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早晨的风,也是热烘烘的,要是在口内,早就赤地千里。可这里是南疆,几个月不下雨,对南疆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下雨,那才奇怪了。赤地千里是南疆的特色。大沙漠,大戈壁毫不留情地吞噬任何一点水分。老天爷似乎心领神会,从不打算去做徒劳的滋润。

  一串长长的脚印,孤零零地出现在沙漠里,消失在一个小沙丘的顶端。沙漠之中看见脚印,恐怕比找到一眼甘泉还要振奋人心,不管是人的脚印,还是牲畜的脚印,都意味着你离绿洲不会太远了。这串脚印像一座桥,穿过一块长满骆驼刺的戈壁,连接着一条简陋的公路。

  天光渐亮,公路上,偶尔有汽车一闪而过,占据公路的是大大小小的毛驴车,车上人货混装,人们在相互招呼行礼,有可爱的孩童,也有长须的长者,还有一些头蒙面纱的妇女。不知是谁唱起欢快的歌曲,毛驴车队驶进一条有夹道杨树的大路,恰克镇所在的绿洲出现眼前。

  今天是巴扎日(维族:集市日),在维族人看来,不逛巴扎的人是不可思议的。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口内的“汉商”,阿拉伯的“胡商”,赶着马帮驼队从门前过,少不了会交换一些维族人的粮食、工艺品什么的,交换的人多了,巴扎也就形成了。久而久之,维族人发现,在地里劳作,远不如在巴扎做买卖有收获。于是,逛巴扎成了一件大事,或者说是一项工作。他们还有句口头禅:“只要到了巴扎……”,好像到了巴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天还没亮,恰克镇的巴扎就已经人声嘈杂,鲜艳的棚布成行成列,远处看,连成一片七彩的海。许多在巴扎上睡觉的人们开始起来整理摊铺,更多的人用手推车及毛驴车载着货物去抢占靠大路的地摊。最热闹的莫过于卖羊的贩子,他们到来,让羊群整个巴扎从头到尾先逛一遍。

  “咆西!咆西!”羊贩子来了。喊了“咆西”就等于说,我的羊撞了你,或踩了你的摊点,我是不管的了。

  羊群像潮水般涌来,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把地下的货物捡上摊铺,一不留神,身后两只把她拱翻在地。

  羊贩子急忙把妇女扶起,嚷着:“大婶,阿迪力不来帮忙吗?今天可是巴扎啊。”

  中年妇女也不在意,拍拍身睥土,把一堆头巾和纱裙放上摊铺说:“他啊,昨晚又喝醉了,现在还没醒呢。”

  羊贩子帮妇女捡起几个银制花饰的盘子,嬉笑道:“恐怕又打架了吧,让他以后少喝点儿。”

  “你们以后喝酒的时候不要叫他,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喝起来没个完。”中年妇女气恼地将手中几把英吉沙刀具扔在摊子上,她一边往摊点上摆放,在两边的柱子上挂上、各种还有阿拉伯造型的烛台及铜壶等物品。

  羊贩子大笑:“大婶,只要阿迪力不来叫我喝酒,我愿意每天多做两次乃玛子。哈哈,咆西!咆西!”说完赶羊群走开。

  中年妇女转而气恼地推了一把一直躲在摊铺后的一个中年男子:“你怎么有这种儿子?

  连自己达当(维语,父亲)也打!”

  中年男子扭头傻笑,鼻青脸肿的笑容十分滑稽。

  一把钥匙插进一个铁栅栏门的链子锁,响声很大,铁栅栏门最后“咣啷”一声打开了。

  “阿迪力!出来,阿迪力?”

  门边,靠着一个敞开警服露出胸腹的警察,边喊边打了一个大呵欠,喊了两遍,门里没有动静。警察固定好头上歪戴的警帽,把手中的烟斜叼在口中,钻进门,门里响动了一阵,警察揪着耳朵把一个光膀子的维族青年拉出来。

  “哈,你倒睡得好,不想回家?那好,接着睡。”

  警察又将青年往门里推,自己往外走。

  “啊,多里昆所长,我、我可以回家了?啊!”

  青年一脸意外,屁颠屁颠地跟在警察身后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钻进门。

  “跟你讲了多少次,我是副所长!”多里昆自顾自地走,扭头发现身后没人了,猛吸一口烟,气恼地喊道:“阿迪力!你真的不想走啦?”

  阿迪力飞快地跑出门:“我、我拿衣服,五十块买的呢!多里昆所长,我、我向真主发誓,我向毛主席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人了,啊,也、也不打羊,也不打狗……。”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不耐烦地扔跺脚,“你给我听着,以后少喝点酒,明白吗?你达当去劝架,也被你打了,有你这样的做儿子的吗?”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是我们去得快,你还不把人打死?回去以后,记得给人家认错,给你爸认错,听到了吗?”

  阿迪力频频点头:“是,是。我去道歉,我去赔罪,我、我……。”

  “好了,今天是巴扎日快点回去吧,你妈等你摆摊呢!”

  “今天是巴扎日,啊,我差点儿忘了,太好了!”阿迪力恭敬地向多里昆行礼,“谢谢你,多里昆所长,我今晚请你喝酒,啊,不,我们不喝酒,我请你吃羊肉。”转身时一头撞上经过的一名年轻警察,急忙抓人家的手:“啊,啊,对不起,警察大叔,我太高兴了!”

  多里昆摇头道:“人家比你还小,什么警察大叔,少罗嗦,快点走吧!”

  “再见多里昆所长,再见警察大哥。”

  多里昆目送阿迪力手舞足蹈地离开,扔掉已烧到滤嘴的烟头,重新点上一支,两眼无神地望向一棵沙枣树。这个院子以前是镇政府的,前几年通了公路,镇政府搬到了公路边,这么一来,周围突然安静了。有个牧羊人路过院子门前,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挂在门边“恰克乡派出所”的牌子,扣上制服的扭扣,低头进门。

  “多所长,这么快就把阿迪力放了?”与阿迪力相撞的年轻警察在水池边洗脸。

  多里昆边往里屋走边答,声音在走道里回响:“他认错态度好,对方的伤不算重,医药费也赔了,再不放……。唉!他老娘三天两头到所里哭闹,每次我要管她饭呢!对我老娘我也没这么孝顺。再不放他,我的工资也吃不消。”走到一个办公室外又打了个哈欠,“对了,小田,我是副所长!”

  派出所的工作,多里昆一直认为管的是鸡毛蒜皮,尤其在这个民风朴实的乡里,更没多少鸡毛蒜皮可管。巴扎日,事情虽然多一点,也忙不到哪去,处理完一起买卖羊羔因价钱争吵,进而厮打的纠纷,多里昆抽了支烟,不再有巡逻民警带人回来,他干脆进房睡觉。

  多里昆的房间也算是办公室,平时小偷小摸没少光顾过,只不过多了一张床。

  “多所长,多所长!”

  “我是副所长!”多里昆才刚迷糊,声音有点恼,“又有什么事?小田。”

  小田在窗外答:“阿迪力他母亲来了,说你的答应过她什么事,讲话不算数。”

  多里昆从床上坐起:“什么讲话不算数?我答应放她儿子,早上不是放了吗,你也看见了。”

  “是啊,我也这么跟她说,可她说没见阿迪力回去卖货,她想见你。”

  “我不见,这老太婆真是烦,她不信就让她去拘留室。”

  “什么?……让她去拘留室,这恐怕……。”

  “唉,我汉语不好嘛!不是叫你拘留她,是叫你带她去那儿看看,拘留室一个人也没有。她儿子有脚的,现在大概又醉了,我们是派出所,又不是幼儿园,总不能每个进来的人都送回家吧?”

  多里昆重新睡下,这一觉睡得很香。

  几只白鸽飞下地,在一辆小推车旁觅食。跑来了一条黄狗,几声狂吠,白鸽吓得仓皇起飞。这时,小车上露出一个有刀疤的脑袋,朝黄狗凶狠地呵斥,黄狗也灰溜溜地逃了。

  天大亮了,饮烟四起。从垂直耸立的杨树顶端看过去,恰克镇这块大绿洲上,凌乱地分布着居民的房屋。大概因为有公路,惟有靠近集市的地方像是一条街道,其余地方,房屋东一间西一栋,互不相连,纵横交错的小路看不到一个行人,刚从派出所释放的阿迪力又唱又跳,带起一片片沙土,像腾云驾雾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辆小推车旁,那颗有刀疤的脑袋再次露出,望了阿迪力一眼,拍了身边一下:“喂,起来,这家伙是谁呀?”

  “是阿迪力。”车上迅速地又出现一个头,油光光的,头的主人五官却比较袖珍。

  “平时和他妈在集市上摆摊儿,前几天喝多了打伤人被派出所抓了,可能刚放出来。”后面又伸出一个头来,这个比较小,有点儿像老鼠。两个人的话连在一起,倒像是一个人讲。

  “派出所放出来的?”刀疤脑袋眼睛一转,突然跳下车:“喂,都给我起来!”

  附近地上,木板上爬起了四五个人,睡意朦胧地站到刀疤脑袋身边:“怎么了,牙生大哥?”

  牙生没有答话,眼睛盯着阿迪力背影不放。

  就快走近街道了,阿迪力停下脚,吹起口哨解开裤子,在一树下小便。回头时发现有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

  “啊,真主保佑,大哥,你们早,你、你们好……。今天是巴扎日,我、我要回去卖货,晚上我请你们喝酒。我、我……。”

  阿迪力看着这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有点慌张地边说边穿上衣服,才穿了半边,领头的牙生已逼近:“我先请你吃这个!”说完一刀扎进他肩头,他惨叫一声,推倒个子比他矮小的光头,撒腿就跑,还是躲不过另外两人的刀子,后背又给划了两下。

  可能是逃命的缘故,阿迪力跑得特别快,牙生几次要抓住他,都给他从指间滑开,跑到了公路,一辆货车迎面而来,看见有人横着跑出,赶忙放慢速度。

  牙生几人偏过货车向前追,阿迪力却不见了。回头一看,只见阿迪力正在往货车车箱上爬。牙生敏捷地转身,拼命追赶货车,离阿迪力只有不到两步,他伸手抓住阿迪力衣服,货车却加速了,衣服扯了下来,自己摔了一个跟斗。

  “他妈的,居然给他跑了!”

  牙生从地下站起,手里下意识还抓着那件血衣,他将衣服狠狠摔在地上,指着远去的货车粗口大骂。阿迪力想要做个鬼脸,一时觉得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了,靠在车厢上不住喘息。

  “你们在干什么?”

  一驾毛驴车优哉悠哉地从小路上到公路,车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袍,戴着白色小帽的维族中年男人。不惟衣著考究,眼神中更是充满骄矜。汽车喇叭货车从毛驴车旁经过。中年人目光跟随着掠过远去的货车,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

  听到有人说话,追杀阿迪力的几人吃了一惊,随即在公路上站成一排,挡住去路,把毛驴车团团包围。

  “啊,真主保佑!买买提阿訇,这么早你就来了?”

  毛驴车慢慢走近,牙生看清来了车上的人,换了一付面孔,拨开人墙,迎上前去,恭敬地抚胸行礼。

  毛驴车停了,买买提依然端坐在车上,捋了一把长须算是回礼:“真主保佑,你比我还早。”随后,扫了一眼牙生身后的人。

  牙生会意地挥手,身后的人远远退开。

  买买提这才从车上跳下,走到路边说:“共产党到处在找你,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打打杀杀,交等你办的事……。”

  牙生没等买买提说完,凑到他耳朵旁,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

  买买提阴森森地笑了笑:“嗯,想法不错,你总算学聪明一点了。今天巴扎人多,人多好办事啊!”

  牙生沮丧地摊手:“可是,人跑了!唉,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以后再说吧。”

  “人跑了最好,那是什么?”买买提向路上的血衣努嘴。

  牙生不解地望他,还是乖乖地捡起阿迪力的血衣:“你有什么主意?”

  买买提胸有成竹地微笑,这回牙生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咆西!咆西!”

  太阳西落,几驾毛驴车正离开巴扎,驴车的主人坐在车辕上,用鞭子漫不经心地赶着,口中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巴扎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巴扎上的小贩们也开始收拾摊点,准备回家,往集市外走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的儿子啊!真主你在哪里?”

  一声凄历的惨叫传来,阿迪力母亲惊恐从人群冲出,来到自己的摊点,扔下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跟着瘫倒在地。顿时,附近摊点的商贩和赶集的人都拥过来围观。

  “那是她儿子阿迪力的衣服,前几天给派出所抓了?”

  “怎么,阿迪力警察被打了?”

  人群里有人在议论,牙生和他的几个手下也站在中间。

  “被打还不要紧,刚才有人拿来这件衣服,说是阿迪力死了,他们亲眼看见。”

  “那还得了,怎么能随便打死人?找派出所去!”

  “有什么用,她去过了,人家说,早上就放了阿迪力,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时,牙生身连年光头振臂高呼:“这是抵赖!太可恨了,派出所不把我们维族人当人,到乡府评理去。走,大家一起去啊!”

  “对,我们找艾买江大叔,他不帮我们,他就不是维族人!”路过的羊贩子也义愤填膺。

  响应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有人扶起倒在地上的妇女,人群浩浩荡荡走出巴扎。

  多里昆在梦中回到了家,他是不常想家的人,以前在县里当刑警,就算下乡一个多月,他也不会梦见老婆,更不用说梦见和他并不亲近的小儿子。这一次,他第一次看见小儿子嘻笑着向他奔来,像是想抱他,他还没做好准备,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

  “小田,又有啥事?今晚我值班呢!”多里昆翻了个身。

  门外有人应道:“是我!你快点起来!”声音很焦急。

  “啊,是吴所长,我以为是小田。”多里昆急忙下床穿衣。

  “出事了,老多,巴扎的商贩把乡府围了起来,快冲进去打人了。我先带几个人走,你安排人值班,马上过去。”

  多里昆吃了一惊:“啊!这是搞什么鬼?所长,商贩想造反呀?”

  所长在门长叹一声:“唉,你早上放的阿迪力不见了,有人找到他的血衣,说是被派出所打死,现在……。唉!到那里再说,你快点!”

  “妈的,又是阿迪力。”多里昆有点气急败坏,穿到半的裤子绊脚,差点跌了个狗啃泥。跑出派出所,天已半黑半白,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抹彤云像一束笈笈可危的火光,正慢慢融进暮色里。

  心急火燎赶到镇政府,根本进不去。恰克镇政府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门被掀倒在地,镇政府的招牌也被砸得稀巴烂。人群推推攘攘在往里涌。这时,“砰!砰!砰!”响起三声枪响,人群才停了下来。多里昆不敢再走大门,转到旁边,翻墙而入。镇政府里一遍狼籍,两辆吉普车翻了个底朝天,摩托车、自行车倒成一片,三层的办公楼没有一个窗户玻璃是好的,地下到处是断砖碎石。

  “早知道他会失踪,我给他当毛驴骑回家好了!”听吴所长介绍了情况,多里昆点燃一根烟,走进办公楼走廊,双脚蹲到一张长椅子上。

  吴所长疑惑地打量他说:“老多,你照实说,你、你跟阿迪力没什么个人恩怨吧?”

  “所长,你不相信我?”多里昆猛然扭头,吃惊地望所长。“你、你也怀疑我害死阿迪力?唉!好在还有小田可以作证,你去问问他。”

  吴所长一脸严峻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了解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马上要向县局、市局汇报。”

  “好吧!信不信由你,你爱怎么汇报都行,我回所里等候处分去!”多里昆一脸悲愤,怒气冲冲跳下椅子,大步走向围墙,。

  “你给我站住!多里昆同志!”吴所长高喊道。

  多里昆头也不回,他万万没想到吴所长居然会怀疑是他公报私仇。他不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走转墙边,从刚才进来的地方又跳出去。

  吴所长气恼地踢倒长椅子,摸摸屁股后的手枪,走向院子里的人群。

  “父老乡亲们,刚才我问过所长了,他说,今天早上已经释放了阿迪力,大家不要轻信谣言……。”

  “派出所骗人!放出来肯定有人看见,今早谁看见阿迪力了?谁也没看见。”

  白发苍苍的艾买江镇长高举双手,大声喊话,没说两句就被人打断。

  “这个……。今天是巴扎日,派出所照顾他要摆摊做买卖,很早就放他出来,大家那时可能没睡醒。”艾买江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上门闹事。

  又有人喊:“派出所骗人!我就睡在路边,一条狗经过我都知道,别说是个人。”

  艾买江的声音已经没有刚开始有力了:“请大家相信政府,请大家相信我!阿迪力肯定会找出来的,那时候一切就清楚了。现在请大家先回家去。”

  “不交出人来我们决不回去,派出所不把我们维族人当人,让所长出来讲话。”

  吴所长从艾买江身后走出,刚说了一句:“我们确实放了阿迪力……”

  众人马上起哄,“交出阿迪力,派出所不能随便杀人!”

  “阿迪力是独生子,你们让他父母以后怎么办!”

  “交出阿迪力,交出阿迪力……”喊声响成一片,人群又向前推进,警察和十几个乡干部手拉手才堪堪拦住。吴所长头上的汗水像刚淋过雨,又伸手去摸手枪,刚才开了三枪,枪管还有余温。

  天全黑了,月亮爬上了树梢。人群的后边,牙生挤出镇政府大门,他身后又跟着挤出两个、四个、六个……十二个人。

  “牙生大哥,我们不闹了,去哪?”黑暗中有人问。

  牙生沉声道:“去派出所,他们现在最多有两个人。”

  十几个人没入黑暗,牙生走到一棵树下说:“阿訇,你回去吧,剩下看我们的了。”

  买买提的脸出现在月色下,下巴动了动,上了路边的毛驴车。

  “我求求大家了,回去吧!“院子里,艾买江的声音已变嘶哑:“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也着急呀!我从小看着阿迪力长大,他父母成亲还是我老伴做媒,我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唉,天不早了,大家饭都没吃,回去吧!”

  有人说道:“大叔,我们不是为难你,这不关你的事,我们要派出所长出来!”

  艾买江涨红着脸喊:“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是在镇政府里面啊,父亲们。吴所长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你们这么闹是犯法的呀!”

  阿迪力母亲哭喊道:“我要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啊,你在哪里?”

  这一哭又激起众人了刚平静一点的情绪:“对,我们要人,阿迪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出来,派出所长,出来!”人群再一次向前移动,开始与维护秩序警察发生了身体接触,有一处出现了撕打,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吴所长把手枪拿出,不过,迟迟不敢举起。

  “大家不要激动,听我说几句!”

  这时,艾买江身边出现一个模样像乡干部的汉族中年人。中年人说的是维语,声音不是很大,举止从容,眼神镇定,自成一股威势,环顾之际,令人不得不听他的话。人群看见一个汉族干部用流利的维语说话,渐渐安静下来。

  中年人接着说:“我是南疆市公安局长李东阳,我和大家一样,听到发生这件不幸的事,晚饭也吃不下,马上从市里赶来了。刚才我在旁边听了大家的话,也了解了一些情况,大家看来认定派出所杀害阿迪力了,对不对?”

  人群参差不齐喊出:“没错,肯定是他们干的,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李东阳点头:“好,陈漠军,把派出所长叫来。”他身后一个黑脸大汉把垂头丧气的吴所长拉到最前头。

  艾买江不安地望李东阳,又望人群,只听李东阳高声道:“我现在向大家宣布,撤消他的派出所长职务,交由市公安局看管。”吴所长低头解下手枪,交给陈漠军,人群一阵欢呼。

  等人群安静,李东阳又说:“不过,如果我们调查以后,阿迪力不是派出所杀害的,大家说那时怎么办?”

  阿迪力母亲抢道:“那再给他当所长好了。”

  “好!我现在向大家保证,一星期内,一定破案,给大家一个圆满的交待!现在时间不早了,我看大家是不是可以回家吃晚饭了?”李东阳目光灼灼,周围游走了一圈:

  人群似乎不再有异议,慢慢向后退,一点一点散开。

  “真主保佑你李局长,你一定要为我儿子报仇啊,李局长……”阿迪力母亲跑到李东阳身前跪倒。

  李东阳把她扶起,说:“大嫂,你放心,公安局就是为群众服务的……”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他的手不禁抖动了一下,眉头皱起来,望着枪响的方向。阿迪力的母亲也吃惊地张大嘴巴,本来已渐渐退出院子的人群停下了脚步,东张西望。

  寂静中,镇政府办公室急匆匆跑出一个人,神情紧张地在艾买江耳朵边说了几句什么,艾买江脸色大变,跑向李东阳。

  枪声是从派出所传来的,是多里昆开的枪。

  与吴所长一番争吵,多里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解下身上的手枪扔上床,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值班的小田在门口问:“多所长回来了,乡府那边散了没有?”

  多里昆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还热闹得很。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副所长吗?唉,这个副所长也到头了,叫我老多好了。”没等小田接话,又抢道:“有馕吗,给我一只。”

  “好咧!我给你拿。”小田的脚步在门外没响几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乒乒乓乓像有东西砸了进来。多里昆大惊,扔掉杯子,抓起手枪往外冲,才跨出门,一块石头劈面砸了过来,他急忙退回房里,顺手关上电灯,趴在门边,伸头向外。

  两声惨叫过后,外边静了下来,灯也黑了,脚步杂乱,听起来冲进门的人最少有十来个。过了一会,有人说话了:“两个都收拾了,拿手电出来!”是牙生。

  手电亮了,另一个人说:“可能没死,再补几下。”

  牙生叫道:“没时间了!别理他们,快点分头去找枪,城里的警察马上会来。”

  多里昆举着手枪,鼻梁上挂出汗粒也没扣下扳机,转而高呼:“小田,不用管我,用冲锋枪扫射!”说完向有手电光的地方连续开火,也不知道打没打,哭喊声不断,派出所里一阵混乱,他打完子弹,一边重装弹夹,一边摸找电话,通知镇政府。

  听到有“冲锋枪扫射”,牙生第一个跑出派出所,其他人也连滚带爬跟在他身后。十几个人没命地跑出几十米,牙生停了下来。回头向派出所望,枪声过后静悄悄的,鬼影都没出来一个。

  “妈的,上当了,哪有冲锋枪,他们的人都在政府那边,最多只有一个人。”牙生给同伙打气,又往回跑,派出所院子里倒是有三个人,都是他受伤的同伙,躺在地下哭爹叫娘。

  有人说:“大哥,一个人我们也不好对付呀?”

  马上又有人附合:“是,是,他有枪,我们没有。”所有的人都趴了下来。

  牙生望了一眼地下怕死的同伙,气急败坏地叫道:“好了,好了!不进去你们怕什么?

  都给我起来!妈的,拿不到枪,也要烧死几个警察,点火!”

  不一会,有人点起几支火把扔进派出所,与此同时,警笛声也响起。

  “走。把受伤的弟兄带上。”牙生等到屋里燃起火焰才命令撤退。

  有人在黑暗中喊:“阿力库昏过去了,大哥,带着他跑不掉,怎么办?”

  “你们先走,把他交给我!”牙生眼睛望向越来越猛烈的大火,等人都走光了,他扛起地下那个昏迷的同伙,像木材一样扔进火堆。

  本已昏迷的伤者猛然受到烈火炙烧,一下子醒了过来,不住地惨叫,声音十分骇人。像一个火人在烈焰中舞蹈,但很快便倒在大火中不动了。牙生右手抚胸,口中默念着什么。在越来越近的警笛声中,冲进黑暗。

  “啊!”

  火中,多里昆在大声嚎叫,他肩上驮一个受伤民警,手里又半拖半抱一个,堪堪走到火势之外,三个人摔成一团。躺在地下呼吸顺畅后,他懒得再爬起,点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

  救援到了,民警们找来桶盆,进院里打水救火。一些围观的群众也跑上来帮忙。

  “快,快,快把伤员送卫生所!”吴所长带来陈漠军,“老多,你没事吧?唉,现在的老百姓胆子也太大了,派出所也敢烧。”

  多里昆还是躺在地下:“不是老百姓……。”

  “那是谁干的?”陈漠军望着地上头发眉毛都被烧焦的多里昆。

  所长介绍道:“老多,这是市局刑侦队的陈队长,陈队长,这是我们所……”

  陈漠军没等介绍,突然叫道:“咦,你不是多里昆吗?”

  多里昆抓陈漠军的手,这才从地上爬起:“难得陈队长还记得我。”

  陈漠军奇怪地说:“你几时调到这里来了,在县里不是好好的吗?”

  多里昆苦笑:“没被开除就好了,在哪都一样。”

  增援派出所的车子走了,镇里的干部们开始清理镇政府大院,许多家属和居民自动参加,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不过,各人都像心事重重,谁也不愿意多说话。

  “李局长,李局长!”

  李东阳想找艾买江了解情况,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回过头看,只见艾买江和一个戴眼镜的人从大门外走进。

  李东阳走近与戴眼镜的人握手:“赵副书记,原来是你,我正要打听是谁的车来了。”他早就发现大门外来了几辆车。

  “一百四十公里路,我的司机只花两小时,还是没赶上你。”赵副书记神情似笑非笑,若有所思,手指镇政府大门外的两辆卡车,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在车边。“你看,我已经做好最坏了准备。今晚,幸亏有艾买江镇长,要不然,我们很难扭转被动局面啊!”

  艾买江急忙摇手:“不、不,我也没有办法了,是李局长来得及时,他……。”

  赵副书记打断道:“大叔,你就不要谦虚了,我一直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去增援的陈漠军回来了,兴匆匆跑到前头说:“局长,派出所那边真够凶险的。

  ”

  李东阳刚想答话,赵副书记向他转过头说道:“老李呀,我和艾买江镇长交换了一下意见,我们认为你当众处理派出所所长,有待商榷。碰上这种事情,一味退让,虽然有效果,但长远来讲,会影响党和政府的形象。当然喽,这次事件要吸取的教训很多,尤其警察队伍,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今天就是因为某个害群之马,粗暴地对待普通百姓,引得这么多人自发地围攻政府,这叫揭竿而起呀!老李,非常非常之危险!”

  李东阳脸色暗淡下来,低头不语。陈漠军则叫出声来:“啊!赵副书记,还没开始调查,你、啊,我们不能乱下结论吧?”

  赵副书记面带愠色地扫了陈漠军一眼,李东阳喝道:“陈漠军,派出所的情况了解清楚了?”

  陈漠军答:“了解清楚了!”

  李东阳严厉地说:“好,那马上去写个报告,我等下要汇报。”陈漠军支吾了一会才走开。

  “我理解你的苦衷,老李。”赵副书记拍李东阳的肩,“警察素质偏低不是你的错,这是有历史根源的。我听说,这个乡有个副所长,根本就是一个二流子,这次事件的起因很可能在他身上,你们调查的时候特别要注意这个人。哦,我马上走,常委们等着我回去汇报呢!你也尽快回去,大家也要听你的汇报。”

  李东阳与赵副书记握手告别,目送他的车驶远。转头对艾买江说:“大叔,镇上的商贩可真不少啊,有两三千吧?”

  艾买江刚才一直在听李、赵二人说话,像是心事重重,迟钝地应道:“啊,李局长,商贩没有这么多,今天来的人大多数不是商贩。”

  李东阳皱眉:“那更说明问题了,群众心这么齐,可见派出所在镇上民愤极大,唉!”

  艾买江连忙摇手:“不,不!李局长,不是这样的,是、是……唉!平时巴扎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是、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李东阳眼睛一亮:“大叔,你的意思,这次围攻事件是人为组织的?嗯,组织这么多人围攻政府,是件了不起的事,组织者的目的何在?真的为了阿迪力?”他后面的话成了自言自语。

  艾买江长长叹息:“唉!李局长,刚才、刚才赵副书记误会我的话了,我不是怪罪派出所的同志,我只是如实讲了经过。”

  李东阳道:“大叔,没关系,派出所肯定有错。”两人边说这走进办公楼。

  人都走光了,政府大院静静悄悄,能听到树上虫鸣鸟啼。已经洗澡换衣的多里昆斜叼着烟,双手插进裤兜,拖着鞋子响声很大地走进办公楼走廊。吴所长从黑暗中闪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老多,我再问你一次,阿迪力到底出了什么事?”吴所长的眼神带着怨气。

  多里昆茫然地说:“我、我怎么知道?哎呀,所长,我真的早上就放了他了!”

  所长叹息道:“唉,现在你是所长。”说完又退进黑暗中。

  多里昆吐掉烟,不停地摇头,走到一个办公室外往里望,这个办公室由一堵墙隔成里外两间,他轻手轻脚坐在外间的一张椅子上。

  里面办公室内,李东阳坐在一张办公桌后,手上在卷一支莫合烟,卷好却不点,分拆开又重新来过。一旁,陈漠军正在汇报派出所被袭击的经过,他有点心不在焉,耳边老是响起艾买江的话“有人在背后搞鬼!”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陈漠军停下喝了一口水,“领头的人,很像是兄弟会组织的大头目牙生。这样一来,案情明朗了,牙生杀害阿迪力,嫁祸于派出所,目的在镇政府制造混乱,趁机冲击派出所夺枪。这是一起由分裂组织策划的暴力事件。”

  李东阳又将卷好的烟拆开,头也不抬说:“听上去顺理成章,合乎逻辑,不过,分裂事件的成立,就不能说很像是牙生,要有充分的证据肯定是牙生。”

  陈漠军走到墙边又走回,说道:“这是我接下来的工作。局长,另外,我提议给多里昆请功,今晚不是他机智勇敢,许多枪枝可能落入分裂分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还有,我想要这个人,我以前跟他共事过。这人是出了名的顺风耳,千里眼,跟三流九教打交道非常有经验,我最缺这种人。”

  李东阳不动声色地把卷好的烟夹在指间,语气冷淡地说:“你刚才的汇报,还有个大漏洞,那就是一家之辞,整个经过全是多里昆跟你说的,对不对?”

  陈漠军停住脚张大嘴巴,半晌才出声,声音很激动:“局长,你、你居然也怀疑他?别忘了多里昆是一个有十年警龄的老警察,还是一个派出所副所长,再说,当时有两个民警在场!”

  李东阳头也不抬说:“就因为他是副所长,另外两个人可能跟他串通一气!而且,你别忘了,这两个人,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多里昆却毫发无损。”

  陈漠军哭丧脸,跺脚喊了起来:“局长,你今天是怎么了?”

  这时,外边办公室一阵响动,像有人往外走。

  李东阳扫了陈漠军一眼:“谁在外面?”

  “是多里昆,我本来想介绍你认识他的,唉!”陈漠军一脸不满。

  李东阳站到走道中间,看见了刚跨出门的多里昆,口中叫道:“回来!”

  多里昆在门外站住,迟缓地转身,低头慢吞吞走近李东阳。

  李东阳衔起手里的烟说:“现在你是代理所长,阿迪力的案子你打算怎么破?”

  多里昆面无表情地答道:“找到阿迪力。”

  “几天?”

  “三天。”

  “你可以走了。”

  凌晨,清真寺高高的塔尖上,金属杆支撑的月牙标志,在风中微颤。远景正是巍峨的天山,尽管是盛夏,顶峰洁白的积雪也完好如冬。清真寺塔尖两旁,对称着两个笼子一样的邦克楼,其中一个邦克楼里,一个头缠白巾的人,凝神向西,放声高呼:“万——能——的——安拉!”

  声音悠远绵长,回荡在空中,似乎涵盖了整座城市。北疆市街道上,听到了邦克楼上呼唤的行人们,纷纷停下脚步。

  一个行人找到西边的方向,往地上铺了一张小毛毯,脱下鞋,站进去,表情静穆地向西望,双臂张开,手心朝天,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拜倒。

  这时,一个身着袷袢的人走来,将什么东西塞这个行人脱在路边的鞋里。完了,来人若无其事地走向远处的清真寺,钻进人群中不见了。

  清真寺内,山门外,可以听见伊玛目(清真寺主持)的唱颂声,从两侧的小门进到院里,可以看到先前全盛时期鱼池及玉带桥的遗迹。院中树木繁多,许多年代已久,根深叶茂。沿着青砖铺成的直道,便可进入大殿,外面的围廊上也有白衣的穆斯林在跪着做礼拜,随身带的物品靠在绿色的柱子上。

  伊玛目的唱词在清真寺礼拜大厅里共鸣回响,大厅内,白茫茫一片,跪满了穆斯林。伊玛目的声音停止了,穆斯林们有秩序地起立退场。一个最先到门边穿鞋的穆斯林,从鞋内摸出一张纸,看了一下,惊慌失色,其他的穆斯林发现自己有鞋里也有同样的纸。众人看过纸上的内容,相互打量,人人皆带惧色。

  一个年长的穆斯林长叹一声,将纸搓成一团,背过手独自往外走。

  天时还早,清真寺旁边的一个街边小吃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来,年轻的老板一边合面一边招呼两个伙计干活。一辆警车在店门外停住,跳下一个满脸胡须汉子。老板满脸堆笑,扔下面团,迎上前去。

  “啊,努尔队长,早啊!”老板跟大胡子打过招呼,又向另一个下车的人点头,“啊,林大哥,早啊!”

  两人跟老板打过招呼,满脸胡须的努尔向同伴挑衅地说:“怎么样,林建北,谁输谁结帐,敢不敢来?”

  精瘦的林建北眼睛一翻:“谁怕谁呀?”

  老板高喊:“两碗伴面!”

  伙计手脚麻利地把两盘伴面摆上小桌,努尔和林建北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像是严阵以待,突然喊道:“一、二、三!”两人同时抓起筷子,埋头吃面。

  努尔的动作很大,声音也响亮,好像要一次把整盘倒进嘴巴。坐对面的林建北,不停地躲闪他吃得四下飞溅的汤汁。

  飞溅的汤汁防不胜防,林建北忍不住停手擦了一把脸,叫道:“好了,好了,怕了你的暗器了,今天我买单。”

  努尔已吃完面,喝光汤汁,得意洋洋地说:“哈哈,输了吧?我早说过你们那个部队是杂牌军,像我们部队,在北疆找不出对手。呵!吃饭只给三分钟,我每次都是第一,你这种速度吃饭,早晚被开除!”说完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张纸擦嘴巴。

  林建北一脸不屑:“吃饭快有什么用,我妈妈养的那头大肥……”发现努尔擦过的嘴越发见黑,而他手上的纸上也有黑字,笑了起来。“哈哈,你拿什么擦嘴的,小广告吧,上面有油墨,餐纸在这里。”

  努尔一怔,也咧嘴笑:“是纸就行,管他是什么。小广告用处大呢,上次我家厕所堵了,臭了三天,幸亏捡到一张小广告……。咦,这……。”猛然瞪大眼睛,紧张地看手中的小广告。

  “妈的,存心不想让我吃面呀?说什么厕所?”林建北皱起眉头,“喂,撞鬼了?小广告这么好看?”

  努尔表情严肃地将小广告伸到林建北面前:“你自己瞅瞅。”

  林建北扫了一眼接着吃面:“妈的,欺负我不识维族文字呀?”

  努尔离桌,在小吃店其他的桌子上转了一圈,又找到了几张同样的纸张,重新坐下长吁一口气:“这是分裂组织的传单,我们有事做喽!”

  林建北不为所动:“关我们什么事?传单是人家政保的事。”

  努尔喝道:“你懂什么?每次出现传单,都有大事发生,知道吗?这一次,我要主动出击!”

  “骗你是小狗!这回真的买东西了。”

  要是在往时,马赛对白晓莎的娇嗔百看不厌。天没亮,陪她,准确说是背她,登上了一座山顶等待日出,接着,两人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流连于各个小食铺、大商场、专卖店。马赛说不出是累还是烦?可能四年来,习惯于有计划、有指标的室外活动,越野跑五公里,游泳两千米,徒手搏击几个回合,等等、等等,都不在话下。而跟白晓莎逛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成任务。两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块,他最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像在山顶一样,搂着她,或者静静看着她。在山顶,他没看几眼天天一个样的日出,眼睛不离她的身上。可现在,白晓莎拖着他又走进了一个卖电脑设备的大商场。

  “喂,老板,我要一张软盘。”白晓莎指向柜台,把背在肩上的包取下,拉开拉链,这是她进了这么多商场后,第一次准备买东西。

  要是顾客都像她这样,所有的商场都得关门。马赛无奈地苦笑,拿出钱夹说:“我来,我来,今天只有是十元以下的东西,我来付款。”

  白晓莎合掌笑起:“好啊,老板,还是这种,麻烦给我拿一百盒。”

  马赛立即收起钱夹:“只许单个,不准重复,一百盒你自个来吧。”

  “哼!耍赖。”白晓莎撅起小嘴,“等下每过一个商店我都买一样十元的东西。对了,刚才好像看见一个十元店,咱们回去把那个店盘下来怎么?”

  “行,反正我身上只剩二十块了,花完为止。”

  白晓莎收起软盘往另一个柜台走:“穷光蛋!走啊,我们去看数码相机。”

  “看点买得起的东西吧?小姐,你是来购物,还是来参观的呀?”

  “先参观后购物,我舅舅答应送我一部,我要挑牌子。”

  这时商场里有人叫:“白晓莎,白晓莎!”

  白晓莎回头找,马赛叹息道:“你交际真广,在哪都有熟人。”

  白晓莎找到了喊声出处:“是我们班长,他在这打工。”

  两人走向另一边的电脑柜台,白晓莎介绍道:“这是,嘻嘻,这是我高中同学,马赛,刚从北京回来,公安大学毕业的。马赛,这是我们班长……。”

  马赛与这拉班长握手突然有点兴奋,他在这个班长眼中看见了嫉妒的神色。离开这个商场,精神又好了起来。

  鲜明的伊斯兰风格的清真寺屋顶上,一群白鸽正展翅高飞,阳光下,白色的翅膀似乎被染成了银色,耀眼夺目。这是乌市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花开了,树绿了,瓜果熟了,天也蓝了。从高处看去,环绕城市的连绵的山脉,像一只巨大的盆子,将整座城市端了起来。盆子里,各种高大的现代化建筑与具有少数民族建筑浑然一体,显示出独特的西部城市。作为一个省级行政区的首府,乌市一点不逊色于口内的都市。坐在公交车上往外看,现代化的大型购物中心、商厦不时掠过视野,一些店铺的屋檐下,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瓜果,戴着瓜形圆帽的商贩正在欣然叫卖。公交车也变漂亮了,清晰可辩的洗发水车身广告,一个美丽的维族少女正在梳理头发。

  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乌市了,马赛宁可走在路上观赏日新月异的街景,可白晓莎并不想给他当导游,又进了一个门。

  “我说你拉我来这里干吗?银行好像没什么东西可卖的。再说,我也没存款。”

  “你没有,我有,我身上只有买一张软盘的钱,不取钱怎么购物?嘻嘻!”

  “好嘛,冤枉陪你逛了七八个商场超市,我……。”

  这是一间银行储蓄所,白晓莎没理会马赛抱怨,朝柜台里叫道:“小姨,今天你上班呀?我来取点钱。三百。”

  马赛眼睛睁圆,像两个大铜钱。

  柜台内一个声音从玻璃隔墙透出:“把你的存折给我,晓莎,你的分配定来了吗?”

  “基本上定了,去电视台新闻部。”

  “好啊,当新闻记者最合适你这个坐不住的丫头。”

  “我还不乐意呢!搞新闻一点也不好,整天要下乡出差,说不定还有危险。等我进去一定想办法换工种,我想去文艺部。”

  “你想得美,现在有这么好的分配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捡四,我看呀……。哟,这个小伙子是……。”

  马赛想躲已躲不掉,又不知道怎么答才好,脸憋得发红。

  白晓莎大大方地说:“小姨,这是马赛,我高中同学,他是警察,来保护我取钱的,嘻嘻!”

  小姨从窗口打量了马赛好一阵子,笑说:“鬼丫头,没参加工作就……。当心我告诉你妈,看她怎么收拾你!拿好钱。”

  白晓莎接过钱:“我才不怕,我就想让你告诉我妈的,再见,小姨。”

  同一天在乌市陪人逛街,比马赛还要惨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陈漠军。

  骄阳似火,陈漠军两只手各提好几袋东西,满头大汗地走在大街上,走近一个买报亭又回头,走到一个买照相摄像器材的商店外大叫:“亚里,你死在里头了?”

  商店内,一台摄像机旁边的监视器中出现一张维族小伙子的脸,又是扮鬼脸又是捋头发,最后咧嘴一笑。陈漠军的吼声传来:“亚里你还走不走,是不是想住这儿啊?”监视器中的脸迅速消失了,显示出背后川流不息的顾客。

  陈漠军点燃一根烟,商店跑出刚才在摄像机前做鬼脸的维族小伙子:“那台摄像机太好了,可惜我没带够钱?”

  陈漠军又往公交车站走:“你带的钱还不够多?你都成进货的小贩啦!喂,对了,你小子哪来的钱,买了这么多东西?”

  亚里得意地笑:“你怕我贪污受贿呀?哈哈,告诉你吧,我家里人听说我讨老婆,老爸老妈贡献一点,爷爷奶奶贡献一点,我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又贡献一点。这才是准备阶段,到我办婚礼,他们另有贡献!”

  陈漠军抬起手里东西:“怪不得,你小子能来乌市,欢天喜地的?早知道不跟你出来,妈的,陪我老婆也没这么累,我成你的伙计了。”

  亚里又笑:“哈哈,你不是要帮维维买衣服吗?不跟我出来,谁帮你讲价,谁给你带路,恐怕在哪买你都找不到呢!真是的,别怪我说你,你现在觉悟是不比从前了,顺便学一下雷锋,意见就这么大?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

  陈漠军骂道:“给我闭嘴,再他妈罗嗦,我把你这些破玩意全部扔到大街上!”

  亚里哈哈大笑。

  两人有说有笑,经过一个一家鞋店,亚里大叫:“差点忘了,我要买一双皮鞋!”

  阳光偏斜的时候,陈漠军和亚里终于来到了公交车站,身侧各几个大包,比刚才又大了许多。陈漠军身上的长袖衬衫领子很大,质地看起来也有点儿厚,与打扮时髦的亚里相比,像个刚进城的农民。斜阳照在两人的脸上,几滴饱满的汗珠子从下巴和鼻尖上垂下来。

  公交车来了,陈漠军和亚里抓起东西手忙脚乱往上挤。上车的人很多,车开走以后,站牌下除了几个老人,陈漠军和亚里依然提着东西站在路沿上。

  陈漠军看表:“完了,我下午还要去厅里办事呢!都是你小子误事,买这么多东西,这下车也上不去。”

  亚里扔下手里的东西点燃一支烟:“妈的,今天乌市的人好像全跑出来挤公交车了!你要是让我开新车开出来,肯定不误事。专门叫我来接车,让我熟悉一下车况也好嘛?”

  陈漠军冷笑道:“你还有道理了?上回来乌市,是谁迷了路,违章被交警罚了一百五?

  要不是局长开恩,我从你工资里扣!”

  亚里得意地笑:“局长跟我是哥们吗,不然,接新车这种美差也轮不到我来了。哦,陈头,昨天我送局长去厅里,办公室有人说,这次新厅长上任,厅里领导大换班,咱们李局长可能变成李副厅长了,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说了,恐怕差不多吧,唉……。”陈漠军边叹息边扬手拦一辆的士,“喂,出租车!”

  “陈头,车费报销呀?”亚里眉花眼笑把东西放上的士。

  陈漠军坐进车:“不报,你出,你有那么多人贡献,坐一次的士算什么?”

  亚里哭丧着脸上车。

  走出一个皮具专卖店,马赛疲惫不堪,像一个盲人任凭白晓莎指引方向,机械地迈脚穿过马路。对面小巷口外,烟熏火燎的烤羊肉摊,一个穿长袍的维族男人在大声吆喝叫卖,旁边一个擦皮鞋的也在招揽路过的行人。

  马赛边走边嘟哝:“电脑商场碰上你班长,银行碰上你小姨,专卖店又碰上你表姐,喂,对面那个擦皮鞋的是不是你表哥?”

  白晓莎打了马赛一下:“去你的,那个卖烤羊肉的才是你表哥,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

  马赛摇头:“你今天叫我出来,不是陪你购物,是拿我去展览,对不对?”

  白晓莎白了他一眼:“哼,你以为你是周润华啊?拿你去展览?不过是多见了几个熟人。我们都要参加工作了,见人大方一点怕什么?你以为还读高中呀?”

  “我喜欢!只不过……你们班长那双忧郁的眼睛,让人感觉很残忍。”

  “哈,看不出你有这么善良,你内疚的时候在后面呢,我告诉你,他只不是你的对手之一。”

  “女人就是这样子,男人们越是为了她杀得尸横遍野,她就越是春风得意。”

  “我才不管,那是你们男人自己笨。对了,说正经的,你的分配定了没有?”

  “估计这两天下来,管他呢,去哪都是当警察。”

  “你说得轻松,去哪都是当警察,万一让你到乌市以外的地方当警察怎么办?”

  “还不是一样,我能怎么办?我这种学校,不可能改行去电视台当记者。”

  “谁叫你当初要去这种学校,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叫你家人马上找关系,最自己联系单位,要不然,真的不能留在乌市,那你就惨了!”

  “叫我家人联系单位,想都别想,我爸熟悉的官,最大的是他们以前的车间主任,我妈和居委会那几个大妈倒是蛮变得的来的。哈哈!”

  “那你爷爷呢,你爷爷不是兵团的老干部吗?叫他去找他的老战友。”

  “他的老战友哪用找,天天跟他在公园做操打太极,有好几个快九十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你想让这些老头帮我找单位?”

  “你自己脑子不好使才是真的!老战友老了,老部下不一定老。以前你不是吹牛,你爷爷提拔的许多部下,现在当厅长处长的数也数不完,眼下用得着了,怎么不去找他们?”

  “唉,关键是我爷爷那关过不去?他觉得我的日子太好过了,巴不得我分配到最艰苦的地方。我要是去找他拉关系,说不定他耍起军阀作风,命令他的老部下不许我留在乌市,那才叫惨呢!”

  “你不要亲自去找他,可以叫你爸妈去呀?”

  “我爸妈哪敢去?我爸妈离开兵团自己做生意后,见了他像老鼠见猫。他骂我爸妈是逃兵,他做梦都想自己的儿子和他一样,骑马挎枪,保卫边疆。我自从上了公安大学,他认定我是他的接班人,才对我爸妈好一点。”

  “你爷爷真是个怪老头。看样子,你只有听天由命喽!”

  “喂,我说你瞎操心什么?我们学校是公安系统最拔尖的,全疆一年才回来几个,不可能把我放下去。”

  马赛从没想过去他的分配会有什么麻烦,经白晓莎这么一说,不禁有所担心,至于担心什么,他也说不清。

  两人来到了公交车站,马赛如负重释。一个戴小花帽,扎了许多小辫子的维吾尔族小姑娘一蹦一跳,从他身边进了公交车站旁边的一家玩具店。白晓莎眼睛也望向玩具店橱窗里的一个芭比娃娃,拉了马赛一把:“那个芭比好漂亮哟!我们进玩具店看看好不好,车没来呢!”

  马赛无动于衷,故意望向一个在路中间指挥交通的警察,交警的白手套在挥舞,大盖帽戴得非常端正。

  白晓莎又拉一把:“交警有什么好看,说不定过几天你也跟他一样,当马路天使,天天吃灰尘!走嘛!”

  马赛没有回头:“说好的,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要去你自己去!”

  白晓莎甩开马赛的手:“不去拉倒!”一个人走进玩具店。

  这时,公交车来了,下车的人不少,上车人也很多。马赛刚要开口叫白晓莎,旁一个维族妇女也向玩具店高喊:“古丽,快来,上车了!”

  玩具店里跑出那个扎许多小辫子的小姑娘,经过马赛跟前时,却被刚下车的一个花白胡子维族男人撞倒,花白胡子与马赛打了一个照面,没有扶起小姑娘的意思,匆匆忙忙地走开。

  马赛只好去扶起小姑娘,帮她捡起掉地上的小花帽。

  小姑娘抬起稚气的小脸,瞪着一双大眼睛说:“谢谢叔叔!”说完跑到母亲身边,几乎是最后挤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开走,马赛发现白晓莎没出来,大叫道:“白晓莎,出来!我数到五,再不出来,我走了啊!一,一点五,二,二点五,三,三点五,四……。”

  “轰隆!”马赛数到四时,还没驶出视野的公交车突然发生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气浪将他冲到一块广告牌上。

  失控的车辆带着浓烟和火光,撞到路台阶后自动停了下来。烟雾中,几辆行驶的车子也相互撞在了一起,堵住了整条马路,后面的车子很快排成长龙。爆炸的车子里,一个满头鲜血的年轻母亲想把手中的婴儿递出窗口,另一个双手被炸断的男子嚎叫着用脑袋击打车门。现场女人的尖叫和小孩啼哭增添了人们的惊惧,过了好一会,才有几个人跑向车子,试图打开紧闭的车门。

  爆炸的冲击波在瞬间震碎了玩具店的玻璃橱窗。白晓莎在尖叫的同时双手抱头,下意识地在柜台前蹲了下去。店内的顾客有的跑到了柜台后面,有的趴在地上,四处都是玻璃的碎片,货架上的玩具东倒西歪。

  一个磁制的存钱猪顺着货架上倾斜的玻璃滑下来,刚好掉在白晓莎的附近,她又是一声长长的尖叫,冲出玩具店大门。

  马赛从广告牌边爬起,双手蒙住耳朵,摇晃了几下脑袋。跑出玩具店的白晓莎发现了他,一下扑到他怀里:“你、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马赛惊魂未定,痴呆地看向被炸毁的公交车,白晓莎也转头去看:“天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见公交车被炸成了一个鱼网状,现场硝烟滚滚,一顶维族小花帽挂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随风摇荡,风大了,小花帽脱离电线杆,慢慢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