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国的局势完全如黄镜意料的那样,胡国的百官和贵族弹劾黄镜的奏章,如那纷飞的大雪一般,落在瑞和的面前,但是临朝的瑞和皇太后却只字不提,这倒是给了胡国那些官员不小的困惑,谁都知道瑞和是要对黄镜下手,只是个时间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瑞和反而若无其事一般。
而黄镜自从与王立文夕阳楼一别之后,便每天都在自己的府中,吟诗作对很是悠哉,感觉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但是黄镜府邸之外林立的胡兵却不得不让人为他担忧,就连黄镜府内的下人们都不得跨出府门半步。
经过数日的大雪,整个天京城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黄镜的府门之前,迎来了一顶蓝色的轿子,这轿子并不算大,只有四个脚力,在这轿子的前面是一个威武的黑脸大汉。此人身形魁梧,单手握着一把狼牙棒,腰间挂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金刀,一到黄镜府门之前便翻身下马,来到那顶蓝色的轿子旁边,哈着腰,显得很恭敬。
那些负责看守黄镜的胡兵认识这大汉,此人便是现在胡国朝廷中的一号人物,执掌枢密院的库勒。
那些胡兵们纷纷上前行大礼,高喊道:“参见督统大人!”
虽然库勒现在已经不再是“皇骑营”的督统而官升侍中,但是胡兵们还是习惯性的这么称呼他。
库勒微微一抬头,对胡兵们道:“最近黄大人可安好?”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胡兵赶忙出列道:“回大人的话,黄大人最近足不出户,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库勒话锋一转道:“那可有什么人来访?”
那胡兵又道:“连日来,没有一人来过黄大人的府上。”
库勒点了点头道:“很好!众位兄弟们都辛苦了。”
那些胡兵高喊道:“为大人分忧,是我们的荣幸!”
库勒眉头一皱,喝道:“混蛋!我们都是为太后娘娘分忧。”
说完库勒掀起了轿门,从那顶蓝色的轿子之内走下来一个艳光逼人,浑身散发着贵气的妇人。
这妇人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女子,众胡兵看见库勒对这金发妇人如此恭敬,而放眼整个胡国,能有着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蓝宝石般的双眼,长得更是有倾国之色,还能让这胡国第一号人物如此恭敬的,除了瑞和皇太后之外,还能有谁呢?
库勒弯着腰,恭敬的道:“参见娘娘!”
众胡兵连忙应和:“太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瑞和扫视了一下众人,道:“都起来吧!”
众人连忙起身,列在两边,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瑞和看了看库勒,库勒连忙喊道:“打开府门!”
话音刚落,黄镜府邸的大门应声而开,瑞和望了一下众人,冷冷的道:“没有本宫的命令,你们谁也不许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众人哪敢违抗瑞和的意思,连忙退出了府门,包括库勒在内,都只能在外面喝西北风了。
瑞和孤身一人来到黄镜府上的大厅之内,瑞和四下看了一下,然后深呼了口气,喊道:“黄镜先生在吗?”
但是瑞和的话彷佛是石沉水底,得不到任何的响应,瑞和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径直走到上首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许久之后,一个小老头匆忙从里屋闪了出来,此人正是黄镜的老管家,这老管家看到瑞和之时,甚是惊讶,之后脸上浮起一丝喜悦之色,只听那老管家用略带激动的口吻道:“妳……妳……妳是苏小姐?”
瑞和看到这老管家之时,一下就站了起来,笑道:“好久不见了,景叔。”
这被叫做景叔的老管家上前握着瑞和的玉手,仔细打量着瑞和,叹道:“这一晃就是十多年呀!那个时候天真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一国之母了。”说到这儿景叔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跪地呼道:“小人参见太后娘娘。”
瑞和连忙上前扶起景叔,笑道:“景叔,你还是叫我苏菲吧!我永远都是那个喜欢跟你调皮的苏菲。”
景叔的双眼一下就红了,颤抖着双手道:“能让老奴再看看妳吗?”
瑞和闻言点了点头,景叔的双手轻轻的抚摸着瑞和的面庞道:“妳真的变了,变了很多。”
瑞和微微一笑道:“景叔,你只是十多年没见我,才会感觉到我变了,其实……其实我一点都没变。”
景叔收回了双手,叹道:“哎!如果不是老爷的执着,说不定老奴现在应该唤妳一声夫人。”
瑞和听到这声“夫人”之时,眼中却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景叔伸手轻轻的擦去了瑞和眼角的泪水,心疼的道:“小姐这些年都过的还好吧?”
瑞和不住的点点头道:“我过的还不错,就是……就是太想你们了。”
景叔双眼一黯道:“老奴知道,小姐为了老爷牺牲了太多,这么些年来,实在是委屈小姐了。”
瑞和忽然一把抱住景叔,在景叔的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她把十多年来所受的委屈,所有的恨,所有的痛苦全部化成了泪水。
景叔抚摸着瑞和那金色的长发,哽咽着道:“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其实瑞和与黄镜之间的斗争,虽然瑞和表面上是胜利了,但是她同时也是最失败的一个,因为她失去了她生命中所有最珍贵的东西,她赢的好痛苦,她也等于给自己向往的过去画上了句号,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十多年以前,今天她甚至要将黄镜亲手扳倒,原因就连瑞和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也许是因为报复,也许是因为权力,或者是因为她对黄镜的爱吧!
瑞和痛哭了半天,才微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离开景叔的怀抱,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景叔,他在里面吗?”
景叔点了点头道:“老爷他在书房,苏小姐,妳与老爷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瑞和愣了一下,吞吞吐吐的道:“没……没……没什么,我们能有什么事情,景叔你就不要担心了。”
景叔看出了瑞和的言语有点掩饰之色,叹道:“苏小姐,老奴跟随老爷几十年了,承蒙老爷的关爱,他从来就没有把老奴当作外人,所以老奴知道,老爷他心里也不好过呀!他的心几乎每天都在滴血,苏小姐,老奴知道妳恨老爷,可是老爷所受的苦,所受的委屈也不少啊!”
瑞和苦笑道:“景叔,你就放心吧!我今天来就是想给我们之间做个了结。”
景叔似乎感觉到什么,连忙摇着手道:“苏小姐,无论是妳还是老爷,老奴都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妳就看在老奴与小姐以前的情分上放过老爷吧!”
瑞和知道景叔担心,连忙安慰道:“景叔,你去请他出来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希望我们二人都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景叔的脸上多了一丝喜悦的笑容,道:“这就好,这就好,老奴这就去请老爷出来。”
景叔说完便朝大厅的后院走去,望着景叔渐渐消失的背影,瑞和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迷惘之色,她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无力。
景叔离开没多久之后,一个瑞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
瑞和看到这人,唰的一声就站了起来,这人正是黄镜,只是最近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头上的白丝明显比以前有所增加,整个人显得有点苍老,这跟以前的黄镜截然不同。
黄镜瞇起了双眼,走到瑞和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的身后跟着景叔,黄镜没有在瑞和的面前行礼,如果换了以前,无论任何场合,黄镜第一件事就是给瑞和行礼,这其中也有故意疏远瑞和的意思在内,只是今天黄镜却丝毫没在意礼节。
这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先打破沉默,反而是景叔先打开话腔道:“苏小姐,妳很久没喝过老奴泡的茶了吧!老奴这就去给妳准备去。”
瑞和一愣,微微点了点头,景叔就识趣的离开了,整个大厅之内除了瑞和与黄镜之外,再无他人。
黄镜转过头来望着瑞和,笑道:“妳赢了!”口气中没有一点讽刺之意。
瑞和深深的看着黄镜道:“难道在你的一生当中就只有输和赢吗?难道就没有其它什么东西比这些所谓的输赢更重要了吗?”
黄镜摇了摇头道:“我这十多年来为了大仇什么都可以牺牲,从我自毁容貌开始,我的一生就已经注定只有输和赢了,只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最后将我打败的,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妳,不过我却很为妳高兴。因为妳已经可以完全靠自己的意志生活下去,以后也可以不用再去依赖谁了。”
瑞和闻言却丝毫没有半点喜悦之色,只是有点茫然的道:“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可以在一起吗?我是说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黄镜闻言却哈哈大笑道:“这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了,就只有我们两人当中有一个人完全倒下才能结束,而那个倒下的人是我,而不是妳。”
瑞和似乎早就已经意料到这个结局,深望着黄镜道:“你说,我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你我才能坐下来谈呢?”
黄镜却不以为然的道:“其实妳比我更清楚,妳早就已经不是当初才进宫的妳了,在权力中心挣扎了十多年的妳,已经迷失了自我,每当妳朝权力的魔杖靠近一分,妳的心就狠了一分,直到今天,妳可以为了权力杀任何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不是吗?”
黄镜的话正中瑞和的要害之处,瑞和显得有些无奈,道:“我原来一直期待着这天的到来,完成你的使命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是我也不明白,随着你我的计划一步步的成功,我的欲望也随之膨胀起来。”
黄镜接上瑞和的话继续道:“然后在妳的眼中就容不下任何沙子,只要能跟妳的权力对抗之人,妳都会将他们除掉,妳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妳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妳自己的地位与权力,这就是人性,在权力的面前很脆弱,所以我也没怪过你。”
瑞和沉默了,因为黄镜几乎字字刺中她的心。
黄镜道:“妳应该很清楚,即使妳不表态,用不了多久,胡国的贵族们就会群起攻击我,他们绝对不会容许一个外国人骑在他们的头上,就算我依然是宰相,我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看到库勒这些贵族们全力支持妳,我也为妳感到高兴。”
黄镜望着门外雪白的世界,继续道:“对不起,这么些年委屈妳了,希望妳不要怪我好吗?”
瑞和的娇躯微微一震,深望着黄镜。
黄镜转过头来,给了瑞和一个亲切的笑容,道:“不要奇怪,这都是我心里的话,我一直没有机会可以跟妳说,今天总算可以了了这个心愿,跟妳说一句‘对不起’。”
瑞和忽然之间有点激动,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几年跟我说,也许……也许我就会放弃所有。”
黄镜来到瑞和的面前道:“如果我早说了,妳可以像今天这么成熟,这么果断,这么绝情吗?也许妳早就死在深宫大内了。”
瑞和彷佛明白了些什么,泪水开始在她那双深蓝的美目中打转。
黄镜伸手轻轻的在瑞和的脸上抚了一下,深情的道:“不管我们之间谁对谁错,谁赢谁输,只要妳能在胡国稳稳的站住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那么我所付出的,也得到了回报。”
瑞和道:“难道……难道你就不怪我吗?”
黄镜知道瑞和这话中的意思,直接了当的道:“妳说的是王立文吗?”
瑞和没有回答黄镜的话,算是默认了,她原本很恨黄镜,想报复黄镜,所以瑞和想让王立文亲手将黄镜杀掉,但是她到今天为止才明白,黄镜的心并不是像她想的那么无情,在黄镜的心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黄镜笑道:“我知道妳要让他做什么,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能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也算是我的报应吧!不过我希望妳能尽量帮助他,这么多年来,我为了报仇失去的太多了,我唯一能为这孩子做的就是这个了,答应我好吗?”
瑞和闻言面带难色,黄镜道:“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希望妳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我,我明白,妳并不是真心的想帮助他,因为妳恨他的母亲,但是这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希望妳对他母亲的恨也随着我的死而消失。”
瑞和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他夺取雅特,让他光复原本属于你的皇位。”
黄镜的眼中多了一丝欣慰之色,道:“那我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我好累,真的好累啊!”
瑞和有点犹豫的道:“但是……但是我总觉得王立文的野心太大,我怕有一天就连我也无法控制住他。”
黄镜叹道:“如果有一天,妳真感觉到威胁的话,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不会怪妳。”
黄镜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妳必须要小心,这孩子身中魔气之毒,如果他有入魔的现象,我请妳千万不要犹豫,将他杀了。”
瑞和无奈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黄镜。
瑞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黄镜,在权力和爱情的天秤上,她的选择早就开始倾斜,帮助王立文她心里知道这是养虎为患,但是面对黄镜,她那脆弱的一面永远无法掩饰,她想拒绝,可是到底还是不忍心,她明白黄镜永远是她最爱的男人,也许,这是唯一的解释吧!
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黄镜不想二人再这么尴尬的待下去,他慢慢的背过身去,轻轻的说道:“妳走吧!回到妳自己的舞台上去吧!希望以后妳能好好的保重,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还小,我相信妳一定可以把他培养成胡国的一代明君。”
瑞和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缓缓的转过头来,柔情的道:“你可以再抱我一下吗?就一下。”
黄镜的身躯不由的震了一下,往事一幕幕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实在无法拒绝瑞和的要求,慢慢的转过身来,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瑞和的身前。
瑞和迎上了黄镜那深情的目光,二人就这么入神的望着,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黄镜那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黄镜好像十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这样,笑的那么轻松,那么自然,瑞和顿时呆住了,她曾经苦苦期盼的就是黄镜的这个微笑,这是多么熟悉的微笑啊!彷佛时光回到了十多年前。
黄镜张开双臂,猛的把瑞和抱在怀里,瑞和终于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在黄镜的怀里歇斯底里的痛哭起来,瑞和紧紧的搂住黄镜,泪水湿透了黄镜的胸襟,黄镜在瑞和的额前轻轻的吻了一下,颤抖着道:“再见了,小菲。”
瑞和听到这声“小菲”之时,几乎整个人都融化在黄镜的怀里,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黄镜这么叫她了。
黄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瑞和从怀里推了出去,他不敢再看瑞和那迷情的双眼,背过身去,缓缓的道:“恕不远送!”
瑞和摇了摇头,捂着脸,掉头就走,只留下内心深处正在痛苦挣扎的黄镜。
这时,黄镜的老管家景叔,慌忙从后堂跑了出来,在黄镜的面前重重一跪,哭喊道:“老爷,就算是要死,老奴也要跟老爷一起,老奴愿意追随老爷,永远伺候老爷。”
黄镜叹了口气,扶起了景叔道:“景叔啊!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景叔道:“老奴跟着老爷从当年的太子府,一直逃到这关外胡国,整整二十三个年头了。”
黄镜拍了拍景叔的肩膀道:“这么多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景叔颤抖着身躯道:“老奴这条命是老爷给的,要不是老爷,老奴早就死在路边,被野狗叼了去,为了老爷,老奴就算死十万次也心甘情愿。”
黄镜微笑道:“景叔,你不能死,我还有一件心愿要你帮我完成,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
景叔又跪在地上,道:“老爷尽管吩咐,只要老奴能办得到,就一定为老爷完成心愿。”
黄镜摇了摇头道:“景叔,我希望在我走之后,你能把我儿子带到后院的书房,并跟他讲明一切,让他知道事情的经过,他有权利知道,我不该再瞒他了。”
景叔老泪纵横的道:“老爷放心,老奴一定跟少爷说个清清楚楚。”
黄镜笑道:“景叔,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你快走吧!门外的那些胡兵应该快要进来了,今天这一别,我们可能就要阴阳永隔了。”
景叔擦去了眼泪,道:“老爷放心,事情办完之后,老奴一定会来与老爷相聚。”景叔说完便跑到院中,纵身一跃便出了府门。
门外的胡兵一见到瑞和出来,便立即跪地行礼,瑞和扫视了一下众人,把目光落在库勒的身上,缓缓的道:“你去把黄大人请出来吧!记住,千万不可怠慢,否则我要你人头落地。”说完瑞和不等库勒答话,就回到那顶蓝色的轿子里,匆忙离开了黄镜的府邸。
瑞和从怀里拿出一块绣帕,呆望了半天,嘴里一直不停的念叨着:“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这块绣帕是瑞和的珍藏之品,这么多年来都不曾丢弃过,曾几何时还是瑞和生存下去的勇气,这正是黄镜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