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天地何心穷壮士 江湖自古多羁人

  

  闻香教虽然铩羽而去,但大家心中有数,闻香教决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卷土重来,其实力必然比这一次更强。一连数日,纯阳庄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大意。曹国梁司马玉麒率领众剑士在纯阳庄住下来,一面又传书总堂,增调援兵。吕道玄也邀集武林中的朋友,前来庄中助拳。派出得力人手,探听闻香教的动向。一时间九江府群雄毕集,风云变色。眼见就要演变成一场江湖帮会间的大拼杀。

  天赐度日如年。他一直想尽早离开是非之地。江湖上的名利之争,他不想无故牵扯其中。吕道玄待他不薄,但他已经为吕道玄挡过了一场大难,也算问心无愧了。只是纯阳庄正值危急存亡关头,此时离去未免不是时机。一时心事重重,踌躇难决。

  心情不愉快,天赐便足不出户。大家商议对策,布置防务,招待助拳的朋友。这些事天赐均不参与。那日目睹天赐神技,武林盟的几位剑士对他由衷钦佩。又得到曹国梁的授意,要与天赐多多亲近。所以这些剑士时常前来拜会。天赐天性爱交朋友,几天下来便混熟了。其中殷正元殷正亨兄弟与天赐最为投缘。大家称兄道弟,无话不谈。可是一提到加盟武林盟之事,天赐便岔开话题。殷氏兄弟不解其意,也不好深说。

  锦雯姑娘更是常客。一来就坐上大半天,缠着天赐问东问西。天赐一一作答。但一问到身世,天赐便含糊其辞,一语带过。锦雯姑娘毫无心机,也不疑有它。姑娘的心意天赐渐渐也猜出了几分。姑娘的才貌人品无可挑剔,天赐与她十分投缘。可是天赐早有妻室,夫妻情爱甚笃。一想到妻子兰若,锦雯姑娘的身影在他心中便渐渐淡了。有心向她说出实情,又觉得有些唐突。

  这一日天赐正在房中读书。欧振岳扣门而入,神色迟疑,欲言又止。天赐问道:“欧总管有什么心事?咱们不是外人,但讲无妨,何必顾忌。”欧振岳嗫嚅半晌,长叹一声,说道:“这件事依欧某的身份本不该讲,但不讲出来又觉得对不住先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天赐笑道:“欧总管一向爽直,为何今天吞吞吐吐?如果觉得不该讲就不要讲,我又不会责怪总管。”欧振岳犹豫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说道:“这事我一定要讲。李先生,你大祸临头了!今天早上府衙的赵巡检带人找上门。你猜如何?他们居然是为先生而来。”

  天赐大吃一惊,暗道:“莫不是我的真实身份泄露了?”忙问道:“那赵巡检怎么说?”欧振岳黯然道:“他们向庄主打听先生的身份来历,又向庄主要人,说是要带回府衙审问。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怀疑先生与王员外全家被杀之事有关。这事我与庄主计议过了,确定是闻香教所为。他们明的不行便暗下毒手,买通官府,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卑鄙无耻。”

  天赐大放宽心,说道:“我看无妨。那王员外一家又不是我杀的。真金不怕火炼。我便随他们去府衙,与闻香教当堂对质,谁是谁非自然水落石出。总管请回复庄主,不必为此事忧心,我应付得来。”

  欧振岳道:“先生不知闻香教的厉害之处。他们既然找人将先生告下,必然捏造了许多证据,到了府衙有理说不清。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由你不认罪。就算官府不用刑逼供,将先生列为疑犯,关在狱中。闻香教无孔不入,什么下流手段都用得出。如果他们买通狱卒,暗下毒手。到那时先生防不胜防,万无幸理。”

  天赐眉头紧锁,问道:“庄主对此又有什么打算?”欧振岳脸上颇有几分尴尬,说道:“庄主的意思是请先生尽速离去,远走高飞。可那曹国梁却说,这样的话不好向官府交待,要庄主将先生交给赵巡检,一了百了。唉!欧某人人微言轻,无力劝阻此事。只好先来知会一声,好让先生早做准备。欧某与先生共事多日,深知先生为人诚笃,襟怀坦荡。以先生的才干,如果能留在咱们纯阳庄,本庄何惧闻香教,何须看武林盟的眼色。可是有人容不下先生。庄主遇事不明,听信谗言,自毁长城。李先生,请听欧某一言,马上逃走。莫听那曹国梁的摆布。”

  天赐沉思不语,暗道:“逃走?哪有这般容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能想到,闻香教也一样能想到。如果我所料不差,这纯阳庄的周围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置我与死地决不会罢休。吕道玄啊吕道玄,我先前还当你是有胆识有担待的英雄人物,可与共图大事。没想到如此令人失望。你虽不仁,我可不能不义。李某来得正去得明,决不令你为难。”主意拿定,天赐道:“欧总管,你的好意我永铭在心,但我不能走。我一走岂不成了畏罪潜逃,倒象真有其事,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总管请带我去见庄主。”

  欧振岳心急如焚,口不择言,说道:“李先生,你真是太迂腐了。”忽然醒悟这样讲太失礼,又道:“先生恕我出言卤莽。先生不能去见庄主,必须马上远走高飞。庄主现在对曹国梁言听计从,也许会阻止先生离去,甚至将先生送交官府。那时再想脱身势比登天。”

  天赐微微一笑,拍拍欧振岳的肩头,说道:“欧总管,此事你已经尽心尽力,不必再因此而为难。我独自去见庄主。欧总管夹在其中多有不便,就不要同去了。”欧振岳道:“先生请三思。”天赐道:“总管与我相识非止一日,应该明白我的为人。这是我自家的事,就要自家承担起来,决不能牵累庄主。我今日一去,纯阳庄的存亡,庄中数百人的生死,就要落在总管一人肩上。总管千万要记住,求诸人不如求诸己,武林盟不足为恃。大家齐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

  目送天赐离去,欧振岳思潮起伏,暗道:“李先生敢作敢为,临难不苟免,视生死如平常事,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现在虽然武功名望不足,假以时日,不难成为武林霸主。我欧振岳宁愿晚生二十年,为他牵马执鞭。”

  天赐赶往前庄去见吕道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从庄丁口中得知吕道玄正在前厅与曹国梁议事。来到厅门外,只见赫连彪正守在门前。见到天赐,赫连彪神色颇不自然,说道:“李先生请留步。庄主事忙,请勿打扰。”天赐暗道:“只怕是在商议如何对付我。我究竟进不进去。”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厅中的吕道玄道:“是李先生吗?快请进。吕某有事相商。”赫连彪退过一旁,天赐踏入厅门。曹国梁还算识趣,自知留下来多有不便,连忙起身告辞。

  等到曹国梁出了厅门,天赐道:“庄主,赵巡检走了没有?”吕道玄大为尴尬,神色不安,说道:“原来先生都知道了。吕某正要与先生商议此事。赵巡检今天来要人,一口咬定先生就是杀害王员外一家的凶手。我极力为先生辩解,无奈人家就是不信,一定要先生到府衙走一趟。我自然不肯答应。可是李先生你也知道,咱们都是平民百姓,岂能公然与官府对抗。今天算是挡过了,可他们也许明天还会来。我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天赐暗道:“如何应付只怕你早已经想好了。”说道:“庄主不必为难。我随他们到府衙走一趟就是。”吕道玄以己度人,认定天赐决不甘心屈从于官府的压力承担此事。如今主动提出要去府衙,吕道玄心中反有十二分的诧异,不知天赐是真心还是意在讥讽。说道:“李先生万万不要误解,吕某决无此意。先生为我纯阳庄与闻香教结怨,于情于理吕某都不能置之不顾。岂能出卖先生,做下忘恩负义之事。先生之言,实令吕某无地自容。”

  天赐道:“我一人生死事小,纯阳庄安危事大。庄主奈何以全庄之众,为晚生区区一人,冒此天大的风险。就算庄主不惜代价,甘冒风险,晚生也过意不去。晚生早就打定了主意,决不牵累庄主。”

  吕道玄面皮微红,长叹一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原有将先生推出去挡灾的意思。经先生一说,倒是我做差了。李先生尽管放心留在庄上。吕某非怕事之人。区区一个赵巡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再要找上门,我自有应付之策。”

  天赐暗道:“这吕道玄虽说优柔寡断,为人还算坦诚。”笑道:“庄主何必小题大做。晚生不过是到府衙走个过场而已。又没有真的杀人,怕它何来?如果藏在纯阳庄不出去,倒象是心中有鬼,畏惧官府盘问,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庄主因此与官府结怨,晚生于心何安?”

  吕道玄一时冲动,提议让天赐留下,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听天赐之言,他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道:“李心上执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先生尽管放心,官府方面我会尽力打点,决不让先生吃亏就是。”迟疑半晌,又道:“这件事最好不要让锦雯那丫头知道。她年纪尚幼,不明事理,也许……。唉!李先生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多说。”

  吕道玄说得吞吞吐吐,话中含意却表露无遗。天赐还能不明白吗?暗道:“你是说她年纪还小,不想让我纠缠她。这倒深合我意,此时一走了之,正是个好机会。”说道:“庄主不须多言,晚生心里有数。今日一去,也许再见无期。临行之时,晚生有几句忠言向告。如今九江府风云际会,可以预料,一场大劫难迫在眉睫。庄主身处是非之地,情势之险恶只怕更胜晚生这次官府之行。希望庄主多加保重,能抽身还是尽早抽身为上。纯阳庄已成险地,留此何益?庄主若能平息争名逐利之念,何不弃庄远走,归隐林泉,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强似为人做嫁,终日担惊受怕,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

  吕道玄卒然而惊,暗想此言也有几分道理。心中微有悔意,若不是为了女儿,实不该让他走的。说道:“先生之言,我会慎重考虑的。”天赐道:“欧总管武功虽然不高,但遇事冷静,对庄主赤胆忠心。有事难决,不妨多听听他的意见。武林盟终究是外人,不可过于信任。”吕道玄唯唯诺诺,听进去没有不得而知。

  辞别吕道玄,天赐回房收拾行囊弓箭等随身物品。欧振岳赫连彪前来送行,武林盟的几位剑士却始终没有露面。大家殷殷话别,天赐叮嘱欧振岳赫连彪多加小心。两人唯诺称是,心情十分沉重。尤其是欧振岳,当日是他引荐天赐入庄,今天又是他送天赐离去。此情此景,令他黯然神伤。

  天赐离开纯阳庄,沿大路直奔府城,前往府衙投案。一路上时时可见三三两两的行人,若有意若无意坠在他身后,不即不离。走不上几里便又有人替换上去。不问可知,这是闻香教派出的盯梢之人。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天赐暗笑不已。

  刚进北城门,忽然有十来个汉子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看装束都是官差,携刀佩剑,手持铁尺锁链。那为首者问道:“你就是纯阳庄的西席先生李涣然吗?”天赐道:“不错。”那人道:“李涣然,你几天前在城中行凶杀人,害了王员外一家。现今事发了,有人在府衙把你告下来。我是府衙的张捕头,奉巡检大人令谕,特来传你到案。乖乖跟咱们走一趟吧!”

  天赐道:“我这次进城,正是要前往府衙一行。几位请前面引路。”张捕头挑起大指,赞道:“好样的!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抖起手中锁链,当头罩下。天赐岂能任他摆布,向后一让,轻巧地闪开。张捕头大怒,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几名差役拔出刀剑,大声吆喝,作势欲扑。

  天赐双手连摇,笑道:“慢来慢来!在下乃堂堂秀才,岂容尔等无礼。”张捕头上下打量天赐,虽然不很相信,却也不敢造次。说道:“你说你是秀才,有什么凭据?巡检大人早有交待,说你是江洋大盗,要咱们多加小心。”天赐道:“可笑之极!小生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岂能做下干犯国法的勾当。我如果不是秀才,纯阳庄的吕庄主会请我做西席吗?请江洋大盗做西席,岂有此理!尔等如果再言语无礼,行事粗鲁,有辱斯文。我一气之下,递一张帖子给学政大人,陈述此事。那时别说什么巡检大人,就是你们知府大老爷也要落下一身不是。”

  张捕头见天赐有恃无恐,侃侃而谈,倒也真不敢得罪。换下似欲择人而噬的霸王面孔,说道:“就算你是秀才,咱们也不能不防你逃走。还是锁上保险。”天赐笑道:“如果我想逃走,今天就不会来了。几位请宽心,我不会令你们为难的。你这条锁链线一样细,一挣就断,锁不锁并无分别。”张捕头道:“好,希望你说话算话,大家两便。”率同手下簇拥着天赐直奔府衙。众差役仍不敢大意,将天赐紧紧裹在当中,刀不归鞘,凝神戒备。天赐暗自好笑,心道:“如果我真想一走了之,就凭你们几个废物也拦得住?”

  一行人来到府衙门外,早有皂隶通报进去。过不多时,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负手踱出。众差役慌忙上前施礼,同声道:“参见巡检大人。”天赐暗道:“这狗头一定就是赵巡检。”赵巡检上下打量天赐一番,向众差役道:“这件事你们办得很好,稍停我自会向大人禀报。现在大人正忙于公务,没空问案。先将他送去大牢,明日再审。”众差役弓身称是,又簇拥着天赐离开府衙。

  天赐暗道:“这狗头一定得了闻香教好处。他说明日再审,只怕遥遥无期。”事到如今,天赐也只有听凭摆布,随同众差役前往大牢。大牢距府衙不远,守门的狱卒引着一行人去见牢头。

  那牢头是个肥胖汉子,堆起一脸的笑容,说道:“张捕头,恭喜恭喜!又办成了一件案子,大人必有赏赐。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兄弟喝两盅。”张捕头苦笑道:“算了吧!老王。你还不知道咱们大人的脾气。他自家不贪图财物,就以为手下人也与他一般。我跟他有多少年了?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从来就没有半个子儿的赏赐。倒是王老兄的差事油水十足,真让人羡慕。”

  王牢头乐得嘴巴合不拢。只看他脸上的肥肉,便知油水十足之说绝非空穴来风。他上下打量天赐,问道:“这家伙犯了什么案子?是那个杀害王员外全家的江洋大盗吗?我看他斯斯文文,不太象江洋大盗。张捕头,你不是杀良冒功吧?”

  天赐笑道:“这位差爷眼力不弱,居然看得出在下不是杀人的凶犯,比你们巡检大人强多了。应该你去当巡检,他来当牢头才对。”王牢头趾高气扬,叫道:“住嘴!不许妄论巡检大人。”心中却想:“这小子说的不错。姓赵的除了比我会捞钱,还有什么比我强?他能做巡检,老子当然也行。”对天赐不免有了几分好感。

  张捕头扯了扯王牢头的衣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老兄,此人你万万不可得罪。他自称是个秀才,口气大得很。据说连学政大人那里也讲得上话。看他的气派,来头一定不小。今天晚上,你给他找个干净点的单间,不要与那帮死囚关在一起,也不要上枷上锁。好好照应,不会吃亏。”王牢头点头道:“这我知道。”他做了多年牢头,什么人有油水,什么人不可得罪,他自然了如指掌。

  等张捕头带着差役们离去了,王牢头招呼狱卒引天赐进了监牢,果然给他找了一个单间。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一张床和一桌一椅。王牢头言辞之间也不再无礼,以李先生呼之,格外客气。天赐随口说了一句给学政大人递帖子,便捞到许多好处,真令人料想不到。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世人皆然。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天赐天性洒脱,身处困境也能随遇而安。明天会如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觉便睡到了天黑。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只见王牢头提着一个大食盒,笑吟吟走进来。取钥匙打开铁门,将食盒放在桌上,说道:“李先生,你可真有人缘。才进来就有人给你送酒菜。”打开食盒,将几个碗碟摆上方桌。那是四色精致的菜肴,外加一小坛酒。

  天赐道:“王牢头一定弄错了。我在府城里没有什么朋友。”王牢头笑道:“这是太白居一个伙计送来的,说是给一位新来的李先生,除了您还会是谁。太白居是九江府最有名的酒楼,您口福不浅。”天赐暗道:“这一定是吕道玄差人送来的。他倒是个有心人。”笑道:“管它是谁送的,先添饱肚子再说。”见王牢头一付垂涎欲滴之状,天赐又道:“王牢头,你也别客气。见者有份,一道吃点。”王牢头道:“不好意思打扰李先生。”嘴上客套,身子却不由自主坐在桌边,盯着桌上的酒肉,两眼放光。

  拍开酒坛泥封,一阵异香扑鼻而来。两人食指大动,齐声赞道:“好酒!”王牢头急不可耐,可是桌上只有一付杯筷,不敷使用。王牢头道:“先生请稍候。”天赐不好独自享用,等候片刻,王牢头捧着杯筷回来。天赐为王牢头斟满,端杯在手,笑道:“我敬王老兄一杯,祝王老兄指日高升,大发横财。”王牢头道:“祝李先生洗脱罪名,打赢这场官司。”两人举杯就唇,就要一饮而尽。

  正在此时,一名狱卒飞奔而入,叫道:“王头儿,有人找你。”王牢头气得将酒杯向桌面上一摔,满嘴的馋涎也咽回肚子里,骂道:“哪个混蛋要见我,他妈的真不会找时间。没看我在喝酒吗?”那狱卒神色焦急,说道:“是大人府上的老管家,带了几个家人,指名要见你。”

  王牢头脸色大变,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必王牢头相请,我不是自己进来了。”只见一个白发银髯的老者步入牢门,面沉似水,神色不愉。王牢头连忙堆上笑脸,起座相迎,打躬作揖。说道:“原来是老人家大驾光临,恕小人没能及时出迎。”

  那老管家冷冷道:“牢头看得起老朽,没请老朽吃闭门羹。”王牢头手足无措,说道:“您老如果有什么吩咐,只须托人传句话就是,何必亲自跑来。”老管家道:“老爷交待下的事,能不亲自来一趟吗?有一个叫李涣然的囚犯,他在何处?”

  王牢头不明其故,一指天赐,说道:“他就是李涣然。您老找他有什么事?”老管家道:“我找他能有什么事?是老爷找他。他的案子干系重大,必须连夜提审,老爷命我前来提人。王牢头,这个人我能带走吗?”说话之时目光在天赐身上不住打量,似乎很感兴趣。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老管家的话就是知府大人的话,就是九江府辖下各县的县太爷见到他也要必恭必敬。王牢头一个小小的狱吏,当然不敢说不,忙道:“您老折煞小人了。您老要人,尽管带走。不过,胡推官赵巡检处请您老知会一声。”

  老管家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向天赐道:“李小哥,跟我走吧!老爷要见你。”天赐心中疑惑,暗道:“要提审不妨等到明天。难道这位知府大人居然如此性急,连一夜也等不得?他派家人前来提人,自然是要在他府上审问人犯。官府何曾有过这种规矩?”不过疑惑归疑惑,却不能不随他去。天赐正想早日见到知府大人,早日洗脱罪名,此举正合心意。当下毫不迟疑,随老管家离开大牢。

  王牢头等大家都走了,独自在桌前一坐,暗道:“走了最好,这一桌子好酒好菜就归我一人享用了。那姓李的真没福气,如此美酒,连一口也没喝上。”越想越觉占了天大的便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夹起菜肴,吃得满嘴流油,几乎连舌头一起吞下。

  天赐随老管家走出牢门。只见牢门外有四名家人正在相候。两人提着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宓字。天赐暗道:“原来知府大人姓宓,与母亲同姓。”这宓姓较为罕见,故而引起了天赐的注意。

  两名提灯的家人在前面引路,天赐与老管家并肩而行。老管家神情冷肃,不发一言,四位家人也不言不语。一行人脚步匆匆,左弯右拐,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大宅院前。自有家人上前叫开院门。老管家命四位家人散去,独自引天赐入门。绕过影壁,穿过天井,来到一处亮灯的房间外。

  老管家高声禀道:“老爷,老奴已经把人请来了。您要见见吗?”房中有人道:“阿福,让他进来。你就守在门外,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老管家应声是,轻轻推开房门,肃手请天赐入内,说道:“李公子请进,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呢!”言下十分恭敬。等天赐跨进房门,他又将门轻轻掩上,静静守在门外。

  天赐步入房中,只见堂上坐着一位身着便装的老者,看年纪已近六旬,身材略略有些发福,老脸上皱纹堆砌,须发却依然黝黑,精神矍铄。老者的目光落在天赐身上,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神色。他指着身边的椅子,说道:“你就是李涣然吗?还站着干什么?坐吧!”言辞透这亲切,不象是审问人犯,倒象是要与天赐道一道家常。

  天赐暗自嘀咕:“这位宓大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莫不是吕道玄走了他的门路,将案子消了。”深施一礼,说道:“谢大人赐座。”一撩袍襟,在客位落座,又问道:“大人叫晚生前来,是不是为了那件莫须有的案子?大人明鉴,晚生绝非杀人凶犯。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宓大人笑吟吟望着天赐,说道:“你的案卷我已经看过了,证据确实不足。这件案子是赵巡检一手经办的,明日我自会问他。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天赐暗道:“咱们初次谋面,不谈这个还能谈什么?”只听宓大人问道:“你是兖州人氏,对不对?”天赐点点头。宓大人又问道:“你因何要背井离乡,远来九江府?离家有多久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天赐神色为之黯然,叹道:“晚生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远走天涯,为的是躲避仇家。到现在已经快半年时光了。”宓大人目光陡亮,说道:“半年前,那是兖州知府李公遇害之时吧?”双眼紧盯着天赐,一瞬也不瞬。天赐暗自吃惊:“这位宓大人莫非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我若极力开脱,反易露出马脚。”当下故作平静,说道:“不错,晚生离家之时,正逢李大人遇害。当时兖州百姓无不痛心疾首,恨不能生食奸贼之肉,为李大人伸冤雪恨。可是时至今日,奸党依然横行与朝野。提起此事,真令人气愤难平。”

  宓大人仔细留意天赐讲话时的神情,仿佛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又问道:“令尊大人如何称呼?记得我有一位姓李的老友,他的公子也取名涣然。你与他同名同姓,也许正是我那老友之子。”

  天赐暗道:“他果真是父亲的老友,还是在套我的话?人心难测,就算他所言不假,也万万不可轻信。”微笑道:“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先父不过是一寻常百姓,平生足迹未出兖州。而大人却是朝廷重臣,一方父母。当然不可能与先父相识。”

  宓大人旁敲侧击,不得要领。沉吟片刻,倏然问道:“令堂是不是姓宓?”此言一出,天赐大惊失色。他虽然颇有急智,一时间也张口结舌,无法作答。这付神情落入宓大人眼里,心中的疑团迎刃而解,笑道:“我知道令堂的姓氏,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也姓宓,难道令尊大人从来没有向你提起我吗?”

  天赐道:“先父确实从没向我提及过大人。我想是大人弄错了。”这话确属实情。李大人离乡在外为官多年,一向与亲朋故旧少有来往,也很少想天赐提起亲友。天赐矢口否认,宓大人一时也不敢断定他就是所谓的故友之子。又问道:“涣然二字是你的真名吗?我想这是你的表字。你应该另有一个大号,能告诉我吗?”天赐大为犹豫,暗道:“他无疑识破了我的身份。我是应该死不认帐,让他抓不住把柄。还是应该道出真名,赌一赌他能否顾念与父亲的友情,不将我出卖给锦衣卫?生死攸关,还是小心为上。”说道:“大人说笑了。涣然就是晚生本名,并非表字。”

  宓大人沉吟良久,终于决定道破真情。说道:“萍水相逢,自难取信于你。还是让我先说了吧。当年你父亲年过四旬方得一子,爱如掌上明珠。为了感念上天的恩惠,垂暮之年赐他一子,将你定名为天赐。取上天所赐之意。我没说错吧?”

  事到如今,天赐已无可隐瞒,惊奇地问道:“大人,你果真与先父相识?”宓大人黯然神伤,叹道:“我不但与令尊相识,更于他亲如手足。在你年幼时我还曾抱过你,那时你尚在牙牙学语,当然不复记忆。我姓宓,你母亲也姓宓。难道你就猜不出我是何人吗?”天赐如堕五里雾中,一时无从回答。宓大人道:“可怜的孩子!弱冠之年便父母双亡,只身流落异乡,面对至亲长辈也不敢相认。孩子,我便是你母亲的同胞兄长,你的嫡亲舅父。可叹你那糊涂父亲,居然连这些家世也不告知你。”

  天赐大恸,撩衣拜倒,叫道:“舅舅!”满腹的辛酸,半年多的颠沛之苦,一时之间倾倒出来,泪湿双目。宓大人扶他站起,仔细端详,叹道:“二十前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记得你幼时的模样,依稀有几分相似。你生得不象父亲,他是个文弱书生,你却是个英武少年。若不知你名叫涣然,我还真不敢贸然相认。”

  天赐黯然道:“爹爹蒙冤遇害至今已有半载。可叹小甥不孝,不能为他老人家收敛尸骨,带孝灵前。”宓大人轻抚天赐的肩头,说道:“这不怪你。唉!你父亲天性狷介耿直,一丝不苟,为世俗所不容,致有今日之祸。不过我敬佩他,否则当年我也不会让妹子嫁给他。这许多年音信不通,没想到一朝分手竟成永诀。记得你还有一个妹妹,她现在如何?”天赐心中又是一痛,说道:“父亲遇害之时,她们侥幸逃脱毒手,以后就失散了。我整整寻找了半年,一直没有音信。”宓大人问道:“你说她们?还有何人?”天赐道:“还有您的外甥媳妇。父亲已经为我娶亲。岳父就是父亲的好友陈翰林,舅舅想必认得。”宓大人捻髯笑道:“也是老相识。这是一门好亲事。陈家的女儿,一定错不了。”

  天赐问道:“您这些年还好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宓大人道:“身在官场,即要安抚下属,又要迎合上司,让人心力交瘁。与你父亲一比,我实在惭愧。记得当年在京为官,几位好友时常相聚,每每以先贤自况,愿以身许国,至死不渝。可是这些年混迹于名利场中,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只有你父亲,尚不失书生本色。家里的情形还算不错。你舅母身体硬朗,你表弟也已长大成人。只是他天性佻脱,不听管教。我记得你是正月里的生日,对不对?”天赐道:“是正月初十。”宓大人道:“这就不错了。你表弟与你同庚,是二月里的生日,整整小你一月。”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的老管家喝道:“是谁鬼鬼祟祟?老爷正在会客,不许打扰。”天赐与宓大人大吃一惊。又听一人道:“是我,厨房的老包,过来看看大人是否要用夜宵。”宓大人长长松了口气,吩咐道:“阿福,让他下去吧!我不要用什么夜宵。这个老包,难得如此勤快。”老管家传下话去。那老包唯唯诺诺退走了。

  甥舅两人又继续他们的话题。宓大人问起王员外全家遇害之事,天赐将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宓大人听罢怒道:“可恨!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件案子是赵巡检一手经办的。他是不是收了闻香教的贿赂,指鹿为马,诬陷良善?还有闻香教,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在湖广一带很有势力,与总督巡抚互有勾结,闹得乌烟瘴气,士民侧目。现在居然到九江府作案。我若不查清此事,严加惩处,闻香教势必得寸进尺,难以收拾。孩子,咱们先不谈这些。随我到后宅,去见见你的舅母表弟。”

  当夜天赐便在宓府安顿下来。经过半年的颠沛流离,天赐终于又体会到家的温馨。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份已经泄露,大祸即将临头。

  厨子老包退下之后,并未返回厨房,而是鬼鬼祟祟翻出了院墙。沿着小巷直奔城西,很快便摸到一处废宅门前。回顾身后无人盯梢,便一头钻了进去。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房屋,早就没了门窗。黑夜之中,看上去黑洞洞的,似欲择人而噬的野兽,阴森可怖。天井之中生满了齐膝高的杂草。一路趟过去,惊起了两只野猫,喵呜一声,不知窜到何处去了。

  老包进了正堂,低声叫道:“老魏,快醒醒!”倏然室中一亮,一个人点燃了灯火。那人穿一身又脏又破的灰布衣,须发蓬然,丑陋不堪。揉着惺忪睡眼,说道:“老包,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一场好梦让你搅了。”

  老包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向上面禀报。”老魏道:“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就是。上面早有交待,有什么话由我带传。”老包迟疑道:“这消息太重要,还是面见长上为妥。”老魏大为不乐,冷笑道:“你是怕我隐匿不报,还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老包赔笑道:“咱哥俩是过命的交情,兄弟岂能信不过你。只因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面禀长上。如果耽搁了时间,让那点子逃掉,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这话隐含威胁之意。老魏还真不敢拖延,说道:“那好,你在这里等着。”紧一紧身上的破衣,飞身窜出窗外,消失在夜幕之中。

  老魏一走,室内就只剩下老包一人。灯火摇曳,忽明忽暗。夜深人静,隐隐传来呼呼风声,若鬼哭狼嚎,分外可怖。老包胆小如鼠,惊得寒毛直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包大成,你找我吗?”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肩头上。

  老包惊得一跃而起,回身看去。只见那是一个佩剑的瘦长中年人,负手而立,面沉似水,目光犀利如刀。老包连忙弓身拜倒,说道:“陆大人,卑职有要事向您禀报。”陆大人依旧脸色冷峻,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老包道:“属下已经探听到朝廷重犯李天赐的下落。”

  陆大人大喜,急问道:“他在何处?”老包道:“前几天闻香教与纯阳庄发生冲突,武林盟也参与其中。闻香教三仙一怪一齐出动,将武林盟纯阳庄打得打败而逃。闻香教一路追到纯阳庄下,以吕道玄之女为质,逼迫他投降。没想到纯阳庄里还藏着一位高人,名叫李涣然。一箭惊退三仙,救了吕道玄的女儿,也救了纯阳庄。一夜之间名动江湖,博得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号,叫做神箭天王。可是就在前天,有人到府衙将他告下,说他就是杀害王员外一家的凶手。”

  陆大人越听越不耐烦,眼睛一瞪,说道:“这自然是闻香教搞的鬼名堂。我问你李天赐的下落。你扯到哪里去了?”老包道:“卑职马上就说到了,大人慢慢听下去。那李涣然今天被带到府衙,知府大人居然连夜提审。不是在衙门里,而是在知府大人府中。卑职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探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李涣然原来就是知府大人的外甥,李明辅的儿子。”陆大人惊道:“什么?你说神箭天王李涣然就是逃犯李天赐?居然有这等事!”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

  老包谄笑道:“卑职亲耳所闻,决不会错。咱们冷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早就料李天赐会来投奔他舅父,派遣卑职在宓知府家中卧底。几个月苦守下来,终于让冷大人探听到了李天赐的下落。”

  陆大人又恢复了他先前的冷峻神色,说道:“包大成,你功劳不小。”老包受宠若惊,说道:“全凭冷大人运筹帷幄,陆大人指导有方。卑职不敢居功。”陆大人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说道:“这件事你办得不错,自然少不了你一桩大功。你过来,我有赏赐。”老包大喜过望,疾步上前,伏地拜倒,说道:“谢大人赏赐。”忽然陆大人面现杀机,挥起手掌重重击在老包头顶。这一掌来得突然,力有千钧。老包猝不及防,被击碎头骨,闷哼一声,当即身死。

  陆大人注目老包的尸身,冷冷道:“包大成,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你若不死,我就有麻烦了。”心中又想:“李天赐啊李天赐,不知你走了什么狗屎运。那天你射我一箭,今天却让我救了你一条狗命。这笔帐却不知如何算法?”这位陆大人正是武林盟派在锦衣卫中卧底的蓝衣剑士陆鹏。天赐协助纯阳庄退敌,陆鹏就将他当成了武林盟的同道,并不知其中还有许多隐情。为防老包走露消息,坏了武林盟大事,这才将他一掌打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鹏本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提起包大成的尸体,跃出房门。正要找一个僻静之处掩埋。忽听有人叫道:“陆鹏,你做的好事!”陆鹏大惊失色,急忙回头望去。只见屋檐下的黑影里踱出一人,二十余岁年纪,剑眉虎目,仪表不俗。身着青布长衫,腰间悬着一口长剑。脸上笑吟吟并无怒色。

  陆鹏心神略定,上前弓身施礼,说道:“原来是韦大人。卑职正在处置下属。他办事不力,卑职依律将他处死。为恐惊世骇俗,正要加以掩埋。不想刚好让大人遇上了。”这位年轻人是安国郡王韦老王爷的少子,大号韦应麟。现在官居京营金吾卫指挥左使,又有一个轻骑都尉的荣衔,官职比陆鹏高出十万八千里。韦应麟的两位师父人称燕山双雄,都是京中高手,皇帝亲叔父寿亲王府中客卿。虽然并无官爵在身,但地位超然,武功卓绝,在京里很有势力。刘进忠也忌惮三分。他陆鹏官卑职小,自然不敢得罪。故而连忙解释,深恐韦应麟起疑。

  韦应麟依然面带笑意,说道:“只怕不是依律处死,而是杀人灭口。刚才那一幕我从头至尾全都看在眼里。陆鹏,你还不从实招来!”

  陆鹏吓得两腿发软,脸色惨白如纸。想拔脚逃走,又想杀他灭口。但是韦应麟的武功他虽没有见过,却也听人说过,自忖万万不是敌手。何况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韦应麟也许只是虚声恫吓而已。想清其中利害,陆鹏强挤出一付笑脸,说道:“韦大人,卑职实在冤枉。卑职的确是执行公务,并没向大人隐瞒什么。请大人明察。”

  韦应麟朗声大笑,说道:“陆大人,此事你我各自心中有数,真情如何我也不想深究。这具尸体我带你处理好了。”说罢双掌轻击。两名黑衣人应声跃入院中,身法快捷,落于韦应麟之前,弓身施礼。韦应麟吩咐道:“你们将这具尸体带到城外埋掉,不要让人发觉。”那两人一语不发,提起老包的尸体,跃出院墙,倏忽不见。目睹两名黑衣人人如此轻功,陆鹏暗道侥幸。刚才没有卤莽出手,算是做对了。否则那提出去的尸体将不是包大成,而是他陆鹏。

  韦应麟道:“陆大人,我有事问你。咱们进屋讲话。”陆鹏心中忐忑,随韦应麟进入房中。韦应麟深深注视他片刻,忽然问道:“刚才那包大成说神箭天王李涣然就是李明辅大人的公子。你认为可信吗?”陆鹏骇然色变,嗫嚅道:“韦大人,你全知道了?”伶牙俐齿变成了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开脱。韦应麟微微一笑,说道:“陆大人不必惊慌。现在没有外人,你不妨实说。李大人的公子你不救他,我也要救他。那包大成你不杀他,我也要杀他。你我有志一同,陆大人大可放心。”

  陆鹏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已经了然。这韦应麟是韦老王爷的少子。而韦老王爷则是刘进忠的死对头,事事与锦衣卫为敌。他官高爵显,刘进忠也搬他不倒。方才陆鹏一掌打死包大成,韦应麟自然将他当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倒是他始料不及。陆鹏擦去额角的冷汗,说道:“此事应该不假。李涣然被称为神箭天王,箭法犀利,江南八仙也不敢轻撄其锋。而李大人的公子在兖州之时,也曾一箭射穿曹谦的护心镜。几个月前在庐山,卑职也曾吃过他弓箭的亏。现在想起,仍然有几分后怕。”

  韦应麟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应该不会错了。”拍拍陆鹏的肩头,说道:“陆大人,这事多亏了你。我离京之时父亲就嘱咐我,李明辅李大人为官清正,忠心耿耿。仗义直言,却为奸贼所害。父亲要我一旦见到李公子,一定要全力相救,不让他落人锦衣卫之手。为忠臣保住一线血脉,为世间留下一份公义。陆大人不计前嫌,冒死相救,古之程婴公孙杵臼亦不能及也。请受我一拜。”说罢撩起袍襟,就要拜倒。

  陆鹏手足无措,连忙伸手相扶,说道:“韦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卑职岂敢当此大礼。”韦应麟正色道:“陆兄,你我官职虽有高下之分,但一腔报国之心却一般无二。我拜的不是你,而是你的侠肝义胆,耿耿忠心。陆兄如果看得起小弟,从今而后咱们就是朋友。能与陆兄这样的血性朋友结交,是小弟毕生的心愿。以后什么大人,什么卑职,休再提起。你称我一声韦兄弟,我称你一声陆大哥。”

  陆鹏心中狂喜,有幸与韦应麟这样的王孙公子结交为友,真是前生修来的福分,求之不得。说道:“韦大人,不!韦贤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贤弟谬赞,实令愚兄汗颜。”心中却想:“狗屁侠肝义胆,耿耿忠心,见你的鬼去吧!那李小狗我恨不能将他剑剑斩为肉泥,以报一箭伤腿之恨。无奈他已经是咱武林盟的同道。为恐上面怪罪下来,只好搁下这段怨仇,先救下他再说。没想到你小子自作多情,把我当成志同道合的朋友。这样也好,有你撑腰,老子在京里办事方便多了。”

  韦应麟做梦也想不到陆鹏心里转过的许多卑鄙念头。只当他义薄云天,身在曹营心在汉。虽在锦衣卫为官,却不与刘进忠之辈同流合污。所以诚心与他结交。两人称兄道弟,仿佛多年的老友。许多机密大事韦应麟也不相瞒。

  陆鹏问道:“韦贤弟,你这次出京是专为李公子而来,还是另有公干?”韦应麟苦笑道:“我此行身负王命,如何能象陆大哥想的一样逍遥。这次南来,是奉了寿亲王殿下的令谕,探听江南各大武林帮会的动向,留心是否有不轨之图。以便早做提防,以备不测。”

  陆鹏暗自吃惊,问道:“朝廷是要有什么大举动吗?如此大张旗鼓,连寿亲王殿下也要亲自过问此事。难道南边出了大纰漏?”韦应麟道:“不是出了纰漏,而是圣上要巡幸江南。我只不过是来探听风声,算是亲王殿下的先行官。京营各卫包括你们锦衣卫也派出了大批高手,亲王殿下和你们刘大人就要来南京亲自坐镇。陆大哥,这是机密大事。你知道就行,不要向外人乱说。一旦泄露,对圣上的安全大为不利。”

  陆鹏诧异道:“圣上为什么忽然要南幸?圣上出巡,非同小可。京师各卫只怕有十几万官兵也要护驾南下,沿途各府县有的破费了。”

  韦应麟叹道:“陆大哥说的不错。劳民伤财,所为何来?也许圣上年轻好奇,想出京见识见识他的万里江山,逛一逛江南的花花世界。唉!国事衰败至斯,他还有此游兴。我在京里就时常听人说,江南这些年不太平靖。今日一见,何止是不太平靖,简直是一团糟!什么武林盟,什么闻香教,打打杀杀,闹得乌烟瘴气,哪里还把朝廷的法纪放在心上。各地官吏也无能之极,只管睁一眼闭一眼,任其胡作非为,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

  陆鹏道:“贤弟有所不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官府是无能为力的,听之任之也是出于无奈。武林豪杰善于生性悍勇,高来高去。如果派官兵弹压,去得人少,他们不怕,一言不合便拔刀动手。去得人多,他们便一哄而散,连影子也找不到。而且如果逼得太急,激成大变,反而难以收拾。我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三大帮会。其中只有武林盟是侠义道,对朝廷有利无弊。另外两个什么卧龙山庄,什么闻香教,都不是好路数。如此闹下去,必然酿成大患。”他口中侃侃而谈,心中却在乱转念头:“皇帝南幸,这可是一件大事。应该尽快禀报龙首,妥善应付为好。”

  天赐在宓大人府中住下,一宿无话。翌日一早起来,宓大人已经赶往府衙去了。天赐百无聊赖,便去找表弟宓日华闲谈。宓日华与天赐年龄相仿,性格开朗,谈笑无忌,聪明外露,老成不足。宓大人说他不成才也许正是为此。但年轻人天性如此,苛责不得。若只论才学却未必如宓大人所言。宓日华谈吐见识都颇为不俗,令天赐油然而生知己之感。一双表兄弟十分相得。

  天过午时,宓大人从府衙匆匆返回,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昨夜府衙大牢里的王牢头突然暴死,经仵作验尸是饮了毒酒,中毒而亡。经狱卒讲,王牢头所用的酒菜是太白居的一个伙计送来,给一名囚犯的。那囚犯被知府大人连夜提走,而王牢头贪图一时口腹之欲,做了替死鬼。府衙王通判得知此事,立即着手调查,传太白居的伙计询问。谁料想那伙计自昨夜便下落不明,线索就此断了。宓大人推断,此乃闻香教所为,欲置天赐与死地。

  天赐暗自吃惊,更觉后怕。闻香教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他侥幸不死是托赖宓大人的洪福。天赐却不知道,昨夜密探老包将他的来历探听传出。若非机缘巧合,撞上陆鹏与韦应麟,此时已经大祸临头了。一夜之间,两次逃过大劫,实属侥幸。

  宓日华听父亲道出事情的始末,说道:“爹爹,这件事王通判办得不妥。闻香教既然下毒害人,必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留下线索。太白居那伙计若不是已经远走高飞,就是被杀人灭口。从这方面入手,枉费心机,不会有任何收获。”

  宓大人深知儿子鬼主意颇多,问道:“依你之见,又应该如何着手?”宓日华道:“您不是说,怀疑赵巡检与陷害表兄之事有关吗?儿子以为赵巡检对此事的内情一定有所耳闻,应该从他着手。”宓大人皱眉道:“赵巡检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不好贸然动他。”宓日华笑道:“爹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儿子并没有让您动他呀!您可以将这件案子交给他办理,限他三日之内查明回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仍过去,以毒攻毒,引诱他就范。我想三日之内他一定有消息回报。”

  天赐心中暗赞:“这主意简单明了,单刀直入,一个大难题便迎刃而解。我这表弟真有些歪才,不同与死读书本的迂腐书生。”转念一想,又觉这办法也有不妥之处。说道:“如果赵巡检随便找一个无关的人抵罪,咱们还是无法可想。”

  宓日华为之一怔。略加思索,又道:“这也好办。咱们派几个人严密监视赵巡检的一举一动,看看他这几天都与什么人接触。我想他眼看时限将尽,无法向父亲交差,必去找有关的人商议对策。那时咱们何愁赵不到证据,还怕他姓赵的飞上天去?”天赐暗暗称妙,对表弟心智之敏捷缜密大为赞赏。宓大人亦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三人计议停当,宓大人便要前往府衙布置此事。正在这时,一名仆人一路小跑来到堂下,禀道:“回老爷,府外有人自称是京里来的韦大人,递上拜帖要见老爷。”宓大人接过拜帖,只见上面有来客的官号,却无职衔。宓大人深感诧异。他做了多年外任,对京里的情形不太了解,也不知这位韦大人是何许人也。但来客远路造访,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怠慢不得。吩咐道:“请他至前厅待茶。我随后就到。”匆匆前去会客。

  宓大人去后,天赐与宓日华暗自计议,疑云陡起。天赐暗道:“这位韦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如果是为公事,应该先去府衙,呈上公函。登门拜访,应该是为私事。”问道:“表弟,舅父有没有姓韦的老友在京为官?”宓日华也是一脸的疑惑,说道:“我从来没有听家父提起过有姓韦的朋友。”

  天赐暗道:“难道他是为我而来?锦衣卫无孔不入。我与舅父相认,府中知道的人不少,难保不走漏消息。”问道:“表弟,家里的仆人都可靠吗?”宓日华道:“他们都跟随家父多年,不会有问题。只有厨房的老包是几个月前新来的。不过他一向只在厨房打杂,很少来后宅,应该不知表兄之事。”天赐道:“昨夜他曾来过,说不定知道内情。”宓日华顿足道:“坏事了!我与家父百般提防,还是走漏了消息。待我叫他来盘问。”说罢匆匆出门。

  过不多时,宓日华飞奔而回,气急败坏,一进门就叫道:“表兄,那老包不见了。他一定是锦衣卫的密探。京里的人找上门,一定是为表兄而来。你得马上逃走。”见天赐依旧端坐不动,宓日华急道:“表兄,你居然还沉得住气!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天赐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走。我一走就会连累舅父。锦衣卫捉不到我,会将罪名加到舅父头上。”宓日华道:“我的好表兄,你真是糊涂透顶。你如果在这里被抓住,才是真的连累了家父。你走了,锦衣卫抓不到把柄,还能把家父怎样?”

  一言点醒梦中人。天赐不敢再作逗留。两人赶回房中,草草收拾行囊。宓日华又取来几十两纹银,一并包入囊中。兄弟俩不敢走前门,直奔后院的角门。把臂话别,不胜依依。宓日华道:“表兄多保重。姑夫大人的冤情,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那时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你我兄弟也可相聚。”

  两人撒泪而别。宓大人与韦应麟找不到天赐,叫来宓日华一问,才知道已经远走高飞。宓大人气得大骂儿子聪明过头,韦应麟也顿足长叹。他只道今日便可见到一箭惊退三仙,一夜之间名动江湖的神箭天王,与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倾心结交。不想天公不作美,不但人没见到,反害得人家甥舅骨肉分离。再想有此机缘,只怕杳杳无期。

  天赐离开宓府,匆匆行出北门,赶往江边的码头。他打算乘船东去,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闻香教设计陷害,吕道玄置之不理,反而成全了天赐的心愿。此时身在险中,也不必向吕道玄辞行。刚出北门不久,只听身后马蹄声疾,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叫道:“李大哥,李大哥!”天赐回头望去,来人秀发飞舞,彩衣飘飘,正是锦雯姑娘。

  锦雯姑娘一路飞奔而至,满身尘土,香汗淋漓。她却顾不得擦拭,飞身下马,一头扑入天赐怀中,哭道:“大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温香软玉满怀抱,天赐心中却只有恐慌,生怕被她缠住,脱身不得。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锦雯,你哭什么?大哥不是很好吗?你看,一根寒毛也没少。”

  锦雯姑娘破涕为笑,秀目依旧泪珠盈盈,楚楚动人。说道:“大哥,你就爱说笑。也不知人家有多着急。”锦雯姑娘今天早上才得知天赐被官府捉去的消息。她一个人匆匆离庄,连父亲也没告诉,打算独自营救天赐。找到城里的眼线一问,才知道天赐不在狱中,已经被知府大人接到府中去了。据说案情有了新的变化。锦雯姑娘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却不敢到宓大人府中找他,在眼线家中焦急地等候消息。今天午后眼线回来报称,看见天赐独自出北门去了。锦雯姑娘这才急急追来,见天赐安然无恙,心中喜慰。一时情难自禁,扑入天赐怀中,哭诉这一日的焦灼。

  锦雯姑娘的举动太过亲密,天赐不禁有些脸红。扶正她的娇躯,说道:“谢谢你,锦雯。我来纯阳庄数月,宾主相得,我本以为找到了一处栖身之地。可是这几日遭逢变故,大家视我如陌路。你是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锦雯姑娘心中喜慰,只觉这一日的辛苦都不枉了。娇羞地揉弄着衣角,垂首不语,明眸却不时瞟向天赐,充满热切之意。

  天赐出言不慎,锦雯姑娘听到这一席话难免生出误会。目睹此情此景,天赐不禁大为后悔。说道:“锦雯,你应该回庄了。如今九江府龙蛇混杂,到处都有闻香教的人在活动。你孤身在外,岂不让令尊悬念。”

  锦雯姑娘牵起天赐的手,说道:“大哥,咱们马上回去。爹爹见你安然归来,一定喜出望外。”天赐黯然摇头,说道:“锦雯,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想再回纯阳庄了。”锦雯姑娘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天赐道:“你以真心待我,我感激犹恐不及。可是有些事我难以左右,你也难以左右。如今正值纯阳庄存亡关头,我的确不该一走了之。可是我留下来多有不便,也让令尊为难。其中内情,你日久自知,我也不欲多言。锦雯,大哥惭愧,只能向你说声抱歉了。”

  锦雯姑娘神色茫然,猜不透天赐话中之意,问道:“你果真要走吗?”天赐重重地点点头。锦雯姑娘迟疑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大哥既然要走,我也不想回去了。带上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陪着你。”

  天赐大吃一惊。他被锦衣卫追捕,自身尚且难保。带上锦雯姑娘,岂不是将她置于险地。天赐道:“锦雯,我此行劫难重重,祸福难料,生死难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杀身之祸。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太不方便。我也不忍让你随我流落天涯,历生死之险。听大哥的话,马上回去。别让大哥为难,也别让令尊挂念。”

  锦雯姑娘猛地扑入天赐怀中,螓首深埋在他胸前,说道:“不,你一定要带上我。千难万险我也不在乎。”忽地又低声道:“大哥,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自那日你从闻香教魔爪救我脱险,我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这一生一世就交给大哥了。只要能陪伴大哥身边,就是死了我也心甘。”这一席话将心中的绵绵情意表露无遗,不免螓首低垂,娇羞万状。

  天赐心中不禁升起丝丝柔情。面对佳人的深情蜜意,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事到如今,天赐也只有将真情直言相告。轻轻抚摸她的肩头,说道:“锦雯,你对我的情意,我全都明白,也由衷感激。可是我不能害你。锦雯,你能原谅我吗?”锦雯姑娘忽然抬起螓首,幽幽道:“大哥,你不喜欢我吗?”天赐道:“不!你是位可敬可爱的好姑娘。我如果不喜欢你,就是有目如盲。但我难言的苦衷,实不能接受你的情意。这些天你问起我的身世,我一直含糊其词。其实我不叫李涣然。半年前家父不幸遇害,我背井离乡,落魄江湖。朝廷行文天下追缉我。我来纯阳庄只为避祸栖身。而且我早有家室,新婚燕尔便遭此大祸,夫妻失散,杳无音信。我如果对你有任何许诺,便对不起妻子,对不起你,也不再值得你为我倾心。锦雯,我说的对吗?”

  乍闻此事,锦雯姑娘不禁花容失色,黯然销魂。泣道:“不!你骗我的,我不相信。”但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天赐的庄重神色使她不能不信。但心中的绵绵情丝无论如何也斩不断,说道:“大哥,不论你是朝廷要犯也好,有了家室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天赐爱怜之情再难抑制,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说道:“世间唯有真情最动人怀。你的深情厚谊,我会永远铭刻在心。可是我不能带你走。你不能辜负生养你的父母,我也不能对不住妻子,对不住我自己的良心。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男女情爱,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为了令尊,为了纯阳庄的安危,你都不能一走了之。锦雯,听大哥的话,回去吧!把我忘了,将这段情永埋心底。它年若有机缘,我会再来看你。希望那时你已经有了如意郎君,有了更美满的归宿。”

  锦雯姑娘痛不欲生,知道再也无法挽留天赐。泣道:“我听你的,马上就回去。今日一别,各自天涯,我会永远记得大哥。不论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着你,等你回来看我,等你回来带我一起走。”

  天赐心中无比沉痛。扶锦雯跨上马背,在马臀上重重击一掌,一人一骑绝尘而去。锦雯姑娘在马背上不住回头,叫道:“大哥,我会永远记着你。”天赐也高声叫道:“锦雯,后会有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也是依依难舍。暗想:“人海茫茫,世事无常。此地一别,也许今生今世再难相见。什么后会有期,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

  怀着黯然的心情送走锦雯姑娘,天赐继续赶路。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北行出里许。忽然发现身旁多出一人,与他并肩而行,竟不知是何时来的。天赐正欲发问,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叫道:“好小子,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天赐大惊失色,奋力挣扎。那人的大手却象一把铁钳,死死扣住他的脉门。半身酸麻,用不出力气。只听那人笑道:“小兄弟,别慌,我没有恶意。现在随我去见一个人,只有你的好处,没你的亏吃。”

  天赐心神略定,转首打量那人。只见他是个破衣褴褛的老者,长发披散,面貌清瘦黝黑。右手持着一条长大的铁拐,是个瘸子。天赐暗自诧异,问道:“老伯如何称呼?要带我去见什么人?我随你去就是,何必用强。”那老者笑道:“这可不行。如果不用强,不小心让你小子逃掉,我可要吃苦头了。莫多问,快随我走。”拉起天赐,展开轻功,快如奔马。天赐只觉两耳生风,如同飞行。这老者虽是瘸子,轻功却高得骇人,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莫非他是武林盟或是闻香教的高手?一想到闻香教,天赐大为焦急,心念疾转,想设法逃走。可是这老者一双大手抓得死死的,要逃脱谈何容易。

  那老者拉着天赐,弃了大路,穿入树林,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湖畔。只见春阳和煦,绿草如茵,微风吹风,水光粼粼,好一个清幽的所在。湖边的一大块卧石上,斜倚着一个干瘪老头,二郎腿高翘到半空中。手捧一个大酒葫芦,正一口接一口地灌着。一见此人,天赐喜出望外,叫道:“师父,原来是您!”

  那干瘪老头正是天赐半年前拜的师父,醉仙孙老头。见到徒弟,孙老头乐得小眼睛迷成了一条逢。扔掉酒葫芦,笑道:“乖徒儿,快让为师瞧瞧。半年不见,没缺胳膊少腿,真是难得。”忽然又一瞪眼,向那瘸老头道:“李伯年,你是怎么搞的?办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我老人家久等,当真白活了一大把年纪。你看看,等你这功夫,一大葫芦酒全喝光了。你说怎么办?”

  李伯年赔笑道:“您老请息雷霆之怒。此事怪不得小侄。您老如果可惜一葫芦酒,小侄赔还您就是。”孙老头怒道:“放屁!你当我老人家是个小气鬼吗?你说不怪你,难道还怪我老人家的宝贝徒儿?”又向天赐道:“乖徒儿,他便是八仙之首,恨地不平李伯年。浪得虚名,是个无能之辈。咱们别理他。”天赐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瘸老头居然是名动江南的铁拐李。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却听李伯年辩解道:“您老请听小侄一言。方才小侄找到李兄弟时,他正在,正在……。”说到此处忽然停住,目光瞟向天赐,不知下面的话当讲不当讲。孙老头追问道:“正在干什么?要讲就痛痛快快讲,别象个婆娘。”李伯年胡乱搔着头皮,左右为难。终于还是没敢隐瞒,说道:“当时李兄弟正与一位姑娘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小侄不敢打搅他们的兴致,所以多等了一会儿。”

  孙老头奇道:“那位姑娘是谁?徒儿,找到你的小媳妇了?”天赐嗫嚅道:“不是兰若。是赛纯阳吕道玄的女儿吕锦雯。”孙老头勃然大怒,指着天赐的鼻子,骂道:“臭小子,你可真有出息。半年不见,别的没学好,倒学会勾引人家大姑娘了。不可救药,气死我也!”

  天赐急道:“师父,您千万别误会。徒儿对吕姑娘决没有不轨之图。”孙老头叫道:“我亲耳所闻,你还说什么误会!这李伯年虽然无能,却从不说谎。”李伯年连忙解释道:“您老莫生气,此事怨不得李兄弟。是那位姑娘纠缠李兄弟,一定要跟他走。李兄弟坚决不肯,已经将她打发走了。”天赐暗暗松了口气,向李伯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孙老头怒气稍平,冷哼道:“这还差不多。你小子以后可要当心点,莫要做出对不住我那徒弟媳妇的事。否则我老人家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变成第二个铁拐李。”天赐与李伯年相对苦笑。

  忽然孙老头一把抓起天赐的手腕,问道:“这是怎么弄的?谁伤了你?胆敢欺负我老人家的宝贝徒儿,这还了得。”方才李伯年抓得太紧,天赐的手腕泛起了一圈乌青,尚未褪去。天赐连忙抽回手,笼入袖中。说道:“没什么,是徒儿自己不小心弄伤的。”目光却不自禁瞟向立在身旁的李伯年。

  孙老头人老成精,立刻就明白了。叫道:“好你铁拐李,狗胆包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当我老人家可欺。我要……”转念一想,又将打断狗腿四字咽了回去。方才本是他令李伯年去将徒儿抓来,不要让他溜掉。当然怪不得李伯年。而且打断狗腿之刑用在别人身上尚可,用于李伯年却未免太重了。孙老头也不是全然不可理喻,改口道:“还不快给我宝贝徒儿赔礼。否则我饶不了你。”

  李伯年天性旷达,并不介意,向天赐深深一揖。天赐连忙扶住,说道:“李大叔,万万不可。”话说半截,孙老头又大发雷霆,叫道:“什么?你叫他李大叔,你把师父置于何地?他怎配做你的李大叔,至多是你的李老兄。给我牢牢记住,以后万万不可再弄错。还有,那个什么赛纯阳吕道玄,也只是你的吕老兄。她的女儿矮你一辈,不许再去招惹她,坏了辈分。”

  天赐深知师父的脾气,违抗不得,忙道:“是,李老哥。”李伯年亦道:“李兄弟。”孙老头转怒为喜,说道:“这才象话。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弄错,只有辈分万万错不得。”老少兄弟两个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自好笑。

  孙老头兴高采烈,拍着天赐的肩头,说道:“乖徒儿,你真不愧为醉仙门下。才入江湖不足半载,就闯出了一个偌大的名头。神箭天王一箭退三仙,哈哈!这可把江南八仙去盖过去了。李伯年,你还有什么话说,我这徒弟不是绣花枕头吧?”半年前李伯年曾出言不慎称天赐为绣花枕头,孙老头记忆犹新,耿耿于怀。此时炫耀一番,只觉心中大乐,醉仙之徒毕竟与众不同。

  李伯年却大不以为然。暗想:“李兄弟击退三仙,仗的是箭法神奇,可不是你这老头教的。我可没听说醉仙孙老头还会射箭。再说,李兄弟厉害之处也只是箭法,旁的功夫比起咱江南八仙可差得太远了。”心里想的嘴上却不敢说出来,附和道:“那是当然,您老的徒儿还会有错吗?”

  孙老头乐不可支,笑道:“徒儿,你惊退三仙,用的是什么弓箭?让我老人家开开眼界。”此老还不算糊涂透顶。嘴上虽然胡吹一气,心里却明白徒弟的武功还不高明,不足以令三仙畏惧。一定是他所用的弓箭犀利无匹,令三仙有所顾忌。

  天赐解下背上的包裹,将那张落日弓交给孙老头。孙老头接弓在手,仔细端详,不由得目光陡亮,喜道:“原来是落日弓。好小子,这张宝弓居然让你得到了。怪不得,怪不得!”天赐笑道:“师父,不但落日弓为徒儿所得,穿云箭也在徒儿手里。师父请看。”孙老头抓起那一袋穿云箭,取出一枝托在掌中,说道:“好!落日弓穿云箭,有一样便威力无穷。合二为一,更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别说江南八仙,就是师父这等武功也要忌惮三分。只要善加使用,江湖由得你闯了。”

  天赐大喜,说道:“师父,果真如此吗?只凭这副弓箭就能无敌于天下?”孙老头呸了一声,说道:“岂有此理!若说凭一样兵器就能无敌于天下,咱们还练武功干什么?全改行做铁匠算了。”又好奇地抓起包裹中的那口铁剑,问道:“这是什么剑?如此沉重,难道也是件宝物?”拔剑出鞘,扣扣弹弹,手指沿着剑锋缓缓抚摸。剑锋不利,可是孙老头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忽然怪叫道:“风雷神剑!这是风雷神剑!”

  听孙老头道出风雷神剑四字,天赐倒不觉什么。李伯年却惊得双目浑圆,问道:“孙老伯,您说这是风雷神剑?我看这口剑并无出奇之处,不过沉重些而已,一点也不见寒芒。说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风雷神剑,我实在难以置信。”天赐也问道:“师父,风雷神剑又是什么宝物,很厉害吗?”

  孙老头嗤之以鼻,说道:“你们两个娃儿真没见识。武林故老相传有一首歌谣:夺魂鬼斧落日弓,万般绝艺都成空。风雷神剑闪电刀,神仙遇上也难逃。说的是四件威震天下的神兵利器。风雷神剑与落日弓齐名,其神奇之处也许更在落日弓之上,你说厉害不厉害?闪电邪刀与夺魂鬼斧都是削金断玉的利器。闪电刀出鞘之时,如闪电过空,夺人双目。对手无从分辨刀招的来路,只能听凭宰割。夺魂鬼斧的神奇之处众说纷纭,我老人家也不知底细。风雷神剑外表一点也不起眼,却是诸般邪门兵器的克星。绝顶内力运于剑上,就能听到风雷之声,有慑人心魄的威力。你们如果不信,让我老人家演给你们看看。这把剑如果不是风雷神剑,我老人家把脑袋割下来给你们。”

  孙老头说练就练,抓起铁剑舞起来。刚上手的几招轻灵飘逸,招法玄奇,天赐与李伯年也只是暗暗叫好而已。待到孙老头又走了十余招,脸色渐趋凝重,剑势大开大合,隐隐传出风雷之声。孙老头精神陡震,长啸一声,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舞起漫天剑影。剑上暗隐流光,雷鸣之声震耳。平地上似刮起阵阵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半空若响过声声霹雳,击下落木潇潇。何止慑人心魄,简直是风云变色,山河倒倾。天赐与李伯年挡不住森森剑气,滚滚怒涛,步步后退,翘舌难下。

  孙老头舞到得意之处,放声大笑道:“好剑,好剑!当年若有此剑,疯僧狂道也不是我老人家对手。”蓦然收住剑势,风雷之声顿止。孙老头持剑而立,面色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叹道:“我老人家武功走的是阴柔的路子,与此剑不能配合,用起来十分吃力。若是以疯和尚的无相神功运使此剑,威力将更为骇人。可惜,可惜!”

  天赐与李伯年本已被风雷神剑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听孙老头说还有更厉害的,对疯和尚与他的无相神功十分向往。天赐问道:“师父,疯和尚是何许人?”孙老头道:“你小子真没记性。疯僧狂道当年的名号比我老人家响亮得多,是我老人家衷心佩服的两个人。那疯和尚我老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无相神功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之境。一具臭皮囊随意幻化,泰山压顶视如芥子。你说神奇不神奇?”

  将风雷神剑交还天赐,孙老头问道:“徒儿,这剑是人人觊觎的宝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天赐将萧若男赠剑之事如实相告。孙老头大为惊奇,说道:“这女娃儿好大方,将宝物随意送人,难得,难得!咦!萧若男这名字好耳熟,好象听谁说过。”

  李伯年插言道:“是小侄向您老提起过。她是镇国公萧定乾的女儿。萧定乾没有子嗣,只此一女,爱之如掌上明珠。取名若男,自幼便当她是男儿。这次萧定乾南下平乱,萧姑娘也随军前来。萧定乾将从雁北带来的八千精锐铁骑交给她统带。萧姑娘虽为巾帼,不让须眉,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八千铁骑也骁勇善战,河南群寇闻风丧胆。这半年多立过不少战功。贼人曾多次派杀手行刺,可萧姑娘也非等闲之辈,营中又不乏武林高手。刺客大多有去无回。”

  孙老头道:“萧定乾算是个好官,这女娃儿也不简单。徒儿,她送你这把宝剑,绝非只是感恩图报。其中另有深意,你能明白吗?”天赐道:“徒儿想,她这是爱惜我一身武艺,不愿我沦落草莽,为盗贼所用。送我这把宝剑,希望我记住当日相见的情谊,不要丢掉心中的忠义之念。虽远在江湖,也要时时心悬国事,不忘为朝廷分忧。”

  孙老头正色道:“不是为朝廷分忧,而是为天下苍生分忧。女娃儿这一手十分高明。徒儿,你既然收下她的宝剑,就万万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天赐道:“一剑虽小,重逾千钧。徒儿永不敢忘。”孙老头大笑道:“好,好!你有此神物在手,好好用功,将来的武林将是你的天下。不过,重宝利器,唯有德者居之。你现在武功太差,切记不可将此剑炫示于人。看样子我得传你两手真功夫,否则对不起风雷神剑。”

  天赐奇道:“您老的功夫不就是那套神仙散手吗?还有什么好传的?”孙老头面现怪笑,说道:“傻小子,你以为我老人家的真功夫是可以随便传人的?如果见人就传,我老人家不知收了几千几万个徒弟了,还能轮到你?在兖州时传给你的那套神仙散手不过是几手入门功夫。”一拍肚皮,笑道:“师父真正的看家本领在这里面呢!”

  天赐大喜。那套神仙散手已经十分神妙,没想到仅仅是入门功夫。笑道:“您老这里装的原来不全是美酒佳肴,还有精妙绝伦的功夫。您老可把徒儿骗苦了。”孙老头眼皮一翻,说道:“我何时骗你了,我向你说过我只会一套神仙散手吗?在兖州时你我师徒只是初识,不明你的心性为人,岂能将绝艺轻易相传。现在看你半年来的作为,我老人家放心了。今天就将压箱底的功夫全传给你。”

  李伯年在一旁越听越觉好笑。原来这老头也知徒弟武功不济,急着要在一天之内将绝技倾囊相授,也不管仓促之间徒弟能否领悟。心里暗笑不免形之于色,孙老头看在眼中,恼在心里,斥道:“李伯年,你怎么还不走,想偷学我老人家的武功吗?你跟我半年,偷去的还少吗?兀自不知足。”李伯年心知应该走了。生怕孙老头再给他派上什么不是,抓起地上的酒葫芦,说道:“小侄给您老打酒去。”说罢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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