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朝着皇宫勇敢地、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地走去。勇敢的是杉森,而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是我。卡尔并没有对我们说要注意什么行为,要说什么话。这个,还真是的。现在就要去到我们国家最尊贵的建筑物,我到底该如何注意自己的举止呢?
一直由街道延伸下去的那些灯柱全都呈圆形球状关闭着。如果我们那时是白天抵达的,可能搞不好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街道上会立着柱子,而且上面放着铁球?」现在大路上为什么还是那么多人呢?看得我眼花撩乱。不过,那些小姐们真的都好漂亮!
我看到皇宫了。
虽然已经有非常雄伟的外域包围着这都市,但是皇宫还是建造成战斗用的城堡。所以,它和一般所称的宫殿还有很大的差距。尖塔、护城河、可以拉起来的吊桥、高高的石墙以及枪眼映入眼帘。就算是把它们立在某个山顶或险恶的山岭上,也不会有逊色之处。它的规模可说是相当地大。我问卡尔:
「真是奇怪耶。国王的宫殿应该是建得美仑美奂,为什么会建造得好像是战斗用的城堡?比我们领主的城堡还更具战斗性质的样子呢!」
卡尔微笑地回答:
「那是因为路坦尼欧大王是不折不扣的武人性格。听说亨德列克还曾为此头痛不已。」
「真的吗?嗯,可是这还是很……」
很可笑的事。我很想这么说。这都市的外围不是已经有非常足够的城池墙垣了?如果有敌人能攻破那些障碍,那么这座城岂能阻挡得了什么?卡尔说:「这当然也有很好的涵义。这城象征国王是骑士道的第一守护者。路坦尼欧大王有句名言说:骑士们迎着寒冷北风站立城墙之上,国王身为骑士中的骑士,万人的奴仆,若在宫殿的丝绸软垫上打滚,乃是连狗都会耻笑之事。」
杉森听到这番话,眼神露出极大的感动,望着皇宫。但是我仍然觉得很好笑。
「不过这样还是有体面和威严的问题吧?如果说国王以为全国的国民都和自己的想法一样,那这个国王不就太笨了?有些人希望的是勇武的国王,也有些人希望的是有威严的国王,这些都要能包容,不是吗?」
卡尔面带满意的脸色看着我,说: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亨德列克很是头痛。路坦尼欧大王对于亨德列克的进言,即使是叫他脱光衣服在拜索斯皇城里奔跑,也会考虑三次左右才说反对,可是他对这件事却很固执,没有建造宫殿,而是建造了宫城。」
「嗯。」
「而且,事实上这没什么不好的,国王陛下住在那样的城里,所以他底下的臣子们哪有胆量建造华丽的房子和豪华的别墅?」
「说的也是。不错嘛。」
总之,托路坦尼欧大王的福,我们进去皇宫皇室领土里,就如同去我们领主邸宅一样,变成是件很平凡的事。我们沿着城门吊桥走了进去,立刻就有看来像是皇宫守备队的人挡住我们。
「这里是国王的皇宫。你们有什么事吗?」
卡尔脸色温和地说:
「请向里面通报一声。请转达我们是从贺坦特领地来的,来呈报有关国王的龙卡赛普莱的事。」
「是,请稍微等一下。」
我们在吊桥上面等待。
过了一会儿,有几名武官随行着一个男子走了出来。首都警备队或者皇宫守备队全都穿着华丽的铠甲,但是现在走出来的这个男子只穿着简单的蓝色花纹的白色武官制服,可以想见他是位阶较高的人物。我们迟疑一下,然后下了马匹。
那男子有着一头半白的头发,还留了和他很相配的半白胡须,虽是个老先生,但是体格还是很硬朗。他环视我们一眼,点头打招呼,并且说:
「我是皇宫守备队长乔那丹·亚夫奈德。你们是?」
亚夫奈德?咦?杉森和我同时互望着。然而卡尔只是慢慢地从怀里拿出文件递给他。那位名叫乔那丹·亚夫奈德的皇宫守备队长很快地看了一下。「你是贺坦特领地的全权代理人。原来如此。就是那个因为黑龙阿姆塔特,而请求哈修泰尔家的卡赛普莱支援的那个领地?」
「是的。」
「请跟我来吧。因为需直接先向国王陛下呈报才可以。」
哦,卡尔说得没有错。以国王陛下的龙为理由,真的就会直接处理耶?我们跟在乔那丹的后面进去。我们一面进去,乔那丹一面指示皇宫守备队员把我们的马匹带到马厩。
我们一进到皇宫的庭院,就立刻感受到确实有像国王的房子的味道。
庭院里,在人走的路上铺有铺路石,之外的地带全都是草地和花园。灌木和庭园树木构成一幅美丽协调的画面,和从外面看起来,真的完全不一样。而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众多的树木与花朵。爬上主城的建筑物的地锦藤蔓,还有城墙边到处林立的树木和盛开的花朵实在是十分美丽……
等等!怎么会有花?在这秋天里?
杉森和我又再度互望了一下。怎么可能?怎么会在这个季节里开出花朵呢?这里又不是很温暖或者很特别的气候?
我们虽然很想问清楚,但是卡尔和乔那丹都很严肃地走着,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卒能说话的时机。我决定一有机会就问,所以强忍着继续走。卡尔在途中问乔那丹:
「皇宫里有监狱吗?只要是监禁的设施就可以了。」
「请问要做什么呢?」
「我们押送来的人是杰彭的间谍。」
乔那丹的脸色突然转变,他急忙转头看温柴。
「这家伙是?」
「是的。」
「啊,那么我先将这家伙关起来。」
然后温柴就被皇宫守备队员带走。嗯,总算跟他再见了。说起来像是有点冷漠。
温柴被带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头看身后。
※ ※ ※
我们一到达主城建筑物的入口,乔那丹就往后退去,改由另一个人出来接我们。他是皇宫内侍部长,名叫里菲·特瓦里森。所谓的皇宫内侍部长,好像是要负责一些像我们领主邸宅的哈梅尔执事所做的事。他带我们到会客室坐下,要我们暂时等一下。
我们就开始在皇宫的会客室里坐着等待。
四周都是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挂有一些拿来装饰用的盾牌和剑,但是怎么看也找不到任何一粒灰尘落在上面。他们一定是常常都有清扫整理吧。房间中央则是几张沙发呈圆形摆放着,那些沙发让我们屁股坐得非常惶恐不安。虽然不是什么豪华的东西,但是对于我们这种经常在地上打滚的身子,沙发是有点软趴趴不敢坐下去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我推测是侍女的人很娴雅地出现,问我们要喝什么。真头痛耶。一杯啤酒,如果这样说,会很可笑吧。不知道是不是杉森太过紧张了,他无意识地说:
「有啤酒吗?」
……我真会发疯哦。侍女睁大眼睛看着杉森。
「请问你们不是来谒见国王陛下的客人吗?想要喝了酒去谒见吗?」
「啊,唉唷!不对。请给我一杯水。」
侍女恭敬地点了点头。我要的是一杯果汁,卡尔则仍是点了那种怪异的咖啡。竟然敢喝那种东西,卡尔真的是令人尊敬的伟大人物啊。
终于,我们把伟大的一杯水和一杯果汁及咖啡都喝光了,身体开始发痒蠕动着。嗯,忍耐,学着忍耐吧。不管有多无聊,也不可以像杉森现在那样,把杯子旋转个不停,做出那种丑态。过了好一阵子,那个名叫里菲·特瓦里森的皇宫内侍部长又再出现。杉森慌慌张张地,结果差点把杯子摔到地上,脸色都红了。
「请跟我来。」
顺着走廊走着,我觉得很有威胁感。屋顶为什么这么高呢?地上铺着的地毯又为什么这么松软?墙壁上一长排的窗户又为什么这么大?呼。不久之后,我们在一个房门前面停了下来。里菲·特瓦里森先敲了敲房门。
「进来。」
他一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就退到旁边去。什么意思呢?是要我们开门进去的意思吗?不管怎样,感觉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卡尔开了门。
我们进到房间里面。
房间里看不到墙壁。取而代之的,四周全都是书柜。怎么看都好像是书房!在房间中央放着沙发和茶几,在另一头则有书桌。虽然是没有光线射进来的地方,但房里仍然很明亮。我一看上面,原来是天花板正在发光。就像皇城河上的那个东西以及街道上的灯柱,同样都被附上魔法,让它们永久发出光芒。在书桌的一角,有位男子正悬腿坐在上面。
棉质的衬衫配着一件棉质的裤子,这位穿着上下一整套衣服的年轻人看起来大约二十几岁三十出头。灰黑色头发的他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书的样子,我们进去之后,他就把书放在书桌上。他仍然坐在书桌的一角,一面摇着腿,一面看着我们。
卡尔先是慌了一下,茫然地看那男子。随后那男子也同样茫然地看卡尔。之后那男子首先点了自己的头。
「啊,抱歉。各位请坐那里。对不起。」
我们就先照他说的,坐了下来。那男子从书桌一下子跳了下来,现在已经坐在我们对面沙发的一角。他好像很喜欢角落。
「听说你们有事来见我?」
这一瞬间,卡尔好像是坐到刺猬似地,闪电般快速站了起来。
「陛,陛下。是,初次谒见,啊,不对!」
「咦?嗯,那么就没有意义了。」
「咦?」
「那么,叫各位来书房,就没有意义了。原本我是想叫各位说话轻松一点的。」
唉唷,我的天啊!
那,那一位真的就是我们国王吗?杉森和我好像弹起来似地,也都站起身子。我仔细一看,他和吉西恩长得很像。不对,如果把吉西恩关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大约三年左右,他大概也会变成那样。国王陛下愣愣地看我们,随即赶紧摇手要我们坐下。
「坐下,各位坐下。」
「陛,陛下,是,所以……」
我们实在应该跪下才对,但是前面的茶几碍事。那么要不要走回沙发后面呢?我们慌张地不知所措,但国王陛下很简单地就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
「坐下。这是御令。」
「是!」
我们坐下的速度和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几乎一样。国王陛下一面搔着鼻梁,一面说道:
「我是国王尼西恩·拜索斯。你们是?」
「在下是卡尔·贺坦特,贺坦特领地的代理领主,亦即全权代理人。」
「在下是杉森·费西佛,贺坦特的警备队长。」
「在下是修奇·尼德法,贺坦特的蜡烛匠候补人。」
「咦?」
「啊,不对,我是贺坦特的领民。」
「啊,哦,原来如此。」
尼西恩陛下歪着头看了我一下,我开始怀疑皇宫是不是会有老鼠洞。如果有,我真恨不得能钻进去。尼西恩陛下合起双手,手指互相碰触拍打,他说道:「听说你们带来了有关卡赛普莱的消息?」
卡尔深呼吸一口气之后,用一种坐着说话实在是非常惶恐不安的态度,开始慢慢地说道:
「是,至极、至尊、至高、至仁、至爱的我们的国王尼西恩·拜索斯陛下,那愚昧的百姓,亦即每天反复景仰我们的国王尼西恩·拜索斯陛下的贺坦特领地的居民们,被极恶、奸邪、暴虐、残酷、无道的,创造者的失败作品,黑龙阿姆塔特,它的不合理、无价值、无目的、野兽般的、令人悲叹的暴力,将至极、至尊、至高、至仁、至爱的我们的国王尼西恩·拜索斯陛下的心爱的,每天叹息着远离开他的……」
尼西恩陛下打了一个高贵的哈欠之后,说道:
「今天可以说完吗?」
「咦?」
「哦,如果你要继续讲到明天,那我可得要调整一下明天的行事日程。」
可怜的卡尔开始停止慌慌张张。尼西恩陛下双手手指互叉,靠在后脑勺,身体靠着沙发。
「请简单地说。要不要连这个也下御令?」
「是。卡赛普莱被阿姆塔特打败,修利哲伯爵被阿姆塔特俘虏了。」
「……我宁愿你讲长一点了,那样可能比较好。他妈的。」
啊啊啊呀!他妈的?现在陛下说的是『他妈的』?
「真头痛。我原本还想再把卡赛普莱用在别的地方。哼嗯,你们把事情办成这样,还像话吗?」
「咦?」
「如果史官记录成:我勃然大怒,你们请求原谅,于是仁慈的我原谅你们。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是,咦?」
「如果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然后尼西恩陛下从沙发的一角起身到另一角,也就是书桌的那一角。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他这是瞧不起人吗?啊,仔细一想,他没有正式地在接见室里传唤我们,而是叫我们来这个书房,真的很可恶,妈的!难道我们只是为了被叫到书房受这种待遇,而去买新衣,心里还紧张得怦怦跳?我甚至于还没开始动身离开,就想把这一身别扭的衣服都脱掉。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即使就算他是国王……不过,我再想了一下,在这世间,『即使就算』这字眼是绝对不可以加在国王前面的。我咬紧臼齿,极力忍住。
卡尔慌慌张张地说:
「啊,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报告……」
「什么事?」
「我,我们在朝着这神圣的圣都的福光之旅途中,在某一处发生了某种不明状态,我们深陷于此状态,在调查此事件的背后原因的时候,对国王陛下莫大的……」
「讲短一点吧。这是御令。」
「我们抓到了间谍。」
尼西恩陛下的眼睛里突然闪现亮光。
「你再说长一点。不过,要去掉宫廷史官们喜欢的那些修饰语。」
卡尔现在也开始渐渐地出现不好的脸色。
虽然我们并不是因为期待什么宏伟的欢迎仪式,而从遥远的地方跑来,但是这到底算什么跟什么呀?百姓来向国家最高地位的人诉说遭遇到的困难,结果他的态度竟是只听他想听的,这到底是什么态度呀?至少应该要表现出关心,口头上说说百姓遭遇困难让他感觉很痛心,不是吗?难道这很难做到吗?『如此这般记录下来,就可以了吧?那退下吧。』『那件事我应该多听一些,你再讲长一点。』他竟然这样说?
我仔细想想,把我们叫到书房的这件事,真是愈想愈觉得卑鄙龌龊。卡尔是贺坦特领地的全权代理人。贺坦特领地虽有义务对国王忠诚,但国王应该因此对贺坦特领地的那份忠诚给予适当的光荣待遇。可是这算什么嘛?
卡尔尽量以一种不显露出自身情绪的态度,诉说着我们所遇到的事。
那些事变成是一点也不感伤的单纯的事实陈述,就连我这个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也觉得听起来很陌生。我们曾经那样过吗?哼嗯,我们为什么会那样子呢?我一直冒出这种想法。特别是讲到把五十个小孩交给费雷尔照顾的事,变得好假,我甚至觉得那像是一些恶劣的贵族把孤儿收留在一起,自称是监护人的那种故事。但是,但是那完全不是那样子的事。不能用那个方式来说那件事啊!
这里如果换做是其他的场合,我或者杉森应该早就插嘴说了很多次。但是卡尔是在跟国王陛下呈报,所以我们无法插嘴。虽然这里是书房,而且国王陛下看起来好像并不想要『正式地』见我们,但是我们可不想成为跟他同样的人。哼!
过了一会儿,卡尔将那个报告书递给国王陛下。他很快地读过一遍。
「真是厉害!不过,有没有实验大纲或者说明书?」
实验大纲?说明书?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坐在我旁边的杉森蠕动了一下。卡尔露出非常厌恶的脸色。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拿到。」
尼西恩陛下看到卡尔的脸色变得那么僵硬,哈哈大笑了出来。
「啊,请不要以为我可能想模仿造出一个神临地。我们要证据很确凿,才能大胆驳斥杰彭,不是吗?俗话说:如果证据不确实,等于是胡说、黑色宣传。」转得还真硬。现在卡尔的眼神几乎可以和温柴的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相较量。尼西恩陛下被那眼神吓得快蜷缩了起来。卡尔仍旧用他低声的沉稳语气说:
「……可不可以在想到要驳斥杰彭之前,先想到卡拉尔领地那些居民们的悲剧?」
尼西恩陛下的脸上浮现出眼里带着慌张的表情。卡尔以安静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我深信,您那股有如大海般的圣眷的助力能让卡拉尔领地的悲剧转变成只是历史的一页。」
真难耶。尼西恩陛下干咳了几声之后说:
「对于那个领地,我会用我能谋求到的所有助力来倾注帮忙。」
「谢陛下隆恩。」
卡尔以温和的语气说。但却并不是那种让对方心情好受的温和。而是那种即使对方是狗,我还是会像人类一样对待的方式。总之,卡尔继续讲我们遇到的事,不久之后讲到在褐色山脉遇到吉西恩,尼西恩陛下的眼神动摇了一下。
「吉西恩?那个冒险家……」
卡尔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简直可说像是戴着假面具,他说:
「他自称自己为陛下的兄长。」
「……好像大家都知道的样子。请继续说。」
卡尔继续用无感觉的语气讲话。
因为吉西恩被刺客追杀,所以我们也跟着差点死掉的那段经过,卡尔仍旧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一回事似地描述下去。卡尔并没有用『刺客们』的字眼,而是使用『来历不明的可疑家伙们』的语句。卡尔讲话的态度仿佛那是如同被某一群山贼袭击,其背后全然不会让人联想到阴谋,说得像是一桩小事。但是尼西恩陛下可不是笨蛋。
「原来是刺客。」
「没有任何证据。」
「你不是说他们说了『国王陛下万岁』?」
「一个人将死的时候想要说什么话,是照他自己的内心意志。或许那个人平常对于泽被万人的陛下您的德惠暗地里景仰,所以在死前的那一瞬间祈望陛下您的万岁,这也是有可能的。」
卡尔可说是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尼西恩陛下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的样子,最后终于噘起嘴唇。
「你们是不是心里不满意我对待你们的态度?」
真是单刀直入。哼嗯,可是卡尔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感情激动的人。
「我是一个在陛下您的浩恩之下酿酒、买面包、念书的读书人。我对此内心感谢万分。严格地来说,那应该就是对这个拜索斯国家的爱吧。而陛下您是可以用个人来代表拜索斯这个国家的。」
尼西恩陛下用很深沉的语气说:
「我坦白跟你们说吧。你们,看你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从乡下地方上来这里,为着自己故乡的事,要来麻烦我这个一国之君。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吉西恩兄长是最有可能利用战乱在这混乱的国家引发政变的人。要成为足以引发政变的势力的走狗,他是对外最有名份的人了。」
卡尔直直地正眼看着尼西恩陛下。
「陛下,就我所知,国王是一位即使在某个边陲乡下村落长大的公鸡被狐狸抓走了,也应该对它负责到底的人物。」
尼西恩陛下的眼神动摇了一下。卡尔用严肃的态度说:
「您是说『从乡下地方上来这里,为着自己故乡的事,要来麻烦一国之君陛下您……』是吗?您是不是因为很讨厌这种麻烦事,所以要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心中想要简简单单的就做个了结,是吗?我们来找陛下的目的是对于卡赛普莱的败退消息以及因此而让我们领地遭遇到的一些困境,呈请商讨。但是陛下您将这事实置之度外,而只是谈吉西恩废太子的事。」
「啊,那个,你是说阿姆塔特要十万塞尔?我知道了。我会筹这笔钱的。这件事就这样……」
「这话令我们十分感激。有陛下您肯定的承诺,愚昧的村夫敝人我感到无比的安心。那么,我们无限感谢陛下隆恩,为了不再妨碍陛下的宝贵时间,请容我们就此告退。」
「他妈的,请等一下!」
尼西恩陛下砰地打了一下桌子。我和杉森被吓得一下子蜷缩起来,但是卡尔一点也不为所动地看着。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现在我因为我们国家和杰彭的战争,忙得不可开交!我的脑子里头装的都是与那场战争有关的事。和战争没有关系的事,我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不能因为你们的事,就让时间白白被剥夺!我连现在都是暂时中断御前会议,才抽出时间来的!」
卡尔默默无言地望着尼西恩陛下。尼西恩陛下甚至激动地挥着手臂说:
「无止境的御前会议每天持续不停地进行。虽然对你们领地很抱歉,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对西部林地一个偏僻领地费心的地步了,很多有待处理的紧迫案子堆着。我的兄长吉西恩的事,也是其中的一件,但是这以外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无休无尽。譬如并吞这个地区在战略上能得到哪些优势,把那个将军的儿子降等会对那个将军造成什么影响?还有我妹妹到底漂不漂亮!」
我们三个人听到最后那一句,表情像是挨了一棍似地望着陛下。
「咦?」
尼西恩陛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说:
「很可笑吗?我妹妹,拥有能让这皇城绽放花朵的优秀才能而又温柔的她,如果被送去当海格摩尼亚国王的嫔妃,就能大大解决『是否能让我国商人自由通行海格摩尼亚所掌握的北部大道上后以活跃的交易带来盐价的安定及抑制物价成长率回到战争以前的比率』这一长串的问题。」
我虽然想要好好仔细思考这番话,但是听到后来已经不太记得前部分的话,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那么长的一番话,他竟能用一句话就说完了,我还能想得起来的只有『这座城花朵盛开是因为陛下的妹妹才能优秀所造成的』这件事。
卡尔默默地听完后,简单地回答说:
「这是不行的。」
「咦?」
「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卡尔叹了一大口气,然后用一种很不愿意讲出来,但因为是国王所以才讲的那种表情,开始说道:
「利用北部大道运送食盐的商人有可能独占这个事业。事实上,能组织那样的商队的商会或者财团是少之又少的。北部大道是很险恶的地方,因为战争时期所以人力不足,即使再怎么强化政府的规定,也不可能让他们按规定缴纳食盐给军队。到最后,让北部大道的通行权顺畅,只不过会沦为新的一个独占点。可以预想的是,大规模商队所提供出来的食盐会让现存的小规模食盐开采业者全都倒闭,现在那些缴纳食盐给军队而谋生的小本生意人也会跟着倒闭。」
尼西恩陛下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卡尔,杉森和我则是仍旧只能做出感触良深式的表情。应该要多念点书才对……卡尔继续如行云流水般说着。看来真的快让我们打瞌睡了!
「如果不是在战争时期,小规模生产业者们透过公正的竞争才得以在北部大道上输送食盐。但是现在不行。况且食盐会被那种大规模的商会囤积居奇,食盐并不是像香料等的商品,而是民生必需品。因此绝对不可以引发这种状况。」
「那么应该怎么做才对?难道放任物价继续往上冲吗?」
尼西恩陛下很快地问。卡尔将双手十指交叉然后放在膝盖上,背靠着沙发,说:
「请在御前会议上讨论吧。」
我的瞌睡虫一下子全跑光了。
※ ※ ※
我猜想杉森大概也是这样。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绞刑台的绳索缠绕在脖子的时候的感觉会是如何呢?」之类的想法。哎呀,卡尔!你,你想害死我们啊?我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刚买的新衣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是让我觉得痛苦。可能是我感觉太过份紧张了,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尼西恩陛下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卡尔。
「你知不知道侮辱国王是死罪?」
「您能感觉到侮辱吗?陛下您的脑子里应该只充斥着战争吧。」
卡尔干脆就真的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哦,我的天啊!我总以为卡尔尚未达到贺坦特领地男子的标准。但是现在我发现完全不是这样啊!卡尔正展露出不折不扣的贺坦特式骨气。也就是表现出「你不杀我是想干嘛?不过我的性命是我的,要照我希望的方式做终结。所以不是你杀我,是我自己希望死,事实上你根本杀不死我。爱怎么做随便你!」这一类的胆量。
不知道尼西恩陛下是否清楚贺坦特式的骨气,不过很清楚的是,他现在很努力在抑制住愤怒。他紧抓住沙发的边缘,说:
「你……」
尼西恩陛下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又再说道:
「你去御前会议看看就会知道,根本没有比现在我听到的意见还更清楚明白的。」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投降宣言?
「如果你有高见,请说出来听听。我愿意谦虚地接纳高见。」
真的是投降宣言耶!绞刑台的绳子,再见了!我感觉气管再度呼吸畅通,看看杉森,他正做出了死里逃生的表情。可是卡尔却斜斜地看着尼西恩陛下,他说道:
「高见?这个嘛。依敝人我的想法,如果战争结束,对于物价好像就没有必要再担心了。」
尼西恩陛下分不清楚卡尔的话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只是用很怀疑的眼神看着卡尔,不说其他的话。卡尔继续说:
「至于有关结束战争这件事,我想到在卡拉尔领地遇到的那个名叫费雷尔的年轻巫师对我说过的话。刚才在呈报我们旅行过程的时候,我也提及到,那个巫师对地形、风土、气候等特别感兴趣。」
没错。费雷尔真的对地形很有研究。而且我想起来了,离开卡拉尔领地的时候,费雷尔不知道对卡尔说了什么耳语。卡尔就是在说这个吗?
「他告诉我,『占据卢斐曼海岸直到十二月为止,即可结束战争。』」
「卢斐曼海岸?」
尼西恩陛下露出张口结舌的表情,于是杉森和我也都真的变得很担心。卡尔慢条斯理地说:
「卢斐曼海岸是伊斯公国所属的海岸。」
「啊,是,是吗?」
看来连陛下也不知道这个地方。
「是的。位在伊斯公国的这个卢斐曼海岸是个不值一提的地方。太阳的日照量不足,也没有沙滩可以做为盐田,渔贝类收获亦是不用指望。也不是一个能用做港口的场所。可能在军事地图上会写着『无法期待具有战略性功能』吧。但是费雷尔在周游大陆时曾在卢斐曼海岸停留过,他似乎在那里有了惊人的发现。」
「咦?」
「卢斐曼海岸是欧细纽斯湾流最接近大陆的地方啊。」
「嗯,湾流?」
卡尔露出一个非常柔和的微笑。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像是个狡猾的微笑。
「有关欧细纽斯湾流!陛下您应该也可以大概猜到这个湾流在能够发挥影响力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好处。费雷尔因此才没有再多做说明。」
尼西恩陛下的脸变得很红。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我和杉森的脸色再度开始变得苍白。尼西恩陛下的表情像是受到屈辱似地,他说:
「嗯,什么是湾流?」
卡尔张开嘴巴望着尼西恩陛下,他的表情像是在说「受到优比涅和贺加涅斯两边宠爱的人怎么会如此无知?」。可能那个表情的相当多的部分是为了报复的快感而做出的。但是,湾流究竟是什么呢?
「真是对不起,真是的,我没有想到您为了打败那凶恶的杰彭国,绞尽脑汁地想思考出一些绝世优异的战略,公私都十分忙碌,所以才会将那种细小的事抛诸脑后。请原谅我。」
卡尔以非常诚恳的态度道歉,所以我们脸上暴出的青筋全不见了。拜托,拜托别再吓我们了,卡尔!这样就够了。重要的是我们要能活着!卡尔大概也是认为这样已经够了,所以没有再讽刺下去。
「请原谅我们乡下人的无礼。我国并不是一个海洋产业非常发达的国家,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欧细纽斯湾流。」
尼西恩陛下干咳了几声,像是忍住了屈辱。卡尔仍然用柔和的语气说:
「陛下,杰彭现在和我们国家是在交战状态下,无法利用中部大道。那么,那样的国家要如何从事进出口贸易呢?」
「那个啊,杰彭不是有很强势的海军吗?不过,很幸运地,我们是一个和海洋产业没有很大关系的国家,所以他们强大的海军势力不会对我们国家造成危害。」
「是的。这一点确实是很幸运的事。总之在杰彭,就是因为他们的海军势力,才得以在与我国交战之际还能不受影响,继续做进出口贸易。但是如果在让他们无法使用海军势力的情况下,情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尼西恩陛下整个人跳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从沙发往上跳了一肘之高。我和杉森也差一点紧跟着跳起来。尼西恩陛下可以说是脸色惨白地开口说话。
「这,这有可能吗?」
「这是有可能的。至少到十二月为止,如果我们拜索斯能一直守住卢斐曼海岸,那就有可能。」
「十二月?那是什么意思?」
「到了十二月,大陆的东方海岸上会受季风影响,船只几乎都无法往北航行。但是如果利用欧细纽斯湾流,想航行多快都没问题。换句话说,到了十二月,船只一定得经过卢斐曼海岸附近才行。」
「那,湾流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是世界上最强的海流。是环绕整个欧细纽斯海流动的巨大海流。而且它的速度几乎达到六、七海哩,是超高速的海流。」
我的地位一下子攀升得好高。
为什么呢?因为我现在是和尼西恩陛下,也就是我们国王,站在完全一样的立足点上。这话怎么说呢?现在卡尔变成老师,对尼西恩陛下、杉森和我说明有关海流的知识,所以我们三个人同样都是学生的地位了。嘿嘿嘿!
所谓的海流,依照卡尔的说明,那是指海水流动的路线。我实在是听不懂。「同样是水,却能在其中以不同方向流动?」我一这么发问,原本也同样正在纳闷的尼西恩陛下随即露出「幸好有人问了」的脸色。我跟他真的是站在完全一样的地位上,不是吗?卡尔说明着:
「同样是空气,其中不也是有风在流动?」
真是简单扼要的说明!不过却很容易理解。卡尔是很不错的老师,而尼西恩陛下则是很踏实的学生。皇宫内侍部长里菲·特瓦里森静静地走进来,禀报御前会议的阁员们正在等候,尼西恩陛下随即简单地处理这件事。
「这是御令!告诉那些阁员,叫他们全都把头给我埋到桌上!」
「咦?」
「他妈的!不,不是的。这样告诉他们吧,御前会议结束了,全都回自己的家去禁足反省!」
「咦?」
「花了几个月,每天召开御前会议的结果,竟然不如这一位所带来的一半,根本没有一个阁员说到重要的情报,最多也不过是建议我将妹妹送去海格摩尼亚,看看能不能降低食盐价格,不是吗?这算哪门子御前会议呀?你还不赶快去传我的御令?」
里菲·特瓦里森赶紧低着头退出去。
「谢陛下隆恩。」
尼西恩陛下……虽然看起来就像是吉西恩留置在图书馆三年后变成的那种人,但骨子里,好像两人的个性都很相似。吉西恩稍微外向一点,所以跑出皇宫,尼西恩陛下则是比较内向,所以当了国王,两个人的差异好像只有这些而已。再怎么说,他们是兄弟,所以当然像啦!哎呀,应该是继承了路坦尼欧大王血缘的王族共通个性吧?就拿我来说吧,我和我爸爸个性真的很像……哦,我的天啊。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卡尔又继续往下说明。
他说如果很了解称作海流的家伙的话,即使风很小也能使船动起来。而且那些海流之中,最强大的海流就是环绕欧细纽斯海一圈的欧细纽斯湾流。然而到了十二月,大陆东部海岸会吹北风,所以船只无法往北航行。如果想要逆风前进的话,虽然也可以,但是杰彭的军舰或商船之类的那些大船几乎无法在逆风中航行。呃?船只即使在逆风中也能前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总之,在这段期间里,如果不利用大陆东边的这道北行的海流:欧细纽斯湾流,那么杰彭就无法从事航海。这种航行是将船帆全部收起,乘着海流往北航去。而航行南下的时候,则是脱离湾流之后乘着北风往南航行。这很简单。
不过,在这里要说到卢斐曼海岸的重要性了。
在地图上可以看到的是,卢斐曼海岸看起来像是大陆上向着欧细纽斯海而整个往外突出的角。而湾流在周行欧细纽斯海一圈之后,在卢斐曼海岸是最靠近海边流动的。所以这时候可以在卢斐曼海岸驻留很多巫师、弩炮及其他长距离攻击部队,摧毁经过那里的杰彭船只。船再怎么快,终究还是船。因为没有风,除了海流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利用,所以想逃也逃不掉,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们也不用担心杰彭船只会上岸来攻击海岸。因为卢斐曼海岸完全不是一个能做为港口的地方。
用这种方式将船只一网打尽的话,杰彭那边就会因海上贸易被断绝而陷入很大的困境。当然啦,到了春天,会再起风,可以从湾流里脱逃出来,但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就非常够了。杰彭因是沙漠很多的国家,民生必需品很快就会枯竭。
尼西恩陛下整个人处在兴奋状态下,高兴得不得了。
「可,可是卢斐曼海岸明明是伊斯公国的土地……」
尽管是所谓的公国,但是国家就是国家。不,比起其他国家,公国更是不好惹。因为侵入没有武力的公国会让其他国家以这个理由指责我国。在那样的公国里要如何驻扎部队呢?这是个大问题。我和杉森很纳闷地看一看卡尔,他随即很亲切地说:
「这时候,那个名叫温柴的间谍的证词就变得格外重要了。」
「咦?」
「伊斯公国分明一定会对我国与杰彭的战争保持中立。在伊斯公国有蔷薇与正义之神欧伦的总院,连伊斯君主本身也是一位爱好正义的人,他的骑士团伊斯骑士团甚至还取名为正义骑士团。虽然我没有直接见过那位君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正义之士,但是那不重要,不是吗?」
听到卡尔的话,我和杉森都感到很不解,但是尼西恩陛下却狡猾地笑了。
「这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世人知道他是正义之士。事实上,他现在应该是正在算计哪一边比较有胜算。」
接着,卡尔也微笑着说:
「总而言之,在对外政策上,他认为对于我国和杰彭,若是倾向哪一边就是不够正义,所以才会保持中立。但是如果把温柴的证词和那份实验报告书交给那位伊斯君主,会变成什么样子?守护正义的伊斯君主的反应必须要如何才是?」
「亚色斯神啊……」
尼西恩陛下像是叹息似地,叫了守护拜索斯王族的秃鹰与光荣的亚色斯神的名字。卡尔露出微笑,并且下了结论。
「我虽然对于外交不太了解,但是在以上这两种情况下,如果是对外交很在行的阁员,相信应该可以很容易就租借到无用之地卢斐曼海岸,以及请求能够驻扎军队。」
杉森和我因为刚才死里逃生好几回,现在已到了快昏过去的疲惫状态。然而尼西恩陛下则是因为持续一直在兴奋,现在看起来一副很累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累,陛下才会这样问卡尔?总而言之,反正尼西恩陛下对卡尔这么说:
「请问你是……你到底是谁?请问你是大法师亨德列克的转世吗?」
卡尔摇摇头说:
「我只是一个在陛下您的浩恩之下酿酒、买面包、念书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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