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回到方阵中，见到和冰芙一起的那些少女看着自己的样子都颇为异样，心想，自己刚才在广场上大喊大叫，窜来跳去，全然不顾仪态，最后因为绝望，哑着嗓子乱喊乱跳的失态举动，恐怕都被她们看去了。
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想必又要被人瞧不起，兰斯心里一阵难过，但随即被压了下去。
兰斯装作没有看见那群少女，径自向盛泽浩走过去。
见到盛泽浩正恨恨地对着一个士兵询问，兰斯问道：「情况如何？」
盛泽浩脸上肌肉一跳一跳，显然心情极为激动，「派出去的所有斥候没有一个顶用的，连附近几条街的情势都无法掌握。」
兰斯心想，「这么混乱的局势，那也正常得很。」嘴上却道：「盛将军，你看！」
盛泽浩顺着兰斯的手指看过去，见到月亮已经移到西面，已经是后半夜了。远处又升起几处火焰，不知道是哪里的建筑被点燃了。
兰斯继续说道：「现在距离天亮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盛将军宜早做决断，不可自误。」
盛泽浩狠狠地瞪着兰斯，眼睛通红，仿佛是一只绝望的野兽，「我能做甚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兰斯深吸一口气，说道：「倘若盛将军不能在天亮以前控制局势，天亮以后，第一个被杀头的，就是盛将军你！」
盛泽浩被说中心事，想到辛苦多年追求的富贵荣华转眼成空，甚至连命也要搭上，更加恶狠狠地吼道：「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我盛泽浩什么都不怕！」
兰斯不理他，继续说道：「如果盛将军能在天亮前控制局势，平息动乱，到时候还有一线生机。」
盛泽浩剧烈地喘息着，近似疯狂的眼神却闪了一下。
兰斯续道：「或者坐而等死，或者现在断然处置还有一线生机，盛将军，只有这两条路，该怎么选，难道还要我叶惊雷教你不成！」
兰斯见盛泽浩眼珠渐渐活动，显然开始回复思考的能力，继续说道：「只要盛将军在天亮以前平息暴乱，到时候，随便你怎么说，不管死多少人，算到谁的帐上，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盛泽浩的眼中，又开始闪烁着希望的光。
兰斯趁热打铁，继续道：「更何况，朝廷之所以安抚南方部族人，你道是真的那么看重南方部族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害怕南方部族人暴乱，所以拼命安抚，但现在一旦暴乱发动，安抚已经失效，便只有武力镇压一途，盛将军莫要自误！
「倘若过了今天，军机处下的命令也必定是严厉打击这些蛮人！盛将军若能天亮前掌握局势，说不定，今天的举动会成为大功一件。平定京城之乱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岂止于青云直上，说不定还会进爵获得封国，这些都极有可能。」
兰斯这番话所描述的景象，又让醉心富贵的盛泽浩心痒不已，听得他心潮汹涌，热血偾张，与前面兰斯勾勒出来的悲惨形成鲜明对比。
兰斯见时机差不多，语气转柔，温和的说道：「更何况，盛将军还有二王子的支持，事情未必就会变得太糟，还有，今天倘若有什么罪名，让我叶惊雷一个人担好了，到时候，我叶惊雷绝对不会退缩。」
兰斯的话打消了盛泽浩最后的疑虑，虽然知道兰斯的保证未必管用，该找自己的责任绝不会找到别人身上，但是至少给了盛泽浩一点缥缈的希望。
盛泽浩终于重重地跺跺脚，说道：「好，就这么办！」说完，抬头望着远处一片混乱的人群，恶狠狠地道：「你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们好受，蛮子猪，我要杀的你们后悔从娘肚子里出来！」
兰斯心叫不妙，没想到这番话虽然说服了盛泽浩，却让他把怒气全都转移到了眼前狂乱的市民身上。他这一发狠，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丧命。
兰斯转头，却见到盛倾向自己悄悄地竖了竖大拇指，眼中露出敬佩的神情。
心中了然，想必他也拿这话劝过盛泽浩，但却没能说服他。
既然盛泽浩已经说通，下面的就好办了。
兰斯把盛泽浩、盛倾和和洋叫到一起，说道：「现在仅凭这点力量，控制广场也许有可能，但是平息全城的乱情却力有未逮，所以必须要更多的支援。」
盛泽浩忿忿地说道：「到哪里找支援？军机处的人不知道死到哪里，一个肯作主的也找不到。」
兰斯心想，「这局势混乱的时候，谁作主都要冒杀头的危险，那些军机处的官儿个个精的像鬼，自然都躲起来，第二天有功争功，没功就把过送到盛泽浩的头上，岂不爽快？」
和洋想了想，忽然明白兰斯叫他的用意了。
他也是来看祭神大会的，只是乱事一起，他就和其他人冲散了，后来才好不容易和这些部队会合。
和洋说道：「叶大人在打小兄的主意吗？」
兰斯笑笑，说道：「六大营人数虽多，没有兵符，是没有一个兵调得动，和洋兄，况九真因为指挥失职下狱，他的兵符还没交吧？这支部队暂时该是你统摄的吧？眼下的情况也就只有你手上有兵。」
和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叶兄弟，如果我和你耍花枪，那就对不住咱们生死的交情了，不错，这些兄弟的确是暂时归我带的，因为刚回来，兵符的确还没交，但是如果让我出动所有兄弟来平乱，回头我要杀头是小事，所有其他兄弟可能都会受到牵连的。」
兰斯心想，「以和洋和自己的交情，作为官场中人，和洋的态度已经很够意思了。」
兰斯说道：「你放心，我怎么也不会害自家兄弟的。第一，你们的任务不是平乱，只是到外围维持秩序，防止乱情进一步蔓延，只要把住各个主要街口，防止不要让闲杂人等通过就行了。
「至于沾血的事，不用你动手。还有，你们不要打自己的番号，用城巡营的名义，就不会有人知道。」
见到和洋仍然有些犹豫，兰斯继续道：「和洋兄，你看我是那种会害自己兄弟的人吗？」
和洋摇头。
兰斯续道：「你信不信的过我？」
和洋点头。
兰斯道：「倘若这件事有任何变化，上面追究起来，我担着就是。我可以回报陛下，是我抢了你的兵符，假传命令，这样子其他人一定没事，你最多算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罢了，绝不会有大罪名。」顿了一顿，又道：「但我料想这件事只会有功，不会有罪，这正是立功的好机会呢。」
最后这句话总算说服了和洋，现在神机营统领况九真获罪下狱候审，这个位子就空缺，若从内部调升，他正是很有希望的人选。
只怕有功臣子弟走上层关系那就没希望了，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立下大功，情况则完全不同。
和洋心中一热，说道：「好！我听叶兄弟的。」
既然计画已定，盛泽浩、盛倾和和洋三人开始聚在一起商谈具体的部署。哪些街口要重点布防，哪些街区需要由神机营戒严，哪些街区交给盛泽浩平乱，这些都要安排妥当。
商量妥当之后，和洋带着一队士兵回营调兵，盛泽浩和盛倾则商量如何平定各处的先后次序。
这时听到不远处一阵鼓噪声，却是不远处的酒楼顶上，一群汉子在对着这里吹口哨怪叫，嘘声连连。
盛泽浩转头看了一眼，喝道：「弓弩手，射他们下来！」
一阵机括和弓弦之声过去，那楼上的汉子立刻惨叫着，身上插满箭从瓦面上滚下来。
盛泽浩面不改色，对兰斯道：「有劳叶大人率领小侄从此出往东，我带一队人从此处往西，先将广场上的乱民一举平定，如何？」
兰斯点头，听盛泽浩向周围的军官下达指令，把全部军队分作两队。
这时兰斯注意到，那群少女仍然站在原地，说道：「她们怎么还在这里？麻烦盛倾兄分一队人把她们护送回家。」
盛倾摊手苦笑：「我可没这本事。刚才我就跟她们说了，可她们不肯，一定要等你回来，说有重要的事呢。」
兰斯怔了怔，转头向冰芙她们走过去，说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已经很晚了，这里很危险你们不知道吗？」
众少女对望两眼，最后冰芙鼓起勇气说道：「我们不能回去，我们要找阿月和小雨。」
兰斯不客气的说道：「不要再胡闹了！这不是你们办家家酒，做游戏的时间，一会儿开始平乱，这里的部队全部要出动，你们再不走，又会陷入乱民之中，有胆子的话，就待着不走好了。」
一个少女挺胸大声道：「没有阿月和小雨，我们是不会走的。」
「不走作什么？在这里添乱吗？」兰斯冷冷地扔下一句，把那少女噎的够呛，眼圈立刻红了起来，显然这娇娇女没有想到，会有人对她这样不留情面的斥责。
兰斯转身不再理会那些少女，兀自对盛倾道：「不用管她们，留下两个小队保护，随便她们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好了。」
盛倾犹豫一下，说道：「两个小队是不是少了点？」
这群女孩子全都是当朝权贵的女公子，没有一个不是出身高贵，背景复杂的，一个都得罪不起，万一出个意外，没有人能担当这个责任，所以尽管兵力紧缺，盛倾宁愿多派些人，以保万全。
兰斯撇撇嘴不答，盛倾不再说，只派两个精锐的小队守卫在那群少女的四周，又加派了一名哨将负责指挥。
这时全部士兵已经整理好队形准备出发了。兰斯挥手，径自示意队伍出发。
那群少女没想到兰斯的态度这么不客气，有一个竟受不了开始掉眼泪。
冰芙大声喊道：「叶惊雷，你站住！」
兰斯一怔，听冰芙的口气有些哽咽，停住脚，转头看着冰芙不语。
冰芙眼中噙泪，吸吸鼻子说道：「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把你妹妹弄丢了。」
兰斯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怪你，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冰芙跺跺脚，说道：「你虽然嘴上不怪我，但是心里还是怪我。」
兰斯默然，他的确心里有一点怪她的，虽然理智上兰斯承认即使当时自己在场，也未必能应付的比冰芙更好，但是感情上，兰斯仍然难以释然。特别是夏月和浅雨两个都生死未卜，兰斯心中焦虑，难免迁怒于人。
冰芙见兰斯不言不语，竟似默认，心里一阵委屈，眼泪终于落下来，「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都是我的错，害的阿月和小雨失踪，你心里还怪我在你找阿月和小雨的时候，不应该应声……」
「我没有怪你，」兰斯叹气，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脸色变得缓和，柔声道，「其实你做的很好了，女孩子有你这样机智冷静，很少见的，如果不是你，她们都会很危险。」
「你──真的不怪我？」冰芙擦擦眼泪，认真的问道。
兰斯叹口气道：「真的，真的。」
冰芙想了想，脸上露出微笑，「那我就放心了。」
兰斯看见冰芙这一笑格外妩媚动人，心中一怔，随即暗叫不妙，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兰斯从来不敢把冰芙看成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的心机和手段，兰斯心中都洞烛无遗，可兰斯到底是好色而慕少艾的年龄，面对冰芙的委曲求全，楚楚可怜，不由得消失戒心和不满，甚至开始有些同情。
他不知道，年轻的女孩子天生就是一个外交家，对于运用自己的美貌来获得同情的高超技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但兰斯虽然觉悟，也不能再拉下脸，淡淡的说道：「没事我先走了。」
冰芙忙道：「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
兰斯停住脚，冰芙却停在原地不吭声，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兰斯正觉得不耐，冰芙幽幽的说道：「我们看到你在广场上到处找阿月和小雨，也看到你在楼顶大声喊，喊到嗓子哑了……」
兰斯心中一阵难过，只道这些都被她们看在眼里，一定很瞧不起自己，抢着说道：「那又如何？我是在楼顶跳脚大喊，很可笑，很粗俗，没有礼貌，那时自然得很，我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平民，什么风度，仪态之类的东西自然是与我无缘的，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小姐。」
冰芙没想到兰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而且回答如此尖刻，被噎的说不下去，咬咬嘴唇，还是说下去：「她们要我替她们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兰斯一怔。
冰芙极快的接着说下去，不容兰斯打断：「不是因为小雨，而是因为误会了你。我们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坏的坏蛋，甚至十恶不赦，无可救药。
「事实上，阿月想帮你，我们都是反对的，但是刚刚看你为了小雨那么着急，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我觉得阿月说得对，一个能对自己的妹妹那么好的哥哥，即使再坏也是有限的吧！」
兰斯这才知道自己完全会错了意。
其实这些都是兰斯自己的自卑心理在作祟。从小就伴随着他的这些心理特征，以及因自卑而带来的偏激和自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全摆脱的。就像当年见到冬雪和纳兰明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自卑产生的偏激和愤怒掩盖的软弱。
越是软弱和自卑，反而越需要厚厚的壳和尖利的刺来保护自己，刺伤他人。
尽管今天的兰斯已经比之以往自信的多，但是以往的自我印象实在太深刻，还会时不时的出来纠缠着他，这也是他会不时的涌出消极情绪的原因。
正是由于这种心理，面对这些出身高贵的少女，兰斯内心还是有一丝受压迫的感觉，自卑的情绪。
从某一个角度说，兰斯一直不敢向夏月表明身分，其实也是由于这种心理。
兰斯见到夏月前从未想过，自己童年最亲密的朋友，会是这样的出身和环境。
她还会记得我吗？还是根本完全忘记？
即使还记得我，今天再次相见，已经长大的她会像小时候那样，不介意在年龄和时间之中，逐渐增加的出身和地位上的差别吗？
又或者，会完全瞧不起自己？毕竟小时候的兰斯已经是过去，不属于今天的夏月的一部分，甚至对自己露出轻蔑，鄙夷的眼神──如同对待叶惊雷一般？
如果夏月虽然认得他，却不再关心他，而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那么兰斯宁愿夏月忘掉他。
更不用说，可能会被夏月瞧不起。这个念头即便只是想一想，兰斯都会觉得脸上发烧，胸口喘不过气来。
想到这种感觉，看到想象中夏月的鄙夷眼神，兰斯就会仿佛又回到那个小村子里，在无数的鄙夷中宁愿立刻去死，或者希望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间。
有些伤痛可以被遗忘，有些却会在以后的一生中始终无法摆脱。
所以兰斯总是给自己找一些理由，嗯，我还不能告诉她，因为我不能暴露身分，又或者，我没有找到机会。
真的没有机会吗？兰斯隐隐也知道那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每一次见到夏月，兰斯总会告诉自己，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告诉她，真的。
兰斯似乎是一个没有自信的赌徒，把毕生的幸福压在赌桌上，却因此迟迟不敢掀牌。如果没有意外的变故来推他一把，兰斯也许宁愿就这样拖下去，一辈子都不敢知道结果。
现在听到冰芙的道歉，兰斯知道，冰芙所说的「她们」指的是这群少女全体。
想必是刚才救了她们一次，让她们对兰斯的恶感减去不少。而兰斯刚才的举动也没有引起她们的轻视，兰斯心中顿时平和──越是自信的人，似乎就越是能平静温和的对待周围的一切人事。
兰斯点点头，说道：「不必客气。没有事的话，我真的要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兵荒马乱的。」
同样意思的话，和刚才硬邦邦的一句「没事我先走了」语气完全不同。
冰芙心中有点想笑，但没露出来，见兰斯停了停，转身要走，冰芙道：「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兰斯停住脚望着冰芙，冰芙轻声道：「我……我们……都很羡慕小雨有你这样的哥哥呢。」
听口气有些别扭，似乎是临时从我变成我们。
兰斯点点头，没说什么。
冰芙继续道：「还有……还有，你……其实……咳，咳……」冰芙咽了口口水，有些口吃，「其实你很有风度，也很有气质啦，绝对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什么粗俗……什么的。」
兰斯诧异地抬头看看冰芙，见她竟然微微有些脸红。被这么一位美丽的女孩子当面夸奖，兰斯心中也忍不住有些飘飘然的，殊不知这正是冰芙从兰斯刚才的话中，看出他内心的软弱，故意说出来鼓励兰斯的。
兰斯有些不好意思，掉转话题，说道：「两句了。」
「什么？」冰芙神情微怔，没听懂兰斯的意思。
兰斯嘴角露出微笑，说道：「你说最后一句话的，这两句那一句是呢？」
冰芙双颊再次红晕，口里却轻快地笑道：「都不是，最后一句还没说呢。」说完冰芙忽然觉得心情有点异样，垂下头。
兰斯似有所觉，两个人间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冰芙抬头低声说道：「这件事你似乎不应该揽上身的。」
「嗯？」兰斯有些迷惑。
冰芙抬头，表情又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为什么要把平乱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呢？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弄不好，还会有杀身之祸呢！你没看到所有人都往外推，你却往自己身上揽？」
兰斯苦笑道：「事情既然发生，总要有人去做，混乱再这么蔓延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所有人都在看着，最后总会有第一个心软的傻瓜站出来。」说到这里，兰斯耸耸肩，轻松说道：「我就是那第一个傻瓜。」
冰芙欲言又止，突然开颜一笑，道：「算了，这方面我可没有指点你的分儿，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语气甚是感慨叹息。
这时盛倾已经集结好队伍，只等兰斯下令出动了，见两个人说个没完，忍不住叫道：「叶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兰斯想起时不我待，正要开口，冰芙抢着道：「不耽误你了。我们先回去，关于桑德斯伯爵，其实我有点消息……算了，还是回头再说。你保重！」
兰斯匆匆之间没有听见冰芙说什么，心思早在盛倾那边，心不在焉的匆匆答应一句，便转头向盛倾和盛泽浩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