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东封使者~

  明朝派出的“东封使”李宗城,是太祖朱洪武外甥李文忠的九世孙,祖上虽然是英勇的武将,但传到宗城,已是位文弱书生、不知轻重的纨绔子弟。朝廷选中了他,因为他贵为列侯,皇姻之后,可以被日方器重。不料出任为钦差之后,李宗城便耀武扬威起来,所到之地尽情地勒索,招待稍有不如意之处,就大发脾气,从中国到朝鲜,沿途接待的官员没有不恨他的。

  副使杨方亨虽然看不过眼,但又怎敢劝说,好在自己只是副使,跟着这位亲王跑龙套好了。这般一想心中顿觉开阔,游山玩水不再烦忧。

  这一行人中只有沈惟敬暗暗叫苦,临走前他再三和石星说明,两国议和的条件相差太大,虽然现在瞒得好,可是真要到了日本与丰臣秀吉当面对质,恐怕要出大乱子。可石星不管不顾,只是催他启程,并且大吐苦水,封贡一事进行到这个阶段,哪还敢再向皇上提别的,只怕多说一字,惹得天子震怒,就有遭杀身之祸呢!有困难找倭将小西行长好了,难道不是他要求隐瞒真相的吗?出了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一定会全力帮你周旋此事的,只要丰臣秀吉当时接受了诏书,过后反悔就不干咱们的事……

  沈惟敬没有想到石星居然比他还无赖,只好讨了一封手书作为凭证,硬着头皮上路。虽然开始担惊受怕,可后来见正使李宗城一路上表现得非常弱智,不由得心中一动,计上心来。这一日到了釜山,喜宇多秀家和小西行长等日方将领排出仪式,热烈欢迎明使的来到,李宗城洋洋得意地随众人进营吃酒,沈惟敬趁这个机会把小西行长单独叫到一旁,悄声道:“小西将军,咱们这回祸事不小!”

  小西行长正高兴,听他一说暗暗吃惊,忙道:“沈先生此话怎讲?”沈惟敬冷笑道:“你手下小西飞带回的我朝议和条款,将军可曾看过?”

  “这个,好像和我方提的条件也差不多。”

  “好哇!想不到我把你当做朋友,你却有心欺哄于我。实话说吧,你们提的那七项条件,后三项也还罢了,前四项任哪一条我国皇帝也不会恩准的。为了不想打仗,你们这些倭将串通好了欺上瞒下,今春是谁说日本打算做我天朝属国的?你国平秀吉大人只当你办事得力,我倒要看看,万一封贡出了差错,是谁先死;等到了日本,我非当面向平秀吉大人揭露你的诡计不可!”

  “沈先生,何必动怒?有话好说。”小西行长见哄不得他,只好陪上小心,沈惟敬仍然不依不饶,气势汹汹。

  小西行长见状不甘示弱,转守为攻冷笑道:“沈先生,我可是把七项议和条件交给你了,你可曾如实上报?如果封贡事败,难道大明皇帝会饶了你吗?如果我派人去揭发你收受敌国贿赂,你说后果会怎样?要是我这关过不去,你也休想过去!”

  “好好……”沈惟敬做大怒状,用手指着小西行长说不出话来,小西行长背负双手不去看他。

  “小西将军,我算是被你坑苦了,看来若是事败,怕是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也罢,你说该怎么办好吧。”沈惟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无妨,两国互换条约。若是事后反悔也不是没有,只要能让我国太阁大人顺利接受贵国的封贡,就算日后再起刀兵,到那时咱们在君王面前各说各的,都把责任推给对方,难道还能查证出来么?只是你国使者不知好不好说话,需得沈先生从中周旋。”

  “哈哈,好呀,小西将军所想也正是惟敬所想,你我二人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唉呀,原来沈兄是赚我的话啊。”小西行长又气又喜,沈惟敬忙上前握住他手道:“啥也别说了,你快安排一条船让我先去贵国,我要在东封使者正式到达前给太阁大人送些礼物使其欢心,另外我还有一计,只要兄台依计行事,不怕封贡大事不成哦。”小西行长忙问道:“是何妙计,沈先生快快道来!”

  沈惟敬笑了笑附耳向小西行长道:“也不算什么妙计,只需如此如此……”小西行长听罢大喜过望,连连竖指赞道:“妙,果然是妙计呀!只需沈先生得了正使的差使,不愁在太阁大人面前混不过去。”

  “禁声,莫要被人听去了”

  “呵呵,贵国的使者,除了沈先生外,怕是再没一个懂得我国话的吧?”二人相视大笑,携手回到酒席桌上。

  这时宾主对饮,居然十分的融洽,有那随营的日本歌伎翩翩起舞助兴,看得李宗城眼醉心迷。其实他玩过的女子甚多,等闲看不上眼去,但这日本舞女风韵却又不同,姿色自然上乘,尤其媚人的是一头过腰长发,随着舞蹈挥过来洒过去,那发香、那体香,挡不住地钻进他的鼻子里,李宗城不禁看得呆了,但凡有倭将过来敬酒,无不一饮而尽,虽然喝在肚中,却浑然不觉滋味,更不顾众人侧目。

  沈惟敬看得真切,和小西行长说了几句,然后走到李宗城桌前低声道:“李公子,你看这倭女对你很有意思啊,眉眼间总不离公子左右。”听他这般说,李宗城眉飞色舞道:“是吗?可惜语言不通,不然怎么也得吟诗一首赠给佳人,真想不到岛国蛮夷,竟也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其实岛国小女,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心慕中华人物久矣,今日见了公子这般风采,那是她的造化,不知公子可有兴与其共渡良宵,传授中华教化否?”

  “沈先生,你看你……这不太好吧!”李宗城嘴里谦让着,脸上早已是乐开了花。

  “这有什么,咱们堂堂天朝使臣,此番册封东瀛功莫大焉,宠幸一个倭女,还不是理所应当之事么!公子放心,我这就给您安排去。”

  “沈先生,真想不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哦,最明白我的心思,那就有劳先生费心。”

  “公子路途辛苦,既有佳人陪伴,正当歇马数日,以便养足精神东渡扶桑。在下不才,愿先行一步,去岛国摸清倭人虚实,并演习授封大礼,省得那平秀吉不懂中华礼仪,到时出了笑话不好看。”

  “先生说得有理,对于倭事本公子原是不大精通的,否则朝廷也不会让沈先生一路随行;既然先生自告奋勇,本座求之不得,事成归国,定当在皇上面前重重褒奖先生。”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惟敬先谢过李公子,待一切安排妥当,再请您正式渡海。”说话间小西行长已经把那歌伎领到面前,轻轻一推,顺势扑在李宗城怀里,虽然不通汉话,但倭女只将那腰身一扭,便胜过千万话语。

  眼见暮色渐迟,酒席散了,李宗城并歌伎自有人安排宿处,沈惟敬却打起精神来,领三五个心腹随从,带了准备送给秀吉的蟒玉、翼善冠、地图武经及俊马百匹,上了小西行长为他准备的大福苍船,连夜扬帆向东而去。

  舒服,舒服死了,李宗城这一夜也没歇着,和倭女“酣战”良久,直到三更时分,方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小西行长带着通译来见他,李宗城极不情愿地更衣到了厅中,二人对答,通译往来传话,竟是要他尽快渡海封贡,李宗城颇觉扫兴,沉着脸道:“急些什么,我已经派沈游击先去你国接洽,等诸事安排完毕后本座再起程不迟,难道你们这些倭人赖在朝鲜这么久,还怕再耽搁区区十几日不成?”

  听他言语轻狂,跟随小西行长左右的武士个个手按剑柄,怒目相视,李宗城哪见过这个仗势,此时被众武士眼中杀气一逼,顿时胆寒,连退数步,口中直囔:“你们却待怎的?”

  小西行长忙摆手让众将出去,陪礼道:“武士们都是些没有规矩的粗人,明使不要见怪。其实我这次请使者东渡,也不是立刻要去我国大陆,而是先到对马岛暂歇,那里也是我国的土地,离本土甚近,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及时赶到大阪与太阁大人见面。沈先生临行前,交待我要好好招待李大人,对马岛景色宜人,美女如云,正可让大人在那里安心歇马,等候佳音。”

  李宗城见他说话和气,慢慢放下心来,想了想笑道:“也好,那咱们就去吧!离京有三两个月了,若再不到你国地界,只怕朝廷中也有非议,小西将军是沈先生看重的人,咱们也不需见外,由你安排好了。”小西行长大喜,请李宗城用了早饭,然后收拾了一座安宅豪船,和内藤如安一道陪他前往对马岛,李宗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小西行长知他还想着那妖娆歌伎,却故做不知,催促开了船,顺风使帆,横过对马海峡。

  这一日天气极好,东南风大行,不到傍晚,已经到了对马岛,对马岛主宗义智是小西行长的女婿,他二人仗着地利,经营跨国贸易发了大财,所以心中非常盼望着能和朝鲜继续通商,并打开中国市场,而不是无谓的开战。但是在丰臣秀吉“欲显名三国”的妄想下,和平贸易只能说是一厢情愿,并且因为战争的原因,对马岛一度成为了日本侵略朝鲜的物资中转站,翁婿二人见风使舵,又从中大捞了一笔。不愧是商人世家,无论战和都有钱赚。

  明使的到来使这个小岛轰动了,近千岛民在官吏的组织下夹道欢迎天朝使臣,李宗城身穿锦服招摇过市,对百姓的热情坦然受之,到了当地最好的驿馆下榻后,宗义智行地主之谊,摆下盛宴款待李宗城和副使杨方亨,并在晚间向李宗城献上日本女人若干。李宗城在对马岛乐不思蜀。每天浸在温柔乡中,尽情地享受,忘了他的使命,停滞在岛上不肯再往前进。

  这正是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定下的阴谋,抓住李宗城贪淫好色的弱点,用女色美酒来当面迷惑他的心智,然后日方背地里在副使杨方亨面前流露对这种花花公子的轻视和厌烦。就这样在对马岛待了有十几天,没等沈惟敬返回,无论是明朝方面的使者团,还是日本方面,都已经在舆论上造成了对李宗城很不利的局面,只有他本人还瞒在鼓里。

  就这样花天酒地了六七天,对马岛主宗义智终于开口,表达了想见识一下册封玺书的意思,既然受到人家如此盛情款待,李宗城也不好说不,再说只是看看,还能看坏了不成,于是欣然应允。

  宗义智大喜,感激地道:“小人枉活了这许多年,如果能亲眼得见天朝皇帝颁发给吾国太阁之宝物,虽死亦值了。今晚就请李公子移步贱舍,咱们先畅饮美酒,然后再展阅书印。对了,我打算送给公子一名绝色佳人,明晚会在宴席上出来敬酒,若是公子觉得中意,便当场笑纳如何?”

  “多谢岛主,如此甚好。”李宗城眉开眼笑。不住点头。

  至夜,对马守私邸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宗义智摆开盛大的晚宴招待大明国的东封使者李宗城和副使杨方亨,陪座的除了主人和通译,便只有五七名亲信家臣和长辈亲友,先是一位女艺人表演三味线琴,这是当时刚从硫球传到日本的一种时髦乐器(其实就是中国的三弦),叮叮咚咚,虽然没有琵琶的音律多变,倒也颇有韵味,弹到间深处,大家一齐喝彩,只有李宗城微笑不语。

  三味线琴弹罢,又从阶下窜出来六七名短打小使,头缠白带,手捧圆鼓和竹笛,一边吹打乐器一边舞蹈,时不时哟哟哈哈地大叫,惹得客人们跟着击掌附和,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通过翻译,宗议智兴致勃勃地介绍道,这种舞乐表演叫做稚子,是日本国很有感染力的一种舞乐,李宗城和杨方亨看着有趣,抚掌称善。

  一段舞乐过后,酒菜陆续上齐,海里游的、天上飞的、树上爬的摆满了一桌,宗义智连连举杯致辞,众家老也轮番上前敬酒,杨方亨顾及身份,只是略饮一杯,只有李宗城年纪轻轻,志满意得,但凡劝酒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喝得醺醺然七分醉。宗义智见状心中冷笑,双手轻轻一拍,只听环佩声响,香风袭人,从屏风后转出一个二八芳龄的盛装美人来,盈盈向众人拜了。

  在座的日本人都低头向她还礼,面甚恭谨,宗义智对那女子道:“和姬,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大明国东封使者李大人,请你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敬杯酒好吗?”和姬并不晓得丈夫的真实用意,只当是应有的礼节,点头应允了。

  李宗城正喝得高兴,见身边的杨方亨张嘴结舌望着前方,忙睁开醉眼顺势看去,不由心花怒放,果然绝色女子呀,生得是唇红齿白,体态婀娜,一头乌黑的长发直垂过腰,款款行来宛如广寒仙子临凡、瑶池琼英降世,莫非这就是宗义智答应送给自己的美妾吗?再见她面带微笑,竟向自己走来,禁不住浑身酥麻,魂魄颠倒。和姬端了玉壶走上前去,李宗城望了宗义智一眼,只见对马岛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鼓励的微笑,心下大喜,忙伸手扯住和姬的长袖,欲把她搂抱在怀中,嘴里笑道:“美人,你可是我的了,等随我回到中土,本公子一定好好疼你。”

  和姬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可衣袖却明明被这年轻人拽住,再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这明国的使者在冒犯自己,当下羞得满脸通红,使劲挣脱开,头也不回跑进内室,玉壶“啪”地落地摔成粉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李宗城心里还觉得奇怪,这东瀛美人儿为何要逃?嗯,这样才有趣,既然岛主已经把她送给我了,日后自会慢慢调教。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宗义智一声怒喝:“明使无礼,居然敢当众调戏我的爱妻,奇耻大辱啊!难道中华上邦的人物都如你一般吗?左右,快把我的剑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