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空乌云密布,凛冽的西风摇撼着大地。鹅毛般的雪花犹如大风卷起的棉花在天空中、河面上、山野间不断地翻滚着,两岸的树木、道路、房屋……一片白茫茫的。

  船队已经离开了平安州,进入京城所在——宁州,大风吹得船帆哗哗直响,听起来挺吓人的。河流湍急,船只飞快地行驶着,为了避免碰撞,二十三条船不得不分开行驶。

  这一段已经是下游地带,河面宽有数十里,隔岸相对,只能隐约看到对岸,河水也没有那么清澈,黄色的奔流就如断裂大地的黄绸带,时刻舞动着。

  领着船队的是宋钱的船,他站在船上,眉头拧成了疙瘩,口中唸唸有辞,埋怨着老天不开眼。

  其实,这个月本就不是行船的好日子,可是平安州的事花了一个多月,虽说科举明年三月才开,但若是年前不能到达,许多需要预备和打点的事情都无法进行,况且还有这二十几船的货物需要早日运到,因此才挺着风雪前进。

  “东家,前面好像到了。”宋钱身边的跟班丁才指着前方叫了起来。

  丁才已经三十岁,举人出身,但京试屡次不中,心灰意冷之下才弃文从商。为人通达圆滑、做事得体,是理事的好手,宋钱特意提拔他做自己的亲信。

  丁才原本一直跟宋钱四处打理生意,因病没有去金家镇。这次因为宋钱要在平安州大展拳脚,因此从顺州调一批常用的人过来,当叶歆向他要些有用的人,他就把丁才也招了过来,想让丁才在叶歆身做个亲信。

  宋钱拨了拨头上和脸上的雪,睁大眼睛望向前方,由于雪太大,视野并不清晰,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前方的河道北岸有一排码头,以及码头后面不远处的磐州城城墙。

  “丁才,前面应该是磐州城,再走三五天就可以到端庆府,你去给后面打声招呼,今天在磐州城休息一晚,等风雪过了再走。”

  “是!”丁才高兴地应了一句便去通传。

  这天气,谁也不想走船,不但辛苦,而且危险性很大,东家能体贴下人,实在是件好事!

  “真是见鬼,我出来两年也没有遇上这么大的风雪,好在河道没有结冰,否则就麻烦了,再这么下去,年前也到不了京……”宋钱口中不停地嘟嚷着,诅咒着这场迟不下,早不下,偏偏这个时候刮起的大风雪。

  各船听到指示之后,顿时欢声雷动,对于东主这个明智的决定感到万分高兴。

  码头不大,已经停了不少的船,因而没有足够的地方停泊宋钱的二十三艘船,有的船就被迫随便找个岸边停下,再找重石固定船身。叶歆的船也是这样停泊着。

  龙天行和宋钱顶着风雪走到叶歆的船上,弹了弹身上的雪,见上层船舱中,红緂和锦儿正准备着烧水沏茶。

  龙天行奇怪地问道:“怎么烧起水来了?都到岸了,岸上好吃好喝的多的是。”

  红緂无奈地道:“没办法,大哥死活不肯上岸,天上又刮着大风雪,他冷得缩在房里,我们只好烧点热水给他取暖。”

  “这可不行,船上湿气重,待久了会病,还是劝公子上岸吧!”龙天行一直不明白叶歆为什么不肯离船。

  正说着,叶歆披着棉被走了上来,被寒风一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龙天行劝道:“公子,这里太冷了,还是上岸去住客栈吧!那里既暖和,又舒服。”

  “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叶歆一口便回绝了两人的邀请。

  在所有的人之中,叶歆的体质最弱,又没有内力保护,而道术并不能帮他驱寒,此时的他裹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却仍是冷的牙关打颤,缩成一团。

  虽然在山上生活的时候也遇到冬天,但那里是火山湖,山上四季如春,即使是冬天也只是稍冷而已,不像这里风雪交加、寒冰刺骨。

  龙天行见到叶歆这模样,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死也不肯离开船,苦劝道:“公子,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还是上岸吧!”

  红緂和宋钱当然明白叶歆为什么不肯上岸,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叶歆绝对不会离开妻子,因而不知道如何劝他,相互对望了一眼,无奈的苦笑。

  自从打平安州出发以后,叶歆便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了,整个船队上百号人,知道他的人却寥寥可数。

  原因不外是两个,一则是为了陪妻子,再则船队人多口杂,叶歆觉得不是露面的时候,他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和商界有密切的来往。

  “不必多言,你和宋钱去吧!回来的时候,帮我多买点食物回来,最好是热的。对了,若有药店,就买些老山参回来。妹子,你们两个也去吧!免得在这里无聊,况且岸上比这里要舒服。”叶歆说罢又钻回下层的密舱之中。

  宋钱等人无可奈何,只好离开。红緂和锦儿准备把烧好的热水送到叶歆的房中之后再上岸,因此仍留在船上。

  密舱中,冰柔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和棉被,挺着大肚子在笼子里闭目养神。密舱中每天所见都是一样的东西,看多了反而会有一种心烦意乱的感觉,索性闭上眼睛,幻想着晓日城的样子、云锦山的样子。由于周围的墙壁都用棉被封好,因此屋内挺暖和。

  “柔儿,冷吗?”叶歆温柔的在冰柔的耳边轻声呼唤着。

  冰柔没有睁开眼睛,略带烦躁地应道:“不冷!”

  叶歆轻抚着冰柔的秀发,叹了一口气——妻子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三两日便大吵一次或者大哭一场,情绪极不稳定。

  “柔儿,你想开点,否则你和孩子都会有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你除了叫我忍耐,还会做些什么?我不要待在这个该死的笼子里面,你快点放我出去,不然我宁愿死了算了。”

  冰柔用手拨开叶歆的手,内心的焦躁和不安像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双目圆睁,脸上完全被愤怒所掩盖,如失去理智一样,冲着叶歆就吼了起来。

  面前妻子的责难,叶歆只能一声不吭,默默的听着。他知道妻子需要找人宣泄胸中的怨气,这样才会对她的健康和精神有好处,否则一旦过多的怨气积聚在心中,所受到的精神压力会更大。

  冰柔越骂越狠,叫吼着:“你说什么保护我,如今我被困在这里,你却坐旁边看热闹,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给我走开,我不要再见到你……”她一边叫骂,一边疯狂地撕打着笼子里的被子和垫子。

  对于冰柔的斥骂,叶歆还是静静的看着她,这次是妻子闹的最凶的一次,因而他时刻留意着她的动作,只要妻子有任何伤害自己的意图,叶歆便随时准备用道术制止她。

  然而,种种指责是不容易承受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叶歆的心上,令他感到极度的自责和内疚。

  但他不能像妻子一样将自己心中的苦恼都发泄出来,那样只会更加刺激妻子的情绪,只有忍耐才是最妥善的办法。

  直到冰柔骂的累了,叶歆才起身端了一杯热水给她。

  这时,冰柔安静下来,也恢复了理智,看着周围的零乱,她知道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歉然道:“对不起,相公,我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喝杯水吧!”叶歆朝她温柔的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

  冰柔的眼中滚下了晶莹的泪珠,呜咽着道:“我的命真好,有你这么一个好相公。”

  “我不是个好丈夫,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我因此而放弃你,就连畜牲都不如。”

  就在这温馨的时刻,船身突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只听“喀嚓”一声巨响,船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叶歆随即感觉到船开始剧烈地摇动了。

  “柔儿,我去看看。”话刚说完,叶歆已经冲了出去。

  一上甲板,就听红緂惊慌失措地叫道:“大哥,船桅被风刮断了。”

  叶歆抬头一看,二枝挂着白帆的桅杆都刮断了,一起被吹入了河中。原来是船夫急着上岸,忘了收帆。

  “这里这么多船都没事,偏偏我们的船有事,真是不祥之兆。”

  正当叶歆自叹倒霉的时候,固定船身的缆绳居然没有扣紧岸边的大石而松脱了,船渐渐地离开了码头,向河中心漂去。

  三人顿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叶歆被刺骨的寒风一吹,打了个寒噤,终于反应过来。

  他见船刚离岸不到三丈,朝着红緂叫道:“妹子,你和锦儿快跳上岸去叫人帮忙,船上我看着。”

  红緂和锦儿想不出办法,只好听从叶歆的意见,先踏上船边,然后尽力一跃便跳到岸上,接着飞快的冲向岸上的酒馆。

  此时,岸边一个人也没有,谁也不愿冒着风雪待在岸边,都跑到屋内去取暖了。

  “救命啊!船被吹走了。”红緂和锦儿边跑边叫,但在这大风雪中,立时就被呼呼的风声给掩盖了。

  她们瞥见一间较大的酒馆,疾速的冲了进去,屋内坐满了人,而龙天行和宋钱果然在这里。

  红緂一个箭步便跃至宋钱身边,焦急地叫道:“快去救人,大哥的船被吹走了,桅杆也断了。”

  宋钱和龙天行猛的一下站了起来,扔下酒杯就冲了出去,酒馆里其他的船夫和护卫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都很清楚在这种天气下,没有桅杆的船会有什么后果。幸运的话,冲上岸边的土坡;不幸的话,会撞上石堤或者在河里就翻了船。而掉在寒冰刺骨的河水里,活命的机会是非常小的。

  船离开岸边越来越远,叶歆抓着船缘扯开喉咙大叫,惊惶之色表露无疑。没有驾船的经验,船桅又断,遇到这种事情,他一筹莫展,只能期盼着有人相救。

  其实,他可以用道术逃生,但妻子困在笼子里,不能丢下她不管。

  飞雪迎面扑来,江河在脚下咆哮。船漂到河心,不停的打转,而且缓慢的向下游漂去,叶歆被转的头晕目眩,几次摔倒在地板上,但他还是坚强的撑着。

  岸上的人见了都惊的大叫,宋钱和龙天行刚到岸边,想都不想就冲上一条船,吩咐着跟来的船夫开船救人。宋钱清楚,他们不但是要救人,还要救船。

  湍急的水流带动着船向下游飘去,由于摇摆不停,船被浪打得东倒西歪,像是要翻的样子,渐起的浪花打上了船,使叶歆全身湿透。

  湍急的水流带动着船向下游飘去,由于摇摆不停,船被浪打得东倒西歪,像是要翻的样子,渐起的浪花打上了船,使叶歆全身湿透。

  叶歆急得眼睛冒火,他在担心密舱中的妻子,她怀了接近七个月的身孕,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可是他不会驾船,船桅又断了,根本无法控制船的运作。

  同时,刺骨的寒风和被溅湿的衣服,使得他冷得面无血色、嘴唇发青,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求生的欲望和营救妻子的坚定信念使他撑了下去。

  好在没有帆,船漂得不快,多在原地打转,这使宋钱的船能更快的靠近他们。龙天行和红緂见两船相距不远,脚踏船边飞纵而过。

  龙天行冲到叶歆的身边,急声道:“公子,快走吧!这船不能再用了。”

  叶歆很冷静,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不能走。”

  “大哥!”红緂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要陪在妻子身边,激动地哭了出来。

  龙天行扑到叶歆的身边,抓起他就想提着他过去。

  叶歆的身形一遁,飘到船舱的门口,凝视着龙天行喝道:“龙大哥,这是命令,你和银小姐回去吧!想办法救船,若是不能,就不用理我了。”

  龙天行和他对视了一阵,点了点头,转身对红緂道:“银小姐,我们走吧!”

  红緂哭叫着不肯离去。

  叶歆朝她笑了笑,劝道:“妹子,回去吧!想办法救船。”

  龙天行正色道:“公子,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肯离开,但天行佩服您这份勇气,希望您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会尽全力救船。”

  叶歆郑重的答道:“因为这船上有比我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万一我出了事,你跟着银小姐或者宋钱,都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龙天行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抓起红緂,腾空跃回了宋钱的船。

  这边船上,宋钱瞪大双眼,对着周围的人怒吼道:“其他船呢?都是吃白饭的!”

  丁才道:“东主,跟来的没有几个人,都上了这条船。”

  “白养你们了,要你们干活的时候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丁才见宋钱正在气头上,不敢多说。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给我想办法把船拖住!对,找绳子,快找粗绳!”

  “是、是,我立即去!”丁才转头对着船夫叫道:“没听到吗?赶快找绳子,把两条船绑起来!”

  众船员一哄而散,翻箱倒柜的找绳子。

  宋钱见龙天行带着红緂跳了回来,急声问道:“怎么样?”

  龙天行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哥!”红緂哭嚎着又想扑过去。

  就在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两艘船剧烈地撞在一起,叶歆的船的左侧被撞开了一个大口,水开始向船内灌。

  叶歆的船受到冲撞后,也不再在原地打转,而是顺着汹涌的河水向下游方向快速漂去。反而龙天行的船被撞得在原地打转,两船的距离一下便拉远了。

  叶歆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同伴,不禁仰天长叹,叫道:“难道天真要亡我吗?”

  叶歆走到下层的密舱之中,此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船只,只好任它随水漂流。

  冰柔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置身于其中,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船只剧烈的摇摆起伏,因而吓得花容失色,死抓着栏杆不放。

  她见叶歆冲了进来,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歆走到她的身边,柔声道:“船要沉了!”

  “啊!”冰柔愕然看着他。

  叶歆平静的走到她身旁坐下。

  冰柔忽然叫道:“你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叶歆的语气十分坚定,完全表现出同生共死的思想和金石不渝的感情。

  “不行,你不能跟着我一起。”

  叶歆默然的坐着,怜惜地抚弄着妻子的秀发。

  “我死了是个最好的解脱,你也不必再痛苦下去,这样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冰柔呜咽着劝道。

  “柔儿,不必再说了,我的一生没有什么目标,什么功名富贵、权利名望,我都没有兴趣,甚至学习道术也只是为了和你有美好的将来,若是没有了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相公!”冰柔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叶歆看着妻子,以及那隆起的肚子,突然产生了无比的眷恋之情,不由的叹了一句:“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总之爹娘对不起你,没有办法让你见到这个世界了。不过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还是等到太平盛世的时候再出生吧!”

  “相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冰柔实在不舍得丈夫陪她一起死,若只是她一人,倒也甘心等死,现在是一家三口,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我方才试过了,现在是冬季,百木凋零,正是植物衰败的时候,也是木性最弱的时候,木行道术的效果极低,根本没有方法利用周围的植物助我驾驭这么大的船。若是凝姐姐在就好了,她的水行道术说不定可以推波助澜,送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可惜……”

  冰柔颓然坐下,似乎命运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前路。

  此时,水已经慢慢地渗入下层,冰柔没有惊惶,只是绝望的看着缓缓流入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