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莫伊身子往后一仰,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里避开了这一波攻击,却是火势既急且猛,从腰间到胸前的衣服全冒起了一溜青烟。另两名魔导师同时叫道:"快些住手!"拔剑在手,各挥出一轮水刀,分别斩向托图双手双腕。他们弄不清托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想着将他制服了好问一个究竟,因此出手还留了几分余地。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托图名义上虽然只是一名魔导师,实际身份却是使徒十三中的使徒之八。平时里以近卫队副队长的身份在飘城中行动,谁也瞧不出他的底细来。若要谈及他真实的魔法等级,绝对只在大祭司之上。更何况使徒十三以杀人为业,索摩族的许多高级魔法如生长魔法、医疗魔法却是以服务为主;真的要动上手来,连法王都未必打得过他。只这么存了手下留情的心,又一名魔导师全身着火,死得惨不忍睹。
塔莫伊首先瞧出不对,叫道:"大家小心,他用的火魔法很有一些古怪!"左手短剑先在身前挥出了一轮水壁,右手长剑虚空三点,三枚银色的水箭破空而出,分别奔向托图双眼和心口。托图目光闪动,白牙森森,双手短枪同时飞舞,登时幻化出千万朵焰光来,四面八方将他自己包了个密密实实。众人眼花缭乱之中,突然间一道青蓝色的火箭破网而出,长针破纸一般轻而易举地穿过水壁,从塔莫伊肩头穿了过去。
塔莫伊大声惨叫,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挣扎翻滚,通的一声跌入了托图原先踏裂的冰洞之中,就此没了声息。佛兰珂只吓得脸色惨白,叫道:"大家小心!他用的是'火雨飞花破'!"托图嗷嗷狂笑,说道:"小美人倒有些眼光,居然知道老子用的是'火雨飞花破'。只不过知道归知道,这几个兔崽子可拿得出半点屁办法,救得了他们自己的小命么?"狂笑声中,又是一道火箭自人眼所不能察觉的死角飞出,朝一名魔导师背心射了过去。
霍尔拿在一旁看得分明,大喝一声,一股子火刀自他右手短枪上暴射而出,朝拿火箭奔去。但那火箭威力好生了得。吃霍尔拿火刀一撞,只不过略略地偏了一偏,火头暴涨,将那火刀整个儿给吞了进去,刹那间烧成了一个青蓝色的火球。
只在空中顿得那么极短的瞬间,那火球呼的一声,循着火刀原先攻来的轨迹反弹了回去,轰一声将霍尔拿手上的火枪炸了个灰飞烟灭!
霍尔拿手忙脚乱,往后好几个倒纵,才将那股子热力消化于无形。但就这么一阵耽搁,另一声惨叫已经长长地传来。托图不知何时又发出了一道火箭,硬生生将原来那名魔导师给钉死在坚冰之上!伤处火头大起,烧得焦烟四溢。手上的风火枪跌在冰上,骨碌碌往前乱滚。
只这么短短片刻工夫,七名同伴连同自己在内,死伤得只剩得三名,霍尔拿只骇得背心都湿透了。发现手上法器只剩得左手的风枪,他身子往前一纵便去拾取死难同伴跌落下来的法器。岂知道身子才刚刚纵出,又是一道火箭朝着自己奔来,他匆忙间侧地里一个翻滚,连续几个跟斗往外翻去。但那火箭来势快绝,霍尔拿才翻到第二个跟斗,火光已经逼到了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一道淡金色的护罩闪电般挡了下来。那护罩乍看之下柔脆如薄纱,却居然为霍尔拿争取到了一秒钟的空档。只这么略略地阻碍一下,那火箭破罩而出的时候,便没能瞄准霍尔拿的要害,而是自肩背肉厚的地方擦了过去。霍尔拿闷哼了一声,又朝前翻了两滚才停下了身子。抬眼处只看到佛兰珂惨白着一张脸冲过来扶住了他,声音发颤,说道:"你,你,你没有事吧?"霍尔拿不暇回答,先回过头去看了托图一眼,发现自己这么一纵一滚,离托图已经有二十余尺的距离。当下牙关一咬,抱起佛兰珂往前便奔。
佛兰珂大吃一惊,叫道:"你做什么,霍尔拿?"霍尔拿脚下停也不停,说道:"当然是逃命,还能做什么?""可是,可是……"佛兰珂失惊道:"可是他们……"霍尔拿越奔越急,说道:"你还看不出那个疯子的厉害吗?再多几个上去也不过是白送死罢了!"佛兰珂虽知他这话说得不错,但要她丢下苦战中的同伴独自逃命,实在是做不出来。瞧了缠斗中的三个人一眼,失声惊叫道:"他,他追来了!"霍尔拿回头一瞧,果然见到托图舍了另外两名魔导师,朝着自己两人追了过来。那两名魔导师同声呐喊,火刀、风刀一道一道发了出来,拼命地缠住托图,他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护卫佛兰珂安全,又人人心中恋慕着小姐,自然要设法让她安全离开。
托图见这两个小子不知死活,居然还敢来纠缠自己,狞笑一声,"火雨飞花破"再度使出。那火箭自眩人眼目的火网之中飞出,方向难以逆料,来势又快速无比,发到第三道火箭,其中一名魔导师大声惨叫,又已经死在托图手下。另一名魔导师亡魂丧胆,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逃。
托图也不理他。迈开长腿,只顾朝佛兰珂二人追了过来。霍尔拿此刻带伤在身,又抱着个佛兰珂,就算二人功力相等,也没有可能跑得过他,更何况对方身手如此惊人。眼见双方距离越拉越近,霍尔拿将佛兰珂往前一抛,叫道:"快走!
我去挡一阵!"佛兰珂道:"这,这……"霍尔拿叫道:"你还不走,难道让塔莫伊他们全白死了不成?"佛兰珂胸中大痛,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强忍着已在眼眶的泪水,她提起裙脚来便往前直奔。这时节他二人早已来到河边,前行数公尺便是森林,只要奔入了森林深处,托图要想追到她的人,便不会那么容易了,却是才奔出了没有几步,身后一声惨叫长长地响起……
明明知道在此景况之下万万不该回头,佛兰珂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霍尔拿身上金橘色的火焰四处窜出,满地乱滚。托图一击得手,也不问对方生死如何,看到佛兰珂就在身前不远,他将风火枪往地上一抛,空出双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朝着佛兰珂逼了过来。
只他法器这么一抛,佛兰珂立时知道此人不怀好意,登时吓得手脚都软了。
她间关万里,不辞辛劳地追踪喀尔提,对任何艰苦危难,本来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算是肢体伤残甚至是埋骨他乡,也只能说是运数使然。但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若让眼前这人沾了一根手指,当真是死了都不能瞑目。眼下逃脱既然绝无可能,虽然明知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却也不甘心就此束手就缚。当时挥动紫水晶法杖,对着托图射出了两枚风炮。
托图连塔莫伊他们全力发出的火刀水刀都能轻易破解了,佛兰珂这两枚风炮他只当是在搔痒。连防壁也不曾张开,他挺着胸膛硬挨了两记,涎着脸孔笑道:"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呀,小美人。现在不打,待会儿你就什么气力也没得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逼,佛兰珂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冰冷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使得她连仅存的神智都几乎要涣散了。恐惧的狂乱中她根本顾不得自己的攻击能有多少作用,竭尽全力地挥舞着紫水晶法杖保护自己,叫道:"你,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在那样的慌乱之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聚集足够的攻击能量来防卫自己。法杖挥舞之中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会有那么强大的一股能量自她胸怀之间源源不绝地传送而出,顺着她双手到了法杖的底端,在她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道无比强劲的风刀已经"嘶"的一声破空飞去!
佛兰珂有多少能耐托图清楚得很,对这道风刀完全猝不及防,仓卒间身子向后一仰,却没能全然避了过去,只觉得胸口上一阵剧痛,情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
站稳了身子一瞧,皮破肉绽,殷蓝色的液体自伤处汩汩流出。他伸手沾了沾那液体放到口中去舔了一舔,脸上杀气突然大盛,呸了一声,说道:"臭丫头,敬酒不吃你吃罚酒……"捏了一个手诀,两三记风炮连环击出。
这风炮的速度和劲道珂比佛兰珂原先所发要快上好几倍,也重上好几倍;只一刹那便已击破佛兰珂为自己所张的结界,将她举起来挡在身前的紫水晶法杖击得粉碎。佛兰珂一声唉呀还没来得及叫出,第二个风跑又已追到,在她胸前炸开。
佛兰珂胸口如遭巨杵,被震得向后飞出了好几公尺去,口中鲜血狂喷。还不曾站稳身子,第三颗风炮又已追到,再已次在她胸口炸开。
接连挨了三记重击,佛兰珂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往前瘫跌下去,正正地倒进托图怀里。在四肢百骸皆欲碎裂的剧痛之中,她昏糊的神智还依稀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衣衫正在片片碎裂,耳际传来了托图得意而淫秽的笑声。
不,不可以!佛兰珂沉重地喘息,狂乱得挣扎着还想试着去阻止对方。但她的挣扎那样无力,双手所及的地方也没有半点可用的武器;挣扎中真能知觉到的,只有自己一寸一寸裸露出来的肌肤,以及……扣牢在小臂之上的镯子。
镯子?镯子!娃蒂送的镯子!那一线光明射进了她逐渐晕沉的脑海,就如同朝阳划破了夜空。即使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即使不知道娃蒂就算听到了能够做些什么,她绝望的心灵仍然不顾一切蒂喊了出来,带着狂喷的鲜血喊了出来:"娃蒂!"拼死命地握住了那只镯子,她的喊声脆弱,沙哑,凄厉欲绝:"娃蒂,救我!"托图嘿嘿邪笑,说道:"叫娃蒂有什么用?火妖精王如果居然真的到了这里,我连她也一起做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突然间贯地穿天地劈了下来,正落在他二人身侧不过十余公尺之处。强烈的闪光惊得托图抬眼瞧去,却见电光中闪出了一条娇小的人影!他还没来得及吃惊,对方的杀气以及盈满了眉睫。那浑圆的手臂朝前一指,另一道闪电立时不由分说地劈将下来,毫不迟疑地对着托图当头打落。变起仓卒,托图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立时让那道落雷打成了焦炭。
从握着手镯开始呼救开始,到托图被击成焦炭为止,全部过程一共只不过是三五秒钟的事。佛兰珂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托图已经自她身上滚了下去,整截身体一面缩小,一面冒烟。惊魂甫定之余,她大口喘息,勉强扭转头颅朝身子左侧瞧去,而后露出了一丝虽然虚弱,却极度安心的笑容来。
"……娃蒂,"她失色的口唇微微启动,在另一股鲜血涌向喉头之前微弱蒂吐出了这个亲爱的名字:"谢天谢地你来了……""佛兰珂!"娃蒂惊喊,扑上前来死命抱住他晕死过去了的身躯:"佛兰珂,振作一点!佛兰珂!"眼见佛兰珂虽然晕迷不醒,鲜血却依然不住地自她口角流出,娃蒂只慌得手足无措。妖精族对医疗魔法从来一无所知自身的能量再怎么庞大,对这样的重伤也依然束手无策。
她手忙脚乱蒂替佛兰珂整理了一下破破烂烂的衣衫,将散乱一旁的荷包、绣囊和手巾胡乱拾将起来。将那巾子拾在手中的时候,心中微微蒂觉着有些奇怪:"这种淡蓝颜色倒跟赛拉飞尔哥哥的头发一模一样,漂亮得很。可巾子中间怎么会有一个洞的?"顺手将巾子札进佛兰珂腰间。心想佛兰珂拾索摩族人,绝无可能带着她施展瞬间移动;若抱着她跑回家去呢,这个地方离家少说也有百来公里的距离,跑得快了不知道承受得住多强的结界,跑得慢了又怕她撑不到地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喊道:"艾诺维、费妮丝雅,你们快来帮我呀!"只听得哗啦两声响,两个人自深水的河面上钻了出来。水封印解开之后,长老以上的水妖精能够借用任何足以游泳的水域进行瞬间移动,那时还没有任何索摩族人知道。费妮丝雅一手挽着艾诺维,快步来到娃蒂身边,柔声说道:"怎么了?这姑娘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呀。这个咱们稍后再研究好吗?
"娃蒂紧紧地抱着佛兰珂,声音微微地发着颤:"艾诺维,想想办法!我怕她撑不下去了!"艾诺维在佛兰珂身畔蹲了下来,俊美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说道:"我也不会医疗魔法,这个只怕帮不上忙。"娃蒂心慌意乱,眼看着鲜血不住自佛兰珂口角涌出,只急得眼睛里泪花乱转,道:"那,那,那怎么办?"费妮丝雅略作沉吟,说道:"我族的生命之泉应该可以补充她的生命能量,使她不致耗竭而死。只要不死,她的身体应该可以慢慢蒂自行修复才是。"娃蒂大喜过望,说道:"那太好了,太好了!佛兰珂很坚强,一定不会又事的!"费妮丝雅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深水之中,皓玉一样的手臂滑入水间,柔声说道:"本族的圣水啊,应我的呼唤到这里来,到费妮丝雅的手中来……"娃蒂摒息静气蒂看着,很骇怕佛兰珂在任何一秒钟内都可能绝了气息。费妮丝雅从水面上直起了腰杆,捧着个透明的圆球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真是由衷地吐了一大口气。水妖精王也知道事态紧急,捧出那圆球之后毫不停歇,风一般地滑行了过来,将那水球的开口凑向了佛兰珂口边。一股子金黄颜色的液体柔柔地浇灌了下去。
本来佛兰珂伤到这步田地,体内鲜血又不住自口中涌出,是没有可能吞咽任何东西了。但那生命之泉在费妮丝雅手中竟像是拥有的自己的意志一般,不劳佛兰珂费上半点气力,便自顾自地奔入了她的体内。只消片刻工夫,那惨白得泛了青的脸上便微微地透出了一点血色,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的呼吸也稍稍地加强了。
到了这个地步,娃蒂悬得老高的心才稍稍蒂放了下来。伸出手拉擦了擦眼泪,她哽噎着笑道:"可吓死我了!谢谢,费妮丝雅,谢谢!"费妮丝雅脸色沉重,说道:"别急着道谢,娃蒂,她这伤……"顿了一顿,说道:"我们先带她回去罢。她这伤有得拖呢。"费妮丝雅的话没有说错。回到他们在翠岭山隐居的木屋之后,佛兰珂依然不住地咯血,竟没半些减缓的迹象。娃蒂守在病床旁边,每隔半个时辰便灌她几口生命之泉。整整两天两夜,佛兰珂昏昏沉沉,偶有醒转的时分,都支持不到几分钟便又晕去。一直到第三天中午时分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见到她眼皮子终于睁开,涣散的眸光渐渐有了焦点,娃蒂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又哭又笑,说道:"佛兰珂,佛兰珂,你听得见我吗?好些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佛兰珂这几日来虽然一直昏昏沉沉,但依稀知道是娃蒂一直伴着自己,见她泪光盈睫,握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发颤,心下好生感激,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两口血呕了出来。娃蒂手忙脚乱,抓过一方巾子来为她擦拭,哭道:"你,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些叫我嘛!没的受这种罪!"佛兰珂微微一笑,说道:"事情来的太快,一时间竟是忘了。对不住,让你担心……"说道这个地方,气若游丝,再也接不下去,只的闭上眼睛休息。她不想说明,也没有气力说明的是,她自得娃蒂赠送了那只手镯,就知道只要找得到娃蒂,便能找得到艾诺维;则风尘仆仆地追索那两名喀尔提,便完全没有了必要。但那样一来,即使当初她要求"随时与你联络"时并非有意,也成了她在利用娃蒂的友情了。因此旅途中虽有险艰,也有些她真想找娃蒂聊上一聊的时刻,却总被她自己刻意压下,存心忘记自己拥有这只镯子。以致于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竟险些没能派上用场。只不过经此一来,自己身遭大险也便罢了,连塔莫伊、霍尔拿他们也……
身当大难的时候她没有闲暇去思量,直到此刻,同伴们死难的伤痛才猛地袭上心来。佛兰珂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两行泪水自她紧闭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娃蒂吃了一惊,道:"怎么了?痛得很厉害吗?"佛兰珂道:"我,我……同伴们……"痛哭失声,鲜血不住自口中涌了出来。
娃蒂手忙脚乱。她就算对医术一无所知,也知道这等哭法对佛兰珂的身子伤损极大,急得之叫:"艾诺维,艾诺维,这怎么办才好呀?你别哭,快别哭了呀!
"叮咚两声,一缕柔和的乐音便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艾诺维温柔而华丽的歌声仿佛自地心深处震荡而出,辽远而深邃;那么安抚,那么慰贴:睁开双眼,我带你飞越天界的山巅;为正义而死的英雄啊,荣光与宁静都铺献在你脚前。
永生与轮回任你拣选;要成为诸神的同伴遨游九天,或是在人间富贵千年。
为正义而死的英雄啊,神族的美酒没有底限,珠宝的庭园柳暗花嫣。
尘世的佳丽深情胜酒,辉煌与安乐永世绵延。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安魂曲》,原是用来安慰死难的战士的。歌词虽然俗气了那么一点,但对于执泥于尘世荣华的索摩人来说,实实在在地提供了心灵上莫大的抚慰。佛兰珂怔怔地听着。艾诺维的歌声如此优美,竟仿佛天界的光辉真的被他引到了眼前,想象着霍尔拿他们此刻已然摆脱的尘世的苦难,在珠宝的庭园之中享用神族的盛筵,佛兰珂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意,痴痴地瞧向了那正在弹奏竖琴的银发少年。
此后的一天一夜,佛兰珂睡睡醒醒;但无论是昏迷还是清醒,艾诺维的歌声总持续不断地陪伴着她。人在伤病之中,本就是最脆弱、最无防备的时候;何况这个时候的艾诺维身上,百分之七十是"火"与"水"的能量——充满了情感与温柔的能量。那么庞大的能量集中在一个如此英俊的少年身上,自然形成一种纯粹的魅惑。光源所在之处,所有直视它的人必然没有选择的耀花了眼。是以佛兰珂在这一天一夜之中,心神竟已全然地为之所夺。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神智稍有清醒,她目光不由自主,总流连在艾诺维身上。
娃蒂身为火妖精一族之长,对这种情况自然看得分明,不由得忧心忡忡。但佛兰珂几日来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她连一个字也不能向对方提起,生怕佛兰珂情绪激动,伤势加剧,那可糟糕至极了。到得第五日清晨,佛兰珂在大口咯血之后,硬灌了好几口生命之泉,又复昏睡过去。费妮丝雅将他们两人拉到一边,说道:"咱们可得想点法子才好。生命之泉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就算是我,一个月之中也只能取得一公升左右的量,偏她伤得比我原先以为的还重上许多,剩下的泉水不够她支持一天了。"娃蒂脸上一白,失声道:"这,这怎么办?
"转头看向了艾诺维。
艾诺维沉吟了半晌,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竖琴,说道:"看来只好下山去找医生了。"费妮丝雅知道他此时一心一意,只想与自己和娃蒂过着山水逍遥的日子,根本不想和外界起任何的瓜葛,柔声问道:"这个地方让人知道了,不要紧么?
不太委屈了你?"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了不起搬家罢了。既然是娃蒂的好朋友,总不能不想法子救他罢?"身子微微一晃,立时消失了踪影。
费妮丝雅轻请叹了口气,说道:"他对人间事没半点概念,再加上人生地疏,仓卒间要想找到什么好医生,只怕是很为难了。依我说,咱们还是将她送到大城市里去才好。那里各种术士都有,救治起来方便。"娃蒂怔了一怔,道:"要送她走?可是,可是,佛兰珂自己不会愿意吧?"费妮丝雅瞧了她一眼,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好姑娘,救命要紧哪!"娃蒂大喜,说道:"这么说,你也答应她留下来了?那太好了,我现在只怕他不肯点头。嗯,咱们两个一起去拗他。多一个伴,有多热闹!"费妮丝雅静静地垂下了眼睫,说道:"她是索摩族人,有多少羁绊缠在身上,这种事情不是她自己能够作主的。你也还没问过艾诺维,先别急着替他下决定,嗯,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罢。"娃蒂好生泄气,噘起了小嘴不再说话。费妮丝雅柔声道:"好啦,我试试看能不能再取一点生命之泉回来。你陪我出去走走么?"她两个在外间说话,全没料到艾诺维这么一走,乐音中断,佛兰珂便即本能地醒了过来。谈话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只听得几句,又是尴尬,又是感激,差一点便又要咯出血来。却是听到后来,心中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敢情费妮丝雅并不希望我留下来?嗯,人家的话也是道理。爹爹他……我怎能如此任性?再说,他身边已经有了两个人啦,何必把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想到人家如果不愿意,硬让娃蒂磨到将自己留了下来,那可是无趣至极。更何况娃蒂与自己交谊深厚,想留自己下来作伴固然可以理解,但要费妮丝雅也张开双臂来拥抱自己,那可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她这几日来神智虽然昏糊,也知道自己性命全凭费妮丝雅取来的生命之泉护住;已经欠了人家如许大的恩情,要再给人带来困扰,那当真是不用做人了。九死之躯无法还报人家什么,还他们一个心平气和、宁静安详,总还可以做得到罢?一念及此,一言不发地将娃蒂送她的镯子摘了下来。耳中听得那两个姑娘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当即挣扎着翻下床去。
她将镯子摘在手中,心中微微一酸,险些便流下泪来。当初娃蒂给她这只镯子之后,她曾经向父亲报告过的,只是省掉了"娃蒂说她可以找到传承者"这一节不说而已。坦多玛就因为知道爱女能够随时和娃蒂联络,这才放心她带队出门。
想不到经历了如许波折,她竟不得不斩断自己和娃蒂之间的联系——只要有这只镯子在手,无论海角天涯,娃蒂也必能找得到她;则自己此刻舍命离开,岂还能有丝毫的意义?
将镯子轻轻地放在床上,佛兰珂拼死命吞下两口已到喉中的鲜血,踉踉跄跄,自后门跌了出去。外头细雪纷飞。佛兰珂又是凄凉,又是欢喜:"这雪倒来得方便。他们再也找不着我的脚印及足迹了。再多下一些时候,连尸身也不可能找着。
嗯埋骨在这等人迹罕至的深山,倒真干净。"想到"埋骨深山"四字,心中一酸:"爹爹,你要原谅女儿不孝。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一步一跌,顺着屋后的松林小径挣扎而去。
艾诺维三人隐居的小屋,座落在一个众山环抱的小湖之旁,屋后松林绵延而去。松林中小路虽然并不崎岖,但佛兰珂此刻周身疼楚,四肢疲软,短短几步路途,竟比爬一座山头还要幸苦得多。她心中着急,想道:"她们去取生命之泉也用不着多少工夫,立时就会发现我已经不在屋子里;才走了这么一点点路途,岂不是立时就让她们给找着了?"眼看着斜侧里有一处斜坡,上头没有什么树木,只有一些杂草自雪堆底下冒了出来,她惨然一笑,心道:"就这么办罢。"用尽全身气力,滚了过去。
那斜坡虽然不陡,却绵延得相当的深远;佛兰珂只滚得几滚,头晕眼花,五脏六腑不住翻腾,又开始大口咯血。昏迷之中依稀听得远处有人在喊:"佛兰珂,佛兰珂!"声音渐去渐远,渐去渐远……
她一直滚到了斜坡底的山径之中,才被小径另一头的林木阻住了身子。
这种小径是采樵的樵夫经年累月踩踏出来的,道路窄小,甚是崎岖。此刻积雪封山,简直连什么地方有路都看不出来。樵子们一个个窝在家里过冬,按说整座山应当是绝无人迹的了,但天下事偏偏就有例外。在遍山银白的冬景之中,那两条沿着小径走下来的黑影显的份外醒目。
来到那僵仆在地的少女身前,那两条黑影有些惊愕的停下了步子。其中一人弯下身去,将她翻了过来。
"这,怎么会是她?"年轻人失声道:"她怎么跑到我们前面来了?又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让我看看。她还活着吗?"他旁边那身量矮小、厚厚敦敦、脸上遍生着黄棕色细毛、一眼看去竟不知是人是兽的老者探过手来,把上了她的腕脉,深思地闭上了眼睛:"喔,喔,喔……这是强大的震动造成的伤势……炸开的风炮吧?相当惊人的攻击力,应当是大祭司以上的等级。丢人哪!魔法等级如此凌人的术士,居然……"说到这个地方,双眉紧紧地锁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难道会是……有这么快么?"那年轻人伸长了脖子,问道:"爸爸,你在咕哝些什么?"老人摇了摇头,也不理他,继续搭着佛兰珂的脉搏,沉吟着道:"这姑娘居然还能活到现在……啊,她体内有一股子奇特的生命力在涌动……我明白了,有人让她喝了生命之泉,还喝了很不少!这么说,水妖精王费妮丝雅就在这附近了?喔,生命之泉的力量还很强大,她离开他们并没有很久……"那年轻人锐利地瞧着他,冷冷地道:"她好端端地离开照顾她的人作什么?自己找死吗?"老人眼皮微微地抬了一抬,淡淡地道:"只怕真是自己在找死。这回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年轻人窒了一窒,嘿然道:"原来我这等聪明,将你的本事都学全了。"老人斜了他一眼,说道:"我不说你是懵的吗?要能说出她为什么离开他们,那才勉强算是入门了呢。"年轻人"嘿"了一声,络腮胡里闪出了一口齐整的白牙来,说道:"我学的又不是你那一套未卜先知,入不入门有什么好稀罕的?你倒是救她不救?我看这姑娘快不成了!"老人"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为了顾全义气而不惜这等绝决,这样的好姑娘还真不怎么容易见到了…
…"手上的紫云木法杖在地上顿了两顿,说道:"离这里半公里多的东南方山壁上有个挺不错的山洞,咱们先到那个地方去歇下来吧。救她?嘿,你当这差事这等轻松吗?"年轻人也不接腔,自顾自地将佛兰珂抱了起来。只听这姑娘声息微弱,呻吟道:"歌,艾诺维,为什么……不唱歌了?"头颅一偏,再次昏死过去。
老人回过头来,说道:"这可该明白了吧?"那年轻人一头雾水,说道:"什么?
"老人皱了皱眉,旋又展开,道:"你没见过艾诺维也怪不得你推测不出。那小子本来就长得人见人爱了,偏偏现下封印还没解全,'爱'与'欲'占据了他现有人格的大半。那种强烈的魅惑对女子而言是一种全然的掠夺。更何况火封印才刚刚解开没有好久,这姑娘想必还不曾经历过爱情的磨炼,对这样的魔力是完全没有能耐去抵抗的……唉,这也只能说是她的命吧?"顿了一顿,说道:"你方才说,她怎么会跑到我们前面来了?那么这就是那个一直跟着我们的姑娘了?这倒有意思得很。"年轻人"嗯"了一声,说道:"爸爸,你说的山洞到了。"老人点了点头,将佛兰珂接过去,说道:"去找些木柴来升火。还有,冬眠的小动物弄他两只出来,咱们也该吃午餐了。我得想个法子来将她的伤势稳住。咳,只剩下地魔法可用,当真麻烦得紧!"那年轻人转身欲去,想想又回过头来,问道:"咱们暂时不管艾诺维了吗?"老人牙齿的瓷光闪了一闪,说道:"那小子现在的能量在几百公里之外,想必是给这丫头请医生去了。咱们在这儿等他,岂不是好?"年轻人眸光一凝,落到佛兰珂脸上,说道:"他一定会来?"老人淡淡地道:"就算他不来,费妮丝雅也一定会来。有了费妮丝雅,就不会没有艾诺维!
"年轻人点了点头,纵身离去。
等他抱着一堆木材,提着两只兔子回来的时候,老人盘腿靠坐再山壁上头,佛兰珂在一旁沉沉入睡。年轻人放下木柴和兔子,一面忙碌一面问:"医好啦?
"老人头也不抬,说道:"哪那么容易?地魔法又不是医疗魔法!现下伤势虽然稳定下来,但那就像是用浆糊去涂堤防的裂缝一样:堤防若不快些修好,河水迟早要将浆糊冲坏。她如果不再受到任何震动,乖乖躺上三天五天,就有可能不再吐血,渐渐复原起来……不过,也只是'有可能'而已。"年轻人见他脸上明显地透出了疲累之色,不觉有些担心,口中却道:"只这么一点小事就把你累成这个样子,我看你真是饿了。"老人哼了一声,说道:"拿把斧头去绣花,看你累是不累?七折八弯地费了这许多周折才办完这事,要拿同样的气力去移山,两座山头都让我给移走了!"年轻人不再说话,自到洞外去升火,抓起雪来剥洗兔子,架在火上烤将起来。细雪兀自下个不住。湿柴经火一烤,袅袅地冒出了许多青烟。
将兔子丢在洞口,他走进山洞里头,用那些较为干燥的木柴又升起一堆火来。
佛兰珂躺在火堆旁边,斗篷上本来沾染了不少雪花,经火一烤,渐渐融了。那年轻人心想湿衣服穿在身上不好,轻手轻脚,替她将斗篷脱了下来。才刚刚将斗篷解开,便见她胸前衣襟上挂着半条淡金色的巾子。他不知道这巾子是佛兰珂自斜坡上滚下来的时候自怀中滑出来的,只因自己从来不用这种东西,一见之下,甚是欢喜,心想:"她下巴颈项间沾的全是鲜血,正好拿这巾子来清它一清。"顺手将巾子抽了出来。耳中听得老人失声说道:"无量虚?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呆了一呆,道:"无量虚?那是什么东西?"老人也不答话,自顾自伸过手来,将巾子取了过去,反复端详,半晌才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说道:"我知道这东西一直在地妖精手上流传,倒没留意它几时居然落到了这姑娘手上。嘿,早知道她拥有这个东西,我方才何必费上那么大的气力?"那年轻人先前问了一句话,见对方全不回答,便不再开口,劈手将巾子夺了回去,自去洞外沾些雪水,想要为她洗脸。却是沾来沾去,半点水也沾不上去,忍不住微微皱眉。老人在他身后说道:"这东西可是呼荷世界的终极法器,你当它是普通的巾子么?"年轻人忍耐不住,问道:"终极法器?怎么样一个终极法?"老人再一次将巾子取过手去,神思不属,随口答道:"终极法器么,意思就是它能呼唤所有的能量,爱怎么切换就可以怎么切换,全然不受一般法器的限制……"走到佛兰珂身边,握着巾子怔怔地出神:"这样做可以么?妖精会喜爱的人绝计错不了,我这只老眼自问也还并不昏花。再不想点法子,这姑娘的性命珂危险至极。但是终极咒文的威力实在太大,传错了人可糟糕至极。嗯,如果只传授一小部分,或者马马虎虎将就得过。可这样割来扭去,要产生什么副作用也是不好。嗯……"左思右想,委决不下,问道:"卡鲁奇,你那天劫走这姑娘的时候,她的反应是怎样的?"定睛一瞧,见那名唤卡鲁奇的年轻人双目灼灼,正盯着佛兰珂看个不住,微微皱眉,说道:"你可别乱来。她心里的人不是你。"卡鲁奇头也不抬,只道:"她很好看。"老人点了点头。他素知卡鲁奇拥有野兽一样敏锐的直觉能力,很多时候竟可媲美妖精族。当即下了决心,说道:"你让开一点,我来帮她治伤。"将巾子塞回佛兰珂怀中,在她脸前一连弹了七下手指。
佛兰珂之所以睡得如此香甜,是受了地魔法护持的结果。法术一经解开,当即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在方才那一个时辰之中她虽然睡睡醒醒,却也已经将眼前这张毛茸茸的老脸看得十分亲切,潜意识中知道人家是在帮助自己,对老人的言行便没半分抗拒。见到那一对黑扣子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现在传授给你的法术,绝计不能传给第三个人知道。听明白了么?"佛兰珂心旌摇动,不由自主第点了点头,说道:"听明白了。"那声音又道:"将这咒文复述一遍。等我再弹七下手指,你便将它全然忘记。听明白了么?"佛兰珂又点了点头,呆呆地说:"听明白了。"老人微微颔首,说道:"跟着我说: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垂斯,把你的力量转借给月之女神席拉蒂亚。一切能量的根基,万物生化的原始,应我的要求化作月光,止息一切的痛楚……"佛兰珂口齿嚅动,一字一字地跟着老人读了下去。读到"应我的要求化作月光",她胸前的无量虚颜色转换,竟由淡金变作了银色的色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娇脆的声音自外头喊了过来:"佛兰珂,佛兰珂!你在里面么?"老人"呀"了一声,道:"卡鲁奇,你看看去!"瞧向佛兰珂,"啧"了一声,说道:"怎么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要再晚十分钟来可有多好?
罢了,回头再医也是一样。"手指飞快地连弹了七下,喝道:"散!"佛兰珂本能地应道:"散。"之这"散"字一出口,那巾子登时由银色再度转为淡金。老人拎起了紫云木法杖,一骨碌钻出了山洞。
山洞外头两男两女,其中三人他一眼认得;倒是艾诺维身后那清清瘦瘦的中年人十分眼生,想必是他"请来"的医生了。费妮丝雅在场他并不吃惊,倒是娃蒂的出现使他有些意外。瞧了火妖精王两眼,他转向了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暌违了一万八千年,想不到师徒两个竟会以这种方式再度见面。还认得我吗,艾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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