖,心道:这狗东西竟然这样骂我,老子为汉朝卖命多时,现在只不过为自己的将来,甚至尔等的将来算计了一次,便招人诽谤,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感汝与猛禽俱起佐命,同被国恩,而中道分离,感慨之矣!君乃愚妄,自比六国。然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廊土数千里,胜兵将百万,故能据国相持,多历年世。今君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十步之地结怨天子?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

  “方今天下纷乱,贤良效命,复能宏我大汉盛时之景,威吾四方蛮夷之献,何不如哉?而猛禽独中风狂走,自捐盛时。内听骄妇之失计,外信谗邪之谀言,长为群后恶法,永为功臣鉴戒,岂不误哉!圣威昭隆,勿再以前事自误。愿留意顾父丈妻子,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南阳伯慎顿首!”

  我摇了摇头,把信件交与司马恭等传阅。司马恭览章大怒,道:“这小子竟以司徒全家为胁,逼迫将军,真该碎尸万段!”

  我心道:上次我说汉末形同六国,应该是在杨赐和袁隗面前,现在张温也知道了,必然是袁隗已改换门楣,自愿做大将军何进的走狗了。这样看来,岳丈大人真是危险啊。可惜他们不肯从我计策,共同出京,以至于现在我鞭长莫及,还给宵小之徒钻了空子,捏到了把柄。还有,这封表章把小清等也骂上了,恐怕让她们知道更是不妙。见诸将愤怒,勉强笑了笑,道:“这一封信写得挺好啊,不过即使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对他就会真有什么益处吗?你们也别太急,这肯定是他们的激将法,想把我军骗出城去会战呢!”心念一动,在婢女们搀扶下站起身来,“也好,也好,即然他们这么想把我们弄出去,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好了,何必扫人家的兴呢?”

  诸将开始有些不解,见了我兴奋的脸色,这才纷纷会意,点头冷笑起来。

  “鲍秉!此次由你领兵打先锋,只准败不准胜!”

  鲍秉接过将令,大声称是。我勉强笑了笑道:“恐怕这却为难了我们的鲍司马,想来他挥军打仗,却又只许败不许胜,还不在心里大叫倒霉嘛!”

  众将齐齐拊掌,鲍秉惭道:“现在下已知大人深谋远虑,必能稳操胜券,鲍鸿那个小儿,也就活不了太长了!”

  我赞许地点头,又发下两支将令:“许翼、高敬,各统三千精兵,伏于敌军必经之道上,一旦鲍鸿轻率追来,便设伏击之!”

  司马恭摩拳擦掌,道:“将军,那我呢?”

  我微笑道:“长史每仗必要躬亲,实在劳累,此次就和王司马一起镇守后方,督运粮草吧!”

  此话即为激将。司马恭跳了起来,很是委屈地道:“这……这恕末将难以从命。大丈夫当冲陷疆场,奋死杀敌,将军却让我运粮,这太没道理了吧!”

  我佯嗔道:“难道王司马就不是大丈夫,就你是大丈夫吗?”

  一句话就说得他哑口无言。众人相视一笑,王据怕自己引起长史不满,赶忙劝道:“大人也是为你着想,司马长史,还是不要再争了吧!”

  司马恭面红耳赤,道:“我,我司马恭可不是说王兄弟不丈夫……”

  我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好吧好吧,那此次就交给你个麻烦点的任务。你带一千人马,从敌军后包围,要让鲍鸿以为至少有万余部队。那样他就会把重点放在眼前的这一仗上,全力攻击峄醴,你懂吗?”

  司马恭皱着眉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笑起来,“你想想,鲍秉去诈败,故意丢盔弃甲,但是鲍鸿也非等闲之辈,必定不敢轻易深入。此时你在后面装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故意露出声形,他必然怀疑是否我布了埋伏。他深知我兵力弱于他,你伪装得越好,他就会越以为峄醴空虚,这样便会倾巢来攻了!”

  司马恭大喜,“哦”了一声,“对对,他一来攻,许、高二司马便左右夹击他,鲍秉兄弟也趁势拉出甲骑,冲他一阵。那就大胜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突地笑容一敛,道:“可惜甲骑统领杨兄不在了……”见众人神色俱为一黯,哀叹道:“但愿此仗大胜,不要再有兄弟受伤、阵亡。我颜鹰此次要亲率铁甲骑兵,猛击贼子,为杨兄弟报仇!”

  诸将一齐奋声道:“愿随将军!”

  “好,卢横,我命你领铁甲卫队为预备队。哪方吃紧,便往援之!”

  卢横欣然领命。当下各自解散回营准备,我自觉精神一振,勉强回房。

  ※※    ※※    ※※

  夫人们早在房内等我了。孔露、杨丝赶上来扶住我坐下,嗔怪地道:“都病成这样,还和将军们聊。这样长的时间,你这一天还没吃过东西呢!”

  孔露连唤婢子。我靠在她怀里,微微闭着眼道:“我没有食欲,还不想吃!”

  孔露仍是唤人给我送来肉汤,眼眶一红道:“早不吃晚也不吃,相公难道想急死露儿么?”

  我伸手摸摸她的面庞,笑起来,“什么时候露儿变得那么多愁善感了?为夫真想好好疼疼你呢!”

  杨丝、小清一齐嬉笑。孔露俏脸一红,扭头不言。

  我枕着她的大腿睡倒,舒服得呻吟起来,“还是我们的露儿知道疼人。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露儿便想推开我,却又不忍心的样子。满面绯红地望着小清、杨丝,娇嗔一声,“不来了,相公这样讥笑露儿么!”

  胡扯了良久,这才提起正事。我将张温的书信拿出来给夫人们一看,顿时她们七嘴八舌地斥责起来。

  小清道:“哪有他写的这样?夫君所为,只不过迫于无奈罢了,其实对他们已经是仁至义尽,够客气的了!现在这老家伙把夫君骂成这样子,我们就应该好好还击他一下!”

  孔露也恨恨道:“我们可从没给相公出过什么坏主意。要说坏呀!就是他们这些达官显贵,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做!”

  我扑哧气笑,道:“露儿,就事论事罢,别扯得太远了!”

  孔露一点我的额头,不好意思起来,“你呀!什么都为你着想,还不领情!”

  我抓起她的手轻轻一吻,笑道:“好了好了,跟你开开玩笑嘛!”

  杨丝却是满脸忧郁,道:“爹娘都在京畿,还有二哥,常与张司空、大将军往来,真怕他们有什么危险!”

  小清赶忙安慰她道:“不要怕。颜鹰早就有办法了,一定会令二老没事的!”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仍是故作不在乎的样子,道:“张温还没有胆量做这种事情。岳丈大人贵为三公,又曾是皇帝的师父,名扬海内,为世之重臣。张温这样写,不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罢了。真让他去追究杨公罪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杨丝释了意,轻声道:“那妾身就放心了。其实,上次我就想把爹娘都接出京来,只是他们都执意要留下来,所以……”

  我神色一黯,忆起了战死洛阳的杨速和不堪就辱投河身亡的新儿,心中大痛。孔露见到我的脸色,赶忙轻轻拽了拽丝儿的袖子,她会意地收了口。这些天,她们有意无意都回避着京畿方面的话题,不想再触痛我。而她们的意思,我又怎会不明白呢?

  “我那新儿也不知尸首漂到了哪里。唉,我这当叔叔的真是无用……”

  孔露取出绢帕,轻轻抹拭我的眼泪,道:“新儿是好孩子,我们这些当婶婶的未能照顾好她,应向相公请罪才是!”我摇摇头,“现在无论是谁的罪,新儿她都活不过来。我只企盼她会游泳,也许被呛昏了,慢慢又会醒来。就像冬眠一样!”

  清儿知道我的意思,但仍与另两位夫人一样,以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忽然坐起来,叫道:“你们别这样看我!新儿也许真不会死呢!”

  杨丝举袖抹泪,泣道:“那水这么大,河那么宽、那么深,我……我……”

  我垂头丧气地重又坐下,又重新说了一遍,“不管如何,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啊,传卢横!”

  当日,卢横的十名手下化装成平民出发赴京师,他们的使命是:找到杨新姑娘,不管是人或是尸骸。

  小清见我痛苦的样子,安慰道:“别难过了,新儿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不会怪罪于你。因为她一直把你当成父亲看待,你知道吗?”

  我浑身一颤,吃惊地想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何尝不把杨新当做女儿呢?处处都维护她,处处都倍加疼爱,而且还说出“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玩笑,其实谁都知道我是说真心话。

  我悲从中来,努力克制自己流泪的冲动。当日,我文思泉涌,著文祭奠新儿。

  杨丝拿起一看,便哭了起来。道:“平日里可以整天看着新儿,妾从未想到现在会生离死别。相公的文章写得催人泪下,教丝儿的心里好痛!”

  孔露和小清从旁宽慰于她。杨丝又道:“当日都是妾行走迟缓,这才拖累了新儿。相公虽不怪我,妾又怎能不自责于新儿坟前?请相公允妾持文祭奠!”

  孔露脸现悲容,跪下来道:“妾也要去!”

  我扶起她们,叹道:“我只是觉得,新儿死得太不值,真要追究责任,应该是我才对。当日若不带新儿赴洛阳,也不会出这样的变故,而你们原本就不会武,再加上乱军之中,自顾不暇,又何尝有能力照料新儿呢?不必如此了!”

  小清道:“夫君所说的是肺腑之言,若你们都以此事牵挂心上,就算是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夫君啊,我倒是很想把这篇文章传读于营中,让大家都看看,恐怕这对于鼓舞士气会有益处!”

  我连连点头,“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悲伤懊恼,倒应该是一个或几个大大的胜仗。打起点精神来,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这才是真的。丝儿、露儿,你们别再伤心,还是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两人泣声渐止。小清道:“现在夫君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令他太悲伤,只会坏了大事。你们先出去罢,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杨丝、孔露只得应了一声,怏怏地作礼退出。我微微奇怪,道:“清儿怎么啦?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单独跟我说么?”

  小清皱了皱眉,半晌才不悦道:“夫君生了这么些日子的病,都快把人吓死了。清儿再不许你一想起新儿、杨速便流泪悲伤,再不许你整夜胡思乱想他们的事情了。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憋出这样一篇文章来,一定是偷偷瞒着我不睡觉,早就打好了腹稿!”

  我喟叹道:“这实在是我的真心话。新儿还是个孩子呀!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跟着我吃苦受累,还最终白白送掉性命的?每每念及,我都会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你难道不是这么想吗?”

  小清见我的样子,反而没有了怪责的话。柔柔地凑上来,把我抱住,“好啦!人家也是为你好,别硬着脸不领情。讲真的,你也该换换脑子了,人死不能复生哪。你口口声声要丝儿她们不要自责,可你自己倒时时把死去的人挂在嘴边,难道就不是给她们压力吗?丝儿本来身体就不太好,整日还得费神照顾你,你倒好,让她们又哭又跪的,好受啊?”

  “你……”我急得呛住,赌气地道,“行行行,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说行了吧?唉,你这人哪,说话都不打弯儿,想把我气死啊。什么时候我给丝儿她们压力了。我爱她们还来不及,只希望她们能快快乐乐的。当然,我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这没法怪责别人的,要怪,只能怪我……”

  小清冷哼道:“瞧瞧,又来了。不是让你别再提了吗,又怪呀怪了!”

  我良久无言,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放慢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心,清儿。我也爱你,我也想让你幸福,过着舒适无忧的生活。可是我也得警醒自己呀!莫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亲人们先我而去,因我而亡,那样会让我感到自己很没用,堂堂拥兵一方的军阀,竟连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还有没有面子?”

  小清扑哧一笑,凝视着我道:“你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轻轻一点我的鼻子,“你呀!最让人担心了。这次病了半个多月,丝儿、露儿不知祈祷了多少次上天,不知哭了多少回鼻子呢。搞得连我……连我都有点害怕了!”

  一阵温柔的感觉,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谁叫你是我的好老婆呢。清儿,除了担心我,你就没再害怕过别的吗?”

  小清想了想,赧颜道:“没了。只有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真正感到了七情六欲,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女人,是你的女人!”

  我抱住了她,轻轻吻她的头发。算起来,跟她真正成为夫妻,已经一年多了。而我现在只是越来越爱她,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也许,我们所遇到的种种危险与磨难,只会更加深彼此间的爱意罢!我轻轻地向她表露心声,仍是像从前那样,有点傻傻的,却想把整个心都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