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少君才辩

  侍中杨奇奉诏送来葬帖。

  此人四十多岁,生得平平常常,但眉锋之处颇有决断之气概,谈吐颇有杨赐遗风。曾从丝儿处闻及其事,灵帝光和元年(公元一七八年),帝尝问之曰:“朕何如桓帝?”对曰:“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帝不悦曰:“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胆敢在皇帝面前如此讽刺挖苦,看来这个人也殊不简单。

  “先叔已经下葬,此次遗帖,只是奉诏来送先公疏谏奏章及家信十一封给大人、仲妹!”

  我心里犹疑起来,难道不是请我们去洛阳的吗?“感谢杨兄亲自来跑一趟,不知此次杨公下葬,有无棘手的事情要我等安排!”

  侍女送上茶来。杨奇正容道谢,道:“这却不曾有过。先叔有重勋于朝廷,圣上亲命侍御史持节送丧,兰台令史十人发羽林骑轻车介士,又命前后部鼓吹,敕骠骑将军官属司空法驾,送至旧茔。公卿以下俱出席会葬,场面十分隆重!”

  我抬手请茶,道:“哦,那可就太好了。唉,杨公毕生为汉室操劳,没想到还是丧于乱世。不知杨兄对此有何见教?”

  杨奇微微抿了口茶,道:“桓帝之世,宦官五侯。而今之世,常侍十人,倍之于前。颜大人,您说呢?”

  我大笑,“杨兄真明白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杨兄此来,朝廷难道没有什么额外的条件要颜某接受吗?”

  杨奇道:“怎会没有。先叔还未葬时,大将军便要彪兄请大人与仲妹赴洛。兄长坚意回绝。于是何进便假诏于兄,逼其就范。吾进言利害,称汝有才识伟断,御千人可敌十万众,若逼之甚,则难收其效。不如缓图!”

  杨奇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又道:“所谓收买人心,大有道理。像大人这样,御众而守,不加理会朝廷之命,又有谁能奈汝何?不如礼仪备至,纳于麾下,这才能为朝廷用命,终为社稷之臣!”

  我缓缓摇头,叹道:“杨兄快人快语,是爽直人,但却仍未解我之意啊。阁下不是提起宦官乱政了吗?那就应看到当今汉室已是岌岌可危,此时莫说保疆卫国了,就是保护自己的性命也成问题。你看看,黄巾之乱、韩遂之乱,仿佛谁都可以造反称帝,岂能不明哲保身,徘徊观望于京兆之侧呢?”

  杨奇淡然道:“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可天子未衰、党锢已解,蚁贼之乱后,皇甫嵩、朱隽、卢植、董卓等脱颖而出。朝中重臣名流,比比皆是,未有不能保疆全土之忧也。以吾看,尽诛阉党清君侧,乃是大计。如今何进官至大将军,其妹为皇后,其弟苗为河南尹,四海归心,恐怕尽除宦官,是迟早的事情!”

  我连连摇头,却又不说话。在我心里,何进这匹夫焉能做出大事!他不过是依靠外戚身份,一步登天,实际上根本毫无治国理政之能。换句话,让他当屠夫可能很称职,若是当大将军辅佐皇室,哼哼,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不过此话不便与杨奇说明。他是朝廷派来的人,虽有杨氏血脉,对我来说却宛如路人,他如果将我骂何进的话转报上去,我还不犯冲么。小心为妙。

  杨奇见我不答,微笑道:“想来大人也必知这些道理,我就不多说了。先叔葬时,门生徒众万余来观,谥文烈侯。圣上命我转赐大人缣千匹、钱一百万,耕牛十头。闻说大人屯田于吴岳山阴,广积民生,是为天下幸尔!”

  我勉强笑笑,道:“请转奏陛下,臣颜鹰叩谢皇恩。不过上次赐爵蒙封,已是太过,此次又御赐钱物,不知是否合乎礼节?”

  在京里呆了那么久,我自然知道朝廷最讲究礼仪。现在岳父新丧,而蒙封钱缣,似有招宠之嫌。杨奇道:“陛下圣意若此,请颜大人不必太推脱了。服丧之事,中郎将朱越已呈意朝中,圣上特准颜大人居丧六十日!”

  我只得沉声道:“多谢陛下蒙恩被泽,臣当素服郊祭,以谢天子!”

  杨奇躬身道:“颜大人敬仰天子,尊崇汉室,秉持节操,忠正耿直,天下人都举袖拭目,必以大人为首瞻!”我微一颔首,心里苦闷之至。又听他接茬道:“在下此来,还充任使者。天子有诏书在此,请大人详见!”

  我心头又是一惊,见他已从袖中取出黄帛诏册,起身站到面前。

  我无可奈何地跪下接旨,他笑道:“圣意免虎骑大将军跪礼,请起!”将诏文递上。

  我接来细看,先是通篇的褒奖赞扬,滔滔不绝。其次是讲天下大灾,荆扬一带水涝而京畿、三河久旱无雨,粮食歉收,等等。最后含糊不清地请求拨一批粮草以充给司隶,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这下连装笑都装不出来,“我颜鹰四月方始平定峄醴,家无余财、军无余粮,而今年尾虽小有丰收,也不知余下多少。如今天子有急难,臣下也不能坐视,就请杨侍中押运千五百斛回京罢!”

  杨奇一怔,道:“闻说颜大人致力农垦,又曾大量收购谷稻,怎会就这样一点点呢?”

  我气不打一处来,暗道:我余不余粮是我的事情,你有什么权利统统带走?若不是看在受苦受难的百姓们的分上,我半粒米也不会给!强笑道:“我赈济百姓用掉大半,之后又卖掉一些,因而所剩无几。杨侍中请宽限几日,若能多出富余,到时定当尽数交奉!”

  待其释意,这才故作殷勤地派人送他先回驿所歇息,一边命许翼等前来商议。杨丝一直在客厅之旁呆着,闻说杨奇已去,走进来道:“相公怎么不留他下来,与妾见一见面呢。他已经走了吗?”

  我摇头道:“你这堂兄可真是厉害,差点让我都翻脸了!”

  杨丝吃惊道:“什么事?莫非他得罪了相公?”

  我便将刚刚与杨奇的对话跟她细细说了,杨丝叹了口气,道:“相公也不要责备他了。汉室已乏天命,可仍然有这样的忠臣跟随,恐怕一时也难以覆亡罢!”

  “什么忠臣?那是愚人、笨瓜!”我骂道,“你有这样的兄弟,真是杨门不幸。你倒拭目以待,看他会有什么好下场。不劳无获,竟然向我小小峄醴请求粮草,多丢脸啊?自己不劳动,还整天想吃得好玩得好,真是做梦!”

  杨丝微微低头,无可奈何地开解道:“恐怕也真是天灾所致,要不然圣上也不会令大兄持诏来此了。据闻八九月间,京畿谷价涨六成,千石以下官员都常食粝米、四百石以下更自出樵采,情状不堪!”

  此刻,许翼与长史参校齐鹏前来待命。见我正与丝儿说话,便静候廊下。我命他们进来,讲了备粮与侍中杨奇的事。许翼不解地道:“黍粟之资,军之重也。将军何必许之?”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二人下去准备。心里却道:许翼之言不错,军心民心都在乎粮食之上,我又何必把辛辛苦苦备的粮拱手让给别人呢?又忆起这一年的不易,特别是开山引渠、制造水轮等事,让人疲累不堪。颇为不忍。唉了口气,随口道:“露儿把卫夫人安排妥当了吗?”

  杨丝点点头,道:“她在房中等候相公见面呢。露儿与她已是相见恨晚,这一日都在那里谈论音律之事!”

  我若有所思地道:“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区区县令之女,就精通乐律、又知书达礼。昨日我等身份泄露,她安之若素,一点也不惊讶。真叫人啧啧称奇。丝儿,你与她也谈论过,感觉如何?”

  杨丝微笑道:“妾不敢与马氏相比!”

  我讶然看着她,缓缓颔首,“看来我倒要亲自去领教领教了!”

  ※※    ※※    ※※

  马氏已焕然一新,再不复流浪时那落魄的样子:发束高髻,略施粉黛于面、涂朱于颊。不作愁眉,而素服宽摆,赤足长跪于榻席东侧。

  她的样子非常优美,并且清新脱俗。我见门外已有数双布履,不禁暗自惊异:这马氏面子倒挺大的,看看都有些谁来了?

  她望见我来,微微低下头。露儿的婢女连忙将我迎进厅去,备榻主坐之上。丝儿也随我进来,左右看看,除露儿外,还有小清、鲍秉妻乔兰,甚至还有平常不易见到的卢横之妻,只好以“卢夫人”之名称呼。

  马氏似在抚琴,而听众除几位夫人之外,丝儿、露儿的丫鬟们也大多云集于此。众人向我行礼毕,露儿笑道:“今天是我请大家来的,卫夫人琴艺超凡,若不能让大家都听听,可真是憾事。正好相公也来了,夫人还未奏完呢!”

  马氏淡淡笑道:“多谢公主夸奖,妾以微末之技,得方家之赞。亦不敢有违将军清听,请颜大人见谅!”

  我这才看见露儿已将自己心爱的桐木琴放到马氏面前。心想: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话一点不假。我骄傲的露儿,竟然肯把平常不太交往的人都请来,又焚香置琴,真是让人不解呀!

  我坐下来,道:“无妨,敢问卫夫人,在这里还满意吗?若有什么其他需要,尽管提出来,露儿自然会安排的!”

  马氏颔首道:“多谢大人关心。大人不以妾卑微,赐宅城中,又遣丫鬟服侍,已是有劳。不敢再令大人费神!”

  我只得微笑,道:“诸位都在恭听夫人妙曲,若不肯见赐,倒是很令人失望的呀!”

  马氏道:“公主琴技在妾之上,不如让她演奏罢!”将琴轻轻推到一边,孔露见局面尴尬,勉强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我心里微感不悦,暗道:在她们面前能奏的曲子,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演奏呢。莫非我还没有资格听么?顿时心思不在曲上。胡思乱想了片刻,只听众人纷纷拊掌,丝儿道:“没想到一曲高山流水,竟被露儿演奏得如此神妙。伯牙自叹天下无知音,却不料生在此时!”

  众女尽皆莞尔。马氏微笑道:“公主琴艺,举世无双。难怪镜玉楼长盛不衰,为世所瞩。有灏国公主这样的高手,自然不比凡蠹了!”

  孔露欠身道:“卫夫人过奖。孔露久处京城,忝有薄名。而前夜夫人一曲,才叫我知晓天下之大,高手众多,此后再不敢以曲舞自居!”见我不予表态,笑道:“相公觉得何如呢!”

  我望了望小清,顿觉跟马氏这帮人在一起谈琴论舞,实在是很不恰当的事情。我有多少要事,还竟然能够泡在这里闲聊么?不觉大感无趣,道:“颜鹰粗人,不通音律,恐怕卫夫人还不知道吧。露儿,请恕为夫无礼,慢待了你的客人。我还有事,暂且告辞!”

  向马氏躬了躬身。又向卢夫人、鲍夫人都致了礼,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缓步退出。心想:我不客气又如何!当然,对有学问的人,都不能慢待,都是要尊敬的。但这样骄横的女子,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到!退至门口,忽又略感不忍,轻声对侍婢道:“天气凉了,多备几盆炭火在屋里,免得冻坏了夫人和贵客们!”

  几名婢女大感失职,应声退下。我走出屋子,远远走到廊外,这才长吁了口气,暗想:这卫夫人一味执礼,真让人受不了。跟她谈话,比跟皇帝、太后谈话还压抑。想当年我在南宫嘉德殿被董后召会,口若悬河,大模大样,何等的威风!现在面对这小女人,却是焦头烂额,最后还被逼了出来,真是前所未有!

  心里又颇觉这女人不寻常,暗道:我颜鹰堂堂二品大员,夫人中有故司空杨赐之女,还有灏国公主,地位之尊贵可以想见。她一介流民,无依无靠而来峄醴,现在把府旁一幢单门独户的大宅让给她住,而她却不以为意。此人必大有来头!沉吟良久,甚至想到她是否何进派来的间谍,摇摇头,不觉可笑。

  隔了稍顷,小清跑来寻我。见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呢?!”

  我扭头不答。小清靠在我身边,搂住我的脖子,“好啦老公,我知道你有点不高兴,不过卫夫人就这脾气,勉强不来的。刚刚她已与我说起,邀你下午去吃饭赔罪呢!”

  “我不去,要去你们去好了!”我大感自尊心受挫,哪里肯乖乖落入她的圈套?更何况这小女子还懂得用计,竟不央露儿,而央清儿来求我。“这女人不给面子,我颜将军也不会给面子!”

  小清笑起来,“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卫夫人和露儿谈及当年出嫁之前的事,所以奏了半曲,听得令人怦然心动。

  夫君来得不是时候,她当然不能在你面前续奏此曲罗。不过她还是很佩服你的呢,说你敢于自陈缺陷,又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特别是你嘱咐侍女时的样子,很可爱呢!”

  我哼哼笑了,羞恼尽去,“她不会说我可爱吧,这句话是不是你加的?”

  小清被我揭穿,俏脸一红,“谁说是我,是露儿讲的呀!不信你问她们去!”

  我揽住她,“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清儿,你倒想想这个女人跟别人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她深不可测呢!”

  小清同意道:“是呀!她好似对一切都见怪不怪,虽丧尽全家,却也把悲伤深埋心里,除了在乐曲中流露外,平常不形于色。而且此人雍容大方,虽年纪在三十上下,却令其他人都有点黯然失色。尤其像我这样的人,和她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呢!”

  “黯然失色?”我笑起来,仔细凝视着小清无邪的双眸,“不会罢,我的清儿那么完美,决不会输给一个老太婆的。这次我一定要刨根问底把她的来历弄清楚,决不能那么轻易给她骗吃骗喝!”

  小清抿着嘴笑,“那么说,你同意去了?刚刚不是说要不给面子的吗?”

  我哑口无言。于是,与马氏的第二次会面在申时开始了。看起来这是个很讲传统的女人。按祖规汉人行两餐制,第一顿饭近午,称“朝食”或“饔食”。第二顿饭在午后三到五时,谓之“飧”。但我和丝儿、露儿一起吃饭,从来都是三餐,而且她们都说,在宫闱与贵胄之家,都是三餐,与现代无丝毫不同。

  ※※    ※※    ※※

  卫夫人请客,我当然不能不吃。走近院落,这才发现与空着的时候有所不同了:满地腐叶、枯枝已清扫干净,地面都用夯石打平,浅浅铺一层沙。古树、盆景都经过修饰、洒水,而且阶上直至厅内,都铺设了麻毡。

  露儿代替主人出迎,小清、丝儿望见了便笑一笑,我无可奈何地道:“你到底是我老婆还是卫夫人的婢女?整天呆在这儿,连家都不要了?”

  露儿见我生气,忙低声谢罪道:“妾知错了!”

  我赶忙扶她起来,心中不觉有点后悔,想道:她何尝不是跟马氏一样,都受够了封建观念的奴役,看来我也是不能皱着眉头对她们说话的。佯嗔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看你又这样老毛病犯了。以后不可以随便跪的哦,不然我要罚你!”

  露儿欲语还休,微笑道,“多谢相公。清姐、丝姐,你们也快来罢!”

  卫夫人在厅侧致大礼,她身着深色布衣,看起来十分庄重得体,“妾马氏参见虎骑大将军!”

  “别客气……”我原本想大笑着说,都是自家人嘛!后来一想会引起误会,也就免了,“请起,今天你是主我们都是客,你说了算嘛!”

  卫夫人请我独坐上首,单列了一席。她与孔露、小清与丝儿分坐主、宾之位。道:“妾今日莽撞,冒犯了大人。还请多多包涵,莫以寒家女子为怪!”

  我摇摇头道:“我今天也该道歉,那么不顾礼节地离开。实在是因为心情不太好,况且朝中有使者前来勒索,尤是非常愤恨!”

  丝儿与我互相看了一眼,她便做出个无辜的面容。卫夫人见到这一切,掩嘴道:“原来大人这样爱开玩笑。其实令夫人已对我说起,敢问是否粮草一事呢?”

  我点点头,她又接着道:“请恕妾多嘴,不知大人对于此事,将会何如!”

  我皱起眉头,道:“我也有点为难。要不是我已应允了他粮千五百斛不能失言,此次我断不会济其半分。夫人提起此事,莫非另有高见?”

  卫夫人微微一笑,隔了半晌才缓缓道:“朝廷素以三河之地屯垦备荒,关中富庶天下闻名。而今圣上以万乘之躯,备礼而来,大人不觉得其中有诈吗?”

  我专注聆听,赞同道:“夫人所言极是,我也曾想到过此点。不过畿辅一带久旱成灾倒是没错,据说谷价已涨了近六成。民以食为天,无食则社稷不稳,想来朝廷四处遣募粮草以济流民,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

  卫夫人拊掌道:“‘民以食为天’,这句话道尽了天下大势。大人体贴民情,眼光独到,妾深叹服。此番南涝北旱,天下当灾。去岁因灾疫而起黄巾,今载又如是,安能不以民为大急呢?观之朝廷,税天下亩十钱,大筑宫室庙堂。而河东之境,颗粒无收,由是民怨沸腾。此诚其所以征募天下粮也!”

  我听她文绉绉地,却说得大有道理。恭敬问道:“依夫人所见,我这粮该交呢,还是不该交呢?”

  卫夫人避口不答,却问道:“大人此际有多少兵马疆土,百姓几何?”

  我愣了愣,道:“前些日子与鲍鸿交战,颇有些伤亡,现在大概能组募八九千人罢。至于地盘,嘿嘿,只有峄醴附近百里之地。百姓两千多户尔!”

  卫夫人叹道:“峄醴城之坚固,天下少有。不过大人以八千之众,保守百里之地,能否得全呢?朝廷虽然昏庸,但多能征惯战之士,温衡、鲍鸿,不过如同儿戏。若皇甫嵩、朱隽、董卓之辈挥军来讨,兵力较吾数倍,那么大人还会不会以为朝廷可欺呢?”

  我突感猛醒,浑身一颤,顿时冷汗直冒。卫夫人察言观色,又道:“如今朝廷深忌大人之名,而峄醴势力单薄,无法与之相抗。为今之计,只有尊崇天子,顺应民意才行!”我起身一揖道:“请夫人不吝赐教!”

  小清十分惊讶,孔露、杨丝更是拿十分异常的眼光瞅着我们。卫夫人淡淡笑道:“昔日晋文公接纳周襄王而使诸侯影从,汉高祖为义帝服孝而天下归心。奉天子以从人望,乃是大计。想大人以白身授官,名望海内,此际万万不可动摇民意,而致贼名。若是抗旨不遵,必有毁誉丧德之嘲,失莫大焉!”

  我又是一揖到底,满脸叹服之色,“夫人金玉良言,颜鹰知道该怎么办了!”当下又恭请马氏居上首坐,“卑学之士,不敢居夫人之上!”她谦虚了几句,见推脱不掉,只得从命。

  卫夫人坐定,微微笑道:“颜虎骑没有虚名啊!连妾这样的寡妇,都推礼备至,真叫人心悦诚服!”忙击掌命侍女上菜,“各位都饿了罢,妾光顾着说话,慢待了将军与各位夫人,恕罪恕罪!”

  杨丝等齐说无妨,露儿笑道:“没想到姐姐有这样的学问,我家相公还从来不曾尊敬过别人,除了那个荀先生!”

  马氏问及荀先生之名,笑起来,“妾怎敢与荀攸相较。荀氏为国之冠冕,荀淑、荀爽,知名当世,荀攸更是不亚张良、陈平的俊杰呀!”

  当下孔露提起与之结亲的事,马氏肃然起敬,“荀攸王佐才也,大人不以其暂微,而屈身委聘,真是令人叹服!”

  端起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权以此杯敬贺颜虎骑!”

  我连忙喝了,席间更是有一番会谈。当提及我心中的疑惑之时,亦即马氏身份,她略显忧虑地道:“得蒙大人如此看重,小女子再不敢有所隐瞒。妾……实不是马县令之女……唉,家父颍川李膺。妾出生襄城,与荀家曾有亲厚,故而颇知其事。不过夫家罹难,却不是伪言。建宁二年父亲被陷牢中身死,母亲弟妹徙边。是时妾十五岁,不甘就辱,东躲西藏,后荀家派人送妾至东莱,嫁与卫郎,一晃十数载。孰料黄巾贼起……此时惟长兄瓒尚在,妾欲去东平投他,却未想半路传其死讯。唉,妾深感天下之大,无妾所归,故而流离漂泊至此!”

  她抬手拭泪,我惊道:“你是李膺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

  所有人都呆住了。要知道那时候提起这些“党锢”之首,无人不是毕恭毕敬,而李膺名望更大,被称为“天下楷模”,那时士大夫们把得他接见视为莫大荣誉,谓之“登龙门”——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真没想到卫夫人竟然是李膺的女儿!怪不得如此有威仪,大有其父风范。我赶忙请教她真实姓名,以及从师何人等等。

  卫夫人道:“妾名宣,字少君。家父生性简亢,无所交接,惟以荀淑等为友。永寿初年妾出生家中,次年家父便被征为度辽将军讨鲜卑,一晃十一年没能回来。自小妾便喜诗书文章,常与荀家姐妹谈论古今,妾生平最敬服蔡伯喈,光和年间还曾专赴陈留,拜蔡邕女为师,学习琴艺诗书……”

  我听得耳熟,忍不住插嘴道:“蔡邕之女?是蔡文姬么?”

  卫夫人惊叹道:“大人果然多识,确实是蔡文姬,讳琰,其学识广博,才高善辩,且精通乐律。我在蔡家住了三个多月,与之深感相惜,便结成姐妹!”

  孔露听得心旷神怡,笑道:“姐姐比之蔡文姬何如?”

  卫夫人正色道:“她是凰鸟栖于九霄,妾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孔露忍不住动容道:“听姐姐这么说,我真想马上就见到她。她年岁几何,现在仍未出嫁么?”

  卫夫人道:“文姬比我小。初时嫁与河东卫仲道,可丈夫去世无子,因而又回到陈留家中!”

  我心里暗道:史书上这蔡文姬可大大有名,不过好人多磨难呀!不便说明,道:“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是等闲之辈呀!对了,这卫仲道也姓卫,跟你先夫是不是亲戚?”

  我这一问,小清等都笑起来。孔露道:“相公怎么问这么傻的问题。蔡文姬嫁的是河东人,而宣姐姐嫁的是青州人啊。 ”

  卫夫人李宣淡然道:“先夫是北海治中从事,卫仲道却是河东大家,毫无关联。因先父曾任过青州刺史,所以颇有些旧属同僚,故而为卫家收纳!”

  李宣又与我们畅谈国事。此女深谙治国之道,眼界深邃,思绪远大,不由令我对她更敬重三分。道:“夫人对于治军理政,都有独到见解,令某汗颜。在下忝有虚名,今日与君一会,当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李宣毫无骄色,笑道:“大人谬赞!”

  我恭敬道:“夫人举论国事,条理清晰,知见不俗。颜某还冒昧请求夫人为军师,以便在下能朝夕奉教,聆听钧意!”

  李宣一怔,掩嘴道:“大人说笑了。妾是女流,怎敢议论军事?颜虎骑有惊天纬地之才,善用贤能,更不需妾这样的寡妇助阵!”

  我沮丧地道:“不瞒你说,什么贤良之才,我还真没遇到过几个。此际军中战将如云,可无一人尚谋。而治军理政,需要大量像夫人这样的人才,我不能因夫人是女流,而不加重用!”

  孔露、杨丝皆瞠目。李宣摇了摇头,道:“大人此言太过荒唐,自古男女有别,礼不亲授。大人却欲以妾为官属,实在有僭越之嫌。望大人守礼如初,收回成命,则妾不胜欢欣!”

  我张口结舌,心道:这跟男女有别又有什么关系了?真是令人头大三圈。孔露见我处在尴尬境地,连忙圆场道:“相公只是说说而已,未必当真。姐姐请宽心!”

  李宣道:“如此则多谢大人了。只求大人、诸位夫人不要再向人提及妾的家世,党锢之悲、丧家之痛,妾不愿再知闻于故人!”

  众人一齐颔首,杨丝道:“夫人生于乱世,命运多舛,令人痛惜。妾等必将守口如瓶,请夫人安心在此居住!”

  李宣起身送客,我只得告声罪,和夫人们一起退出来。心里却暗呼倒霉: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老子殚精竭虑地要恢复妇女权益,她倒非要坚持男权第一,真是贱货!我颜鹰白读了那么多年书,此时的矛盾与冲突,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令人想大哭一场才好。

  ※※    ※※    ※※

  悒悒不乐地回房休息,三位夫人都不知道怎么劝我。丝儿轻声道:“相公不必把卫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其实她是还不知道相公的为人,这才推辞!”

  孔露笑道:“露儿还以为相公要纳宣姐姐为妾呢!”

  我冷着脸瞪她,“胡说八道!不要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她这种女人若真嫁过来,老子还不被她折磨死?哼哼,开口闭口三从四德,授受不亲,我要受她?也不撤泡尿照照!”

  众夫人笑成一堆。小清道:“你总是有话说的。对了,司马恭和许翼、高敬等人联名上书,要我带给你看!”

  我接过一瞧,却是自我“升任”虎骑大将军后,僚属都在议论品秩军功,嚣闹争执甚至有相互诋毁之事发生。我原本就没想接这个将军名号,现在却闹出纠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来想要让内部团结,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文案司马王据通晓官职,经常跟我谈起此事,曾言“军不可无主,无主则百将不服、士卒妄命。主从不可逆次,职司不可混杂”等等。现在我一升官,底下倒先打起来了,那还得了?我气呼呼地把书帛扔在地上,命令传长史及王司马。

  司马恭和王据急急赶来,见我满面不悦地在房中来回踱步,赶忙躬身作礼,“末将等参见大人!”

  “坐!”我手一指,两人这才进来。司马恭眼睛一瞥,已见地上的文书,小心地道:“将军急召,是不是为了我等上书进言的事?”

  我瞅了他一眼,皱皱眉头,“朝廷拜我为虎骑大将军,这其中有很多玄妙,你们应该仔细地猜一猜。反正我没什么高兴的,升官进爵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加大开销,令人头疼的事情多着呢。你们倒好,我才出去了几天,就打成一团了。怎么,想要升官啊?你们到底是朝廷的官呢,还是我颜鹰的官呢。以前跟你们讲得明明白白了,大家要精诚团结,不要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更何况我们现在脱离朝廷,大有自生自灭之势,不可不慎重啊。司马恭,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担负长史之任,怎么这件事情上却处理不好呢?”

  司马恭忙跪禀道:“在下有负将军厚望。不过自我军胜后,将士骄命、军心浮动,我虽大力整治,却不能将之清绝。诸将都将立功受赏视为大事,打仗时人人争先固然不错,可战后却摆勋论功,态度骄横。将军现又升迁为虎骑大将军,名号似在马防、邓骘左右,诸将有望升迁,自然兴高采烈!”

  我重重哼了一声,“兴高采烈就能互相诋毁、打架滋事了吗?听说峄醴城下高敬、鲍秉的甲骑队有多人殴斗,是否确有其事?”

  司马恭望望王据,无奈地道:“请恕末将失职。甲骑队为我精锐,常胜不败,自然大都霸道无礼,时有欺压百姓甚至别营士卒之举,而且高司马……高司马管束不当,未加坚责!”

  我顿时暴跳如雷,“竟有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瞒到现在才报告我!这样下去,大家都要死光光!不整治不行,绝对不行!”

  俩人见我如此大发脾气,一时都吓得不敢作声。我心知问题的严重性,心道:我若在外面多呆些日子,回来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高敬这个愚东西,胜不骄败不馁的古训,一点都没学会。

  我起身又开始踱步,隔了片刻,喝令司马恭、卢横带亲卫到甲骑营,把滋事、犯法的一股脑儿抓起来,明日一早,在城下村邑之中,举行公审,三军将士不得一人缺席。

  司马恭立刻去执行将令去了。我见王据神色不属,知他畏惧,道:“王司马留下,我还有些要事问你!”

  王据道:“大人莫要怪罪长史,前些天他也是四处查稽有罪,还按军规把自己营中闹事的步甲参校都关起来了!”

  我心绪稍平,重重叹了口气。“此番击败鲍鸿之前,军卒浮躁,将帅骄傲,司马也是略有所见的吧。我苦口婆心地规劝他们,居然一个都听不进去。好,那现在就以军法处置一批,让他们警醒警醒,不要再把军令当儿戏。顺便也要严斥高敬等人。王司马素有铁笔之称,汝记众将功过,有无对军纪不服之人呢!”

  王据道:“那倒还没有。将军威同天人,每仗必获大胜。而令贼蛮闻风丧胆。所以大人之命,诸将向来遵从。可他们除了大人以外,无等阶军令约束,无论官职大小,俱是兄弟相称。王据深以为此万不可行也!”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王据接着道:“领兵作战,乃是国之大事,不可不慎。将军深谙兵法,自然知道军纪军规之要。大凡无纪之军,散漫难御,而战时毫无能力,终将为敌所败。而将领无上下级之礼,更是极难统帅。将军试想,若将军下了命令,而诸将不遵照行事,那会如何呢?司马恭虽军之长史,却不得御众要领。待下太厚,以致令行不畅。故此在下要劝大人加强官阶之能,予诸重僚生杀之权,这样才可令行禁止,以为大效!”

  我沉思片刻,道:“王司马所谏极是。但不知我这‘虎骑大将军’是多大的官儿,朝廷一向没有这样的封号,莫非只是个虚名?”

  王据道:“天子初拜大人为骑督偏将军,后迁虎骑校尉,秩位同中郎将尔。此后大人监北军中侯,仍属二千石职。旧制,北军五营乃圣上亲统,北军中侯不过司职监军。而大人‘内以君侯戍卫、外以禁典诸部’,声名鹊起,位次还在执金吾左右。今天子有诏,令大人以大将军加‘虎骑’名,位秩公下,乃是褒奖拉拢之举。除了大将军骠骑、车骑、卫将军与三公以外,大人位秩最高!”

  我叹了口气,心道:怎么会呢?我屡有反贼之举,击杀鲍鸿、温衡,而今反而官越做越大,真是令人费解。我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不觉将疑惑向王据问起。他笑道:“大人谦虚宽和,从不计较功名,因此对于功禄之事看得甚淡。但朝廷之中,只要提起大人的名字,上至大将军、三公,下至百石假佐,无人不知晓。大人智计战法,常有惊人之举,初战凉州,无一失手,后又制甲骑、布严阵,逼杀温衡于伊水,以致诏书有‘几惊华座’之辞。帝胄百官尝至营中,见大人布阵之妙、阵容之齐,惧有不敌之慨。皇甫嵩、朱隽等,更是众口一词称赞大人。而大人于治政方略上亦有大用,大将军何进招以为掾属,原是此意也。后三公九卿,无不加意笼络,足见大人有定国安邦之策,旷世奇才。现在大人身为一方将佐,统兵对仗无可与之争锋。鲍鸿挥雍营、凉州之兵来犯,自诩大将,然在大人面前,譬若婴儿一般,其部全歼而只余百骑奔亡。此皆大人之长!望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待大定之后,将士偕力,屯田募兵,直可为安汉之臣也!”

  我挑了挑眉毛,心道:这些话是不是拍马屁?我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不需要别人多嘴多舌。道:“那我的官属如何安排呢?”王据躬身道:“既朝廷有命,不妨效仿大将军所部,置营五部,每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军司马一人,比千石。部下设曲,曲置军侯一人,比六百石。曲下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各部曲均有军假司马、假侯,皆为副贰。峄醴城可设设将军长史一人,千石。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及御属四十二人。另兵曹掾史主兵事器械,各门设门侯。还应置外刺、刺奸,主罪法!”

  我摇摇头,道:“真麻烦。好吧,暂时就按这样办。不过我现在又不是在洛阳,该怎么办就怎么,没什么好按章办事的!”

  王据凛然道:“是,大人所言在下无不从命!”

  我心道:你很忠心,不必多表态了。道:“很好,你下去吧。明日便和营中其他诸事一同办理!”

  ※※    ※※    ※※

  次日,我与小清在午前赶赴至村邑。

  长史司马恭及诸司马、参军、参校会集在邑外空地上。有军卒将一干犯罪的甲骑营军卒带了上来,足有三十余人。

  前来围观的百姓数千人之多。我命令长史宣布这些人的罪状,有盗窃、打人、伤人致残、调戏妇女等十数条,其中一人因打架滋事,又强奸妇女,被立刻拖出去砍头。血光淋淋之下,诸将立刻鸦雀无声。

  我止住人群中的喧嚣之声,道:“军令如山,不同儿戏!今天处置这几个,是我军的败类。他们偷盗伤人,打架滋事,是不可饶恕的。若是营中每个人都像他们这样,那百姓还能活吗?我身为将军,没能管理好手下,在此向各位乡亲请罪!”

  人群中沉默良久,突然有人叫道:“颜将军是真英雄!”众人一起欢呼大嚷,场面立刻变得十分火爆。紧接着,我又自暴家丑,指出现在军中出现的种种弊病。我十分严苛地声称,若是将领们出现问题,惩罚倍于士卒。他们打五十军棍,当官的要打一百军棍。此条例立刻引起轰动,群情激奋,不少百姓立刻献米献粮,还有鱼肉酒水,群众直到午后方散。

  甲骑营犯事军卒被斩九人,责一百军棍以上者十二人,顿时全军震动。我不动声色地道:“甲骑营为我军主力,每三月选筛一次,乃明文规定。这些人渣还能残留军中,是当官的没有当好!高敬、鲍秉,你们作何解释?”

  两人都是一头冷汗地拜伏于地。司马恭连忙道:“禀将军,甲骑营原属杨速、高敬统领,后来这两人都到京师去了……自杨司马逝后,高兄弟也久未整饬全营。鲍秉更是最近才提拔的副使,所以不能全怪罪于他们!”

  我哼了一声,心中想起杨速,不由大痛。若是杨速在这儿,还会让甲骑如此乱来吗?可惜高敬不察,任甲骑胡为乱来,真是该死。面子上却不忍心怪罪他,只得扩大打击面,道:“统领不力,难脱其咎。高敬、鲍秉,你们不能制约军卒,就不应该再留在甲骑营为将,自今日起,你二人调任步兵队统领。 ‘戒骄戒躁’,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让你们担负这样重要的军队指挥,却如此胡来!”

  两人喏喏连声,高敬流涕道:“末将屡屡犯错,今次愿受杖责,以明心志!”

  鲍秉见事如此,也连连磕头,自请受刑。我喟叹道:“知错能改就好。刚刚长史为你们求情,这顿军棍就免了吧。”

  两人俱向司马恭叩首道:“多谢长史!”这才退下。我又训斥了一批骄傲、浮躁的将领,并处罚了别营几名军卒,方才举众回城。百姓在山下欢呼沸腾、大奏鸿乐,傍晚又有代表送来金银粮帛,我统统退回,一概不收。

  当天,我颁布将令,分诸营五部。其一为中军营,任司马恭为中垒校尉。其二为前锋营,以鲍秉为前军校尉。其三为步兵营,以高敬为步兵校尉。其四为后军营,以许翼为虎贲校尉。其五为长水营,以王巍为长水校尉。校尉皆秩比二千石。

  甲骑暂由中军营代统。卢横为历锋校尉,统铁甲近卫军,秩千石。将军长史暂缺,以滕邝为兵曹掾史,六百石,主兵事器械。王据为律令掾史、给事中郎,六百石,主罪法、赏军功。宋威、童猛为别部司马,屯驻峄醴,各六百石。齐鹏因治农有功,升屯田都尉,比四百石,负责村邑农桑。

  夫人楚小清因数次立功,不免也颇得众心,故而拜其为五营都统,监掌各部,司马恭等得知情况,无有异议,反而一起举荐她为将军司马,千石。此后,于称谓之上都有所改变,诸将称我“主公”,而见到小清却都凛然尊称“司马大人”,令我更是得意。

  各部受封后都要积极筹粮募兵,广招户民。现在把军卒一分下来,每营基本上都摊到千余,只中军营较多一些。司马恭本就统领步甲二千人,再加上甲骑千五百人,已有三千余人的实力。最少的是王巍部,才步卒千余。我决心把甲骑至少发展到五千人,重甲步兵发展到八千人,其余各部,都要做相应的调整。

  ※※    ※※    ※※

  几日后,卫夫人李宣邀我往赴她处行宴。

  峄醴城地域十分广阔。因为是天然要塞,所以城中巨岩凸起之处,便刨削四周,以为内城之防。高丈余,顶上逾万平米的泽被草木,原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天公庙”四下灌木、密林丛生。至我军占领峄醴,我便着手摧毁庙堂,建立巨大庄园。现已历数月。

  这些工程大都是我亲自设计,少部分由小清经手。因地制宜,准备以颜氏府第为中心,诸将府第居于左右。预计建筑费用可达四千万钱,相当于一位王侯全年的收入。当然,老子财大气粗,哈哈哈,最近又在盐、铁方面做得得心应手,家资丰足,造它十七八套都无所谓。

  畿辅一带,乃东汉盛地,能工巧匠众多,因此创造出两汉辉煌宏伟的建筑文化。长安、成都、邯郸、临淄、宛是著名的大城市,而洛阳更是雄市之首。这里自先秦以来,就是黄河流域重要商业城市。经过东汉迁都以来,城市规模不断扩大。而班固的《两都赋》和张衡的《二京赋》都生动地描绘了它的繁荣景象。最著名的建筑,当属洛阳城西白马寺塔。我尝在京师,因此去过多次。塔名“凌云”,呈纺锤形,有十三层,五十多米,为当时洛阳最高建筑。游览白马寺,不禁深深佩服古代人超卓的智慧和高人的建筑技巧。自我在峄醴招兵买马,安顿流民而始,亦有许多工匠慕名而来。月初,两座庞大的水轮机开始在水渠间运转。而今寒日,虽不植越冬作物,但水轮为百姓的生活也提供了许多方便。在其完工之后,大批工匠加入了将军府邸的建设队伍中。我的各种提议、方案也令干了一辈子的老工匠大开眼界。

  提议一:造窑制砖。窑至宋代以后始有,汉代砖通常为日晒而成,硕大而不用于建构房屋。通常都以木柳为基、泥砂石为料砌墙,屋子宽大、舒适。但容易返潮、斑驳,遇到大风雨时常崩塌。所以房屋一般屋檐极宽,伸展出女儿墙外成为走廊。建筑的人字形屋脊也十分稳重,沿檐时有雕刻,但房屋普遍感觉矮小,屋内加之梁、椽,便更觉空间狭窄。我坚持造窑制砖,差点要申请专利。

  建议二:居室之中,再不是一间巨大房间用布幔或屏风分隔成卧室、起居室,而是直接造墙。古代的墙壁多涂桐油,室内不分隔间。屋子造好后,视主人富庶程度以锦缎、丝幔或麻布进行装饰,因为内壁不能涂油漆,又没有发明出涂料,所以用织物布匹作墙裙,极是奢侈。大半的农民家徒四壁,根本谈不上装修,只有大地主大豪族才有营造舒适生活环境的习气。而我要做的很简单,以砖料为基,泥沙浆为辅料,内壁到天花板一起铺设木板。至于制作方法嘛,工匠们总得和我开个会,研究半天,这才十分惊异地去做。

  建议三:制巨大落地窗。古时非是无窗,而是无窗玻璃。两汉时的建筑采光并不是很好,常常阴雨天气,白昼就得燃灯。建制宽大窗户,增加自然采光,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至于玻璃嘛,我跟小清会另想办法。其实这时期已有萌芽的玻璃制品,然而,东西方产品完全不同。只有西方玻璃制品,才用来制造器皿,在京畿刘氏金等几家铺子,常能见从大秦国(古罗马帝国)经丝绸之路运来的透明“石杯”,即古老的玻璃杯,价值数万金,乃进献天子的贡物。

  李宣请我赴宴,先随同我参观了正在建设中的府邸。

  她十分讶异地看了看我,道:“大人所做之事,妾从未见人做过。君孰非大贤,而不能达此境也。前次马贼追急,以火攻我,而将军镇定自若,反在周遭又点起火来。是时妾以为大人想保全名节而自焚。现在想来……呵呵,真是惭愧!”

  她语调清晰沉稳,听得令人惊异。我自谦地笑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人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嘛。夫人见此居所布局,有什么见教吗?”李宣敛容道:“大人所筑,不啻阿房宫之繁华富丽,令人赞绝。不过妾自青州行来,所过千里,民多居荆棘、草木之间,时有茅棚,已为上家!”

  我想不到她会这么答我,不免苦笑起来,暗道是不是碰着鬼了。道:“夫人教训得是。不过在下虽一向任性胡为,缺少治国安邦之志,但对于百姓,却还是十分重视的。夫人强项,但你也该想想,这天下丧乱,为何天子诸官不但其责,而要我区区颜某担当呢?”

  她似全不料我会这样反问,当下闭口不言。我一心找机会臭臭她,便接口道:“社稷之所以若此,刘汉其责大也。光武出身贵胄,云台二十八将、三百六十五功臣,无不世吏二千石,或为乡间著姓。得权之后,国耗日虚。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其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相此之下,百姓困顿,无田无产,流离失所,遍野饿殍。试问,朝廷对此都做过什么呢?天子还不是吃喝玩乐,骑驴溜狗,或者卖官鬻爵,税天下亩十钱,以修宫室……哈哈,哈哈!跟他们相提并论,我颜鹰好上了千倍万倍。这些工人们上一天工,给一天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绝不会派兵强征。我不但给钱、粮之资,而且还免去他们全家半年的田税,每日上工三餐,都由军中供应。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李宣咬着下唇不答。我瞪了她几眼,便听远远的有人叫道:“宣姐姐,你们怎么还不来呀?”正是孔露。

  李宣看到她,像是遇到救星似的,低低招呼了我一声,便径自扭身去了。我趾高气昂,像打了个大胜仗一般,浑身舒畅,心道:哈哈,老子今天的口才真是非比寻常,把这臭寡妇搞得蓬头垢面,哇塞,胜了胜了!高声道:“大家都辛苦啦!今天我颜鹰作东,中午请大家吃肉!”

  众工匠欢声雷动。我满意地挥挥手,这才离开。孔露在府院外等我,轻声道:“你是不是又惹宣姐姐不高兴了?问她什么都不说,一脸沉思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