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足球场大的跑马场上,黑压压地站好了一队队灰衣戎装的士兵,瑟瑟的秋风卷着半黄的落叶滚过这些彪悍的北国大汉的脚下,一排排的腰刀整齐地指向地面,充满了肃杀的气氛。
“从吹响号角声到全体集结完毕,用了不到5分钟,对这支三千人的军队来说,是够神速的了。”他领着他的十人队夹在队列中,心里默算着,至少在外表上,他已融入了这个群体。
他看着身兼千人长的大金郡主完颜楚月在队列前走过,从一个风尘仆仆的铜甲武士手中接过一封黄皮信札,一面拆看,一面询问,然后大步流星地登上中间一个叫做号台的大土墩。
他再次领略到完颜楚月风采逼人的另一面,她被朝阳映红的俏脸上溢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威严,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一行行的队列。士兵们鸦雀无声地以昂扬的目光回视着,一个个的眼神里透出发自内心的崇敬。
完颜楚月蓦地一声大喝,所下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听懂了这句女真话:“刀都磨快了吗?”
士兵们精神抖擞地齐呼:“是!”
她再喝一声:“磨快了干嘛?”
士兵们表情兴奋地再呼:“杀!”
他听明白了,这丫头在战前动员,倒挺懂领导的艺术。完颜楚月满意地颔首,中气十足地开始发布命令,他连估带猜地听出了大概:本部休整已足,即刻拔营起寨,开赴前线。
最后,完颜楚月振臂一呼,下面吼声雷动。他淹没在其中,装模作样地张着嘴,作了一回南郭先生。他知道这句很难发音的女真话的含义,那就是——“必胜!必胜!”
他小心地将那个宝贝铁箱放在辎重队的一个马车箱中,上面锁了一把他要来的铜锁。他扫视了一圈这个他生活了快一月的军营,现在只剩了一座座的土墩,心中不无留念,这是他来到这时代后第一个熟悉的环境。
出征的号角响起,其时,艳阳高照,碧空如洗,雪白的流云下,完颜楚月一身银盔银甲,跨着一匹大白马,扬起手中的马鞭,呼吆一声,率领为前哨的骑兵大队,绝尘而去。
肩负着辎重队任务的步兵后军共五百人,在一位骑马的百人长带领下,最后踏上了征途。大踏步走在后军队列中的他全副武装,身披厚厚的铁甲,肩背硬弓箭匣,手持生铁长枪,腰间挂着镔铁弯刀,另扎一个装满牛羊肉干的皮袋——这是他五天的干粮,平白增加了二十斤的体重,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的行军。
拐过山脚,踏上一条宽阔的土路,眼前一马平川,一望无垠的田野延伸到不知何处的尽头,天地间充满了21世纪没有的清新空气。他陶醉地抽了一下自己的鹰钩大鼻子,对这个没有被工业化破坏的世界真有些喜欢了。
一路南行,他倍感新鲜地四处张望,黄绿的茅草地在柔和的西南风中摇曳成浪,铺于天地之间,充满了诗意。
蓦地,一个灰白的骷髅头扑入他的眼帘,和谐的画面立刻被破坏。他方看清了延伸出去的是大片荒芜的农田和无人收割的麦地,一下子回到了身处人命如草菅的乱世之中的现实。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为这露于野的白骨,更为了自己未知的命运。
他的脚步也沉重起来,被裹在羊皮靴中的双脚开始发热,汗水在钢硬的铁甲下冒出,铁枪压得肩膀生疼。他哼哧地喘息起来,看着前后士兵的轻松步伐,感叹自己差劲的体力。
并排的小校忽里赤看出了上司的不便,识机地抢过他的铁枪。他没有推辞,感激地对忽里赤笑了一笑,真是个机灵小伙子。俩人一面走一面悄声攀谈起来,没想到这个连胡子还没长齐的十八岁小子竟是个老兵,听他口气,好像转战过不少地方。
他强忍着心中的欲望,没有问忽里赤一个很愚蠢的问题,现在是南宋的什么时间?他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参照物令可以对证自己身处的确切时间。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还大致记得发生在南宋期间的史事,一旦能知道自己处在哪一段历史中,他就可以未卜先知地把握自己的未来。但来自未来世界的他,真能把握自己的未来吗?
在未知的将来面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他,不能有丝毫的疏忽让别人对自己的来历产生丝毫的怀疑。因为,虽然他可能知道这个时代的未来,但绝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未来。两种自相矛盾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交锋着。
从日头上看,已是中午,走了几十里地的他远远地看见了一座村庄。他抛开心中的杂念,想到终于要见到这片前代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了,不知他们是怎样一种情形。
正午的太阳下,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俯视着这一队绵延百米的大金国步兵逐渐接近了所遇的第一个村庄。在苍鹰的视野中,这座村庄三面环田,一面靠河,呈方型结构,两座小土楼遥相对立,一条大道横贯南北,上百间土砖房有规则地排列两旁,一个破旧的看不出何种颜色的大旗插在中间最高大的一座房子的顶上。
他用亲切的眼神看着先辈们的房屋越来越近。经过了几个水塘,队伍到了村口,停下来,百人长派了两个士兵先进了村子。忽里赤告诉他,两个探子是去查看前面军队留下的暗记。不一会,探子出现在村口,做了一个可以通行的手势。
队伍开始从北面进入村庄,他难过地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如避虎狼般地躲入了房子,这些人就是自己的祖先们?他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一定跟身边的女真兵没什么两样了。
他心中不是滋味地走过一间间破房子,扫视着从窗户里闪过的惊恐眼神,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不知不觉中,队伍行到了村子中间,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青瓦房,屋顶上飘着一面破旗,好像是个土庙。
他心中的警觉越来越盛,目光扫到了旁边小屋上的烟囱,他一下子醒悟过来,现在是中午,怎么整个村子不见一点炊烟?他这个念头刚动,便见土庙上的大旗倒了下来,同时听到一声锣响。
刹那间发生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从不知何处发出的羽箭瞬间将骑在马上的百人长射成了刺猬;两旁的窗户唰地大开,标枪成丛地掷出,正在前进、猝不及防的女真兵或被贯胸而过,或被穿肠破肚,一个个倒伏在地,垂死呼号。他看到一个士兵被羽箭射在眼上,不辨方向地跑到一间房前,窗口立刻一刀递出,将其头颅砍下,血浆从脖子处喷出,尸身犹未倒……
眼前血花四溅,这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似将他吓呆了。忽然一人将他扑倒在地,一支标枪从他刚才的位置飞过,插在了另一个士兵的背上。他打个哆嗦,清醒过来,原来是忽里赤救了自己。
他抬起头来,队伍已十损三四,但这些训练有素的女真兵经过短暂的混乱以后,迅速组织起来。因为是一次行军,而非冲锋陷阵,女真兵都没有随身携带盾牌,他们就地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刀拨枪挡,有效地抵挡着射来的羽箭和标枪,同时向另一圈靠拢,这样一圈一圈地合拢,人数越聚越多。
他被自己小队的小圈围在中间,带入了另一个大圈。最后,这支步兵队的残部组成了一个三百余人的大圈,集中在辎重马车的周围,马匹俱被射倒,伏地嘶鸣。失去头领的步兵们显然不知该向何方突围,只好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前方部队的回援,也似乎在等待敌人的正面进攻,这些凶悍的北国大汉们无惧近身厮杀。
然而,伏在暗处的敌人似乎深知此点,只呐喊着发箭掷枪,并不现身攻击。被包围在村子中段的女真兵,只觉四面八方全是敌人,不知有多少人,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外圈的士兵倒下一个,内圈就补上一个,在对方紧密的攻击下,连喘息换手的机会都没有,人数越来越少,而对方的枪林箭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这样下去只能是等死,处在内圈的他想到,对方袭击这支殿后的辎重队一定做好了充分准备,只怕援兵还没到就都死光了。到了此刻,他也顾不得对方是自己的先辈还是同胞了,要想活着,只有站在女真兵这一边了。完颜楚月的话响在耳边:“沙场对敌,比得是狠辣,不论对方何人都不能心软,非你死,就我亡。”
乘着还没轮到自己去格枪箭的份儿,他飞快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附近每个房子里好像都藏着敌人,只有土庙里没有动静。在嘈杂的声浪中,他扭头对着背靠背的忽里赤说:“想办法叫兄弟们冲进前面的土庙。”
正像无头苍蝇般的忽里赤像被打了针强心剂,一声狂喝:“十人长有令,攻占土庙。”
军纪严明的女真兵一听号令,立刻产生强大的凝聚力,尚余的二百多人像一个大铁球般地滚向土庙。对方发现了他们的意图,枪林箭雨愈发密集,使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伤亡数人的代价。
他们步步浴血,冲入土庙中,抵住了大木门。万幸的是,庙里果然没有敌人,他们获得了一次宝贵的喘息机会。他气喘吁吁地打量着四面,高大的屋脊上嵌着几个小窗,光线昏暗,气氛肃穆,对门处立着一个长长的黑漆木台,摆放着一个个小牌位,地上几个团垫,两边的香炉里烟雾袅袅。
他明白了这里无人的原因,原来是一座祀堂,尊重祖先的古人不敢打扰先人的灵位,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忽里赤在旁提醒他:“十人长,现在怎么办?”
他才发现周围血汗淋漓的士兵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奠定了他的领导地位,在战场上挺身而出的人当然值得尊敬,此刻无人计较他曾是个汉人草包十人长。他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成了头领,有些心虚地对忽里赤说:“一半人守住入口,另一半人好好休息一下,敌人很快会进攻的。”
忽里赤叽里呱啦代他发令,俨然一个传令兵。不出他的估计,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门外听到了哄哄的人声,他凑到一个小门缝儿向外瞟,立时吓了一跳。只见外面数不清的头扎红巾的大汉正列阵已待,应该跟海战的那批红巾军是一伙,半跪的第一排弯弓正对,站立的第二排持枪待掷。看情形,只要这门一开,屋里的女真兵们都要变成大刺猬。
他又看到了一幕骇然的场面,另一些红巾大汉正搜寻着伤而未死的女真兵,或一枪戳死,或一刀砍死。他见识到了这场民族战争的残忍性,对敌人斩尽杀绝。好像知道有人偷看,一个满脸落腮胡的大汉箭一般的目光向这边射来,他吓得忙转头,贴着墙坐下,心脏扑通直跳,对原先所抱的被俘后的一线生机彻底绝望,只怕自己来不及表白便掉了脑袋。
外面垂死的女真兵发出了惨呼,他克制着想要捂住耳朵的举动,却看到周围的女真兵一个个面露悲愤之色,皆把目光投向自己,似等他发布命令杀将出去。他苦笑着对他们摇摇头,现在出去等于送死,对方是瓮中捉鳖,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却完全符合战争之道。
他心里说:“上天把我派在了你们一方,无论为人为己,我只有尽我最大的能力,看能否带你们逃出生天。在这一场女真和汉族的百年战争中,只有我知道最后的结局。无论战争正义与否,我帮哪一方都不为过,因为众生平等,而且几百年后,都是一家人。”
他沉下心来,默默清点着可以作战的人数,已不足百人,而且十之八九带伤。虽说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但己方已失去了与对方硬拼的实力,唯一的生机就是固守待援。他想,若对方来一个火攻,大伙儿都将变成全聚德烤鸭,只希望对方顾忌这是祀堂,不采用火攻。
这时,一阵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远远超过他所担心的事发生了,对方更绝,采用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烟攻。他彻底傻眼了,烤鸭变熏肉……
靠门的士兵被熏得东摇西晃,屋里一片咳嗽之声。反应较快的忽里赤连发几箭射破了两旁的小窗,想通风引烟,可惜窗口太小,对这三面皆墙的封闭环境作用无几。他也泪流满面,有过一次火里逃生经验的他情急地一声大呼:“都给我趴下!”
女真兵们倒有十之八九听懂了这句汉话,他们虽不解其意,在令行禁止的习惯下齐齐趴倒,方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贴近地面后呼吸好受多了。屋里的烟气越聚越多,屋外一片鼓噪之声,他听出像是山东的方言:“熏死鞑子!熏死金狗!”
他趴在地上焦急地转头四顾,士兵们皆皱眉捂嘴,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没办法,只剩最后一招了。他飞快地撕下一片袍角,放到胯下,拉开了裤裆,掏出那个东西将布片尿湿,捂在了口鼻上,然后向周围看得大眼瞪小眼的士兵们示意照做。
“真是个纪律部队。”他心中赞道,满意地看着女真兵们一个个皱着眉头在面上盖了一层尿布,尿不出来的就用别人的尿,一时间,屋里臊气熏天。这下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了,他想,若能活着离开,这一回就叫“尿破烟熏计”。
外面的红巾大汉一定在门外摆好了阵势等他们呛不住烟出来受死,可想而知,对方听不到屋里的咳嗽声后,会以为屋里的人都被熏死了。果然,过了半晌,屋外不再有烟雾进来,他听到了胜利的欢呼和人群集合的口号,便悄声叫忽里赤爬到门前去查看动静。
忽里赤转回来在他耳边报告,对方已解除了战备,却不是正规的宋军,只是一支被宋人称之为“游寇”的地方武装——红巾军,一向在后方骚扰金军。他心想扭转战局的时机到了,告诉忽里赤突围的方向,士兵一个一个地耳语传过去。
人声逐渐靠近祀堂,对方显然来检验胜利的战果了,“咚咚”的木头撞门的声音传入。在犹未散尽的烟雾中,忽里赤做了一个准备战斗的手势,他看到了一个个女真兵收缩的眼眸和青筋突起的大手,他们蓄势待发地弓起身子,等待着门破的那一刻。
“轰”的两扇门应声而倒,外面人影憧憧,阳光久别地射入。门一开,对方闻到了一股尿臊,以为是鞑子兵临死前的大小便失禁,皆掩鼻嘲笑。烟雾袅袅中,躺了一屋子的鞑子“尸体”们突然全跳了起来,毫无防备的对方尽吓得魂飞魄散,靠前的几个大汉未及叫出一声,便血花暴起,被分成了几段。
偷袭的一幕反过来重演了,憋了一肚子“尿”气的女真兵如虎入羊群,枪挑刀劈地向屋外冲去。血战以不可逆转的方向开始,他被夹在几个士兵中间,像被卷在滔滔的洪流般地身不由己,涌出去。
正陶醉在胜利喜悦中的红巾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女真兵们一下子冲入了对方的人群之中,大开杀戒。而处在外围的红巾军弓手,因双方混杂在一起,无法发箭,眼看着那些鞑子兵们像一把巨大的双刃刀一样,切开一道口子冲到街心,向来时的方向杀回去。
这是他的决策,撤往自己熟悉的方向总强过面对陌路上的风险。这是他第二次身临冷兵相接的战场,不同的是,第一次是个旁观者,这次却是个当局者。眼前人类肢体器官缤纷飞扬的血戮场面,是他看过的战争电影所无法表达其万分之一。
女真兵的前锋迅速撕破了对方的防线,已有一大半突围而去。直到这时,对方才发起象样的反击,仗着人数众多,将剩下的女真兵分割成几部分。那些红巾大汉也甚是骁勇,并非想象般不堪一击。
毕竟是以寡敌众,又经过连番鏖战,滞后的女真兵失去了方才的锐气,陷入各自为战的被动境地。他处在一支滞后的小队中,在以忽里赤为首的十几个士兵的护卫下,组成一个小型三角战阵,向前冲去。
眼前红巾闪动,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他装模作样地横着弯刀随战阵移动。心头忽警,他顺着感应看去,却是那个眼熟的落腮胡大汉,炯炯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也不客气地盯着他。有十几个钢铁战士护卫自己,心想怕你这个大胡子怎的?
大胡子看到夹在中间的他一直没有动手,猜测他是个头目,便一声大喝,挺起手中的红缨枪杀来,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大胡子显然也是个小头目,众大汉唯其马首是瞻,俱加紧缠斗,掩护着大胡子杀入阵中。大胡子甚是凶猛,连冲过两三个阻拦的女真兵,直扑向他。
“竟是个狠角!”他的小脸被这瞬变的情况吓得刷白。忽然明白了被大胡子看中的原因,自己处于阵中枢纽的位置,一旦被大胡子占据,这战阵就会自内而外地崩溃。正所谓一子杀通杀,一子活通活。
他心中暗暗叫苦,自己可是阵中最薄弱的环节,若真被大胡子收拾了,再从里往外一搅和,那大伙儿一起完蛋。其余的女真兵亦看出了大胡子的意图,自家人知自家事,晓得这个草包十人长的分量,如何是人家对手?一个个心叫不妙,但俱被对方以三倍的人力缠住,分身不暇,眼睁睁地看着大胡子雷霆万钧之势冲向阵中心的他。
大胡子认为这个一直不出手的家伙说不定是个高手,故这一击是全力。他想后退,却被对方志在必得的枪势罩住,连呼吸都似乎被封住了,心中惨呼:“这下完蛋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自己,想不到老子竟命丧于此。”
在这一瞬间,一个奇怪的感觉出现了,他胸口的某一点跟全身像是产生了感应,接着一圈冰凉泛起,又一圈火热漾出,一冷一热的感觉像水纹一样地涌遍全身……令人惊异的现象发生了,他的精神一下子集中在自己和眼前的大胡子身上,而周围的人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他们,却跟他们毫无关系,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是他心中的言语所无法表诉的东西,连属于21世纪的他也无法用自己的知识解释这种现象,只能认为这是人类面临生死关头被激起的本能潜力。仿佛菩提灌顶,他顿时想起身上还有救命的护身甲,在这性命攸关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海里生出一个以死搏活的险着。他看着那锋利滴血的枪尖慢镜头般地递过来,避也不避,其实也无从躲避,竟就将胸膛迎了上去。边上的女真兵皆露出绝望之色,大胡子也没料到他如此不济,手中枪的几个后势也无法施出,枪尖“当”地捅破他外面的铁甲,就这么将他挑飞了起来。无论在哪一方人的眼中,他都必死无疑了。
飞到半空中的他胸口一阵撞痛,从喉咙里逼出一声低呼,清楚地知道那贴身的护甲挡住了这必杀的一击。他的双手下意识地一挥,弯刀脱手而出,旋转着划了一串优美的弧度,在大胡子的张口结舌中和周围人不能置信的眼光中,扑地插入大胡子的胸膛。那鲜花般绽开的红血凝固在他的视网膜中,他的脑袋轰的一声,知道自己做了生平想都不敢想的事——杀人!
在双方人的眼中,他是临死前的孤注一掷击杀了大胡子,女真兵对他落下的“尸体”投过尊敬的一瞥,为他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全队的安全。这些刀口喋血的战士显然见惯了同伴们的倒下,便专心厮杀,再不理会。
轰地他摔倒在地,各种正常的感觉立刻恢复了。周围刀光剑影,喊声震天,失去对手的他呆呆地趴在地上。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杀过一只的他,木然地看着面前大胡子不甘心瞪大眼珠的尸体,恍若隔世。
一滴晶莹剔透的血珠从他额前的发丝滴落尘土,这是他的双手沾染的生平“第一滴血”。
处在三角阵顶端的忽里赤看到对面的大汉向他身后露出惊惧的眼神。他奋力前攻,将对方杀退几步,不知所以地侧身一瞟,不由又惊又喜,只见他以为必死的明日十人长,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围攻的红巾大汉们显然因大胡子的无功而死失去了信心,一个个力怯手软。其余的女真兵也发现了对方的混乱情形,乘势一冲,这支小队也突围而去。
他被忽里赤和另一个士兵架着跑到了村外,先突围的女真兵们已列阵掩护,发箭将尾随追击的红巾军阻在村口,原来他们是最后一批了。
他带着梦游的表情,瘫倒在地,犹未从第一次杀人的心境中走出。不一会,对面的红巾军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失去了踪影。女真兵们不敢掉以轻心,依旧保持着高度的戒备,深恐对方玩什么花招。
对面灰尘扬起,马蹄声急,女真兵们皆脸色大变,来的是步兵的天敌——骑兵,他们一个个剑拔弩张,只剩下必死的决心。呐喊声中,一面绣金大旗冲出了灰尘,上绣一头傲啸的东北虎——大金的标志,一个天神般的银甲女将冲在了最前方。原来救星到了,血战后的步兵们不禁举手欢呼起来。
回援已迟的女真兵们心情沉重地掩埋了同伴们的尸体,一把火烧了已空无一人的村庄。在这场不到一个时辰的伏击战中,精锐的郡主亲兵营步兵后军,五百人只剩了八十七人,且损失了大量辎重,对全军的士气不能不说是个打击,出师不利。
参战的士兵们个个带伤,但有一个人除外,可以说是毫发无伤,还是这场败仗中唯一的亮点,他就是他。
完颜楚月眼含热泪,简单地祭奠了阵亡的将士,抚恤了受伤的兵士,麾师上路。只有忽里赤的汇报给了她一丝欣慰,他如实报告了明日十人长的表现。完颜楚月边听边详细地发问,当听到“尿破烟熏”那一节,心中是先羞再惊又笑,当真是匪夷所思,断无第二人能想出此计。而飞杀大胡子的一幕只有她知道怎么回事,是那个护身甲起了作用,她并不点破。
完颜楚月当即宣布,升完颜明日为步兵百人长。或许,一支锐气受挫的军队太需要一个英雄了,她越过了严格的军级制度,颁布了这条突兀的命令,她想,希望他不要令自己失望。士兵们立刻欢呼,为郡主的赏罚分明。
她从奔骑上扭头扫过躺在马车上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愫,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有着很多奇怪的表现。他刚才吐得一地污秽的狼狈样一点都不像是个拯救了八十多人的英雄,而她得知后军遇袭后第一想到的就是他的安危。她故意把他安排在后军就是为了这个家伙的安全,却弄巧成拙,令他经受了一番磨难,还好他很争气,还赢得了士兵们的尊敬。
他不是个武人,却不仅救过自己,现在还救了这么多兵卒。用尿布遮鼻呼吸,她一想起刚才忽里赤活灵活现的比画就想笑。她对这个家伙的兴趣愈发浓厚了,他像一首难懂但有趣的诗,每一个字的含义都是新的。
他舒服地躺在了辎重马车上,呕吐后在清清的河水里漱过的嘴十分爽利,边上就是那个宝贝小铁箱,这个不起眼的东西没有被红巾军们带走,他们损失的主要是粮草武器。他听到了郡主的嘉奖令,眼前不断有经过的士兵向他致意。他心满意足,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站稳了脚跟,就好像他在举目无亲的珠海得到了第一份工作一样,他得到的不只是个嘉奖,更是个信心。
他此刻什么也不想,仰视着蓝蓝的天空,就在颠簸的马车上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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