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健的四肢收拢而又荡开,卡鲁奇的双眼在高速的奔驰底下眯成了一条细线;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日弧正在缓缓下沉,将苍蓝的草原镀上了一层悦目的金光。
这些时日以来的旅行经验告诉了他,再不停下脚来札营,天色一黑可就不好办事了。卡鲁奇停下了疾驰的脚步,回过头去看了来时的道路一眼,与人等高的蓝翎草蒲密密麻麻地覆满了极目可见的平原,跑过之后竟没留下什么痕迹。往前瞧去,那景物和后头也没什么差别,他忍不住在喉咙里咕哝了两声。
“这是什么见鬼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他诅咒道,恨恨地咬断了眼前的一茎蓝翎草蒲:“我说爸爸,咱们呆会儿放上一把火把这鸟平原烧他妈的一干二净如何?”
“放火简单,草原里成千上万的生灵可怎么办?”老人淡淡地说,一面从他的背上爬了下来:“再说这种地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你现在不是马吗?”
卡鲁奇鼻孔涨大,很愤慨地朝外喷气,一时间给堵得说不出话来。老人拍了拍他的前肢,说道:“蹄子伸出来我看看。你这半天净对着草原使性子,也不停下来换个蹄铁,别把脚掌手掌给磨破了。”
卡鲁奇哼了一声,乖乖地坐了下来。在坐下来的同一时间里,又已回复了原来的模样。在老人为他检查手脚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深思地道:“爸爸……”老人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别管那方风毯了,八成只是索摩族的猎珍师。”
卡鲁奇鼻子里哼哼有声,说道:“索摩族的猎珍师?你要是个大美人,像费妮丝雅那样,可以卖出一大堆金币,人家巴巴地跟了咱们一天,倒还有些道理。
可是,嘿!”他上上下下打量老人,面有不屑之色,说道:“就凭你这张皮?
猎珍师的眼力要有那么差,早八百年前就全都饿死了!“老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将马蹄铁收了起来,从行囊中取出衣服来扔了过去,说道:”把衣服穿上,札营过夜了!“爷儿两个清出一块空地来札营生火,煮饭熬汤。老喀尔提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食物,只是习惯性地嚼了一点东西。
卡鲁奇喝了一碗肉汤,几次回头往草原后方瞧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喂,你不是说下南岛这个地方罕有人烟,地妖精加起来总共不过那么三只五只,则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找出咱们的形迹的?你可别再说那风毯上的是什么猎珍师,否则我翻脸啦!”老人叹了口气,道:“你小子跟着我也有二十几年啦,就不会用一下大脑吗?人家艾诺维可从来不是这样。”
卡鲁奇狠狠地瞪了他两眼,闷不吭气地又舀了一碗肉汤。半晌之后眼睛一亮,道:“咱们是从水路上岸的,上岸地点只消问一问水妖精,自然就明白了,这何必你来说?问题是换成陆路以后可怎么追?喂,索摩人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器,可以捕捉咱们的波动是不是?”老人懒懒地嗯了一声,道:“定量仪,测光车、共振环……任何一种都有可能。”
卡鲁奇瘪了瘪嘴,心想:“真他妈的,就有这许多罗嗦!这些术士还真晓得没事找事。不过……”摸了摸这些天来长得又更长了些的络腮胡子。想道:“罗嗦归罗嗦,那个叫风毯的法器倒是挺方便的。嘿嘿,这些天来又是飞,又是游,又是跑的,全身骨头都折腾得快要散了……”想到得意之处,忙低下头去喝汤,以免老人瞧出了破绽。
卡鲁奇本来一向睡在帐篷靠门的那一侧。中夜里见老人睡得香甜,他悄悄起身来,化身为一头斑纹山猫,朝那方风毯降落的方向潜了过去。这种大型的夜行性动物具有敏锐的夜间视力,何况那方风毯降落的地方据他判断,离他们自己的营地不过一两公里。果然才前行了没有多久,空气中便飘来了食物的气息。
卡鲁奇将脚步放得更轻更慢、很快便见到眼前一块清了出来的营区,以及一顶暗沉沉的帐篷。野地札营从没有人不生火的,这个营区却是例外。是不想让咱们发现罢?卡鲁奇暗暗冷笑。不生火?嘿嘿,胆子可真不小啊。这种极度荒凉的化外之地,可不知道暗藏了多少的怪物与魔兽。
他只是性格粗率,并不愚蠢,当然也想到了对方必然有恃无恐,才会连火堆也不生一个。只是他自小生长于山野之中,人情世故半点也不懂,“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种常识,更加半些也不曾往心上搁。虽然想到了对方胆子很大,脑子里却半些警讯也不曾激起过。出了草丛之后再度变身,化成一只长毛金丝猿,蹑手蹑脚地朝那帐篷潜去。料不到离那帐篷还有四五公尺,便撞上了一股无形无影的壁障,硬生生将他往后弹开了好几尺去。
卡鲁奇吃了一惊。结界能够布到这种无形无影的地步,可绝不是一般术士做得到的。他本来打的如意算盘,想要悄没声息地溜进对方的帐篷里去,将那方缠了他爷儿俩一整天的风毯偷走;但对方既然布下了结界,则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逞其所愿,显然已经没有可能。他虽然来得理直气壮,以为“你们这些人死死跟着咱们,定然没安好心眼。偷你一点东西,算你活该”;但无论怎么说,偷人东西总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他起心想偷这方风毯,本就是想拿来自己用的?吃那结界一撞,大为踌躇,心想:“还是回去罢?要是闹出事来,爸爸定要怪我。”掉转身子,便待往来时道路奔出。谁知道才一转头,身后嗖的一响,一枝箭贴着他身旁不及三寸的地方飞了过去,叮一声插入了他身前三丈的地里。
卡鲁奇豁然回头,只见帐篷之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粗壮强干的棕发男子,手上弓弦兀自震动不休,说道:“好朋友,大半夜的跑到咱们营地来,连个招呼都不打便想离开,未免太不讲交情了吧?”
卡鲁奇吱吱两声,抓耳挠腮,往前便跑,还想用猿猴的模样蒙混过去。却是没跑两步,一小团龙卷风平地里卷起,扫得他急急向后跃开。一个与先前那男子不同的声音说道:“喀尔提的存在,在呼荷世界已是人尽皆知了,不必如此藏头露尾罢?既然都已经来了,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怎么样,卡鲁奇喀尔提?”
卡鲁奇豁然回首。见那发话的人是个胖肚头秃、五十出头的独眼男子,心下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叫卡鲁奇的?我可从没见过这个人啊?”口中说道:“你他妈的少没事替人乱改名字,我几时叫做什么喀尔提了?”他哪知道这两人便是使徒十三中的使徒之六独眼,和他的副使克坦利。去年十二月间他为了阻止佛兰珂追踪自己二人,曾将佛兰珂掳到紫木森林里去呆了一个下午;这件事使徒中的托图知道得再明白也没有了,透过天网系统只一报告,组织中自然人尽皆知。
独眼脸色大变。依据他们的情报,自从传承者艾诺维出世之后,喀尔提们对自己的身份从不隐瞒;其大张旗鼓的程度,只差没去租一个广告牌来作宣传了。
而这个卡鲁奇……
如若托图的报告无误,确乎从不曾说过自己是“卡鲁奇喀尔提”,他从来报出来的名字都只是“卡鲁奇”而已。岂难道……难道……全呼荷世界万里追踪,上天入地,居然还找错了人不成?想到这个地方,他情不自禁朝前逼了两步,森然道:“再说一次,小朋友,你说你不是喀尔提?”卡鲁奇大声道:“再说十次也一样!不是就不是,你这人怎的这等罗嗦?”一句话还没说完,独眼大袖一挥,一大篷银光朝着自己罩了过来。
卡鲁奇料不到对方这等卑鄙,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动手偷袭,怒喝一声,整个人朝旁滚了开去,连结界都没来得及张开。只觉得手肘上头微微一麻,一大篷银针里有两枚没能避开,居然透过浓密的长毛钉进了肉里,耳中只听得独眼得意地笑道:“如果是喀尔提的不死之身;挨了这两针自然不痛不痒;否则的话,六个时辰之内毒性发作,管教你死得惨不堪言。”
卡鲁奇又惊又恐,喝道:“你这人他妈的有病!快把解药拿来,否则老子撕了你!”喝声中整个人比为斑纹山猫,朝独眼扑了过去。克坦利嘿了一声,两枚水刀疾射而出,朝卡鲁奇喉头与胸口奔去。却不想卡鲁奇此刻有备而来,结界已然张开,那两枚水刀来到身前半尺处便弹了开去。而山猫的来势何等疾猛,刷一声已在克坦利胸前抓出老深的四条血槽。独眼发出一声低吼,两枚火刀自后奔到。
卡鲁奇的防壁要应付这样强大的攻击尚颇为不足,逼得他只好舍了克坦利,腾空里一个旋身,反身朝独眼扑去。
要知道呼荷世界是个以魔法为主的世界,武术博击一类的技巧相形之下领受冷落;是以在近身博斗之时,只要有强大的结界保护自身,卡鲁奇化身的猛兽便占了极大的优势。
只是眼下以一敌二,对方两人又都有着黑暗法王之称的使徒中人,结界再强也不敢硬碰,便渐渐地落了下风①。独眼嘿嘿冷笑,说道:“这么急着想拿到解药,可见你真的不是喀尔提了。然则你和那老头在水封印解开后跑到浮岛去做什么?你们又为什么真的能找到传承者?乖乖地把话跟老夫说明白了,我就把解药给你!”
卡鲁奇呸了一声,攻势更急,说道:“乖乖地把解药交出来,好好地跟老子道歉,老子心里头高兴了,还说不定回答你几个问题!”
对方又不是全凭本能行动的单细胞生物;紧缠密打,使得他两个要想将彼此的距离拉远一些都很吃力。时间一久,咒文接济不上,好容易取得的优势又渐渐给掰了回去。对方的魔法能力严格说来只和克坦利差不太多,却逼得两人如此狼狈,当真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正在吃紧之际,突然发现卡鲁奇的动作慢了下来。
独眼大喜,说道:“你中了我的毒针,还这样不知死活地拼斗,现下药性提早发作了罢?还不赶快跪地求饶?”说到最后两个字,那山猫一掌打来,险些刮去丁他肩头上一大块肉。
卡鲁奇一击出手,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沉重;本来志在必得的一击,居然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自己知道再缠斗下去只有自己倒霉,掉转身子,便往来时道路驰去。耳中听得那棕发男子喝道:“哪里跑?”另一人道:“不用急,他跑不了多远的。你的伤可得先包一包……”听到这个地方,距离已经拉远。那人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了。
卡鲁奇停下来喘了口气。想不到不停下来还好,只这么稍稍一停,立时天旋地转,软倒在地。明明知道这个地方距营地两公里都不到,当此之时,却竟像是两千公里那么遥远。想到对方带着什么定量仪、测光车的,立时便可以追将上来,沦为俘虏之后,可不知对方会怎么样侮辱折磨自己,只急得全身冒汗。虽然极力挣扎,力量仍是一点一点地流失,山猫的外形逐次退去,神智也渐渐昏糊了。又惊又急之下,他只有将自己的意志自脑海中放散出去。
“谁,拜托,来救我!”他晕昏地想着,所有的意志都只集中在这个焦点上头:“救我!”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小生长在山野之中,还是他所练的魔法给了他特殊的禀赋;卡鲁奇很早就已经发现,自己可以和动物们以心传心,相互交谈。但,也只限于交谈而已,而且还通常都只限于比较温驯的动物。
那些比较凶猛、警戒心很强的肉食性动物,通常是不大怎么理他的。
然而。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正常状态下的卡鲁奇,本身就像是一头大型的猫科动物,遂致于造成了“同类相斥”的效果吧。但如今他的气力已经流失,意识已经消散,往外散发的,又只是一种纯粹的、求助的记号。
草丛深处沙的一响,一只巨大的角豹踩着无声的步伐来到了卡鲁奇的身边,低下它好奇的鼻子去碰对方的脸颊。
“是你在求救吗,喂?”它问,注意到对方极其勉强地仰起上半截身子。
“爸爸……带我去找爸爸……”年轻人已经涣散的心灵低弱地说,费尽气力攀上了角豹那强健的背部“拜托……”
“喂,你爸爸在哪儿呀?喂!”它弯过粗大的尾巴来搔着年轻人光裸的脊背:“醒一醒呀,喂!”
“光……”卡鲁奇昏昏沉沉地说着,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南北东西了,只能极勉强地在脑中描绘出一堆营火来:“往前走。找光……”
角豹抬起眼来,却是四野都是密生的野草,看不到什么光。往风中嗅了嗅,嗅到前方有人的气息,便就直直地奔向前去。
它来到独眼的营地,却半个人也没瞧见。角豹困惑地摇了摇头,想到背上的年轻人昏迷之前叫自己“向前走”。
它直直地投入了黑暗之中。
那巨大的身影穿过蓝翎菖蒲时发出的声响,使得刚刚升空不过数公尺的克坦利好奇地往下张了一张。却是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那动物已穿过他们的营地,投入了深草之中。
他不怎么放心地皱了皱眉,说道:“怎么又跑来了一只大猫一样的东西?该不会是卡鲁奇那小子回来了?”独眼头也不回,说道:“那小子横竖死定了,你别疑神疑鬼。快把那老头找出来问个清楚是正经。”克坦利搔了搔头,不再说话。
本来风毯晚上不能升空,是因为它飞得不高,只要距离稍微远上一些,便很难找到指引的定点。但此地离对方的营地如此之近,他们身上又有一个共振环可以捕捉对方的波动,自然就没有了任何的顾虑。没有好久便已经找到地头,他两人对看一眼,克坦利一言不发,手中的风火枪往前一指,帐篷外头立时围出了一个三尺来高的火圈,绕看篷子烧个不休。克坦利喝道:“里头的老小子给我滚出来!”
帐篷里头没发出半丝声响,那圈火光却无声无息地低了下去。独眼和克坦利都是吃了一惊。只见帐门微微一动,老人拄着紫云木法杖踱了出来,说道:“要想试试老夫是不是卡鲁奇,也不需要用上这等手段罢?哼,两位杀害无辜,看样子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几眼,慢慢地道:“你们是里狄加的弟子,使徒十三的人?”
独眼二人大吃一惊。只一照面便被人道破了自己身份来历,以及来此的目的,实令他二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独眼干笑两声,说道“这话,嘿嘿,可真是奇怪得很了。什么使徒十三,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人对他的辨白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一样,只淡谈地道:“我那小徒伤得很不轻是吧?他现在人呢?”
克坦利窒了一窒大声道:“老于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应该是老子们有话问你!”独眼拐了他一下,陪笑道:“我这副手不怪事。您老可别见怪。令高足是哪一位啊?我们可没见过。”老人脸上似笑非笑,淡淡地道:“你这副手方才已经不打自招啦,你还要矫饰下去吗?不把他打成重伤,你们也不会怀疑起老夫喀尔提的身份,不是吗?”
独眼那仅剩的眼睛眯了一眯,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才是。身为使徒中人,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厉害角色都遭遇过了,但像眼前这位眼光犀利无比,断事如此明澈的,还真是头一回遇上。一时间肚子里七拐八弯,想了好几种应对的方法,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觉得只一出手,必然被对方看破;沉吟末决之际,听得对方淡淡说道:“嗯,那小子不大可能是受了重伤,八成是中了剧毒。
是什么样的毒啊?离发作还有多久?“独眼两人又是一惊,不由自主地对看了一眼。心想这老头又不在现场,怎么事情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他们不知道老人对自己的爱徒了解至极。以卡鲁奇那种刚猛的性子,如若只是肢体伤残,便爬也要爬回营地,此时此刻早该到了;更何况使徒中人与人拚斗,并不以光明磊落着称?
只他们这么对看了一眼,老人已知自己所料无误。眼睛微微一眯,说道:“你那眼睛是在修习终极咒文的时候,能量转换不顺,气血冲激,以致于在眼球部位爆了开来。一直到了现在,若是施法过度,便会头脑晕眩,眼冒金星,是也不是?”独眼脸色大变,道:“你,你……”
老人不来理他。转向了克坦利,说道:“你身子与头颅相较起来比一般人粗壮得多,那是修得由终极咒文转化出来的地系变形魔法的结果了。哼哼,里狄加那小子,自己终极咒文都没学全,就凭着一些小聪明妄加变化;衍生出来的魔法固然千奇百怪,看起来妙用无穷,其实内里破绽百出,学起来于人体大有妨害。
你每到阴天雨天,四肢关节便酸痛难当,是也不是?”
克坦利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人锐利的眸子扫了他二人一眼,说道:“把你们的定量仪或是共振环什么的拿出来,陪老夫找徒弟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总该有解药吧?”
独眼吞了一口唾沫,说道:“平常是六个时辰便毒发无救了。可是他中毒之后还跟我们动手,只怕……没法子拖那么久。”老人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淡淡地道:“只要你们真的尽了力,老夫照样为你二人打通致命的关节。”
独眼二人将信将疑。他们两个都是精明的角色。自然知道老人先前喝破他二人身上的隐疾,是在表示“我既然看得出,就能够医”;以此为筹码来换取徒弟的性命。但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能医,会不会信守承诺,他二人可半点把握没有。
只是老人这一番话实已切中了使徒十三的要害。历代使徒便因为魔法中有许多关节不得打通,修练过程往住伤肢残体,而且有九成连五十岁都活不到。虽然大家竭尽全力谋求补救,到得近年,平均寿命也只不过增加了六七年而已,眼前这一线希望虽说不大,总比没有的好。对看一眼之后不再说话自怀中取出了共振环。
独眼消除了他们原来锁定的老人的波动。改而锁定了卡鲁奇留下的振波,四下测量了一会儿,面有难色,说道:“这共振环的有效距离只有五十公里,此外的讯息便收不到了。受伤晕迷的时候,波频更是微弱。晚上追踪只怕……只怕追到了也瞧不见。”老人沉声说道:“先找。找到哪里算哪里。”他二人不敢再说,乖乖地步上了风毯。
差不多就在老喀尔提和独眼、克坦利乘着风毯,就着银白色的月光出发去找人的时候,同时草原上营火熊熊,有人以全然不同的心情看着那轮月光。佛兰珂双手抱膝,静坐在火堆旁边,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间两顶帐篷中右边那一顶帐门一动,索朗陀耶走了出来。见到她坐在火堆旁边,他微微地呆了一呆,慢慢地走了过来,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佛兰珂有些紧张,略略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说道:“睡不着……你不也还没睡么?”
索朗陀耶迟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道:“我刚刚和坦多玛作过水晶通讯。晶岛上的战火虽然大半已被扑灭,却还有不少游击队据地顽抗……”抿了抿下唇,本来想告诉她说,风领地境内这两日也出现了一些蠢蠢不巡的迹象,令坦多玛大为操心;但想犯不着让她耽这种无谓的心思,话到口边,生生忍住。
只听得佛兰珂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好端端地打什么仗呢?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又害得好多人流离失所……”双手交叠在胸前,低低地道:“但愿这种惨事别再发生了。若是万一发生在咱们国家,可不知道爸爸会急成什么样子。”
索朗陀耶胸口一热,微笑道:“难怪坦多玛这样疼你。”
佛兰珂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自然当我是性命宝贝了。”索朗陀耶问道:“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坦多玛的医疗魔法,一直练得很不差啊。”佛兰珂脸容一暗,说道:“这件事我爹爹从来也不肯提,还是我奶娘她们无意中泄露出来的。我妈妈是生我的时候难产……血崩了……”
索朗陀耶啊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佛兰珂没料到气氛会转得如此沉重,勉强地笑了一笑,却要转移话题,说道:“谁要是嫁了给你,那倒好了。保证不出这种差错……”话已说了一半,才惊觉到这内容有多不合时宜,一时间脸上红得如火烧一般,半个字也接不下去。索朗陀耶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我若是改行去做助产士,必然财源广进、名利双收的了。”佛兰珂听他语带讥诮,嫣红的脸庞一刹那间变得一片惨白,绞紧了双手,一言不发。
见到泪珠在她眼眸中隐隐闪动,索朗陀耶心中大悔,想道:“索朗陀耶你这个傻瓜,明明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存心撩拨于你,怎么还是会错了意?”但话在气头上已经出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转寰。自从在浮岛上吵过一架,冷战了三天之后,由于要共同行动去追索喀尔提,两人间的互动逐渐解冻;却是彼此都已存下了戒慎之心,言谈上十分的生硬自持。偶有自在谈笑的时候出现,也往往立刻又收了回去。这二十多天以来,他两人之间累积的情绪实已愈绷愈紧,一触即发。佛兰珂涉世末深,对男子的嫉妒之心一无所知,与索朗陀耶相处起来更加的战战兢兢、临深覆薄。吃他一句不明所以的重话刺了一记,既尴尬、又委屈,强忍了那么三五秒钟,自己觉得泪水已在崩溃的边缘,颤微微地站起身来,硬着声音道:“我回帐篷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草原深处传来一阵沙沙声响索朗陀耶豁然起立,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深草分开之处,一只硕大无朋的角豹跃了出来!回过眼来瞧了身前的两人一眼,它身子微微一侧,一个赤裸的男子自它身上滚了下来。
索朗陀耶、佛兰珂两人都吃了一惊。再抬眼时,只看到一条巨大的尾巴没入草丛深处,那角豹居然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whj。xilubbs。com索朗陀耶上前一步,将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对方双目紧闭,呼吸轻浅急促,早已经昏迷不醒。正奇怪那角豹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人物送到自己的营地里来,便听得佛兰珂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喘,失声道:“卡鲁奇!”
索朗陀耶呆了一呆,绝没料到这居然是他们一路追踪的喀尔提中的一个。虽说那两名喀尔提的面貌早经由回声魔法画作图形,但长着大胡子的人看来总有些相似,辨认起来自然为难得多。一时间心中闪过无数疑团:“既是喀尔提的不死之身,又怎会伤成这般模样?”但想救命要紧,那些问题慢慢再来推敲也还不迟,将卡鲁奇移到火堆旁边,仔细检查他的伤处。却是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破皮流血之处,单只手肘上头很明显的两块淤血。
索朗陀耶皱了皱眉,五指搭在他腕脉上头好一会儿,手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划,划破了一道三分深浅的伤口。隔了三秒钟左右,才有血丝慢慢地渗将出来。
索朗陀耶沾了沾那血液,送到鼻端去闻了一闻,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中了金粟兰的毒。”
佛兰珂吃了一惊。这种植物名目悦耳,花株艳丽,但毒性之强,在呼荷世界排名少说也可以列在第七。之所以只能排名第七,是因为若是不小心将这玩意儿吃进肚子里,对人体并不会有太大的妨害;但若让毒汁经由伤口进入血液之中,便会破坏血液结构,使得血液沉积凝塞,循环中断,它固然可以制成上佳的止血药剂,但因为根茎花叶的毒性都不怎么一样,配制上只消稍有差池,麻烦可就大了;但若是拿来杀害人畜,却倒是再方便也没有。
佛兰珂严格说来只见过卡鲁奇两次,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人家对自己既无恶意,老喀尔提又对自己有过援手之德,爱屋及乌,自然不希望这年轻人就此死于非命。偏偏此地僻处南岛,所生产的植物在她读过的书籍中几乎无有记载,全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派上用场。眼珠子转了几转,见索朗陀耶紧锁着眉头在沉思,显然也正在伤同样的脑筋,忍不住说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么?难道我们只能……只能……”咬了咬下唇,“看着他这样死去”几个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索朗陀耶沉吟着道:“方法倒不是没有……”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记,殷红的血液立时渗了出来。
佛兰珂心中一紧,她对医术涉猎极深,一见之下,便知道他是打算运用转血之法,将自身的血液输送一部份给卡鲁奇,好冲淡他血液中的毒素。但转血之法不能随便施行,必须彼此的血液能够相容才作得数。索朗陀耶先割出自己一些血来,便是作术前的测试了。当即站起了身子,道:“我去把他们全叫起来。”也不等索朗陀耶回话,回到帐篷之中,将霍尔拿、塔莫伊和妮亚全叫了起来。
索朗陀耶为每个人都作了测试,发现只有他自己、塔莫伊和妮亚的血液能够使用,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金粟兰的毒性剧烈至极,要想全数冲淡,必然需要大量的血液;但就算五个人的血液都能与卡鲁奇相容,每个人都转出去的鲜血也没有可能超过一大碗,只能够延缓他的死期,却无法救他性命。沉吟半晌之后他取出了一瓶清心饮,抛给了佛兰珂,说道:“我要用催水咒为他放血。你帮我将这瓶清心饮注入他血脉中去。”也不等佛兰珂回答,他拔出水湄之光,利落地划开了卡鲁奇的腕脉,将刀尖抵在创口上头,便即念动了咒语。
佛兰珂依着他的指示,将清心饮灌入了卡鲁奇血脉之中,心下微微地发愁:“清心饮就算能够暂时取代他体内的血液,数量也还是不够呀?偏偏这地方荒僻到这种地步,几千公里以内都没有人烟。若是在青禾镇上……”想到自己在青禾镇上养伤之时,索朗陀耶也是为自己施行了这转血之法;妮亚的家人感激自己救了他们全家性命。振臂一呼,登时就找来了三四十名捐血的人。否则的话,自己的伤也不能好得这般快了。当时他对自己何等的温柔体贴,可是现在……
想到这个地方,胸中一阵酸楚,眼泪险些便掉了下来。
却听得索朗陀耶说道:“呆会儿我再将自己的血转些给他,应该可以延长他几个时辰的性命了。现下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多些。等天一亮,你便带着塔莫伊、霍尔拿两个往回走,到咱们昨天经过的那个大沼泽区去。”佛兰珂啊了一声,失声道:“水蛭?你要用水蛭?”
索朗陀耶瞧了她一眼,眼眸深处情不自禁闪过了一丝赞赏之色,说道:“虽然简陋了些。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妮亚吐了吐舌头,小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小姐,你们在说什么啊?要去沼泽区拿水蛭?那东西能干嘛?恶心死了!”
佛兰珂瞧了她一眼,说道:“水蛭能分泌一种防止血液凝结的物质,使这位卡鲁奇血液保持畅通。尤其他手肘上头这块淤血,要是不赶快清除,就算性命还能保全,这胳臂也就废了。”妮亚有些明白过来,迟疑着道:“这,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啊?”佛兰珂微微一笑,说道:“不错。你很聪明。”妮亚扮了个鬼脸,说道:“虽然这么说,可是,可是水蛭那种东西有多恐怖,小姐你要亲自去抓啊?这种事情,”指了指身后的塔莫伊、霍尔拿一下,“交给他们两个去办不就成了吗?”
佛兰珂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他们两个不会召唤魔法,抓起来费时费事,还是我去一趟快些。”审视着卡鲁奇,说道:“少说也要七八十只罢?”索朗陀耶嗯了一声,道:“越多越好。”
天色将明时分,索朗陀耶将塔莫伊叫了过来将他的血液转了一大碗到卡鲁奇身上,看看已经开始泛白的东方一眼,道:“快去快回。”塔莫伊应了声是,和霍尔拿、佛兰珂三人正要步上风毯,索朗陀耶忽然说道:“等一等。”解下了额上的护命绦,挂在佛兰珂颈项之上。
佛兰珂吃了一惊,一手拉着护命绦,怔怔地瞧着索朗陀耶,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索朗陀耶有些尴尬,说道:“南岛是化外之地,处处隐藏着不可测的危机,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三个人都好歹多些保险。”
佛兰珂胸中一酸,心道:“原来这护命绦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用的。”转过身子,便要步上风毯。却是路上一想,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你把这东西给了我们,你自己……”索朗陀耶摆了摆手,不再看她,只道:“难道你还伯有谁伤得了我吗?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佛兰珂眼圈一红,奔上了风毯,心想:“他自己魔法高强,就这般任性起来。
难道我们几人真的就那么笨了?”紧握着护命绦,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之上。
这两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卡在情关上头,牛角尖越钻越深,心结越缠越紧,竟是丝毫不得解脱。这些时日以来,塔莫伊两个早巳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知道劝解半些用也没有,只装作没有瞧见。
风毯往北飞了有一个时辰多些,大沼泽区已经在眼前迤俪出现。三个人降下了风毯,在离水面两公尺左右的高度往复徘徊,寻找水蛭。佛兰珂展开召唤魔法,没多久便完成了任务;满满两个牛皮袋子的白星水蛭,每只少说也有七八公分那么长。
霍尔拿驱着风毯往回飞,笑道:“索朗陀耶陛下也真是太小心了。什么南岛是化外之地,藏着有多少风险;咱们好端端地在天上飞,能有什么风险?”塔莫伊沉吟着道:“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南岛的怪兽硬是比其它地区多了十几倍。”霍尔拿笑道:“真有什么奇形怪状的怪兽,我倒想见识见识。
当魔导师的人怕了怪兽,那还成话吗?”
佛兰珂虽然心事重重,但听他话声爽朗,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怪兽或者还没什么。若是撞着了古魔法阵的遗迹,那可就麻烦得多了。”
霍尔拿愕然道:“古魔法阵?那是什么啊?”说话之间,一丝雾气绕了过来。
佛兰珂沉吟着道:“这东西我也只是在书上看过,详细情形并不清楚。听说……在神代那种战乱频繁的时代里,常有些城市或村庄为了保护自己,在紧要的路段设下大魔法阵。范围一般来说,都有一公里左右。一旦发动。可以歼灭两百人左右的军团,”霍尔拿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厉害?那要是有人不小心误闯了进去,岂不是倒了大楣?”佛兰珂道:“是啊。设计这种魔法阵的人也考虑到这一点了。所以这种魔法阵通常是分成三层的,误闯的结果通常只是迷路,绕两圈就出来了,不会有什么妨害。而且除非闯入者在魔法阵里使用魔法,否则攻击的能量不会爆发。”说到这个地方,秀眉微蹙,左右张望了一会,说道:“奇怪,怎么突然间起了这么大的雾?”
霍尔拿眯了眯眼睛。只不过这片刻时间里,四周已是一片迷茫,把原本清朗的天光都盖住了。塔莫伊皱眉道:“沼泽区水气本来就重,八成是因为地势的关系才形成了这种地域性的浓雾。霍尔拿你让开一点,待我来把这雾吹开。”也不等霍尔拿回答,他手中风枪朝前一指,一股子旋风迅速地卷了出去。佛兰珂失声道:“等一等!不要……”
迟了。她的喝声才刚刚出口,塔莫伊发出的旋风已经卷入了浓雾之中。同时间只听得底下一声尖厉的呼响,原本散漫的浓雾全都形成了肉眼可见的飓风,四面八方地对着这方小小的风毯卷了过来,飓风与飓风之间,数不尽的风刀就如同乱箭一般地四下乱扫。霍尔拿大惊失色,叫道:“佛兰珂小姐,小心!”奋不顾身,扑了过来。只听得嘶一声响,一道风刀自他背脊上横扫了过去。标起了老长一道血花!
①索摩族的术士虽然可以用结界保护自己,但是在发动攻击的时候,必须将结界解开——至少是部分解开。再短的咒文念起来也是要花时间的,速度上自然不能跟卡鲁奇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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