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头,王立文顿时惊呆了。那如云的秀发,芙蓉般的玉脸,一双深泓似的黑色妙目顾盼生辉,瑶鼻樱唇,身段婀娜,美的让人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彷佛是从画中走出来一样。她既有雅特人的大家闺秀之气,又带点北方胡人的豪野,跟在翡翠楼看到时完全是两个样。
长乐公主也是呆呆的望着王立文,她想不到,在翡翠楼匆匆一见的人,居然会是雅特王朝的文王。这个忽然的转变,让她一时也无法接受,就好像恍如隔世一般。
两人对视许久,长乐公主还是略带疑惑的道:“是你?”
王立文回过神来,无奈的笑道:“时势弄人,没想到我们彼此之间已然成了敌人。”
长乐公主美目半掩,黯然道:“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王立文走到她的身前,看着那幅山水画道:“妳看,江山这般多娇,天下英雄无不为它疯狂,为它折腰,我们或许也是吧!”
长乐公主也转身看着画,笑道:“这天下本是能者居之,谁都想逐鹿天下,只是这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之数。”胡人跟雅特上百年来的恩怨就已经决定了两人的立场。
王立文叹道:“真希望我们能像在翡翠楼一样,纵情高歌,管他这是谁的天下。”
长乐公主嫣然一笑道:“王爷,想必你跟我一样都是失意之人,也许我们只是同病相怜吧!两个失意之人走到一起,才会有知己的感觉。”
王立文呆呆的看着长乐公主,她的这一笑足可以倾其人、倾其城、倾其国,王立文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的笑道:“我们今天不谈国事好吗?”
长乐公主会意的笑道:“那我们只谈风花雪月如何?”
王立文看着画中的松树,感叹道:“我对松树怀有敬畏之心,不自今日始。自古以来,多少人就歌颂过它,赞美过它,把它作为崇高品德的象征。”
长乐公主点点头道:“无论它的处境多么的恶劣,它都能茁壮成长,生命力之强的确少有。”
王立文转身看着门外的飞雪吟道:“地耸苍龙势抱云,天教青共众材分;孤标百尺雪中见,长啸一声风里闻。”
“桃李傍地真是佞,藤罗攀尔亦非群;平生相爱应相识,谁道修篁胜此君!”
长乐公主接了下去,最后王立文拍着手道:“妙!妙!实在是妙!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没想到公主也是一样。”
长乐公主不以为然的笑道:“我们北方大都是苦寒之地,在那万里冰封的白色世界里,只有松能傲然挺拔,所以我对松也是特别钟情,这些诗句当然也铭记于心。”
王立文入神的听着,半天他才道:“青松正直不畏艰辛,固然可敬,不过在这黑暗的世界里,人心叵测,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过于正直,肯定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在这个世界要想活下去,就一定要比别人狠、比别人冷、不择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到最后王立文的眼中杀机毕露,话语之中带着满腔的怨恨。
长乐公主看着王立文之时,心中泛起一丝寒意,冷冷的道:“所以,你今天是来杀我的?”
王立文一笑道:“公主请别……”
“可以叫我的名字吗?塔笛娜,也可以叫我李娜!”长乐公主迷惘的望着王立文,忽然就说了这句话。
王立文虎躯一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他,长乐是胡人的公主,敌对的立场始终无法改变。
在天下霸业面前什么都得让路,绝情、绝爱、绝义,她不同于莫南、莫北,甚至可以说在将来的某一天,可能会与她正面交锋。
王立文有点不敢看长乐的双眼,撇过头去,苦笑道:“公主,请自重,邦国礼仪不可废,妳也可以叫我文王。”
长乐闻言,心中泛起一阵酸意直冲瑶鼻,她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个话,这跟她的性格是不符合的,自从在翡翠楼一别之后,长乐就很想再见到王立文,很想,很想。
但是,她不知道,王立文在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也是隐隐作痛,今天两个人之间身份上微妙的变化,让他们心中都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翡翠楼一别后从此都不再见面,那该多好啊!
长乐一直紧盯着王立文,而王立文却不敢看她。他看不到,此刻长乐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两个人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是在这世界上有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两人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把他们的心拉的很近,但是一下子又变的模糊不清,好像是近在眼前,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王立文走到大堂门口,仰头望着沉寂的苍穹,摊开手掌,看着飞雪缓缓的落下,慢慢的在手心上融化,蓦地道:“造化弄人,各安天命吧!”
说完他径直朝驿馆门口走去,留下近乎失神的长乐。
门口传来王立文的喊声:“有请公主移驾文王府。”
话音刚落,一大队雅特士兵们冲了进来,立在长乐的身边,长乐看了看身边的雅特士兵,整理一下烦乱的思绪,猛吸了一口气,便随着士兵们出了驿馆,从此开始了她跟王立文之间,数不清理还乱的恩怨纠缠,国仇与爱情双重煎熬,他们又该是何去何从?
今夜是王立文的恶梦,他前脚刚把长乐请进文王府,后脚杨群带着骠骑营的士兵,把文王府围了起来,一时之间,文王府之外是灯火通明、铁甲林立,文王府内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杀机。
大力带着几个王府亲兵正把守着大门口,用他手上两把闪着寒光的大板斧告诉来人,文王府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那马上的杨群眉头一皱,高喊道:“陛下有旨,谁要是胆敢反抗,以谋逆罪论处,格杀勿论!”
王立文的声音从大力的背后传来:“杨督统,好大的官威呀!看来本王现在已经不被你放在眼里了吧?”
话音一落,王立文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身穿高贵文王朝服的王立文站在那里,给骠骑营的士兵一种无形的压力,更主要的是王立文的话,带给了他们无法抗拒的威慑。
杨群赶忙下了马,跑到王立文面前,半跪道:“下官骠骑营督统杨群参见王爷。”
王立文冷冷的看着杨群,王立文的目光犹如两把锐利的寒剑刺在杨群的身上,就好像把杨群看穿了一样,杨群的脸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冒出冷汗,他感觉到在王立文的身边忽然多出了几道强劲的气息,这些人的功力之深实属少见,显然不是他所能抗衡的。
这杨群定了定神,慌忙道:“王爷请恕罪,下官也是奉旨行事。”
王立文冷冷的道:“圣旨呢?”
杨群急忙从怀里拿出一本黄色上谕,弯着腰递了上去,恭敬的道:“陛下有旨,赏赐安边府为王爷的封地,世袭罔替,并让王爷明日起程,护送长乐公主返回胡国,以后没有……”
王立文接过了上谕,看着杨群一脸的顾虑,便追问道:“没有什么?”
王立文的声音压的很沉,杨群顿了顿道:“没有陛下的召见,永远不得进京。”
这一番话的意思也就是说,王立文被踢出了这个权力的中心,他这一辈子将与皇位无缘了。
王立文的嘴角微微波动了一下,便道:“那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监视本王吧!既然如此,本王也不为难你。”说完王立文掉头就往王府内走去。
杨群忽然跪了下来道:“王爷言重了,下官只是奉旨在这里看护长乐公主。”
王立文头也不回的道:“那就有劳杨督统了。”
名为看护公主,实则是监视王立文,这其中所藏的玄机,王立文了然于心。
文王府的书房之内,叶飞扬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踱着脚步,莫南、莫北也是一脸的忧虑,这对姐妹花自从跟了王立文之后,可以说是没有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成天提心吊胆的,花容也日见憔悴,大力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他从众人的神色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大力走到王立文的面前,拍着胸脯道:“王爷你放心,如果谁敢对你不敬,俺第一个不放过他,管他是谁,要是想害你,俺就跟他拼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叶飞扬上前拍了一下大力的脑袋,骂道:“你这个猪头,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别在这儿瞎搅和。”
大力伸手捂着脑袋,闪到了一边,一脸委屈的看着众人。
王立文看着大力的那副熊样,紧绷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容,众人也是对着大力直摇头。
叶飞扬走到王立文的面前道:“王爷,你这一去,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然后愤愤不平的道:“陛下分明是叫你去送死,这两国交战先不说,长乐公主可是哈扎特称帝的绊脚石,他怎么可能允许长乐活着回去呢?她活不成,那王爷你也就……”
说到这儿,叶飞扬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立文,见他没有反应便继续道:“就算王爷能平安的把公主送回去了,那哈扎特良心发现不再想着做皇帝了,那你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安边府。”
王立文疑惑的望着叶飞扬道:“安边府,这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过,不知道飞扬兄弟可知道?”
叶飞扬叹了口气道:“王爷,这安边府原本就是北方的一个土城,隶属定州,地处南北交通要道,靠近龙翔关,相传那里原本也是个热闹的大城市,但是雅特和胡人持续了百年的战争,南北的商贸被切断了,安边府也就没落了。”
“现在天灾不断,安边府有的只是饥荒、战争和盗贼,据说那里不少人已经开始啃吃树皮和观音土,甚至易子而食。那些从龙翔关外逃回来的士兵就在那里据山为王,四处打家劫舍,所以很多镖局的押镖队伍都不敢从那里过,安边府上一任的知府就被盗贼所杀,这都是在下赶考路过安边府的所见所闻,绝无虚假,王爷此去,一无兵二无将,这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这封地封了还不如不封的好,在京城至少还是天子脚下,说不定王爷哪天还可以继承大统,龙飞九天。”
王立文只知道前半段的危机,没想到后面还藏有杀招,这建兴皇帝分明是在跟他打赌,而且赌注就是王立文的这条小命。
王立文冷冷的道:“我倒觉得那胡人跟安边府,都没有京城来的危险,看不见的敌人永远是最可怕的,反而那些看得见的,就容易解决多了。游戏既然开始了,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相信杨群那些骠骑营的人,也不会允许我退缩。现在我只有避开敌人的锋芒这一条路可走,等待时机吧!”
叶飞扬自嘲的笑了一下,道:“想我叶飞扬自命满腹经纶,有定国安邦之才,谁知道这次却糊里胡涂的走上一条不归路,跟王爷赌这场游戏,也许这会是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选择,也许会是我自断前程。”
王立文上前拍了拍叶飞扬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目前还在怀疑我,不过飞扬兄弟,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我绝不会阻拦,如果你想要留下来,我可以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你所想要的,都会得到。”
叶飞扬清楚的知道,这么一个口头承诺就跟放屁没多大区别,但是他更明白,门口的那些骠骑营士兵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他现在已经跟王立文一样没有了退路,王立文说这话分明是在客套,如果他真的一走了之,恐怕没出这大门便身首异处,因为叶飞扬知道的太多了。
叶飞扬想到这儿,便立即跪了下来,道:“如蒙王爷不弃,在下愿意一生追随王爷。”
叶飞扬也是个聪明人,他跟大力不同,大力是个直肠子,而他的花花心思也就多得多了,他之所以愿意跟着王立文,一方面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王立文的确具有王者之相,所谓王者之相,说白了就是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几小时前跟你把酒言欢,几小时后就可能翻脸不认人,从他把长乐请到了文王府就可以知道,王立文就是这么一个人,王者,厚也,黑也,大也。
王立文大有深意的看着叶飞扬点点头,上前扶起了他道:“飞扬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相信他日的成就不可限量。”
说完王立文对莫南笑道:“小南,去让厨房做几个菜,把公主也请过来。”
王立文对叶飞扬微笑道:“我们三人再喝他个一醉方休。”
叶飞扬也很怀念在翡翠楼上,三人把酒言欢的情景,连连点头称好,虽然现在三人的关系变的很复杂。
寒风不知疲惫的肆虐着,夜幕中镶嵌着点点雪花,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王立文正经历着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文王府阁楼上的王立文,远望着门外的点点火把,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人生道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迷惘。
在他的身后,叶飞扬和长乐公主两人围炉而坐,在这个时候,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火锅,的确另有一番风味,可是这三人的心情却十分沉重,桌上的美酒佳肴丝毫没有动过,叶飞扬与长乐只是呆呆的望着火锅下那熊熊旺火。
三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蓦地王立文道:“两位是不是在责怪于我?”
这一句话把叶飞扬与长乐的神绪给拉了回来,两人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
王立文转过头来,走到两人的面前,坐了下来道:“有时候,我总是很渴望,在这寒冷的冬天,能跟嬷嬷一起吃着火锅,吃着她亲手为我做的菜,我很想拿我自己的所有去换这一顿温暖。”
叶飞扬眼神一黯,道:“没想到王爷生在帝王之家,生活竟是如此清贫,人生就是如此,生命中给了你很多,但有时却很吝啬。”
王立文举起了一杯酒道:“飞扬兄弟,说的很好,我们干了这一杯。”说着两人一饮而尽,王立文在不经意间,看了正在发呆的长乐一眼。
长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漫天的雪花,伤神道:“这里的冬天跟我的故乡很像,不知道皇兄现在还好吗?”
忽然,她转过头来,来到王立文的身边道:“王……王爷是吧!我想回去,回去属于我的国家,这里不需要我,也没有……没有人需要我留下。”
王立文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中有一丝的震动,他轻笑道:“公主,妳可知道,这一去可是生死未卜,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长乐深看着王立文道:“我不怕,因为有你在。”
王立文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公主未免太抬举我了吧!我这一趟送妳回去,自己也是在赌博。”
王立文的这番话是在告诉长乐,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在里面。
长乐双眼一黯,忽然噗嗤一笑道:“王爷真爱开玩笑,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现在我们合则双利,对吧?”
长乐这话立刻就把两人的位置给摆正了,王立文这次找长乐上来的主要原因,就是谈合作的可能性,他并没有反驳长乐的看法,走到她的身边,两人一起呆望着漫天飞雪,剩下叶飞扬自顾的喝着酒。
半晌,王立文笑道:“我不可以死,因为我的事还没做完。同样妳也是,妳也有妳该做的事,我们俩谁也不能死。”
长乐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道:“不错,我还有大仇未报。”
长乐轻轻转过螓首,望着王立文嫣然一笑道:“我们可以再合奏一曲吗?”
王立文没有说好,也没有反对,只是拿出竹箫,望着苍穹,奏起令人心碎的箫声。王立文在这二十年里,心底所积压的一切都只能通过这小小的竹箫来倾诉,原来还有蓉嬷嬷,现在的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内心饱受孤独的煎熬。
虽然现在他的身边还有莫南、莫北,但是王立文隐约觉得,这二女是为了某个使命,才与王立文走到一起,在王立文的心中,与她们隔着一道无法穿越的墙。
长乐听着王立文那幽怨低沉的箫声,芳心犹如鹿撞一般,扑通,扑通的直跳,她望向王立文的眼中多了一重无奈,她多么希望彼此只是个平凡百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耕田来我织布,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长乐感怀自己的处境,拿起羌笛附和着王立文,两种不同风格的乐器,因为两个知心人的演奏而融合在一起,似有若无的箫声配上任何音色总含有一丝悲苦之味,肆虐的北风好像也被这音色感动了,慢慢的收住了风势,轻轻的拂起长乐那如云的长发,长发飘逸之间,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
叶飞扬轻轻的摇了摇头,自顾的喝着热酒,他这次没有参与,因为这两人之间似乎已经参杂不下任何的音律,就好像在互相诉说着什么。
夜来沈醉卸妆迟,
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
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
月依依,
翠帘垂。
更挪残蕊,
更拈余香,
更得些时。
……
合奏之音低婉而哀愁,犹如轻烟静静的在王府弥漫着,然后融进寒冷的北风,飘出王府,传进门外那些骠骑营将士们的耳朵里。那些人全都默然了,楼下的莫南与莫北呆呆的凝望着阁楼之上,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就静寂了,他们彷佛是在倾听一个凄凉的故事,渐渐的,人们心中产生了一丝同情的共鸣。
而就在此时,司马远威匆匆从大门之外闪了进来,他跟随着音乐上了阁楼,王立文和长乐短暂的互相倾诉被打断了。
王立文呆望着司马远威,叶飞扬恭敬的站起来作揖道:“在下叶飞扬,司马远威将军的大名,在下仰慕已久。”
司马远威笑着连连点头道:“客气,客气。”说着还了一礼。
长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令胡人头疼了二十年的镇北大将军,她看这司马远威年纪大约在四十上下,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耳,身高八尺有余,体形魁梧,身穿绣有麒麟的雅特一品武将朝服。
不过长乐望向司马远威的眼神之中,明显的带有一丝责怪之色,她不是怪司马远威跟胡人作对,而是怪他打搅了二人的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