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笳音知己

  席间极尽奢豪之态。长史以下将佐二十余人及亲眷参加了宴会,我让小清也来,丝儿身体不适,而孔露则不许参加。原因是不想自明的,若是董太后知道公主在我这儿,还不立刻要派人抢夺回去?或者怂恿灵帝派兵征讨,到时将大大棘手。不过孔露训练的一班歌舞姬都出现在会场之中,把中郎将朱越看得大呼过瘾。

  趁着酒酣耳热,我笑着道:“朱兄此来,莫非圣上有旨命在下参加讨伐韩遂、边章吗?皇甫嵩将军的事情想来大家都很清楚,我颜鹰卑枝末流,兵少将寡,而今又因鲍鸿来犯,损失良多,所以我想请朱兄向朝廷转达颜某的意思,切莫到了用人之际,才封官赏爵。而不用之时便甩在一边。这样做会令人寒心哪,哈哈!”

  朱越脸色一变,半晌开不得口。过了片刻,勉强端杯一笑道:“颜大人不愧为朝中上上之臣,说话也这般犀利。不过适才所言,在下却不敢苟同。想朝廷对大人之厚,前所未有,以汝白身而加诸名号、至重卿,秩位尊贵。然足下不思进取,安于封赏,乐于富贵。求全责备,怨睚以报。虽智计过人,屡败骁勇,但竟未有匹夫之功以报朝廷。现在大人名重若斯,是否心中有愧呢?”

  我感到脸颊边一阵燥热,心道:好锋利的言辞!他能把所有错的都说成对的,把我在京畿的种种遭遇都说成是立功受赏,好像我天生就是个贱民,有负皇恩浩荡哩!他怎么不想想我是怎样受封为重卿的,是怎样崛起于朝野的,难道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佞臣,一蹴而就的吗?

  但朱越所言,有一点是不错的,我颜鹰打过很多仗了,除了击败李文侯那次,似乎并未有大功于汉室。捉曹质、何良,歼温衡,击鲍鸿,对手都是朝官。可是政治昏暗,人心背离,所以我干了那么多“坏事”,却没受到惩罚。不过想归想,话里却不能示弱,否则一定会被朝廷牵着鼻子走,想反悔都来不及。

  “朱兄此言太过。我之报于朝廷,亦如朝廷之厚待我。想当初募兵河内,蹇硕等人诬言乱主,朝廷起兵合围,咄咄逼人,我能从死地置生,岂能不言谢尔?京师纷纷,朝廷失德,乱兆频现。我以臣下之身努力奉汉主,以计定策宫闱,以智平奸弄。而整北军、肃京畿、以数千兵鏖战羌凉万军于泥阳,后以渝麋之战威震西寇,致其旬月不敢稍动。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功劳?哼,我颜鹰为朝廷死命,却屡屡遭讥诬之词,温衡、鲍鸿,相接来犯。皇甫嵩贵为车骑,也逾权虎视,将数万大军断我后路粮草。是时我若不走,难道还呆在那里‘精忠报国’吗?”

  朱越蛮以为自己说得都对,一听我的话,不禁脸白一阵红一阵,强辩道:“皇甫嵩如此妄为,圣上已拿其惩办了。现车骑将军张温、破虏将军董卓,与大人素有交往,难道大人肯忍心不施以援手吗?”

  我愈发认识到此人乃朝廷说客。不假辞色地冷哼一声,把张温辱骂我的书信拿出来,摔在他的席上。

  朱越看了信,还不甘心自己的使命到此为止。喟叹道:“张大人也是不得不如此啊。想足下背弃朝廷,隐匿行藏,且驻兵屯粮,似要与圣上为敌。今畿辅势态紧急,若得君之力,必能蹈平狄戎,建不世之功也。望将军三思!”

  我摇头不语,朱越还以为我默应了,又道:“此次司空杨大人薨,举国齐哀,而圣上更是伤切不已。杨司空子彪嗣,又加朝侯之位,以彰其德。颜大人乃司空眷亲,怎能不受命安邦,遵长辈之遗训乎?”

  我冷笑道:“司空大人为国事操劳,直到沮计丧命。宦官擅政,海内涂炭,而圣上听之任之,致有张父赵母之讥。大兴党锢,凡天下豪杰及儒学有行义者,一切指为党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仇,滥入党中。死、徙、废、禁者数以千计。一人逃死,祸及万家。而中原百里无烟,城邑空虚,枯骨相望。士叹于外,妇怨乎室,师旅频征,饿殍遍野。若非朝政失策,杨公又怎会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呢。长辈之训,断乎不忘,时弊若此,吾安能不未雨绸缪乎?”

  我站起身来,拍掌停住歌舞,诸将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汉家当乱,我颜鹰无所能为。汉家当治,吾必倾力以报国恩。请朱中郎转禀圣上、三公,就说颜鹰当为杨公守孝三载,至于别事,容我日后再作考虑罢!”

  ※※    ※※    ※※

  朝廷送来的一干礼物,统统照单全收,而朱越之使命,却半分未能达成,最终含恨离去。我遣散舞姬,少不得又向诸将做一番宣传,当下各自回营训练去了。此际已是初冬季节(按农历,十月为冬,与公历几乎差一个月),今年的粮食收获颇丰,大都入仓。而开渠之事业已完成,与水轮一样,在村邑、田地旁熠熠生辉。司马恭忙着编统全军,招募户民中勇壮之士,因此连盛宴都没到会。不过他若来了,估计也是憋着一肚子气回去,因为适才诸将无不面带愠色,只不过不敢发作而已。

  我回房看顾丝儿。小清道:“杨丝没有什么事,只是悲伤过度罢了。夫君要多多宽慰她,让她舒心一些!”

  我叹道:“父母之丧,牵动身心。更何况丝儿与杨公感情至深,恐怕短时间内也恢复不过来的。我想,因为最近农事也暂停了,我们可以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小清道:“你是不是觉得很闷?”

  我拉住她的手,望着她道:“郁闷之极,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样!”

  从洛阳开始,我就没有什么好运气。先是折两员属将,其后是东门俚牺牲,近来兄弟杨速、侄女杨新遭到毒手,现在岳丈杨赐又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可当要拉丝儿出去散心的时候,她却泣道:“父亲还未大葬,不宜出游。请相公怜惜妾的一番思恸之情,让丝儿可以为先父尽孝行服。

  孔露宽慰着她,却是沉沉叹气。我眉头深皱,却也不便强来,心中不悦道:你伤心,我就不伤心吗?还是这一套老规矩,什么时候能改得掉。小清见我神情,微微一推我身体,无可奈何之下,我坐在榻边,道:“丝儿哭过这阵子就不能再伤心了,否则身子弱又病倒了,可会让我心疼死呢。

  我知道丝儿最孝顺父母,不过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啊。老人去世,而后人哭泣,本是无可厚非,但行服丧葬之举,实在是没有必要。人死之后,便没有思想,没有知觉,只剩下皮囊一具,与其吹吹打打,大敛大葬,或者鼓功谀阿,不如真切地与其思想交融,而不是单纯做做形式,什么守灵行服,难道每日每夜地枯坐在亡人跟前,他们就会复活了吗?”

  丝儿大放悲声,哭倒在我怀里。而另两人则流露出注意的表情,凝神于我的言谈。孔露讶异道:“相公所言,怎么这样像王充的《论衡》呢?莫非曾经从学于此,而得其道?”

  小清微微一笑,道:“夫君言出于心罢了,他说的道理,决计是不会错的!”

  我轻轻吻着丝儿,道:“你若心中难受,便对我说,我会专心听的。我跟你一样,也敬爱尊长,不过既然他们已死,虽然遗憾,却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散散心,排遣忧郁呀!”

  杨丝哽咽道:“相公待妾之亲厚,不可言表。丝儿有生之年,不知该如何回报!”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扶持,什么鬼神妖怪的,都不敢来麻烦我们。丝儿听话,让我先陪你沐浴,喂你吃饭,然后我们再出去走走。最少应该把悲伤降低到最小程度,对不?我料若杨公还在世的话,看见你这样,也一定会伤感的!”

  杨丝眼泪大滴掉落,道:“丝儿必当不辜负相公教诲。不过请允许妾身在峄醴南峰修筑先父陵茔,以遣哀思!”

  往后的几日,颜府车马在卢横等侍从保卫之下,往东南方向兜了一圈。我们泛舟渭水,冬临太一山,吟诗作赋。又从褒斜谷折回,顺道买了些天下知名的蜀锦。

  ※※    ※※    ※※

  这一日,见天色已晚,我们便在褒水旁寻了个小村邑投宿。卢横率众士卒很快清理出几幢茅屋,因为东汉末土地兼并愈来愈厉害,以致流民剧增,现天下户口经黄巾之乱,十能存七八就很不错了。

  丝儿很是疲倦,我扶她进房,道:“若是你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呆会醒来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她脉脉含情的眼神凝视了我一会儿,低声道:“多谢相公,不过妾身还不想睡。还想听相公讲讲野逸趣闻呢!”

  我搂着她,让她娇慵地紧靠在我怀中。“那你闭上眼睛听着罢,我会给你讲很多故事,直到你听腻了为止!”

  丝儿呢喃道:“妾是永远也听不腻的……”我全心全意地抱着她,说了一会儿,发觉她已渐渐进入了梦乡。我注视她的睡态良久,才将她轻轻置于榻上,盖好布衾,又取了些火炭放在屋里。

  我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带上门。方才呼吸了一口清醒冰冷的空气,露儿的声音略显关切地道:“怎么站在门口呢,穿这么少会着凉的!”她将手里拿着的锦袍抖开,披在我肩头上。“丝儿睡着了吗,清姐弄来好些野味,等着相公呢!”

  我笑问:“那你吃过了吗?”

  孔露脸颊边闪烁出幸福的笑容,“露儿想跟相公一起吃呀!不知你肯不肯呢?”

  我抓住她的手,又禁不住摸摸她诱人的脸蛋,“你呀!早该吃了,何必非要等我一道呢。饿坏了吧!”

  孔露斜倚过来,被我拥个满怀,“只要有相公这话,露儿怎么也不会饿了。这些天跟相公在一起这么高兴,我才感觉自己没有嫁错人。颜郎,颜郎,你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专门要和我结为夫妻的?要不然露儿又怎能享受得到相公这样的关爱呢!”

  我哑然失笑,吻了吻她香香的额头,“好了,我们别在这喝西北风了,赶快去吃饭吧!”

  她对我的话略感一怔,随即咯咯地笑起来。

  饭后,我和小清都要求露儿来一段歌舞,她恳求以曲子代替,因为天气冷了,赤脚在露天舞蹈很容易冻着。我闻说孔露还会谱曲奏乐,不禁心里大喜,暗道:如此多才多艺的姑娘,竟然被我颜鹰娶到,要是在现代社会,人家还不痛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笑道:“夫人会奏什么乐器?”

  孔露道:“笛笙箫竹、排竽胡管,还有鼓、筝啦!”

  小清惊叹道:“露儿真是不简单呢,这样多才。怪不得常听人说,灏国公主美貌技艺堪称双绝呢!”我们一起笑起来,露儿脸红耳赤地道:“清姐就爱开人玩笑,谁说我有什么双绝啦!请相公、姐姐稍待,我去取琴来!”

  “哦,你什么时候都是随身携带的吗?”我笑着见她袅袅婷婷地离开,又朝清儿加了一句,“我总觉得露儿嫁给我是否委屈了一点,其实按她的标准,可以选择比我好上百倍,家道富庶、官位极品的世家子弟,为什么她会偏偏挑选我呢?”

  小清嗔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自吹自擂呢?说话这样没水平,真是不明白露儿看上你哪一点!”

  我不以为忤,笑眯眯地道:“那清儿又是看上为夫的哪一点好,才舍身饲‘鹰’的呢!”

  小清粉脸通红,举拳在我肩头轻轻捶了几下,“要死啊,谁舍身饲你了,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什么德性!”

  我轻搂住她,笑着道:“开开玩笑嘛。不过人常说,‘老婆是别人的好’,这一条我不大赞成。现在我有你,有露儿丝儿,哪一个都不比别人的差啊。实际上说这话的人才真没水平,他们不想到,自己猛盯着别人老婆的时候,别人也在狂看他的老婆,也觉得千好万好呢!”

  小清吃吃地笑起来,柔声道:“就你会说怪话。有我在你当心点,别老瞧着别人的妻子动歪脑筋,否则我可不放过你哦!”

  “不会的啦!”我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半晌无言。

  “你听听,是谁在那边演奏呢。是不是露儿?”

  我放开手,凝神细听。远处,飘来一阵沉闷的胡笳之声。在京畿之时,我听过几次,所以还辨认得出来。那声音时而郁郁怨忧,似饱含苦泪。时而又愤懑激昂,如动九天。孔露怀抱着一张琴回来,一面侧耳道:“真是好曲子,怎么我从没听过?”

  我原本想讥笑她。马上又想到按照这时候的说法,孔露应该是大音乐家了,自然对自己的本事深有信心,她所聆听过的曲子必定不计其数。笑道:“露儿觉得这曲子如何?”

  孔露把琴放下,长跪在软榻上,她的面容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沉思,有时哀恸,听了好长时间,这才摇头道:“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悲情的曲子,此人定是女流,年纪在三十岁左右!”

  我和小清面面相觑,见露儿仍专注地听着,不觉好奇心大起。“卢横——”

  卢横与几名披甲士卒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原来离我们极近。我不觉老脸一热,心道:你们是不是在一边偷窥我们亲热呢?妈的,以后离远点好不好,电灯泡!

  “你,你带人去把这奏胡笳之人请来,要恭敬一点,对方可能是女人!”

  “属下明白!”卢横手一挥,立刻有五六人隐身于树丛之中,而我身边的侍卫,都致礼退开二三十步地方,这才消去。

  我朝清儿看看,她知道我的意思,笑起来,“你可别怪我啦!卢横也是生怕你有些闪失呢,这才训练出这批人手,专门用来保护你。反正他们也见怪不怪了,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模样,佯怒道:“这样我颜将军很没面子,懂吗。你告诉我,你怎样布置这些人的?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小清笑道:“好了嘛,别生气。现在我们身边,不过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左右,卢横与他的五名亲随是贴身侍卫,其他人分三条线戒备。每夜轮休三批,卢横跟在凌晨的那一队,因为那时间发生意外的可能最大。其余两批人每队五十五名,分散在居所附近,任一人遭到攻击,便会牵动全体。而白天则只有二十人的侍卫数量。在峄醴城内则更少!”

  我哼哼道:“五十五人?我天天睡觉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更何况晚上我经常起来的,像什么上厕所……从来没看见有什么人!”

  小清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说谎!”

  我刚要开口,却突然听到胡笳之声戛然而止,那道宛若飞天的音符消失在九霄之中,令人浑身难过。孔露却是浑身一震,差点歪倒下来,“怎么停了?刚刚到最妙的时候,为什么要停呢!”

  我赶忙扶住她,“卢横派人去请她了。我们都想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隔了片刻,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被卢横等人带了过来。我乍见其容,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样的装扮,竟还会有如此震撼的曲调,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但仔细看去,她虽头发凌乱,身体肮脏,但容颜不失秀丽,而眼神凛凛,似不可侵犯一般。

  她手上拿着一支破旧的胡笳,但却没有一丝惊讶和恐惧。小清挥了挥手,除卢横以外,其他人都消隐而去。那妇人微微作礼,冷然道:“不知大人请小女子来,有何见教?”

  闻听其声音清俊脱俗,更增添了几分好感。我望向孔露,暗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真不知道你怎么猜出来的。只见露儿站起身,行了大礼,“得闻尊姑曲调,一时难以自禁,故而致请相见。若不嫌冒昧,我们姐妹相称便了!”

  那妇人面无表情,道:“丧乱之人,怎敢高攀!若无他事,暂且告辞!”

  我忙道:“请夫人小座片刻。在下姓颜,乃扶风商人,只想一听足下之曲,决无恶念。这两位是拙荆,孔氏、楚氏!”

  我也往卢横一指道:“此乃家将卢横,别看他身材魁梧,却是善良之辈!”

  卢横受夸,躬身致礼退下。孔露这才笑道:“姐姐请见谅,我们多有冒犯。请不吝赐教!”

  那妇人眼里闪过惊疑的神色,这才缓缓坐下,道:“多谢。小女子马氏,北海营陵人!”

  提起乐曲,孔露叹道:“姐姐之曲浑然天成,如泣如诉,悲不可泯。奏到妙处,则令人黯然涕下,不能抑制。敢问姐姐,是否遭致劫难,而流离至此啊?”

  马氏的脸颊上,顿时被眼泪划出两道白皙的印子,掩面道:“难得夫人如此精通音律,小女子确有不幸,但谁又知道我的痛苦呢?”

  她泣声良久,这才抹泪勉强道:“夫人既如此眷顾,小女子愿以曲代述,了结此未尽之言!”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拾起胡笳,又接着那段曲调吹奏起来。

  我也逐渐投入到那沉闷抑郁的曲调中去,只感到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孔露泫然欲泣,一眨不眨地望着马氏。待到那曲段之末,忽而调子大变,悠扬如歌,随后渐渐落幕。孔露不喜反悲,终于痛哭起来。

  我心头又多了个疑问,不敢多言。马氏稍稍感动,道:“夫人不必如此。小女子破家丧夫之人,该是感激你们能听听我的乐曲呢!”

  她起身要走,我连忙道:“你还没有吃东西吧?请把这只烤熟的鸡带走!”

  马氏执意不收,孔露起身将陶罐放在她的手上,道:“不知姐姐睡在何处,若是没有居所,小妹愿将屋子让出!”

  马氏瞥了我一眼,低声道:“多谢夫人。不过尊夫在此,不便叨扰了!”转身而去,走几步又复回身作礼,“一餐之德,不知该如何报答。小女子身无片金,只冀望来生衔枚,为诸位祈福!”

  我摇了摇头,看她缓缓离去,立刻传卢横过来。问起马氏住所,卢横同情地道:“村边草棚,住着逃荒的百姓十余户。马氏独坐于外,不肯与他人混杂!”

  我叹了口气,心道: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年头,好像都喜欢贞洁烈女,仿佛她们生来就是观赏性植物。“小清,你把被褥给她送过去。这么个女人,吹一晚凉风还不冻死吗?”

  小清漫应一声,便去准备。卢横道:“将军还是早点休息吧,不知明日我们该往哪儿出发?”

  我沉吟着道:“穿过褒斜路,过箕谷便是褒中了。这儿离南郑也很近,不如往西南走一走!”

  卢横道:“蜀地山贼众多,而此次属下只带了两百名甲士,恐怕很不安全!”

  “没事的,去看看嘛,万一有情况,立刻回来也赶得及!”

  卢横无可奈何,抱拳道:“属下遵命!”

  我心道:这马氏言谈举止,都是大家闺秀的样子,非常得体。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莫非黄巾起义,杀尽天下土豪劣绅,她的家人也在其名单之内吗?摇头不想,端起食物走到房里去。

  孔露也一起进来,在炭火上温着肉汤。杨丝鬓发不整,看起来可爱之极,微微高兴地道:“刚刚谁在吹笳,相公有没有听到?”

  她揉了揉眼睛,显是刚睡饱的样子。我坐在榻边,笑道:“丝儿还未醒呢,怎么脸颊上还有口水,是不是做梦流出来的?”

  杨丝赶忙用手擦一擦,这才发现是我骗她,孔露已笑得前仰后合。丝儿脸一红,嗔道:“相公干吗戏弄我,丝儿又招惹你了吗?”

  我抱住她道:“丝儿的样子可爱呀!所以忍不住就想开开玩笑!”在她唇边吻了一口,“刚刚你真应该出来听听的,有位妇人吹曲的功力登峰造极,令人荡气回肠、动魄惊心呢!”

  杨丝柔声道:“真的吗?不过露儿的筝曲也很好听呀!相公怎么不见识一下!”

  我笑笑不答,隔了一会儿,孔露把热好的汤端来给她喝。我趁机问道:“适才露儿猜测马氏的身份与年纪,无不相符,到底是从哪里听出来的呢?”

  孔露叹道:“马氏姐姐不合盛行之拍,独创此曲,听得人肝肠欲断。曲中所白,哀婉缠绵,非女子不能为也。而其感逝之痛,凄凄切切,似有别情,妾以为一定是历尽波折劫难,这才断言她年纪在妾之上啊!”

  我缓缓点头,道:“不错。若非像你这样精通乐律的人,也很难听出此曲的奥妙,最多不过觉得感伤而已。但此曲终了,有喜气祥和之音,而你却哭起来,到底为了什么?”

  孔露举袖拭泪,道:“丧乱之下,安有祥和之音?那不过祈求亲友泉下有知!”

  我大觉学问低浅,不禁略有些惭愧,“夫人以后还要多多教我。颜鹰粗枝大叶,又不懂歌舞之艺,真是俗人!”

  孔露与杨丝相望一眼,道:“我们的相公真是普天下少有的俊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耻下问,从没有男尊女卑之念!”

  杨丝也道:“相公智慧过人,却无骄气。对待楚姐姐和我们,都真心实意,毫无儒生之态。丝儿这辈子得嫁颜郎,再无奢求了!”

  我乍听她们竟夸起我来,不禁胸臆为之一开,道:“其实男女之间,应该平等互爱。而不应该由谁凌驾于谁的头上。你们想想,若是男人死了妻子,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成婚,不会有谁管他。而女人一旦死了丈夫,便要守寡守节,寡妇再婚好像就低人一等似的。事实上男人和女人仅仅只是生理上的区别,而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男人需要女人,女人就不需要男人吗?”

  两人一齐红着脸垂下头,我哈哈笑道:“说来说去,这种从属关系实际上是由社会生产决定的。远古以前,没人会制造工具武器,没人会种植麦粟,所以粮食主要来源于女人采摘的果实。这时候女人的地位就高于男人,她们是一家之主,就像现在男人一样。后来,渐渐地人类发明了工具,学会打猎、种植,这时期,男人因为身体条件比女人好,逐渐代替女人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而女人便参加制造器皿、缝浆补洗的琐事中。男人这才开始凌驾于女人之上,现在几乎变成了统治!”

  她们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我又道:“男尊女卑的思想,实际上是一种糟粕。女性在人类生活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们生儿育女,繁衍不息,还要担负着家中所有的杂事,照顾老人、丈夫和孩子。如果没有女人,人类就会绝种,世界就会灭亡,而那些儒生又能再鼓吹些什么呢?”

  露儿、丝儿嘻笑起来。此时,小清从门外进来,道:“你们说什么呢,那么开心的样子。夫君,马氏说她明早会来道谢!”

  我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真有点累了。今天谁陪我睡呢?”

  话一出口,三位夫人都是脸现潮红。隔了片刻,她们都佯嗔着退出房间,一个也没留下。我哈哈大笑,心道:刚刚说完男女平等的话,立刻就兑现了。好咧,今天我颜将军独睡一张大榻,怎么翻身都掉不下来。

  ※※    ※※    ※※

  刚入梦没多久,激烈的打斗声把我惊醒了。我猛地坐起来,透过纸窗,发觉西面天际一片通红,显是火起。

  我急忙穿衣。隔了片刻,卢横推门进来,轻轻唤了几声。

  我点燃油灯,道:“外头怎么回事,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惊扰了将军,还望恕罪!”卢横抱拳道,“请将军赶紧更衣,有一批马贼趁夜来袭,怕是想抢我等的财物!”

  “他们有多少人,这样放肆!”

  卢横全身披甲,看得出他已处在一级战备状态,“禀将军,马贼约四五百人,预先早已探知我们的动向,所以此番杀来,令人毫无防备。他们在村邑里四处放火,已把大半手下逼至谷里。现在我手下只有五十几人,很难挡住攻击!”

  我穿好靴子,走出房屋。另一边,杨丝、孔露在小清的保护下,也赶紧跑出屋子,连接着这片房屋的茅棚,业已燃着。而贼寇的喊杀声,几乎近在咫尺。

  “相公!”丝儿露儿叫道,还想跑过来,却立刻被铁甲卫士强搀上了车并关紧了门。我突然想起一事,道:“卢横,派十名军卒,把马氏救出来,她还在西首火光之处呢!”

  卢横虽极是不愿,但不敢违了将令,连忙派兵去了。我让小清护着车马西行,一面咬牙切齿地道,“兄弟们都被逼到谷里,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分开来,才好一个一个地搞定。我才不会轻易上当呢!”

  卢横手握大刀,奋力在邑旁灌木丛中砍出一条道路,掩护车马通过。往西走了约几分钟,才见十名弟兄甲胄被熏得发黑,轮流背着马氏疾奔过来。马氏似乎已闭过气,放下来便登时跌倒,我命人将她也扶进大车,道:“后头有追兵吗?”

  一名军卒道:“贼军正在劫掠,我们抢出人来就跑。他们已经追过来了,大概有数百人!”

  “走到哪儿都不太平!”我喃喃地道。忽地,卢横叫道:“不好了,将军!四下都是大火,正向这里烧来!”

  我感到脸颊一阵滚烫,心叫不好。只见四周火墙突地蹿起丈余,狰狞地朝这里扑来。铁甲卫队虽是精锐,但见了这般自然的力量,也都面现惧色。我强自镇定,道:“快,把周围能燃着的东西统统清光!卢横,围着我们四下再放、二把火!”

  卢横以为我疯了,吃惊道:“将军,火势已经够大了!”

  我来不及和他解释,手舞长剑,疯狂地先砍开四周灌木堆在圈外,点火焚烧。小清从车上跳下,也跟我动作起来,接到命令的兵卒们立刻也清醒过来,立刻快速地干起活来。

  一时,四面又一圈大火焚燃,顿时浓焰大起。我掩着脸,高声道:“大家蹲下把脸捂上,以防烧出火泡!若身上沾着火星,立刻在地上打滚!”

  众军齐齐卧倒。我一望卢横,他却是满脸讶色,原来身边这条火龙竟然缓缓往外推去,而非自焚般往回烧。片刻后两条火龙终于相接,火势突然一弱。再隔片刻,只剩下焦灰在空中飘洒,而林间积炭大发浓烟,火光却熄减大半。

  我抖抖衣服站起来。士兵们齐都举拳大喝,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卢横率众向我跪拜行礼,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们以为我是神了,这般情况,居然能叫火焰熄灭!当下不及解释此中原理,暴叫道:“小清,你掩护车马离开。其余的,跟我往回冲!他们以为我们烧死了,这下子神兵天降,恐怕吓也能吓出他们三魂六魄来!”

  众军卒大是振奋。我抖擞精神,带头往回杀去。铁甲卫队本身战斗力惊人,再加上人人被熏得面目全非,人不像人,更是让马贼们生畏。那些贼子烧杀掠夺村邑,忽然发现一队人疯狂抢上,见贼就杀,似砍瓜切菜一般,惧意大起。他们人虽众多,但抵挡一阵,反而四下逃散开去。

  “追!”卢横大叫道。待谷中弟兄们振奋精神杀出重围,场面更是激烈。不一会儿,贼子们丢下三四十具尸体,狼奔豕突去了。我忙命人救火,医治伤员,抢救百姓房屋器物。待小清护着家眷回来,村邑里只剩奄奄一息的村民和冒烟的房屋。马氏在车上泣道:“妾以为到了蜀地,便会安居乐业,没想到跟青豫之地没什么两样。贼寇烧杀劫掠,毁人家园、夺人妻子,不知泱泱中国,何处是平静之地呀!”

  我心中一顿,便见校卒上前报曰:“禀大人,我军伤亡二十名。邑中死者计一十四人,伤者三十人,六名女子被劫掠而去,请大人示下!”

  “告诉他们,要想安生,就到峄醴去。留下点银子给他们!”

  军卒遵命离去。我转身走到车前,行礼道:“夫人无恙罢?”

  马氏盈盈躬身,道:“多谢公子相救。马氏落难至此,本想到蜀中了此余生,现在心灰意冷,只想早早追寻亡夫而去了!”

  孔露劝道:“姐姐不必这么说。世道昏暗,天下再没有平静所在。我家相公致力寻求百姓安居,在吴岳山中建立大城,若姐姐不嫌弃,就随我一块儿回去罢!”

  马氏摇头不语,隔了半晌,才道:“多谢夫人。不过小女子多灾多难,是一个不祥的人哪。我不愿害了你们!”

  我叹道:“天底下没有谁好命谁恶命之分。夫人谈吐不俗,却如此悒悒不乐,不如将汝之事说来听听,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点忙!”

  马氏眼圈一红,良久才道:“小女子原是营陵人,家父乃汝南上蔡令,将妾许给北海治中从事卫涣,生有一子一女,家道和睦。唉,可惜黄巾贼一起,天下陷入贼兵之手。

  家父身守令职,战死濯阳,而家中十五口人都被贼厮掳去杀害,季弟还为人所啖。旬月之后,黄巾贼人又趁夜袭击卫家,公婆年迈身死,妾只身带着孩子逃到山中。而后乡人又传来家夫身死的消息。妾孤苦无依,没有吃的,只得跟随乡人,一路逃难……可,可一双儿女,还是染上了伤寒而死。

  妾一个多月间,便失去了所有亲人,要不是被贼子掳走,早就不想活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她已泣不成声,连连摇头。小清扶住她的肩膀,一时倒不知该出何言安慰了。我放下布帘,道:“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人活着,就是老天的福泽,就算浑身充满了痛苦,也要顽强抗争到底。卫夫人,你就先跟我们回去罢。蜀中也没有安全的地方,真正的安全,要靠自己来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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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放亮,卢横便率队重新往峄醴方向折回。闻说不再南下,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我及家眷,此人之忠心,已不需要特别说明。

  行至散关附近,王据差人送来京畿快报,据称杨赐子侄侍中杨奇已至陈仓,刻日即到城下。

  我问起这杨奇是什么人,王据信使道:“此人乃杨公父兄牧之孙!”

  我摇了摇头,心里面暗道:这一家子也不小嘛,不过杨赐倒只存一个儿子,不知道能否继承他的遗志呢?问起杨家的辈分、亲属,来人瞠目不知。我斥退了他,笑道:“真是问道于盲了,眼前就有杨家的亲眷在,何必舍本逐末呢?”

  杨丝适才听见父亲名字,微有感伤,此时恭敬言道:“家祖乃孝安时太尉杨震第二子,讳秉,字叔节,延熹五年为公。这杨奇祖父牧乃曾祖长子。因此关系,堂兄光和二年被迁为侍中!”

  我微微颔首,杨丝哀声道:“可怜我杨家三世公卿,现在却落到这样的境地。兄长只有一少子,年仅九岁。而曾祖五子,泰半早夭,现在剩下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马氏在旁叹道:“小女子早知诸位不是凡夫俗子,却不料这位就是司空杨公之女。那阁下一定是颜猛禽将军了?”

  我点头讶然道:“夫人所知甚详,令人佩服。不知夫人从何得知?”

  马氏道:“将军之勇名播于四海,小女子在三河之境,便已听闻了。只是不知这位夫人……”

  我打了个顿,孔露笑道:“姐姐如此知音,我孔露又怎可遮掩身份,不以实名相告呢?”

  马氏叹道:“恕小女子眼拙,竟然不知是灏国公主!”

  似是非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猜测她的心意,暗笑:孔露嫁给我是天大的机密,她不晓得此事也是正常的。只听她淡淡笑道:“妾也多方猜测,何人能听出这曲中之境?却不想已班门弄斧,出尽了笑话!”

  孔露拉住她的手道:“姐姐这是说什么话呢!”似有很多话要向她说一般。我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她们了,径向杨丝道:“此次派杨氏亲属来我峄醴,你猜猜朝廷又在玩什么花样呢?”

  杨丝道:“必是来请我们入洛参加先父大葬。唉,丝儿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她的心思:如果不去参加父亲大葬,则是不孝。而去参加无异于羊入虎口,任人宰割,哼了一声道:“船到桥头必然直,一切到了峄醴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