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个家,多里里感觉自己很危险,倒不是担心牙生会在这里偷袭,他是害怕这个女人。尽管他有一万个理由不来,可他最后还是来了。不过,进了门他就后悔,佯装醉酒,躺到炕上。
危险降临了,女人的酒醉可不像是假装的,三两下扯开了衣裙,向多里昆抛个媚眼,衣裙剥落而下,接着是乳罩和内裤,最后哼起节奏,舞动四肢,最大限度地展示她的胴体。
像个印度或巴基斯坦女人,丰乳肥臀,毛发茂盛。这是多里昆见过的第二个女人裸体,也是这几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裸体。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后,腰粗得像澡盆,就算熄了灯,也不会脱干净。这一会,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想把头歪不看,可是他感觉像有人拼命撑开他的眼睛一样。
那对诱人的乳房压过来了,打在他的脸上,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握住那两个颤巍巍的大乳头。忍轻吟了一声,女人的红唇印上了他的嘴巴,舌头灵巧地钻入他口中,双脚像蛇一样盘在他身。女人的舌头在他口腔里不停地搅动,他几乎要窒息。可能是从没有过这种热吻的经验,也可能是他真的喝多了。突然间,胃里像翻江倒海。
“哎呀!你怎么了?”女人被掀翻在炕上。
多里昆双掌捂口,冲进卫生间,大声呕吐。
“他妈的,喝多了,老胃病又犯,我、我要回去吃药。”从卫生间出来,多里昆脑子清楚了,不敢转头看女人,直接往门走。
女人跳下炕从后面抱住他撒娇道:“我帮你去买药,我要你陪我。”双乳贴在他背上搓。
多里昆又给搓得浑身以热,深吸了一口气,粗暴地丢开女人说:“我的药全市都买不到,再不回去,老子要死的。”
“那你明晚来陪我。”女人不敢再阻拦,跺脚。
多里昆不置可否在哼了一声,快步出门。
*
“轰隆”一声爆炸,戈壁滩上一间破烂的屋子被炸得土崩瓦解。
陈漠军与亚里、刘保山从一条排碱沟里露出脑袋,大张的嘴一时合不拢。
“妈的,想不到这震源弹有这么大威力!”陈漠军脸色微变地望着那堆废墟。
“好在那家伙只想着去炸羊,他要拿这玩意儿去炸人,那可惨了!”刘保山似乎对这种炸弹的威力早有预料。
“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人家要是知道,我们才惨呢!”亚里关心的是被炸毁的房子。
三人从沟里跳出,走向烟尘未消的爆炸现场。
“惨什么惨?”陈漠军“这种房子到处是,以前地质勘探的临时住所,丢了好几年了,让沙子埋的不知道有多少?”
“哈哈,你倒会找地方,用人家没爆的炸弹炸人家的房子。”亚里总是想办法唱反调。
刘保山扔掉一块弹片,手搭凉蓬看天:“走吧,今天的太阳可真他妈毒辣!”
三人走向不远处公路上的越野车,这是市郊的一条小路边。
“哎呀,快点走,局长交待,今儿召见马赛和多里昆,马赛还不要紧,多里昆这家伙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陈漠军上车叫了起来。
“谁叫你不给他配个手机?”亚里坐进驾驶座,“把我的给他好了,妈的,这手机像催命鬼一样,我老婆迟早要把它扔掉!”
陈漠军吼道:“局里配的手机,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了?”
刘保山笑:“刚拿上的时候还不当个宝似的。那时刚离婚,恨不得搂着手机睡,现在不同了,搂上老婆就恨手机叫唤。哈哈,哪天说什么手机坏了,肯定是在床上办……哎呀,妈的,手这么重!”举手要还击。
亚里在刘保山身上打了一掌,场声吐气地开动车:“最好你也打我一下,大不了翻车,看谁先死。”
刘保山只好把手放下,转话题说:“喂,多里昆这家伙搞什么鬼,经常看不见人?”
亚里也瞅陈漠军:“我们这可是军事化管理,对吧,陈头?人家马赛去挖地,多里昆连班都不用上。哼哼!”
陈漠军白眼道:“说什么怪话!他现在有特殊任务,过了这段儿,一样军事化。”
亚里冷笑道:“好啊,就怕等下马赛见了局长,告你个打击报复,看你还搞不搞军事化?”
陈漠军一怔,骂道:“妈的,怎么这么多话,不想开车一边去,我自己来!”
亚里一脸坏笑:“着什么急,马赛在刨地,能跑去哪?多里昆我早上就跟去见局长了。
哈哈!”
*
要说南疆是沙漠的海洋,是戈壁的海洋,一点不为过。其实,对缺少土地的口内来讲,这里还像是土地的海洋。毕竟,南疆的人口与面积相比,还是太少了。几年前,南疆财政出现困难,公安局连工资也发不起,还因为新建办公楼,拖欠了一屁股债务。刚上任的李东阳一筹莫展,百般无奈之下,发扬起南泥湾精神,带领干警们在郊外开垦了一大片荒地,种植经济作物。这也是公安局自留地的来历,马赛的新工作就在这块地上。
堂堂一个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朝一日会千里迢迢跑到南疆挖地。马赛想起知青,想起黑五类,甚至想起劳改犯。连续几天夜里,他都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什么狗屁军官,自己是来当家民的。他感觉受骗上当,还被人肆无忌惮的羞辱。可是,这么不明不白回到乌市又能怎么样?再让爷爷痛打一顿,再去求白晓莎?白晓莎说不定已经属于别人。回去更加丢人现眼,自寻烦恼。想起白晓莎,他犹豫了。不如留下赌一口气,输给陈漠军,自己还像什么男人?
骄阳似火,马赛头戴草帽,举着坎土曼在刨地。T恤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脸上的汗粒汇成小河,从下巴上往下淌。远处几个刨地的人纷纷离开,走进边上几间简陋的小房子,乘凉喝水,最后只剩马赛一个人。离马赛不远的几棵小树下,一个长者用草帽扇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长者看不下去,怜惜地叫道:“小马,歇一会儿吧,日头太大了。”
马赛擦了一把汗,回头向长者笑:“老政委,我今天的运动量还没够呢!”
“行了,听话,会中暑的,过来吧。”老政委曾经是李东阳的第一个搭档。
马赛口中数数又了刨几十下,才拖着坎土曼走到树底,接过老政委递来一只水碗,边喝边说:“老政委,咱们局这块地,每年的收成还可以吧?”
“嗯,还好。这块地作用可大了。”
“我也听说了,前几年局里工资也发不起,吃饭要到粮店去赊,多亏了这块地。”
“是啊,那年我和李局长快成了叫花子了,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咱们南疆地广人稀,最后还是从种地上做文章,没想到两年下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马赛摸出烟递给老政委,老政委看烟牌子说:“抽这么好的烟,家里面条件好啊?”
“还行,我父母以前是兵团的,后来自己做生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马赛倒不是经常问家里要钱,他除了偶尔抽烟,其他开销不大。
“瞧你这肩膀晒的。家里的老人看见你在这儿刨地,那就心疼喽!”
“不会的,我爷爷要是看见,肯定夸我,在他看来,每天这么浑身大汗的干活,才算是真正的革命工作。”
“哦,有意思,你爷爷是干什么?”
“老军人,退休了,听说我不想来南疆工作,把我打了个半死。”
“哈哈,怪不得!你爷爷的脾气也够大的。”
“嗯,急起来连我爸都打,一点儿面子也不讲。”
老政委突然正色问道:“小马啊,你真的不愿意到南疆工作?”
马赛连吸了几口烟才答:“不骗你,老政委,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干吗和我一起毕业的人都留在乌市,偏偏把我一个分到南疆?”
“我可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老政委反而为难了,“不过,既然来了,就不要带情绪工作。我听说,你第一天就跟陈漠军顶上了,他请你吃饭,你也不赏脸?”
马赛叹息道:“老政委,你要是这么看,我也没办法。老实讲,我是看不惯他,都什么年代了?还学我爷爷那种军阀作风。”
“哈哈,你也是够倔的。怎么陈漠军让你来刨地,倒不见你有情绪了?”
“他以为这样就吓倒我,累倒我,也不看看我是读什么学校出来的,这种运动量对我,不过是热身。还乐得清闲,不用每天看他那张死板的黑脸。”
“看来陈漠军这回是碰上对手喽!不过小马啊,他可不是故意整你,局里每个警察,都来这儿劳动过,这对你也是个考验。”
马赛正要说什么,看到队里的越野车开到菜地边。亚里从车上跳下,在向两人招手。转头问老政委:“老政委,亚里是不是来接你了?”
老政委摇头:“接我去哪儿,我退休了,这儿就是我的岗位。他是来接你的,去吧,听我的没错。”
马赛犹豫地看了老政委一下,才抓起衣服离开。
老政委目送他走到地头,回身却看到水瓶旁边放着那盒烟。站起身,地头的车子已经起动,低声说了句“这小子。”
*
几年前,李东阳就知道多里昆这个人了,在一份处分报告上。那是一件下级与上司冲突的事件,本身犯有严重错误的上司被开除法办,而以武力解决问题的下级也被记大过处分。这个下级就是多里昆。没有人愿意跟一个喜欢顶撞上司的人工作,哪怕他是对的。李东阳说不上是有戒心,但觉得有必要找多里昆谈一谈。这不是例行公事,与新来的干警交流,一般是部门领导的工作,多里昆和马赛是破例。
谈话过程中,李东阳发现多里昆非常拘束、紧张,看上去像很心虚。他拿出一包烟拆开,递过去说:“你怎么啦?有什么为难的事?”
多里昆烟也不接,用衣袖擦了一把汗,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局长,有件事,我、我想跟你讲,啊,跟你汇报,就是,啊,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那个女人,她、她和我……啊,她要我在她家过夜,那天我、我找借口跑掉,现在她又让我去,我、我怕我再跑掉,她、她会看出我是在骗她。”
李东阳皱起眉头,拿一枝烟在盒上轻轻墩着。
“这么说,她现在是对你有了感情了?”
多里昆坐立不安,双脚习惯地盘上沙发,又赶紧放下:“啊,局长,不是,啊,也差不多,我赶跑了两个去她铺子里捣乱的无赖,是想接近她的,谁知道……唉!”
李东阳将手中的烟递给多里昆,多里昆接过点上。
“不要担心,你能把这个事情当作工作遇上难题说出来,说明你还是可以把握自己的。
我给你两个建议,第一,你正在做的是一件保密工作,时刻面临极大的危险,为了找到牙生,你采取什么方法,尽量保密在你一个人知道的范围内。注意,不是允许你背后做违法的事!明白我的意思吗?好,那么第二,你要保护好这个女子,不能把人家当鱼饵,最后让鱼吃掉。那样的话,就算钓到鱼,你也等于失职!”
多里昆不停点头:“是,是,局长,我一定记住这两条。”
“好了,跟你谈了半天,该说的也差不多了,你去忙你的吧!要注意安全。”
多里昆和李东阳握手出门,在走廊里撞到马赛和亚里。
“哟,多里昆,那天叫你等我一起去吃饭,你怎么跑了?”马赛为了修改报告,跟多里昆有过接触,感觉这个人不但没有三头六臂,也算不上什么竞争对手,而且一点不像警察,这反而让他有种亲切感。
“我那天有点急事,改天我请你吃烤肉。啊,我走了。”多里昆似乎跟谁都不想亲近。
马赛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到李东阳微笑站在门口,急忙叫了声“李局长!”
“进来坐,进来坐。”李东阳对马赛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他像看见了自己的昨天。
马赛进屋,亚里有点不知趣地跟了进来,大咧咧地在沙发上落座。
“小马,你跟多里昆看样子挺熟了?”李东阳跟部下谈话喜欢从一些小事开始。
马赛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做出笑脸:“啊,局长,我们是同一天上班的嘛。”
李东阳拿起一个杯去倒水:“是啊,你们同一天上班,马上合作写了一个报告,配合得相当不错嘛?”
马赛不置可否地点头,这件事他来前考虑过,最好避而不谈,以免让人觉得是抢功劳,尤其亚里也在座,谁知李东阳进门就提起。
亚里跑去抢过李东阳的杯子:“啊,局长,怎么能让你给我倒水呢?”
李东阳笑:“你着什么急,我是给人家小马倒水。”
亚里又把杯子还给李东阳:“那还是你来吧,人家小马难得让局长倒一次水。”
“你少来打岔,陈漠军怕我追究报告的事对不对?”李东阳倒了水,“这其实是好事嘛,多里昆有经历,马赛会写,这是典型的取长补短,相互配合。小马,你们交流了不少吧?要不然,我看你写不了这么丰富。”
马赛点头:“大多数是多里昆的想法,我只不过帮他形成文字。”
“杀害阿迪力,嫁祸于派出所,以此为借口,组织、煽动围攻乡政府,完了趁乱袭击派出所,目的在夺枪,这些步骤是你归纳的吧?”李东阳知道马赛这种青年最需要表扬,其实,这些步骤不是马赛首创,陈漠军早就归纳过。
“我也吃不大准,这么联系起来,想象的成份是不是太多了?”说是这么说,马赛心里很高兴。
“我觉得恰如其分!”李东阳坐到马赛身边,“哦,你来南疆这么久了,过得还习惯吧?比你想象的区别大不大?”
“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什么都新鲜,有一种身处异域的感觉。”
“哈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在度假。工作上呢,遇上什么困难吗?”
马赛还没表态,亚里已拿起桌上的烟递给马赛:“来,马赛,局长的烟也不是想抽就能抽的。”
“你今天好像特别勤快?”李东阳奇怪亚里怎么突然不懂规矩,“正好,我那辆车这几天下乡弄脏了,你帮我去收拾一下怎么样?”
“啊,行、行啊……我平时不勤快吗?”
亚里苦着脸支支吾吾,也不给马赛递烟了,起身时顺手把整包烟塞进口袋。出了门自己点上一支烟,哀声叹气地往外走,走出办公楼,陈漠军从旁边经过,他也视而不见。
陈漠军一把拉住亚里:“你瞎了!干吗去?”
亚里有气无力地说:“给局长擦车,你要不要一起来?”要挣开陈漠军的手。
陈漠军却抓住不放,看亚里的脸色:“喂,你搞什么鬼,老婆不要你了?”
“不是你擦车,你当然轻松了。”亚里低头叹息,“唉,偷听的下场总是很惨的!”
“怎么?马赛告状了?”陈漠军也紧张起来,“哼,我想象得出,肯定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除了我打击报复,刑侦队大概被他讲成迫害知识分子的地方了,对不对?还有,帮多里昆写报告的事,那也是少不了要借题发挥的了。”
亚里掏出烟说:“这回你猜错了,报告的事,局长没有追究,还表扬是相互配合的好例子。至于你打击报复,人家马赛根本没当一回事,说是像度假一样,轻松自在,哈哈!”
“哦,这小子还真够张狂的。”陈漠军一脸意外。
“哇,你还跟人家过不去呀?是不是想加大打击报复的力度?”
“你别胡说八道,有你这张臭嘴,没过两天,全局的人都知道我小肚鸡肠,跟一个新兵过不去。”
亚里还是顶嘴:“本来就是这样嘛!”
“你懂什么?年轻不吃点苦,以为来南疆享福。”陈漠军其实是松了一口气,“行了!
局长没说什么吧?”
“局长你还不知道,他要想说什么,不把你叫去才怪?”
“嗯,人家局长心里数。”
“你意思是,局长同意你这么做啊?不过我才听他们说几句,就被局长赶出来擦车。唉,都是你害的!”
“你少来,我又没叫你去偷听,我怎么害你了?”
亚里瞪大眼睛打量陈漠军,摇头:“你现在呀,怎么越来越像努尔队长,说过的话跟放屁一样。”
陈漠军怒道:“妈的,我几时像努尔那家伙,我说过什么了?”
亚里边走开边回头:“好、好,你不像努尔,你什么也没说,就是放了一个那什么气。
”说完就跑。
*
厨房门开了,腰系围裙的李东阳端出两盘菜,摆上餐桌,完了哼着歌转头,又从厨房里端出三盘面一盆汤。分发好筷子,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下桌上的大作,这才解开围裙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
大门开了,李青跑进,后面跟着谢医生。
“爸,你现在真乖,每天都按时下班。”李青放下书包,望向正在悠闲看报的父亲。
李东阳移开眼前的报纸:“向你透露一个机密,绝对不能扩散啊!为了你们娘俩进家就吃上现成饭,你爸每天都早退十分钟。”
母女俩笑容满面,洗手后分别坐到餐桌旁。
“什么早退啊,你现在根本就没事儿,暂时下岗等调令对不对?”李青端碗盛汤。
“瞎说!”李东阳把报纸放好,“你爸哪儿也不去了,反正你也不喜欢乌市。”
母女俩看他不像开玩笑,很吃惊地放下手中碗,异口同声道:“真的?”
李东阳不自然地笑笑,点头说:“千真万确。”
李青嗔道:“讨厌啊你,我都跟老师同学道别了呢,这下人丢大了,他们不笑掉大牙才怪!”
谢医生也面露忧色:“怎么回事?不是说来人考查了吗?我也跟医院领导打了招呼。”
李东阳皱起眉头,手去摸香烟,听到门铃响,又放下手中的烟,像抢着一样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戴墨镜的向明和吴秘书站在外边。
向明摘下墨镜:“我闻到菜香了。”
“把我吓一跳,请进,请进!”李东阳很吃惊地将两人引进门。“真是稀客。青青,快倒茶,有客人来了。这是向伯伯,这是吴叔叔。”
“向伯伯好!吴叔叔好!”李青叫了一声去倒茶,谢医生也迎了出餐厅。
“青青都长这么大了,岁月催人老啊。”向明与谢医生握手,“唉呀,小谢,你还这么年轻呀,跟以前几乎一个样。”
“向厅长真会夸人。”谢医生和向明虽然不熟,但很早就认识了。“你们坐,我去加两个菜,马上好。青青,来帮忙。”
向明略显疲惫地坐上沙发:“别太复杂,我看加两个面就行了。”
厅长来做客,李青最高兴,在厨房里边洗菜边说:“妈,我爸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也猜不透。”谢医生在用微波炉做菜,“肯定不是顺心的事,你看他那张脸。别再问他了,要说他自己会说。”
“我长这么大,只看见我爸犯难过一次,就是前几年发不出工资那会儿,胡姐快跑咱们家吃饭来了。今天厅长到访,我看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妈,你就放心吧。”
“反正你在外边别再说你爸调动的事,省得到时自己闹笑话。”谢医生本来是很担心丈夫,可厅长来到家里,她也踏实一点。
“笑话已经闹了,都怪胡姐。我们同学给我送礼物了呢!难道我再还回去?喂,妈,其实我爸有什么难处应该跟你商量的,瞒在心里,说明他也不信任你。”
谢医生一怔,说道:“死丫头,你想挑拨离间呀?”
李青调皮地笑道:“嘻嘻,谁叫我爸说什么有个幸福的家庭拖他的后腿,那让他有个不幸福的家庭好了,这样恐怕他就能调去乌市了。”
谢医生冷笑:“哼,你说得轻松,这个家庭不幸福,最倒霉的是你。”
李青吐出舌头做个鬼脸,学台湾腔道:“最好不要这样子了。”
在乌市的某个角落,有一间破旧的清真寺十分显眼。清真寺的伊玛姆几年来都在为修整寺院四处奔走,虽然政府有拨款,但全疆清真寺太多,政府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个清真寺既不是古迹,又不在市中心,规模也不大。每次分到的拨款,只够保证寺院不至于倒塌。而且,这一带的穆斯林都不富裕,尽管他们遵照安拉的旨意,赚到的钱三分之一给安拉,三分之一给穷人,三分之一留给自己。由于他们仅仅是能解决温饱,所以,给安拉的那份,也就是给清真寺的捐资,自然也少得可怜了。
这几天,清真寺的伊玛姆认为,安拉终于眷顾到他了,因为有一位贵人要来捐资,捐资的数目,可以让整个寺院焕然一新。
“安拉保佑你,阿布杜拉阿吉。这是捐资证书。”伊玛姆很激动,他是在电视上见过这位维族人中最有钱的人。
“安拉也保佑所有的忠于他的人。”阿布杜拉自己也记不清捐助过多少个清真寺,他只在旁边的媒体记者频频闪动快门。
“我代表咱们这一带的穆斯林兄弟,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伊玛姆很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我也是安拉的子民,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阿布杜拉并不是想在这个地方呆太久,等记者们离开,他也钻进他的豪华汽车。
“消息发出去了吗?”
亲自骂车的凯日答道:“发出去了,在等回音。”
阿布杜拉点头不语,闭目养神。
从南疆回到乌市,凯日一直忙个不停,原以为阿布杜拉要详细过问他所奔忙的这件重要的事,特意支走司机,自己开车。谁知阿布杜拉却一语带过,反让他摸不着头脑,许多疑问憋在心里十分难受。
车子默默行走了几分钟,阿布杜拉像瞅着了,凯日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会长,我、我有点担心,这样公开以你的名字去跟这么多个组织接触,万一有些组织是共产党操纵的,那……。”
阿布杜拉还是闭着眼睛,凯日又侧头向后,说:“我、我觉得太冒险了。”
“这是你死我活的事,能不冒险吗?”阿布杜拉开口了,语调阴森森的,“我让你联系的这些组织,他们的首领,有的先人跟过我父辈闹独立,有的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有的还是我以前带过的塔里甫,就像我和你的老师或者我和你的关系一样,你说,你会把我出卖吗?”
凯日惊出一身冷汗:“我就是死了也不会那么做。”他的老师跟阿布杜拉同在一个讲经点习经。
“那你还担心什么?”阿布杜拉又闭上眼睛。
凯日松了口气又问道:“会长,如果他们都愿意听您的话,您是不是要跟他们见面。”
“没错!”阿布杜拉突然精神起来,“不单是见面,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开个会,这个会,将载入我们维族的历史。这么多年来,大家四分五裂,互不往来,谁也不服谁,虽说都是为了独立,可有些人只知道相互拆台!南疆北疆这么多个组织,像一盘散沙,难成气候。只有成立一个全疆的组织,统一行动、统一指挥,我们才有可能争取独立。”
凯日也激动起来:“是,是,除了要有统一的组织,还要有一个掌舵的领袖。会长,你这一次一定要站出来领导大家了。”
阿布杜拉叹息道:“唉,是要站出来了,以前我以为我老了,让年轻人来挑这个担子,可惜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一个有前途的,我再不出山,恐怕大家都把独立的事忘了。”
“是不是通知他们到乌市来?”凯日跃跃欲试。
“不,去和库。”阿布杜拉再一次闭上眼睛。
凯日还想问什么,不过这不敢再开口。
南疆有十几个县,和库县算是比较富裕的一个。这里自古以来盛产玉石,民间也偏重经商,开放以后,和库的玉石除了一如既往地畅销全国,境外也打开了市场。在玉石经济的带动下,和库县城也不断扩大,流淌了数千年的库河上,一桥飞架东西,两岸的现代化建设此起彼伏,站在最高的和库宾馆往下望,很难找到那个千年古城的踪迹。
县城的一条街道上,商店毗连串接,阳光透进临街的玻璃橱窗,各式各样的玉石玉器光彩夺目。行人中,有戴着圆帽、戴七彩头巾的当地人,更多的是国内国外的游客。
一辆出租车驶到一家玉石商店外停下,紧接着又有一辆跟后停车。
前一辆车上走下戴墨镜打领带的海达尔,商店里跑出一个笑嘻嘻穿着长袍的胖子,头上的圆帽显得稍有些小。
胖子亲热地与海达尔拥抱:“安拉保佑,大表哥,你们总算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
透过海达尔的肩膀,胖子向后面下车的巴提力克等人挤眉弄眼,算是招呼。
海达尔拍拍胖子微笑道:“生意还好吧,司马义表弟?”
胖子司马义摇着头:“惨淡经营。惨淡经营!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把众人一起迎进商店。
玉石商店后面有个小院,小院旁有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屋子,一行人真像回到家一样,横七竖八或坐或躺在椅子和沙发上。
司马义殷勤地端茶倒水,完了点头哈腰搓搓手:“都没吃吧,给你们拿吃的去。”像老鼠一样溜出门。
“他是阿布杜拉的人吗?”巴提力克对司马义的亲热并不买账。
“他是我的人。”海达尔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你还想去找阿布杜拉?”
“你不相信我?”从北疆出来,巴提力克一直很克制,虽然心里窝囊,但对海达尔的神通广大,胸有成竹,不得不佩服。
海达尔目光如电,淡淡地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巴提力克怒道:“你、你想要我怎么样?我、我……”突然抽出一把短刀往肩膀插去,刀口在离肩膀不到一寸处停住,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巴提力克的手腕。
“艾尔,你他妈给我放手!”巴提力克心惊的是,抓他的人居然是他带回来的艾尔,而他死党库西却袖手旁观。
海达尔起身夺过巴提力克的刀:“好了,我们不需要伤兵。”
这时,司马义端进来几只烤羊腿、一摞馕,还且大壶奶,笑迷迷地说:“慢慢吃,各位表弟,你们回到家了!”看到巴提力克羞愤的表情和海达尔手中的匕首,圆鼓鼓的眼睛眨了眨,“一定是饿极了,切肉的刀子都准备好了。来,给你一只最肥的。”
巴提力克抢过一只羊腿,狠狠咬了一大口,眼睛瞪着艾尔,艾尔像没看见,拿了一张馕,坐到后面去。
“没错儿,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大家随便点儿!”海达尔的派头才是像是个主人。
库西提和另两个一直表情紧张的人松弛下来,也抓起羊腿和馕,大吃大嚼。
海达尔倒了一碗奶,亲手递给巴提力克,笑道:“慢慢吃,吃饱以后,谁想要女人,找司马义表哥。”
巴提力克接过奶碗也轻松起来,高举啃了一口的羊腿:“我要!”
库西提和另两人也举起手里的羊腿或馕大叫:“我也要!”
“都有份,都有份!”司马义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按照咱们穆斯林的规矩,一人四个,每天一个。”
几个人欢呼雀跃,狼吞虎咽大吃一通,纷纷嚷着要司马义带路,连一直不出声的艾尔也跟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海达尔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这么多人都去,安全吗?”
司马义再次回头,海达尔刚刚吃饱。
司马义给海达尔添茶:“放心,是咱们自己开的美容院。嘿嘿!”
海达尔冷冷地说:“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吧!汇过来的钱都花光了?”
“没有,没有,只花了一半。”司马义略显紧张,“我是想,啊,我是想钱生钱,咱们总不能老是拿着枪去搞钱,对不对?嘿嘿!”
海达尔微微点头:“赚钱是对的,我也有这个意思,因为没钱,我们什么都得听阿布杜拉的……老家伙居然想赶我走,真是异想天开!”
司马义兴奋起来:“就是,就是,我们要是有自己的买卖,以后就不用求那老家伙。我在想,能不能让哈桑从那边儿弄白粉过来……”
“现在不是时候,你明白吗?”海达尔的心思从不在钱,“摊子不要铺得太大。你呀,老是想当巴依老爷,不要忘记我们回来是干什么的?”
司马义像讨了没趣:“啊,啊……不过,我们撇开那个老东西自己单干,哈桑能同意吗?”
“你以为哈桑愿意听那老东西的?哈桑也明白,那老东西只是把我们当工具使,用完就扔掉,我们的命在他眼里还比不上一只羊。再说,他那一套早就过时,再干几代人也别想独立!”一路上,海达尔已经想好他的南疆计划。
司马义还是有疑虑:“可是,我们,啊,我们,资金比不过他,人也没他多,他在各个组织还很有威望,我怕……”
“怕什么?”海达尔厉声历色,“他老了!他的威望,还不是我们这些学生拿命给他拼出来的。资金我可以自己去搞,实在不行的时候,我也有办法让阿布杜拉拿出来!关键是人,懂吗?阿布杜拉手里有的是人,只要他脑子稍微好使一点儿,与我们好好合作,不出五年,全疆都会翻天覆地。可惜他的胆子太小,只想小打小闹!”
司马义钦佩地点头:“对,对,凭我们这几个人成不了气候。这个老东西,不但有人,赚钱也有一套。”
海达尔拿出一根烟:“你找到买买提师兄了吗?”
司马义边给海达点烟边说:“已经打听到他的下落。他前两年就离开和库,你找他……
对呀,买买提手里有人。”说完拍起大腿,小眼睛兴奋地睁大望海达尔,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南疆几个县他都开过讲经点,据说前几年在和库,他比县长还吃香,可阿布杜拉老师,啊,那个老东西却突然让他离开和库……”
海达尔打断道:“老东西怕买买提势力太大,才故意要他到处跑。唉,知道了吧,老东西对谁都信不过!”
“买买提对老东西一定也很不满,但又不敢不听……哈哈,我们这个时候去找他,正是时机啊,你、你……”司马义又一次钦佩地望海达尔。
海达尔起身在屋里踱步,在墙边一份工商执照前濉,突然叫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用自己的名字注册,别忘了你已经失踪两年多了。”
司马义先是吓一跳,听完他的话笑道:“谁说我失踪了?我在内地做生意,发财了回家乡投资。”
海达尔也笑:“嗯,你心里不忘家乡,政府一定会优待你的。”
司马义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涨达尔:“这玩意真不好弄,不过,总算找到了!”
是部海事电话,海达尔开盒子看了一眼,满意地点头:“好了,去参观一下你的美容院吧。”
吊扇发出轻微的响声,在低档上不紧不慢地摇着头。漆皮的办公桌后,艾买江像是在认真地读报,其实眼睛已闭上,老花镜也滑落到鼻翼下。年纪大了,下午上班不知不觉就会打盹,有时开会到半也一样。镇里的人知道艾买江这个习惯,即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也会等他醒来后再说。
“你找谁?”
艾买江打盹是很惊醒的,这天,才合上眼,就听到脚步声,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外来人。
“大叔,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万喀村的尼亚孜。”一个身穿维族长袍的中年人站在办公室里。
艾买江放下报纸摘下老花眼镜,起身与尼亚孜握手,边倒茶边说:“老喽,忘心越来越大!请坐,请坐。”
尼亚孜接过茶笑道:“大叔,我看你身体还很好嘛,怎么有人说你快退休了呢?”
“是快退休了,明年吧?”艾买江摸了摸脑袋,“哦,刚才你说你是哪个村的,我没听清,唉,耳朵也背了,对不住。”
“没关系,大叔,我是万喀村的尼亚孜,你上个月去过我们村呢!”
“万喀村的尼亚孜?”艾买江突然警觉,“嗯,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村长,那天我左右等不见你,听说你很忙,你们村的人也很热情,非要把我留下不可,幸亏派出所的同志来了,才把我接走。”
尼亚孜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艾买江话里有话,说:“大叔你还记恨我们村呀,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解释的。”
“哦,好啊,我洗耳恭听。”艾买江原以为他是来检讨的。
“那天你们走后,我马上召集了大家开会,大家都觉得做错了。我自己和支书也做了检讨,还批评了那几个围攻你们的青年。这是我和支书写的检讨书,还有那几个青年的检讨书,你看一看。”尼亚孜还真的交来一份检讨书。
艾买江接过检讨书,戴上老花镜,心平气和了许多:“嗯,你能主动来承认错误,这很好嘛,我这两天正开会研究,准备再去你们村。”
“大叔,我们都是你培养起来的人,出了这种事,我很过意不去。”尼亚孜的表情不像过意不去。
艾买江看完检讨书,脸色又变凝重:“好像你们的检查都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要围攻工作组呢?尤其那个买买提,他才是整个事件的指挥者。”
尼亚孜不安起来,支吾道:“是,他也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不过,他说,主要是……啊,是工作组对他有意见,他一时冲动……”
“工作组对他有意见?工作组为什么对他有意见?他四处流串讲经,本身就是违反宗教政策的,而且,我听说他经常歪曲古兰经,还宣扬分裂思想,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艾买江发现尼亚孜的来意是想让他打马虎眼,不再追究此事。
尼亚孜很为难地说:“大叔,他现在已经落户到我们村了,并且答应以后,绝不干扰镇里的工作。说他宣扬反动思想,这没有真凭实据啊,我听过他讲经,根本还是古兰经。”
艾买江很意外:“真的?”
“大叔,这种原则问题,我怎么能骗您?依我看,还是以和为贵,买买提再怎么说也是个阿訇,不但在我们这一带,在附近好几个县都很有威望。以前你教育我们对宗教问题一定要慎重,如果因为这件事,大伙撕破脸皮,搞不好会引起动乱,那样的话,大叔你就是退休也不得安定啊!”
尼亚孜的话非常刺耳,但过后艾买江又感觉也有点道理,自己年纪大了,捅马蜂窝的事,是不是应该留给后面的人去干?心里一犹豫,打算讨论整治万喀村的计划也搁置了。
又过了半个月,中午下班时间。乡政府大门外,尼亚孜蹲在路边,看见艾买江走出,追赶上去。
艾买江走路的速度很快,街道上人很多,尼亚孜几次想叫住他都被路过的人挡住,好不容易走到一块人少的地方,艾买江却遇上了一个熟人。
“阿迪力,你干什么?”
艾买江发现小贩阿迪力捂着衣服从一个小卖部里出来。
阿迪力猛地听见有人叫,吓了一跳,衣服里的东西差点掉出。看见是艾买江,急忙抱紧:“啊,大叔,你好,我、我买点盐,买、买点沙子糖。”
“你紧张什么,是不是偷东西了?”镇上的小青年,没有艾买江不认识的。
阿迪力五官挤到一起,说:“不是,不是,大叔,我哪敢偷东西呀,我是买这个。”说完张开衣服又飞快合上,里面是一瓶酒。
艾买江摇头:“唉,你呀,少喝点,知道吗?”
阿迪力点头哈腰:“知道,知道,大叔,我走了。”说完撒腿地跑开了。
在一旁等着的尼亚孜立即走近艾买江,亲热地叫道:“大叔,下班了?”
艾买江回头:“是你呀?怎么,今天来赶巴扎吗?”看见这个人,他居然有点心虚。
尼亚孜道:“是啊,顺便卖了一头羊。大叔,我特意来请你去吃个饭,就在前边的饭馆。”
“吃饭就不必了。”艾买江已经淡忘了在被围攻的事,“那天你跟我讲的话,我想了一下,只要买买提不再到处流串讲经,不再干涉政府的工作,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同时维护他合法的宗教活动。你回去转告他,如果他答应做到这些,我愿意跟他好好谈一谈。”
“大叔,买买提就在饭馆等你,你们现在见一面,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艾买江停下脚,有点吃惊:“是他叫你来的?他要是诚心诚意跟政府合作,为什么不到镇里找我?”
尼亚孜说:“你别误会,他是专门来跟你和解的,要不然你还得去我们村找他。大叔,他主动来镇里,还是有诚意的,我们留点面子给他吧?”
艾买江犹豫的走了几步,半响才缓缓点头:“唉,好吧,我也想尽快了结此事。这样,照我们维族人的习惯,他是客,我是主,我请他。”
“那怎么好意思呢?大叔,这是我们村的事。”
“你们村有几个钱?不要说了,就这么办!走。”
艾买江跟尼亚孜去饭馆的时候,向明和李东阳也刚好到达恰克镇。
*
向明到南疆微报私访有一段时间了,那天去李东阳家拜访,李东阳也非常意外,以为他去了北疆,毕竟北疆出现了手执重武器的“正规军”。倒不是他对北疆不重视,就像李东阳讲的那句维族谚语“看得见的山,路不远了。”他更担心看不见的,所以来到了南疆。表面上,南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隐患,跑了几个县,各地风平浪静,刑事案件逐年下降,社会治安显著好转。与他同来的吴秘书,甚至怀疑是李东阳故意引他来参观成绩的。不过,他却发现背后隐藏着诡秘的东西,每当问起讲经点和宗教极端,基层干部们马上变得吞吞吐吐,言不由衷,尤其路上还碰到一件让他看不懂的事。在一个小村旁,发生了一起车祸,村里的老百姓把路给堵了,交警怎么也劝不走,只好叫来村干部,村干部说了半小时,还是不管用。后来不知道是谁,把村里的阿訇请来了,阿訇一句话,马上散得干干净净。他把这件事告诉李东阳,而李东阳却无奈地说,这种事在南疆是司空见惯了。
“厅长,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饭再去乡政府。”助手座上的李东阳看表,到了午饭时间。
后座的向明答道:“好,不要惊动他们了。亚里,这个乡你熟悉吧,哪个地方的饭好吃?”
“放心,向厅长,我保证让你吃上最正宗的维族菜。不过,饭馆里是不准抽烟喝酒的。
”亚里被调来当司机兼警卫。
向明笑道:“这个我在别的地方已经领教过了,老李呀,以后我们想戒烟戒酒,就到维族餐馆去。”
“就怕吃多了清真餐,烟酒是戒掉,人却变成大胖子,又得回头戒掉羊肉。”李东阳坐在助手座侧面。
向厅长大笑:“这倒是,现在的清真餐都变成肉餐了。对了,我看到一个数据,南疆烟酒的销量好像也不算少啊,不会全是汉族和别的民族消费吧?”
“维族也有酒鬼。”亚里是车上惟一的维族人,“城里多一点,乡下也有,像多里昆碰到的那个阿迪力就是一个。其实,这几年私下里偷偷喝酒还是不少的。”
吴秘书问道:“为什么要私下里偷偷喝呢?”
亚里像是请示地看了一下李东阳。
李东阳点头:“照实说,向厅长面前,难道还害怕影响了投资环境吗?”
亚里叹息道:“有不少人当众喝酒,过后不明不白被割掉了鼻子或耳朵什么的。”
向厅长和吴秘书都大吃一惊:“谁干的?”
亚里又望李东阳。李东阳代他答道:“抓到的凶手大都说是个人恩怨,与被害人喝酒无关。但这种事情多了,显然另有原因,有多少私人恩怨能下这种毒手?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宗教极端势力干的。”
这时,亚里停下车:“到了,厅长,这一家在恰克是最好的,当然比不了城里,至少卫生不错。”
*
恰克镇街上,看上去像饭馆的只有一家,也就是尼亚孜带艾买江去的那家。
小饭馆相当宽敞,能摆下十桌八桌宴席,人来人往,生意甚是红火。进了饭馆,艾买江马上后悔不假思索就答应尼亚孜。在座的全是买买提的人,那架式根本不像认错,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想走又担心在买买提面前示弱,只好硬头皮入席。
“萨拉姆空!(晚辈对长者的问候)艾买江镇长,你能来,说明我们维吾尔人是团结的,没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这也是安拉的旨意。啊,他们几个是我的塔里甫(宗教学生)我让他们来长长见识,你不见怪吧?”
买买提派头十足露出微笑,起身向艾买江行礼,与坐的几个年青人也跟着行礼。礼数完毕,买买提昂然落座上首,让艾买江坐身旁。位置的选择,已经表明了态度。
艾买江详装不以为意,跟一个青年打招呼:“你家住在镇里吧,看上去面熟。”其实他认识这个青年。
青年有点紧张地答道:“啊,艾买江镇长,我、我叫克里木,我、我家是在镇里。”
艾买江端详克里木说:“那就对了,我以为我老了,看走眼了。没错,你父母我认识,他们以前……。”
买买提不礼貌地打断道:“艾买江镇长,你放心,我这几个塔里甫都是好人,他们是我以前在镇里教的,现在我只在万喀村教塔里甫,这样没有违反政策吧?”
艾买江不动声色地说:“只要你遵守国家的宗教政策,遵守国家法律,我们不反对你教塔里甫。尼亚孜,可以上菜了。”
尼亚孜应道:“大叔,我已经安排好了,特意叫他们烤了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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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馆另一角,亚里招呼向厅长等人坐到惟一空下的一张桌子旁:“我们吃快餐吧,人这么多,复杂点要等好长时间。”
向明也赞成:“好,速战速决,我很喜欢清真快餐。”
李东阳的眼睛无意间扫向艾买江所在的一角,眉头皱起,神色微变。亚里也看见了:“那边吃大餐呢,哇,这只羊羊羔的真好。咦,是艾买江镇长,他怎么跟那个野阿訇坐到一块了?”后面的话,说得很小声。
李东阳惊讶地问亚里:“你怎么知道那人是野阿訇?”声音也不大。
向明听了他们的话,也朝艾买江那边望:“怎么,镇长和野阿訇坐到一起了?”
亚里望买买提喃喃道:“这个野阿訇不简单,在好几个县流窜讲经,前年在和库县,有人喝酒被割耳朵,我们怀疑是他指使的,我和刘保山去抓他,居然有好多人证明与他无关。现在他又跑到这里来了,居然坐上首,镇长还是陪客。”
几个人不住眼地望那边儿,买买提正在拿起刀子,在金黄的烤羊身上割下第一刀。
亚里粗话脱口而出:“他妈的,什么东西,敢第一个动刀。啊,局长,啊,厅长,对不起,啊……。”
向明和李东阳像是没听见,吴秘书笑道:“这有什么讲究?”
亚里怕又漏嘴,嘻笑不说。李东阳解释道:“照维族的礼节,第一个动刀的,一般应该是地位尊贵的长者。艾买江在镇里德高望重,除了年纪大,还是地方领导,在他面前,居然有人动第一刀?唉,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
向明望亚里笑:“唔,亚里,你今天的地方挑得不错!”
亚里却愁眉苦脸地望李东阳:“局长,要不要我过去问一下,艾买江是不是老糊涂了,太不像话了?”
“不急,这里面一定别有隐情。”李东阳摇头,“上个月他们在一个村子被围攻,引头的就是一个阿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
“多里昆一定认得出,当时没有他在场,艾买江他们说不定出不了村子。”亚里拍脑袋,“噢,我想起来,这人叫买买提。”
向明也听明白了:“这么说,两次围攻事件,甚至包括派出所被袭击,都可能与此人有关?”
李东阳解释道:“这都停留在推测上,不从地下讲经点入手,我们很找到确凿的证据。
”
亚里也附合:“是啊,这家伙在各处有不少讲经点,好多地方出了纠纷,他的话比干部管用多了。”
“嗯,先吃饭吧,老李,别的地方我也不看了,就从这件事入手,你看怎么样?”
向明虽然认定南疆有古怪,但他对李东阳那种危机感还是有所怀疑。
*
夜里,电灯下,艾买江靠在炕床上出神,手中的香烟已经快燃到尽头,一截儿长长弯曲的烟灰,随着他手指微颤掉到毯子上。滤嘴烧出了焦味,他才醒过神来,又接上一支。长叹了一声,回头叫坐在堂屋内看电视的儿子:“家里有酒吗?”
脚步声响,儿子挑起门帘:“爸,怎么今天想起喝酒?你好几年都没动过酒了?”
艾买江有点不耐烦:“你去拿就是了。”
儿子看了他阴沉的脸,从一个小橱柜里找出一瓶酒,倒了一碗放到他身前。听到院子外有人敲门,放下酒瓶往外走。
艾买江端起酒碗,叹息了一声,又放下,眼睛望着颤动的酒,再次端起碗,凑近嘴边。
酒碗里映出他脸,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突然,酒碗里变成买买提的嘴脸,惊得他赶忙松手,碗落到炕上,酒泼了大半。
儿子在外边叫:“爸,家里来客人了!”
艾买江没好气的应了一句:“谁呀,就说我睡了?”
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艾买江大叔,不欢迎我呀?”
艾买江听到声音一楞神,李东阳已出现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人。
艾买江有点慌乱地跳下炕床:“哎哟,贵客,贵客呀!李局长,请进,这位是……”
李东阳介绍道:“这位是省公安厅的向厅长,向厅长特意要我带他来拜访你啊。”
艾买江与向明握手,久久不放:“向厅长,不瞒你说,今天在饭馆,我看见你了,你也看见了我……现在你还是到我家来,还有你,李局长,唉……”眼睛闪出泪光。
向厅长扶着艾买江的手,两人一同坐上炕:“大叔,你见外了,我们的心是相通的,这一点,我和李局长坚信不疑。”
李东阳也挨艾买江坐下:“是啊,大叔,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为恰克镇的稳定做了那么多工作,我和向厅长是来感谢你的。”
“唉,我心里有愧呀!”艾买江流下眼泪,“我今年六十一了,已经是超龄,国家还是让我担负重任。而我呢?心里却在想快退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
李东阳安慰道:“大叔,快别这么说,你这几年做了多少工作,我知道,县里市里的领导,他们更是心中有数。”
艾买江擦了一把眼泪,指毯子上的酒碗:“向厅长,李局长,我、我今天居然向买买提他们低头,这不单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我这是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啊!我也后悔呀!所以,我喝不下这碗苦酒。把酒拿走!”儿子马上从屋外走进,拿走酒碗。
看着艾买江难过的神情,李东阳心里踏实了许多:“大叔,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对于打击那些披着宗教外衣的恶势力,我们公安机关做得很不够,造成你们多方面的工作无法开展。也助长了这股恶势力的气焰。”
向明也表态了:“没错,大叔,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摸清这股恶势力的根源,以便制订相应的对策,彻底铲除这个毒瘤。”
艾买江兴奋地说:“有两位领导的支持,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就算我退休以后,也要跟他们斗争到底!向厅长,李局长,你们有什么情况要了解,尽管开口,我绝不隐瞒。啊,你看我,光顾说话,都忘了招待客人的了。儿子,我也没教过你怎么执行客人的吗?”又恢复了豪爽的神态。
李东阳笑道:“大叔,你不客气,有一杯茶就够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抱着一只大西瓜进来,跟后的艾买江的儿子又揍来许多馕和果品。
*
越野车在公路上飞驰,把南疆远远抛在后头。
越野车内,李东阳看表,问驾车的亚里:“来得及吗?”
亚里甩了一下他的卷发:“没问题,还有四十分钟呢。局长,大不了叫机场派出所带路,我把车开到停机坪上去!”
李东阳望后座像是睡着的向明,声音稍低:“最好不要搞特殊。”
亚里还想说什么,向明开口了:“老李呀,我这几天我老是失眠,昨晚最利害,一宿没合眼。”
“你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闭上眼睛,感觉就像躺在一个火山口上。”
“能感觉到这座山,比在山下睡大觉好啊!”
“话是这么说。唉,乌市公交车爆炸,北疆出现正规军,南疆袭击派出所,围攻政府干部,我都没有失眠,可是,艾买江大叔的一席话,又在恰克镇转了几天,我居然害怕起来!”
向明往窗外望去,路边的田间,炎炎烈日下,仍有辛勤的农人在劳作。“有人在蚕食我们的政权啊!失去老百姓,我们就像站在沙漠上,我们的政权就像建立在沙漠上的大厦,随时有可能毁于一旦。老李,目前的形势非常严峻啊!”
亚里忍不住插嘴道:“厅长。不会的,老百姓大多数是好人!啊……我、我多嘴……”
李东阳微笑,向亚里投以赞许的目光。
向明也笑道:“说得好,老百姓大多数是好人,他们被敌人蒙蔽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采取任何措施也无济于事。”
“厅长啊,我等于是把心病转移给你了,自己突然觉得轻松多了。”李东阳的确是松了一气,
“你别高兴太早,你转移给我,我再往上一级转移,转移到了北京,最终还要转移到你我身上的,那就是真正的五指山了!”
“上面现在了解多少?”
“还停留在猜测的,不好往上报啊。我也着急。不过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有内参传过去。中央在等着我们更准确的消息,还有措施,对近来的动向,各方都是高度重视。”
“虽然困难重重,但办法总能找到。我们很需要中央的支持啊!”
“这点毫无疑问,除了维护人民的政权,还要对历史负责,对祖宗负责。当年左宗堂都意识到,‘重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这次,北疆出现偷运武器和正规军以后,中央已经马上照会了毗邻的国家,争取国际合作。”
“好,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盘棋会越走越活。”
“你的担子不轻呀!“向明越来越理解李东阳危机了,”我私下和厅里其它几位领导交换过意见,到了厅里,你不单是面对南疆,全疆的反分裂工作,都由你来指挥。当然,我不会袖手旁观。哈哈。”
李东阳沉默半晌,才说道:“组织部的人,没跟我见面就离开南疆了。”
向明大吃一惊,从座位坐直身:“搞什么鬼?”随即又向后靠下,“这段时间事多,我回去了解了一下。”
这时,车停了,亚里叫道:“时间来得及,不用搞特殊了。”
*
送走向明,李东阳回到公安大院,亚里没停车就嚷嚷:“哇,哇,局长,恐怕又有大领导来了,不要我当司机了吧?”
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几辆轿车的门打开了,首先下车的是赵副书记,跟着其它车上也下来四五个男女。赵副书记快步走到一辆轿车前,迎下一位白发人。
亚里驾驶越野车停在那几部轿车旁,李东阳下车,向赵副书记叫道:“赵副书记,啊,不好意思,去机场送一位客人,回来来晚了。”他早已知道有这批客人到访,只不过没跟向明讲。
赵副书记表情有些严肃,先转向那个白发人,指李东阳说:“江组长,这就是我们市公安局局长李东阳同志。”又转向李东阳道:“老李,这几位是上级派来的调查组,这是调查组的江组长。请你积极配合他们的工作。”
李东阳与江组长握手:“欢迎,欢迎,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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