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恭请我等入座,道:“当日有违大人钧意,妾昼夜难安,特设此宴给大人赔罪!”
我仍请她上首坐,其执意不肯,“妾乃丧家未亡之人,得大人厚恩,已同再造。唧唧乌雀,岂敢与大鸾争位?”
我笑着道:“夫人乃故李校尉之女,汝父位尊天下,德高望重。就算爱屋及乌,也该请夫人上座!”
李宣敛容道:“妾德行怎能与先父相比?大人言重,妾万万不敢当!”
孔露的胳膊微微捅了捅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心想:也别太难为人家了,还没吃饭呢,就搞得这样尴尬,大家都没面子。哈哈大笑道:“其实什么上座,什么下座,全是瞎说八道!吃饭或者闲聊,根本无所谓坐在哪儿,只要有地方坐就行了嘛。我的意见是造一张大桌子,大家吃饭围坐一团……”
忽然想到,这时代还没有桌子呢!眼见除了小清,别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我,我连忙住口。李宣奇道:“什么桌子?”
我眼前冒出许多新鲜的念头,不敢跟她们说,只打着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夫人请我们吃饭,就快一点吧。我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杨丝、孔露一齐掩嘴,小清嗔道:“哪有客人在主人面前吵着要东西吃啊?你呀!一点规矩都没有,叫人家笑话!”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李宣也被逗乐了,道:“都怪妾多说了几句,让大人、夫人们久等了!”击掌两下,命令侍女上菜。我看着菜肴都十分可口,忍不住故意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宣见状,不由得微微皱眉,闷声不响。而众夫人却反倒一脸柔情地含笑看着我,早就不以为怪了。
待吃得七八分饱了,我这才提起正事,“感谢夫人款待。不知夫人对于在下的提议,已经有了答复吗?”
李宣方自奇怪,杨丝赶忙向她窃窃私语了一番。她脸上一红,道:“上次妾以为大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如此当真!”
我摇摇头道:“你原来根本就没考虑过,真令我丧气。不过这次你可别跟我绕弯弯了,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别找什么理由来推脱。你说女人不能为官,嘿嘿,我夫人清儿已经是将军司马,五营都统啦!”
李宣诧异地看看小清,小清微笑道:“夫君没有说谎,我现在有了官秩,也有兵权,还有二百骑兵为私属部队!”
我得意扬扬地道:“不但如此,她还主管兵事,众校尉、司马、军侯,一应军事安排、调动、指挥、驻扎都要经过她批准。非常时期,她可以行将军事,代我指挥作战!”
李宣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夫人这样的娇弱女子,带兵打仗?大人应该三思而后行才是!”
孔露笑起来,道:“宣姐姐放心,营中这些将军,没有一个是清姐的对手。打起仗来呀!清姐可威风了,一人就可挡千万敌军。那些将领,还有不少是清姐冒死救出来的呢,所以大家都向相公上表,恭请清姐为将军司马呢!”
李宣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心仪神往的表情,“想当年商王武丁妃妇好,率军北征南伐,经战百余,而受封上将。妾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上古传说罢了,今日得闻夫人果有不凡之举,真令妾佩服不已!”
她向小清恭敬作礼,姿态优美。小清微微欠身答谢,道:“夫人不必如此。夫人的才学,令夫君十分敬佩,还常向我提起此事。望夫人不必固辞!”
我笑道:“清儿说得对,我这个人惟才是举,管你是男是女。当今朝廷,征召什么孝廉、秀才,统统都是假的,人无真才实学,光会孝敬父母,那还不是呆子一个!再说天下孝廉未必都孝,民谚里不是有‘父别居’之词吗?哈哈,很多东西都需要革新的,不光是治国治军!”
我站起身,又开始进行说教工作,连比带画、得意非凡,“当年商鞅变法、赵武灵王改胡服,不都是说不合礼,有违祖制吗?什么圣人之道,这个经那个经,统统骂他们。现在再回头看看呢,若无商鞅变法,秦国西蛮小国,会终起为七国之雄吗?始皇帝会一统天下,君临九州吗?若无武灵王改制胡服,赵国光是对付四下的蛮夷,就要耗掉大半国力,再无称雄中原的能力。可改制以后,赵国欣欣向荣,四下扩充疆土,国力大盛。那时赵国骑兵之强大,无人能敌。因此几十年间,赵国乃为诸侯霸主。你们想想,这改革的作用有多大?因此而看,古礼、古制未必全对,有很多都是人为加进去的。就说男女之别吧,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别?”
我突然问这一句,李宣顿时不好意思,垂头不答。杨丝看了看诸人,道:“书上说,男女之别,有若天地!”
“有若天地?那岂不就是说男人在女人之上吗?那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奴隶,男人说什么,女人都要乖乖听从。要不然,我就可以打你,可以骂你,可以赐你死。其实这些东西剖开来讲,全是歪理。女人为什么要在男人之下,为什么不能出人头地,为什么要乖乖地听话?男的可以娶妻养妾,可以在外招妓,可以和别人偷情,全没人管。女人就不行,有点私情就被人骂被人非议,男人可以休了她,可以杀了她,也没人管。所以说,有别天地就是这个意思。开口闭口圣贤之道,圣贤哲人有许多好东西,为什么没人学,却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孔露望望杨丝,笑道:“相公从来都很尊敬我们的。丝儿你说是吗?”
杨丝抿着嘴笑,道:“你别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孔露一笑,转向李宣道:“宣姐姐,相公这样诚恳,你难道还怀疑他有私心吗?其实相公再老实不过了,他这些话也经常对我们说,并不是冲着姐姐才说的!”
李宣顿时脸色飞红,显然露儿的话讲得并不太妙。我心头窝火,暗道:你搀和个什么劲,我说得好好的,你倒把我心思想成这样龌龃,胡闹!忙道:“还请夫人多多考虑,今天我已经酒足饭饱,上次的事情,我也早不放在心上。就这样吧,我们先回去了!”
我稽首起身。李宣突地跪拜道:“请大人留步。若……若不嫌冒昧,妾还有些话要对大人说!”
我闻言心下一喜,赶忙过去扶她,“不敢当,夫人请起。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李宣请我们坐下来,一边命侍女煎茶待客。“妾来峄醴不过数日,然大人待妾亲厚,先有救命之恩,后有立生之德,妾朝思图报。今将军不以妾身卑鄙,执拜尽礼,更令妾……惶惑不安。感君高谊,妾愿毕己所能,以助将军不世之伟业也!”
我大喜过望,忙揖身道:“如此,当拜夫人为……为从事中郎,何如?”
李宣淡淡笑道:“从事中郎职参谋议,为府中重僚,妾怎敢觊觎?”
我连连道:“当得,当得。颜鹰得夫人指点,不胜欢愉。夫人万万勿以秩位相推脱,不然在下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吗?”
众夫人一起笑起来。李宣掩口道:“如此妾也无话可说。这几日蒙公主恩泽,得游览吴岳众山,亦观将军屯田水利之效,得益匪浅!”
见她提起屯田修渠之事,我不禁大感自豪,道:“眼下还只是初见成效,不过两三年之间,我料峄醴之间必将仓廪不虚、兵甲齐盛。不知夫人对于屯垦、军备之事,还有何见教?”
李宣微微颔首道:“大人思虑周详,又常有奇思妙想。军卒、部曲皆参加农事,令人赞叹。妾曾暗自猜测,大人这样的苦心,究竟为何。现在终于明白了。将军久居京师,体会出朝廷衰弱,政道无能,虽姜、周再世,亦难扶持。故甘心领偏僻之境,屯备荒之田,募保疆之卒而养富民之土也。大人决断处事,看似消沉,却不乏远见卓识,令妾拜服!”
丝儿、露儿都发出惊叹之声,钦佩地望着她。小清微微一笑,朝我看看,似乎在说:你又认对人了。
我干笑几声,摇了摇头,“惭愧惭愧,颜鹰难以左右局势,每次想干预朝事,都会遭人迫害,不如躲起来当皇帝,反正又没什么坏处!”
李宣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道:“话虽这么说,可足见大人并不是没有胆量称雄的。恕妾冒昧,大人才华横溢,智谋无双,无论治军从政,皆非同寻常之辈。妾窃以为英雄难得,不该整日寻欢而消磨志气,徒增惆怅而已。如今天下动乱,正该坐观其变,以大人远识,整备军务,屯积粮草,三五年内,便可称霸西隅。再三五年,大人横出中原,无可与匹,举天下十三州之地,而尽归囊中了!”
我十分震惊地看着她。那时间,不但是尊敬,更有些畏惧的心理在脑中作祟:这女人不得了,了不得!真是女中豪杰,女中诸葛啊。与小清等面面相觑,苦笑一声道:“夫人所言,震动我心。颜鹰莽夫俗子,西凉鄙民,安敢野望帝位,为天下人所不耻呢?”
李宣道:“大人何出此言。昔高祖起兵,乃一亭长尔。后征战连年,据关中,败项羽,除群王,而终有天下。大人虽以白身起,但已颇得众望,又是朝中重臣。即使代天子而行王命,未有匹夫敢不从也。望大人明妾所言!”
不用说,我心里称王称霸的念头一股脑儿滚了出来。平常我每每想及此处,便摇头晃脑想把它摔到一边,我读过史书,知道三分天下的事情,知道刘备曹操孙权,他们都是豪杰,哪里轮得到我?现在我有一种想扭转历史的狂想,忐忑之下,出言问道:“不知夫人想如何行事?”
李宣端杯请茶,微抿了一口,“吴岳山之阳,丛林密布,开发不易。而山阴沃野丰饶,地域辽阔,由于远离市镇,所以户民稀少,极适屯垦。而且此地近渭水之滨,灌溉不缺,大人宜分所部移驻山阴,促现其效!”
“可是山阴之地百余里,与武都交界,荒芜多寇,恐怕难以维持!”
李宣微笑道:“大人建村邑之所,必加栅围,而驻军以安其境。其实若民众日多,大人的兵卒统统调光了,怕也不够。不如先在近处试建二三村邑,待住民多了,再改邑为集,或改邑为镇,以己之力修筑城坞,在村中组建屯伍,给予器械以备贼寇。而且,大人一方面还可扩军练军,待有了十万之众,还有谁敢于轻拈虎须呢?”
我频频点头,李宣又道:“大人跟羌族交好,妾已听闻于公主。盐粮铁资,向为国之重事,为今之世难禁私盐私铁,足见国之衰败!将军可在羌境招募其族人煮盐,而在峄醴之下村邑中发展铁资。可设盐铁官专职监督各部,延聘名匠。凡盐铁之事,严禁民众交易,需设刺奸以查其私。而大人一面可在山阳多草木处多饲养耕牛,以助屯田。如此凡三五年后,必获大成!”
“好,就照夫人说的办吧!清儿,你知会王据,宣布是命,调步兵、后军营两营人马赴山阴屯垦。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人才,命令王据写出招贤布告,广延智士,惟才是举,不论出身!”
小清应了一声,告辞退出。李宣喜不自胜地道:“多谢大人,大人对妾的一点浅见如此重视,足见大人胸襟气度。李宣恭送大人、各位夫人!”
孔露走出门来,对我道:“相公,宣姐姐的话让人好担心呢。相公不会去争那个天子位置的吧?”
杨丝也眉头深蹙道:“卫夫人抱负之大,令妾等汗颜。不过身为女儿家,是不应该有这样古怪的念头的!”
我笑道:“你们刚刚还夸奖我的言论,怎么现在又反倒觉得不舒服啦?女人就应该像李宣这样有才华、有志气、有抱负。她讲的句句是实,你们怎么称之为‘古怪’呢?”
杨丝摇摇头,道:“反正是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我哈哈大笑,道:“你们放心好了,皇帝我当然不想做。但是我颜鹰也不想轻易让别人欺负了。我要屯兵十万,广纳贤良,在峄醴城安安稳稳地当贼寇!”
※※ ※※ ※※
回到衙府,即命屯田都尉齐鹏拨库中十万斛交付侍中杨奇,并派遣人马护送至州境。
中垒校尉司马恭等闻报急忙来见我,高敬道:“屯积这批粮草费时旬月,虽今岁丰收,却非大比之年。主公以粮十万斛运赴入京,可要三思啊!”
我扭头问齐鹏道:“那库中粮草,还剩下多少?”
齐鹏道:“小的初为屯粮官,近两日方计点粗略,数字并不确实!”见我点头,便躬身道:“今岁参加军垦将士五千余,垦地六百余顷,去掉这批赴京粮食,共屯积一百五十五万斛。而诸村邑余粮大都自备,缴且三十万斛。不过我军于渭、淮之地购得谷物、稻米各十万石,所以余粮大抵还剩下一百九十万斛!”
我吃惊起来,“有这么多?”见他满脸喜色,知道如果再细细核算,必然不止这个数目,“好!今年各位将军辛劳有功,而于灾年取得丰硕之资,令我欣慰。司马恭,传令下去,凡参加屯垦的将士,皆记功一次。积粮多者改以军功赏赐。另外,滕邝、王巍造渠之功不可没,传令三军褒奖,各赏钱一万!”
滕邝不在此处,长水校尉王巍拜道:“故骁骑将军杨速之功。王巍等受之有愧,望主公收回成命!”
我叹息道:“你们也有功劳啊。唉,就不要再提起他让我伤心了!”转头看着高敬等人,“此次备粮入京,一来畿辅受灾,我们也算做做善事。二来表明立场,表示我颜鹰不会反汉,不入韩遂这些草寇之流,以做长远打算。你明白吗?”
高敬道:“但朝廷奸佞当道,贪得无厌。今日来索,明日来取,永无安时。如今我们屯粮强兵,还怕他们作甚!”
司马恭道:“末将以为,不如少给一些……”
我笑起来,“你们这帮人啊,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此时我们处于山野荒芜之地,步骑不过万人。实力弱小,谁也不能得罪。韩遂、边章正与汉军交锋,战役未息,故而朝廷才会派人给我加官、打赏。一旦我露出反意,那么他们必定把峄醴也做为重点考虑,皇甫嵩、朱隽之辈是吃干饭的吗?哪一个都不好对付。我们这样表表态,也可以让朝廷放心,不再顾忌和骚扰我们,这样我们便趁着他们打仗,赶紧发展实力,招募兵马、抢屯粮草、盐铁。损失小的,赚回大的,你们还不高兴吗?”
众人想了想,顿时拍额笑了,“恕末将等愚蠢,没想到此节!”
我嘿嘿道:“现在步兵营、后军营往山阴垦荒。峄醴四周,慢慢地会变成市集、城镇。待过三五年,不知道我们会有多少兵马。哼,那时候朝廷的命令,我们就可以真正不闻不问了!”
第二天,装好的十万斛粮开始在二千余队伍的保卫下送往州境。杨奇早已知会京兆虎牙都尉遣兵来接,在千恩万谢大肆吹捧了我之后,兴高采烈地下山了。
※※ ※※ ※※
安排好此事后,我饶有兴味地在山下“军衙”参观了水排鼓风机。
水排是南阳太守杜诗发明的,即利用水力吹鼓风囊,燃旺炭火以铸造铁器。风囊发明于春秋战国时期,而利用自然力鼓风,长期以来一直是个空白。据老工匠称,以前是用人力、畜力鼓风,称人排、马排,浪费惊人。随着水排的出现和推广,东汉铁产量大大高于西汉时期。而制造武器的军衙暂以两座巨型水轮为源动力,通过联结杠杆,转变其供力方向,再通过拉杆联结到风囊前的铁盖上,铁盖不停受力推拉,引起强风,而使炉火持续高温。一位铁匠当场打出一柄好剑,淬水之后,非常锋利。我即命赏银五十两以表其功。
此后,兵器制造变成十分热门的活动,我还专门组织了几次比赛,都亲临现场为专家们打气。打造兵器的工匠变成了受人尊敬的职业,而且群体经验和技术越来越精湛。以至于后来专门打造了一批马刀装备甲骑,而更加增添他们的威力。
人少地多,所以有了屯垦的先决条件。吴岳地区,在畿辅最西南,靠近益、凉边境,人烟稀少。再加上连年战争和山贼流寇,更是难以久居。不过峄醴地势极险,所以才被单泾看中筑城用以屯盐粮。此地属于山区,林地野地甚广,而耕地不多。但我因地制宜,大力发展丘陵农业,一面在山阴近渭河的广阔平原上大力发展农庄邑舍。为了提高农业效率和收成,我亲自授课给各屯田官属,如何播种、锄割、规划、交叉混植、畜养以利施肥等,首期学员百名,预计在春耕时可以毕业。
按照从事中郎李宣、屯田都尉齐鹏等人的建议,扩大军屯的规模。除甲骑外,所有将士都有义务参加屯垦劳动,曲下设屯,每屯六十人。设正副屯田长官专门负责农事。若遇军事需要,则各归己部,屯田长官与校尉的军权不加抵触。
长水校尉王巍兼职招兵买马。马匹、耕牛各设一名军侯掌管。兵曹掾史滕邝监管盐铁,主要是武器制造和运盐之事。改都衙为将军府,设学官以建立组织民间教育团体,而士兵是主要从学对象。
如此,简直像建立自己的小王朝一般。有时我也会哀叹,自己怎么陷入了跟汉末这些达官贵僚同样的境地之中,强抢土地,大肆组织私人武装,在自己的地盘内,什么工农商业无不齐全,就像一个独立的国家。不过哀叹归哀叹,也让我终于意识到一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近闻车骑将军张温步骑十余万已屯驻美阳,打着“保卫皇陵”的旗号。没想到韩遂、边章亦进军美阳,首战便有不敌之态。消息传来,令我又惊又喜,韩遂若胜此仗,则京畿必危,到时我再怎么孱弱,也要打出“保家卫国”的牌子,“捍卫”亲爱的汉室。不过同时我也担心西凉军的节节胜利,会对我的地盘有影响。毕竟,美阳、槐里离这儿不太远。
※※ ※※ ※※
不过十一月中旬的某晚,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夜间九十点钟,有陨星像火球一样,拖着长长的焰尾,向东边落去。第三天,探马急报,称张温董卓等已击败因惧“天威”而退的韩遂,正与鲍鸿、周慎等人衔尾追击,已斩贼首数千级,凉州兵往陇右败走。
渝麋离吴岳境不过数十里,杀声可闻,着实让我们坐立不安。第十七日,探马又报,荡寇将军周慎率三万人入金城、围渝中,而韩遂、边章分兵屯葵园狭,断其粮道,慎惧,弃车重而退。探子道:“据闻参军孙坚曾出计,欲断遂粮道,进而攻羌中,收复凉州。但周慎骄横未听,故有此败!”
“孙坚?”我喃喃道。那探子见我沉吟,不敢打断。过一会儿我方自想到,孙坚就是孙策、孙权的老爸,那个江东俊豪。现在他不过是个小小参军呢!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接司马羽檄:破虏将军董卓率三万人讨先零羌,其前部已至吴岳境内!”
我大吃一惊,脑筋转了半天,才想到命全军戒备。匆匆顶盔戴甲,与小清、卢横等率五百人往赴“迎接!”
我执意要小清戴上面具,还要她把衣服穿严实点,这才上路。
从峄醴往迎十余里,这才见东面尘土飞扬,一支大军齐整地开来。我心道:董卓若不是没文化,凭他的军事才能,足可以在汉末史上留下一席之地的。可惜他嗜杀成性,残暴不仁,终为天下人所弃。见其军前号旗飞动,然后慢慢驻足。有骑士飞马来问,我含笑作答。隔了一会儿,对方忽地有两队骑士舞旗而出,当中一匹血色马缓缓步出,座上之人正是董卓。他翻身跳下马,哈哈大笑,“是虎骑大将军吗?破虏将军董卓前来参见了!”
小清见到赤兔顿时有气,背过脸去不语,我只得与卢横一同过去。我下马和他拉住手,虚情假意地一齐大笑。“董将军,槐里一别,有大半年啦!颜鹰感激将军救命之恩,未有一天忘记!”
董卓得意地道:“不必提那件事。皇甫嵩小儿想加害于你,吾却不能让他得逞。听说朝廷给你升了官,现在都是大将军了,我们这些手下都天天巴望着和将军见面呢!”
我看董卓还是那么胖,满面横肉,一脸络腮胡子。年纪也不小了,至少五十肯定出头。他豪爽地回头叫出一帮子将领,一一介绍给我。
“此乃段煨,那个是郭汜、张济,这边的是李催、张济、樊稠。哦,这小子是吾婿牛辅,他的手下:董越、杨定、李蒙、王方,哈哈!将军记不过来了吧!”
我朝他们都看了几眼。首先自然是李催、郭汜。李催看起来就是少数民族,脸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眼睛十分有神,盯着人看给人一种似在怀疑谁的错觉。郭汜则是方方脸,肤色较黑,一笑起来门牙便少了两颗。还有牛辅我也看了看,他姓牛绝对没错,体格魁梧高大,笑声如同雷鸣。我笑道:“李催、郭汜、张济、樊稠、段煨、牛辅……仲颖兄您说对吧? ”
董卓一怔,哈哈大笑,“你的记性真好!原本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所以想特地到尊府去坐坐。既然现在你亲自跑来一趟,吾就有僭不留了。军情紧急,还请猛禽老弟多多海涵啊!”
我装出不舍得的样子,道:“来了我这儿也不喝一杯就走。来人啊,上酒,给董将军贺胜!”
顿时军士们驾着装满酒瓮的大车,赶着数百头猪羊过来,送与董卓。我拍开一坛,倒出两碗来,“仲颖兄,小弟预祝大哥旗开得胜!来,喝酒!”
董卓大喜,“颜老弟真有豪杰之风,我董卓喝了!哈哈,若是他日我得胜还朝,拜了上将,那时第一个来答谢老弟的羊、酒!”
他雄赳赳地上了马,拱拱手,这才率军离开。他的一班部下无不持矛致礼,动作颇为标准。我有点说不出滋味地跨上马,心道:我是想他赢还是想他输?妈的,若是不知道历史怎么发展就好了,也免得受这苦罪,干什么都没劲!
※※ ※※ ※※
回到峄醴,头一件事情便去卫夫人李宣处。
李宣生活悠闲,不太像能做好官的样子。但她整日关在房里,却也能尽知天下大事。其一系列政策出台,诸将为之侧目,而最近招贤令一颁布,竟也有不少推荐女人为官的新鲜事情。
李宣此时正在院中修剪丛竹,专心致志。我站在院外,请侍女代为通禀。隔了片刻她才请我进去,整理完刀具器械,盈盈作礼道:“见过颜将军!”
“免礼!”我心理盘桓着应该称呼她什么好,却不便在这时候提出,“不知李中郎(干咳两声)忙于修身养性,在下倒是冒昧得很了!”
李宣掩嘴一笑,似乎对这样的称谓十分好笑。脸稍稍一红,“不妨事,大人请屋里坐!”
肃坐献茶已毕,李宣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我一眼,道:“听说大人去拜会董卓将军了,怎么有空来这里闲坐呢?”
我暗道她消息来得真是灵通。就像整个峄醴都变成了她的情报来源似的。那么说,我派给她的十名侍女统统有用武之地了。道:“我已见过董卓,他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因此随意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李宣见我意兴阑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会儿,“大人似有什么话要说呢。是不是这次会面时,大人有所不乐?”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自不能将董卓乱政的事情讲给她听,“没有没有。年初我以虎骑校尉、行荡寇将军事的身份与董卓等先后出兵,统属于皇甫嵩,后来因迟到槐里几天,车骑将军要杀我的头,还多亏了董卓拼力将我保下。唉……”
李宣注视着我,似在等待下文。我有点憋不住的感觉,摇头道:“但董卓此人有勇无谋,又素有野心,终将是个祸国殃民之辈。而且我在西羌与他会过,厌恶甚深!”
她淡淡笑了笑,道:“大人太过于成见了。董卓出身于行伍之间,二十岁就立战功,初为凉州兵马掾,后从中郎将张奂为军司马,稍迁西域戊己校尉、并州刺史、河东太守,因黄巾起而拜东中郎将。此人豪侠仗义,膂力过人,羌胡畏之若神。将军亦起于边地,而声名威望,恐不及此人!”
我点点头,李宣似漫不经心地理了理额发,提醒道:“董将军从伍三十年,老谋深算,大人切莫与之为敌。此次闻他入境,妾尚以为张温遣之密讨峄醴,后见其军容不似战时之态,方始安心!”
我当然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但听李宣直言不讳地讲出来,心里面也有点后怕。董卓要真是来捉我的,刚刚会见他时,恐怕便遭到毒手了。道:“多谢李中郎训诫,我以后会注意小心的。不过董卓此次讨伐先零羌,对我们却大有利处:那几部羌寇流窜在凉州境,我们运盐之时,虽有神海、赐支族盟旗,却还得绕道而过,他们杂居在武都、汉阳一带,虎视眈眈,整日须提防严密,才不至有失。此番董卓若得胜收复凉州南三郡,我们便后顾无忧了!”
李宣模棱两可地笑笑,道:“真要如此就好了。北宫伯玉、韩遂边章等造乱西陲,时日非短。而先零、白马、钟存、参狼等羌恃勇逞蛮,以至凉州一带府弱民穷,四处狼烟,人口也大为消减。羌贼经营已久,朝廷欲加讨伐,必十万之师,积功之将方可平定。今董卓虽堪将任,却无大军可用,三万余众不被羌贼击破已是万幸,谈何取胜尔!”
我大感佩服,当下又问起积贮屯垦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小清快步走了进来,先向李宣问好,便朝我道:“刚刚碰到王据他们,称有人来投奔我军。一姓徐,另两人姓韩、姜,听说都很有风度,所以特地向你推荐!”
自招贤令颁出之后,陆续有各路英杰投军,自荐当官。武官中有新拜军侯的扶风人刘肇、李敦、姚广等,还有因勇武破格提拔为前锋营司马的定阳人宗稠。凡为大小军屯屯长者,百人之多。而今却是缺贤才,任我招贤令上写得多么美妙,就没有几个人来投。
难道没人想做官吗?苦苦分析了之后,得出了结论:按汉末形势来分,军阀分作大小两类,而我属于后者。按阶级来分,我是贫民出身,没有“家庭背景”,故而属于寒门。而大士族阶级出仕,已是普遍状况,故而士族阶级里人才较多,而寒族堆里武将较多。这些天应募的宗稠、刘肇等人,都是贫家出身,孔武有力,却都不是智士。我这个寒族,天生被士大夫、贵族阶级看不起,更何况卖身投靠过张让那些宦官,早有人在背后大骂过我了。我如今虽跻身高爵,但终于没能改变天下人的看法。
京畿里没人敢说我的坏话,但我曾听过有人骂我“无耻”,可以说洁身自好的官僚之中,十个有九个对我有成见。当然,豪杰英雄是除外的,例如荀攸,一点都不顾忌别人怎么说,不但跟我成为朋友,还娶了我的妹妹颜雪,成为亲家。如果不是有察人之明的话,他这种自视甚高的清流,怎会和我相通呢?
所以听到小清的话,我立刻辞别李宣,礼贤下士地急急赶去与新来的三人相见。他们是广汉人徐邶、韩凤,扶风人姜寿,听说很有见识。
谈论之中,我尽量十分客气,对他们的话静静听,很恰当地补充一两句意见。相见之后,这三个人都十分折服,异口同声称赞我“大俊之才”,毛遂自荐为我属官。我自然也想仿效古人之风骨,当即起用徐邶为掾属,韩凤、姜寿为令史,各在将军府衙内供职。
※※ ※※ ※※
行礼、下聘之后,徐邶毫不掩饰地谈到我招贤的事情:“主公威名远卓,军前无匹。但士卿群僚,俱有阉党羽末之词,而主公不避忌讳,于宫中、常侍府出入,常与让、忠等辈远郊,以致士大夫中有称谓曰‘鼠尾’,意即詈责主公跟随阉丑,虽官位亨通不耻为也。主公痛击屯骑校尉鲍鸿部,斩大谷尉温衡于伊水,屡背圣意。故而贤明智士多持观望,不肯轻易就将军茅土!”
我心道那几件事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加官进爵,实际上应该归功于这几仗呢!朝廷与皇帝的荒谬,莫过于此。岁初西征之前,天子还有诏明示:我击败温衡是大功,因此温衡便成了替死鬼,名正言顺地套上了“反贼”的帽子。
叹了口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徐兄弟说得不错,我颜鹰一介白身,又曾归附宦官,劣迹斑斑,遭人非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徐邶被此称谓一惊,感动地跪下,“主公如此称呼,折杀我也,下官万不敢当。主公英明神武,远见卓识,我等皆愿在麾下效命。祈望主公霸业有成,则我等喜不自禁也!”
韩凤、姜寿亦自跪倒。我连忙扶起,笑道:“以后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依汝等来看,为今局势何如?还望不吝赐教!”
韩凤字叔奇,徐邶字茂仲,两人同郡。韩凤生得尖牙利齿,其貌不扬。而徐邶须髯颀长,满脸俱是和蔼笑意,与他倾谈,才能感到其胸中学问,大有名家风范。姜寿字世平,一副深沉面容,天阔方圆,喜怒不形于色。三人之中,以徐邶最长,四十五岁上下,韩凤最小,才二十五岁。
韩凤此时正张着嘴笑,露出大暴牙来,“主公虚怀若谷,并非南阳袁公路、涿郡卢子干般欺世盗名。主公既问起形势,我等当聆听高论!”
徐邶不动声色地看着,胳膊却轻轻推了他一下。我见姜寿的脸上,已是鄙夷不屑的样子,心中好笑道:姓韩的长得真丑,但未必没有真学问。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嘛,三国演义里张松献地图之事言犹在耳,若曹操能稍微有点肚量,恐怕就可一统天下啦!忙更加恭敬地作了个揖,道:“先生既问,颜某只好先献丑了。一家之言,还请多多指点!”
见他点点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一边的姜寿早就把眉毛皱到肉里去了。徐邶怕我发怒,忙道:“韩兄,怎可对主公如此不敬,至少应还个礼啊!”
韩凤哈哈一笑,随随便便地拱拱手。看来我不露点真才实学,休想镇得住他。笑道:“无妨。依我看来,这汉家天下四百年,如今是该终结的时候了!”
这一句话出口,顿时三人吃惊万分。我不动声色,缓缓道:“自明帝邓皇后临朝以来,朝中权势无不为外戚、宦官占据。外戚专扈,动辄清除异己、收田敛财,虎狼之性,虽帝胄王室亦不在眼内。窦宪夺公主田园,梁冀鸠杀幼帝,其行令人发指。宦官阴毒,一味顺应权势,狐假虎威,手段卑劣,虽猪狗不如也。宦官数行党锢,大捕党人清流,荼毒生灵,为害凡二十余载。桓帝五侯,有‘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之称,而今十常侍,竟有张公赵母之讥。宦官放任专横,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为乱天下。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无恶不作。今黄巾大起,普天响应,而天子犹能跑驴溜狗,殚极土木于宫闱间,朝政日败于初,而民心动摇,四方灾异,是为亡国兆也!”
我放缓了口气,顿了一顿,“那么,诸位之意何如?”
三人俱露出惊异神色。韩凤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尖声笑道:“主公真是明辨非常,小人佩服之至!适才对主公不敬之处,还望不要见怪!”
姜寿拜道:“主公命世豪杰,所论凡闻者必当心折!”一边嘲讽地瞧着韩凤道,“汝有话就早点说出来,也好让在下听听是不是有用!”
韩凤哼哼白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主公说的,当然是不错的。汉室由盛及衰,由衰及亡,惟时日尔。小人要进谏的,却是主公的大计。若是主公有齐桓、庄公之志,必从吾愿用吾计,方可大成!”
这下子不但姜寿,连其同郡徐邶也不由得皱眉起来。姜寿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分明写上了两个字:“吹牛!”
我笑着道:“敢闻先生高论!”强压下刚刚被他唾沫星子溅到脸上时恶心的表情,心里不觉对此人的狂妄,又惊又疑。
韩凤笑呵呵地摸摸山羊胡子,道:“主公起于白身,若不是依附宦官,根本没有今日的地位。而地方宗族豪强,朝中士卿大夫,大都秉持成见,耻与主公为伍。所以主公从京畿辗转终被逼至此境,缘由就在这里了!”
我心里一动,虽被其“依附宦官”的话弄得有些不悦,但终觉其言有理,便听他接着道:“主公为寒门所累,故而得不到州郡、土地。想主公初起至河内募兵,却被并州刺史丁原截缠鏊斗。虽获小胜,但终为所忌,被逼出境。后于京畿转封将军府掾属,亦几被罢黜。现在将军屯扎峄醴,据吴岳山,却仍无实力立足畿辅,只能落脚山际荒野中,与猛兽、蛮族为友。故将军若想成大事,必须有用武之地。无地则无粮草、军马,终为人下。如今凉州贼寇三辅,正是将军用兵之时,怎可舍弃这大好机会呢?”
得闻此言,我的脑海不禁有些豁然开朗之感。韩凤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现下的最大弱项,就是没有地盘。吴岳山不过百里之地,难以施展手脚有所作为。不过,真要照他所说,我又得打仗抢地盘,历史明摆在我的脑海里了,应该说,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颜鹰这个人,我又怎么可能身登帝位呢?
再说,眼下也不宜出兵。所谓坐山观虎斗,只有两只老虎斗得一死一伤之时,我才可以从容获取猎物,哪有老虎争斗时,主动献上去让它啃的道理?
不过此番言论已让我对韩凤的印象大为改观。姜寿怔住,而徐邶则是满脸敬佩之色。韩凤露着牙笑笑,仿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主公明白了吗?”
我大笑起来,“好一个韩叔奇,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你是要我趁韩遂边章自顾不暇之机,取其州郡吗?”
韩凤也大笑,“不愧为主公,一点就明。不过眼下我军弱小,不如与破虏将军董卓一起行事,借讨伐先零羌之名据有凉州全境!”
凉州西起敦煌、西域长史府,东至北地、并州,北连鲜卑南结益州,幅员辽阔。此际凉州大半落在贼手,正可放手一搏。韩凤的主意,确实令我非常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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