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靠在树干上,随风晃荡,莫问回想着早上爱菱天真的抗辩,不由得苦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事,连这小女孩也看得出来了呢?

  他生性本就豁达,早年旅学四方时,深受浮屠之学的影响,于恩怨荣辱之事,更是看得极淡。遭逢惨祸后,虽为此痛澈心肺,悲愤难当,却也未曾激起复仇、重建家园之念,只是独自深深懊悔而已。

  但是,唯有她,是莫问最放不下心的存在,偏生碍于一年之约,不能相见,这才真教他心急如焚,日夜难安。

  这样的个性,倘若会惹来千古臭名,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这点,莫问也知道,不过,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个性,要像每个亡国贵族那样,咬紧牙关,全心恢复旧日光荣,这等事,自己做不来啊!

  现在,就仅希望故乡的百姓,生活无虞,待得一年期满,再将那人救出,自己的心事,便算是有个了结了。

  一年之约,已将近期满,等到完成爱菱委托的工作,就该整装出发,去完成心愿了。

  只是,为什么自己会改变心意呢?在这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老师知道的话,一定会讥笑自己的……

  不过,心里却不觉得后悔,因为这小丫头确实在某处打动了自己。呵!真是可笑,她个头是那么的小,但是……

  寻思间,莫问察觉到一股异常气息,是赤眼魔猿又来进攻了吗?数量有个十多头,看来是打算来次大夜袭啊!

  “真是不走运啊!因为我现在正好就很想斩人……”

  在下方的临时草屋里,爱菱和村人们都已经入睡。没打算惊扰到他们,莫问展开轻功,飞身而起,迳自直奔往赤眼魔猿袭来的方向。

  照估计,魔猿们会穿越一个树林,而莫问预备藏在树林里伏击,这样省事许多,也可以减少处理尸体的麻烦,然而,掠进树林后,始终也没有等到魔猿们的逼近,反而察觉魔猿的数量正在快速消减。

  (怎么搞的?)

  心下好奇,莫问蹑踪快奔,朝前方赶去。在树林的尽头,隐约看到一个红发男子,轻而易举地焚杀赤眼魔猿。

  (好功夫?是东方家的一流高手吗?)

  懔于对方的火焰神威,莫问着实一惊,不敢贸然现身,先行窥看此人的相貌。

  手臂一扬,最后的两头赤眼魔猿,化作燃烧的火块,随着焰火渐熄,碎裂于地上,红发男子举目环视,似乎是想确认还有没有魔猿侥幸逃脱。

  对于这张脸孔全然陌生,莫问想不出东方家何时有这样的高手?况且他使用的血焰似非正道,不像是正统东方家武学……

  “……好像都解决了,如果我把你也杀掉,她在无计可施之下,会不会就乖乖回家了呢……”

  这段话讲得有些没头没脑,而在这一句之后,则是一声冷笑。

  “……既然你听得懂人话,那我就顺便说一声了。我叫朱炎,黄泉路上可别报错了名字!”

  起先仍不敢确定对方是在对己说话,但炫目火焰却在瞬息间笔直扑向面门,莫问一惊,对方的杀意已如洪涛般将自己完全笼罩,炽热无比的高温,将银发烫出了些许焦臭。

  生死一瞬,百忙中不及细想,抖手一剑就发了出去。出人意料地,那竟是白鹿洞三十六绝技中,河山铁剑的杀着“朝天阙”,剑气如箭,撞天而出,笔直射向来人咽喉,要拼个两败俱伤。

  比起没法发挥真正实力的莫问,朱炎单凭地界顶峰的力量,就足以粉碎这记绝招,只是,在双方贴近攻防的瞬间,银发扬起,朱炎瞥见了那张隐藏在银发之下的面容。

  “是你?!”

  一声惊呼,剑气已至咽喉,朱炎不欲硬拼,身子一仰,倒飞而起,直退出十余尺外,落地之后,他没有再行抢攻,只是撂下了简短的一句。

  “这件事情比你预估中的要复杂得多,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的你,如果爱惜生命的话,最好别待在这里……”话声完结,火光闪动,人已破空而去。

  莫问收起光剑,脸色铁青,胸口为着适才紧急发招的大力,疼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那个死小孩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没告诉我?)

  关于昨晚发生的事,莫问并没有机会向爱菱询问。在交手时牵动了仍封锁于丹田尚无法运用的剑气,所造成的剧烈疼痛,花了他很长的时间去镇压。

  待得清醒过来,已是次日接近正午,爱菱领着几个孩子,采集山菜、捡野鸟蛋,预备做午饭。

  而看到莫问的样子不对劲,孩子们跑去对爱菱说,那个冷漠的骑士先生好像生病了。

  “怎么会?”爱菱先是一惊,继而惋惜道:“真可惜,前两天才完成的“自动诊疗机”,不知道为什么坏了,要不然就可以帮上忙了。”

  想起最近的一次发明失败,小小的女孩有些沮丧。当然,她不会晓得自动诊疗机之所以故障,是因为前两天莫问趁她不注意,偷偷卸下了几颗主要螺丝。

  开玩笑,一个没有半点医学知识的人,居然也能制作相关机械,这摆明是庸医杀人,白老鼠可不是这样当的。

  莫问有自信,那些带伤的村人,经过自己的处理后,性命已然无碍,慢慢调养一两个月,便可康复;但若是给那台鬼机器一医,后果就很难预料了,天晓得它会不会跟它主人一样脱线,把牙疼当胃病来医。

  实际见到了爱菱,莫问却没有明白地提出自己的质疑,因为想一想,昨日那人说的话里,让莫问产生了某些联想,再者以他素来高傲的性子,倘使给人随便一吓就慌了手脚,这更是一件万万不能容忍的事。

  所需要担忧的反而是……昨晚那人似乎认出了自己。

  所以,当爱菱跑来询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莫问仅是阴沉着表情,低声道:“……没事。”

  午餐时,爱菱把汤端给莫问,却在对方伸手接过时,问了一个问题。

  “莫问先生,你的手还好吗?还痛不痛?”

  盯着莫问的右手,爱菱柔声问道。

  “右手……”

  给没头没脑的这么一问,莫问有些摸不着要领,还以为是问早就治愈的烫伤,直到发现爱菱直盯着自己右手瞧,这才领悟。

  右手上,十余道血痕,交纵错杂,伤刻极深,让人清楚地了解,当初受的严重伤害与痛楚。

  莫问不禁苦笑,这伤痕是他一生的转捩,到现在,右手虽已能活动自如,但伤势却并未痊愈,剩下的伤,至今仍在心底,不停地淌血,提醒着自己,为当初的无知付出代价。

  似是不太愿意沉湎往事,莫问转开了话题,他伸出右手,轻拍爱菱的脑袋,取笑她的身高。

  “像你这样发育不良的小南瓜,现在就这么矮,将来一定长不高。”

  “哪有?我在我们族里,已经算是很高了。”

  不喜欢被当作小孩子看,爱菱挥开了莫问的轻拂,气鼓鼓的嘟着小嘴。

  爱菱很少提到家里的事,这时这么一说,莫问心中微感一奇,却也不以为意,反倒是对爱菱气嘟嘟的表情,为之莞尔,笑着说,她只有可能比侏儒高。

  这话有某部份的真实性,虽然无法得知确切年龄,但爱菱的身高,比起女性的平均身高,低了不少,又留了一头长发,本来是别人垂至腰际的长度,却直拖至小腿,更显得身材娇小,再加上一副天真漫烂的笑容,几乎就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会一直被莫问取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平常应该让她多吃点的……)

  一个将来的美人,就此毁在身高上,实是可惜,莫问决定今晚好好做点东西出来,给爱菱开开眼界。

  “啊!是喜雉!”

  发觉草丛里彩影一闪即逝,爱菱惊呼了一声,随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

  “对啊!天气暖和所以没想到,已经接近年关了啊!”

  (已经年尾了吗?好快啊!)

  乍闻此言,莫问心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是啊!马上……就要满一年了,真是好长又好短的一年啊!)

  此处偏南,气候本温,加上有地气调节,虽然处于高山,却也只有早晚的时段奇寒,结霜降雾,其他时间,和风吹拂,甚是舒适,但是,其他的地方,应该已经在飘雪了吧!

  还记得,自己饮酒入喉的那天,那天,似乎也是飘雪的时节……不,不只是那天,自己的人生,到底在雪中发生多少故事啊!

  在雪中毁灭,又在雪中重生,往后的人生,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两年了,这两年来,她好吗……

  这些日子以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的,每过一天,就像一柄利刃刻在心上,他是用自己的血肉来记日的。

  而现在,一年的时间,终于要满了……

  (你好吗?嘉敏,再过不久,我就要去找你了!)

  莫问抬头望天,握紧了手掌,默然不语。

  “莫问先生。”爱菱有些畏惧似的唤了一声。

  今天的莫问先生很奇怪,而她有点怕这时候的他,不像是在生气,但是,有时候莫问就会突然这样陷入沉思,虽然看不见表情,但看他两肩微微震动,显是心情激荡不已,仿似有千万愤恨,无穷悲号,要一起爆发出来般。

  莫问先生的过去,一定很悲伤……

  “莫问先生。”爱菱连忙转移话题,小声问道:“你是贵族吗?”

  “唔……”

  莫问一时不察,随意应了声,作为答覆。

  “哇!好棒喔,我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爱菱拍掌笑着。

  相处多日,小小的发明家,完全没有尊重隐私的观念,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精神,对同伴做出诸多臆测,然而,每次到求证阶段,都给莫问臭着一张脸,挥手赶开,此时逮到机会,那还不大问特问。

  “你出生地在哪里?”

  “莫问先生曾当过军人吗?”

  “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好玩的事情?”

  “哇!一定好棒喔,那些地方很有趣吧!”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忽而赞叹,忽而欢喜,让银发男子为之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好好回答呢?还是顺手一个巴掌打下去?

  “那么,莫问先生的武功,是跟什么人学的呢?”爱菱侧着头,俏声问道。

  提起授业恩师,莫问心中一痛,脸上表情登时凝如寒冰,甚是怕人。

  爱菱虽然瞧不完全,却也给惊的噘起小嘴,一脸受委屈的样子。

  (不好,怎么这么失态!)

  发觉自己的失态,莫问连忙自制,只是心情恶劣下,再怎样也变不出笑脸来。

  “莫问先生不愿意说吗?”

  想到自己可能问错了问题,爱菱摆出了准备道歉的姿势,看到这姿态,莫问不禁哑然失笑。

  (往昔的惜花人,怎么沦落到和这小姑娘呕气的地步啊!)

  莫问苦笑自嘲,但念及昔日学艺种种,一股怒气又直涌了上来,内中更有无数酸楚,但看见爱菱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又不想让这女孩为此而猜疑。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莫问摇了摇手,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示意爱菱靠近。

  爱菱好奇心起,莫问先生不肯明说,这样地神秘,要自己靠近是想做些什么呢?

  只见莫问掂起右脚,在地上飞快的写起字来。

  “我的师傅是……”

  爱菱大觉有趣,连忙贴近,想看个仔细,却发觉字迹末端给莫问压在脚底,有些模糊,正想低头细看,陡觉脑后一痛,却是给他狠狠地敲了一下。

  “唉唷!好痛。”爱菱着后脑勺叫痛。

  只见莫问让开了位置,脚下赫然便是两字“秘密”!

  “哇!好过份,莫问先生骗人。”

  爱菱发觉自己上当,大发娇嗔,直扯着莫问衣袖撒娇,周围的孩子们无不欢声大笑。

  “人家是想说莫问先生的功夫这么好,一定是向很厉害的师傅学的。”

  爱菱笑道:“对了,莫问先生使用的感测器,是哪间工作室生产的呢?做的好棒喔,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ㄟ!”

  感测器?

  莫问不由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因为,莫问先生使用功夫的时候,眼睛虽然看不着,随便出手就有中。”

  少女侧着头,整理一下思绪,笑道:“我找了好久,还是看不出藏在哪里,一定是名家设计的吧!”

  莫问前额浏海太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对敌时目不视物,爱菱大奇,只见莫问出剑迅捷,赤眼魔猿纷纷败亡,心中自然认为,莫问配戴了某种太古魔道的感测装备,用以确定敌人位置。

  看着这女孩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莫问为之莞尔。

  听风辨器,本为武学一道,更是成为武者的必修课程,以免在黑暗中给人突袭,死的不明不白,只是爱菱不知,反以为怪就是了。

  而自己的状况又有些不同,他早年学剑,虽曾自命不凡,却也是当真下过苦功,非同于一般,日后迭逢异遇,剑术修为,几乎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但凭一丝灵识,毋须感官,只得一剑在手,当真如心使臂,是要斩哪里,就斩到哪里,随心所欲,分毫不失。

  此中情由,自是不必向这小丫头提起,不过,看这些小鬼们好奇的模样,博君一笑倒也无妨。

  莫问一笑,再度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表示自己不是靠感测器,而是靠真实的本领。

  “真实的本领?”爱菱拍手笑道:“好棒喔,是什么样的本领啊!”

  莫问将右手按至放于腰间的光剑,摆出名剑客的架势,煞有其事地缓缓拨出,低声道:“我的老师,就是名震东方岛国,威名显赫的……盲。剑。客。”

  比划的同时,右手以东洋的拨刀势,猛地将光剑拨出,“刷!”的一声,斜横上推,蓝白色的光环灿若惊虹,仿佛切裂大气一般,在半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形,迅速回鞘。

  一切动作,犹如雷轰电闪,同时兼备速度与美感,将拨刀术精要掌握的淋漓尽致,看的爱菱神驰目眩,正要开口叫好,只听得一声惨叫。

  “喔呜……”

  只见拨刀大剑客,很狼狈的捧着小腹,蜷曲着身子,大声哀嚎。

  原来适才的动作虽然漂亮,却在还刀入鞘的最后环节上出了问题,因为既然是盲剑客,就难免盲中有错,在小地方闹些悲惨的大笑话。

  “哈哈哈哈……莫问先生好笨喔!”

  突然的闹剧,让爱菱和孩子们笑得前翻后仰,过了好半晌,才抹着眼泪,把呻吟于地的大剑客扶起,笑声劝问。

  “莫问先生……没事吧!”

  对着爱菱拼命忍住笑的娇容,莫问摇头不答。

  能够博君一笑,原先的目的便已达到了,基于某种心意,他相当感谢这个女孩,如果没有她,这些天以来,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过着这么愉悦的生活的!

  真是个奇妙的女孩,她的存在,仿佛是为了把太阳的光与热,无私地送给所有身边的人,只要有她的存在,笑容永远不会少……

  呃--

  尽管有时候代价大了点。

  很难想像,会有人不喜欢这女孩,让她孤伶伶的飘零在外,她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莫问答不出来,心里也颇为好笑,多日以来的相处,两人的角色,似乎也产生了互换,不只是爱菱,有时候,连莫问自己,也会猜测爱菱的生长环境,为不相干的事担上心。

  (真是无聊,怎么想起这种事来。)

  莫问摇了摇头,自己最重要的事,是满一年之约后的行动,其他的事,还是别想太多,以免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