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客栈”

  掌柜正霹啪拨打着算盘,见是叶歆,陪笑着道:“原来是叶大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

  “掌柜,红大人在吗?”叶歆扫了一眼狭小的“隆昌客栈”,心里满不是滋味,一国使臣竟然住这种地方,实在有点可怜,可这红逖竟然没有任何投诉,的确有些奇特,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书生意气。

  “红大人?哪个红大人?”掌柜一脸愕然地盯着叶歆。

  “铁凉国来的红大人,据报是住在这里,我奉皇命来请他。”

  掌柜略加思索,惊愕地道:“原来他是铁凉来的官,竟没听他说起过。”

  叶歆又问道:“他人呢?”

  “搬了!”

  “搬了?搬哪去了?”

  掌柜又思索了一阵,突然叫道:“我记起来了,他好像搬到妓院去了。”

  “妓院?”叶歆苦笑了一声,这个红逖可真奇怪,一个使臣来上国朝拜,竟然住在妓院,他是不是糊涂了,可转眼一想,恍然大悟,心想这个红逖倒很聪明,用此计来讽刺天龙,看来此人的心计不弱。

  掌柜搔了搔不多的头发,道:“好像是城西一间叫‘玉春坊’的大妓院。”

  叶歆点点头,无奈地走出了客栈,想到要进妓院,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虽然不歧视妓女,但官员这么走进妓院,实在有失官体,弄不好会被御史们参上一本,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玉春坊”而去。

  “玉春坊”所在的大街有很多妓院,是出了名的花街。叶歆刚走入花街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连他自己也不禁苦笑了起来。

  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的招牌,终于发现了二十丈外的“玉春坊”招牌,招牌是木制,雕成梅花形,中央写了一个玉字,而“玉春坊”也建得颇为雅致,与街上其他的妓院一比,便似乌鸦中的凤凰。

  “哟,这不是叶大人吗?叶大人来逛妓院,真是天下奇闻,什么风把你从老婆的床上吹到这里来了?”

  叶歆勃然变色,转身凝望,只见身后站着一人,正嘻笑着看着自己,眼神中藏有极度的不屑和鄙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轩丘梁,他的身旁还有一群手下。

  叶歆冷笑道:“我怎比轩丘大人?”

  轩丘梁嘲讽道:“是啊!我轩丘梁来这里光明正大,不像叶大人要躲躲藏藏,生怕有人看到。”

  叶歆不想与他争论,这样只会引得更多人注意,于是哼了一声,拂袖而走。

  轩丘梁却不放过他,嘻笑着跟着他,见叶歆走到“玉春坊”的门口停了下来,又笑道:“叶大人原来是老马识途,眼光果然独到,这间‘玉春坊’是京城头一号,其他的妓院根本没法比。叶大人的相好不知是哪一个?”

  叶歆没有理他,跨进大厅。

  老鸨迎了上来,道:“客官,您好像第一次来,要不要我给您挑一个姑娘?”

  轩丘梁道:“我说老鸨,妳是不是糊涂了,咱们叶歆叶大人可是天下第一大情痴,到妳这来是给妳面子,还不把姑娘都叫出来让叶大人挑,太普通的可别拿出来献丑。”

  老鸨一听是叶歆,诧异地道:“真是叶大人?”

  叶歆冷冷地道:“我来找人,红逖在吗?”

  老鸨见叶歆不是来取乐的,脸色就变了,但知叶歆名声在外,不敢不给面子,便淡淡地道:“谁是红逖,我不知道。”

  叶歆随手从怀中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老鸨面前扬了扬,道:“把人给我叫出来,这钱就是妳的。”

  老鸨看得眼都花了,一百两银子虽然不算是巨额,但叫个人就有一百两,这种便宜的事谁都乐意,陪笑道:“好,我这就去帮您找,您先在这大厅里等着。”说罢叫道:“来人啊!招呼叶大人。”

  叶歆道:“不必了,快去快回,晚了,这一百两就飞了。”

  “是,是,我这就去。”

  轩丘梁随手搂着一个颇为妖艳的妓女调笑道:“叶大人,什么人敢劳烦你跑到妓院来?”

  “皇命!”

  轩丘梁吓了一跳,连忙走开,这个时候他可不敢与叶歆直接对抗,叶歆“藤魔”之名他也有耳闻,所以只敢用言语挑衅,不敢动真的。

  周围脂香花浓,春色盎然,大厅中都是些浓妆艳抹的妓女在陪着嫖客们喝酒作乐。

  叶歆看着摇了摇头,看这间妓院的外观,本以为虽是妓院但格调高雅,但进来一看也不过如此。

  身旁的龟奴陪笑道:“大人,这里是前堂,是招呼普通客人的,后面还有清雅小馆,楚湘榭、白云楼等,那里都是能歌善舞的美女,尤其是紫如姑娘的楚湘榭,大人若有兴趣,小的带您去看看。”

  叶歆摇头拒绝了,心想若是答应,倒真像是来逛妓院的。

  不一会儿,老鸨出来了,道:“大人,那位客官正在楚湘榭与人下棋,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您自己去找他。”

  叶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奈地答应了。

  穿过前堂,又走过一条长廊,眼前出现了一道拱门,有一中年妇女正等在门口。

  老鸨指着中年妇女道:“她是秀娘,是院子的总管,你跟着她去吧!”

  叶歆跨入院,景致迥然不同,一进眼帘便是一个清幽的小庭院,过了庭院还有水池假山,颇有诗情画意。

  不时有女子从身边走过,神态自若,眼神清明,没有一丝淫荡之态,与前堂之女子相去甚远,便如良家闺秀一般。

  叶歆暗暗点头,心中赞道,这里根本看不出是藏污纳垢的风月场所。

  秀娘见了叶歆的神色,笑道:“大人,这个后院可是京城的名胜,乐而不淫,别具一格,不仅是青楼,也是客栈,客人们住在这里不但舒服,还能听歌品茶、赋诗饮酒,不少客人长年住在这里就是为了听曲子,而在这里的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除非她们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会强迫她们,当然也有不少人会为她们争风吃醋。”

  叶歆尴尬地笑了笑,若不是为了找人,他一辈子也不进这种地方,即使再高雅,也不可能使他心动,况且天下绝色莫过于凝心,心中已有珠玉在前,对其他女子自然没有兴趣。

  秀娘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道:“大人是名满天下的情痴,对这等烟花之所自然不会有兴趣,只是这里无拘无束,进来妓院也并非淫徒,不进来也未必是心如止水。大人不也进来了吗?若大人并无此心,何惧区区一间妓院,若大人有心,就算不进来,心里也尽是污垢。”

  叶歆惊讶地看着秀娘,想不到一个老鸨竟然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果然人不可以貌相。

  秀娘又道:“这后院可不是一般人能来,就算有权有势,我们的姑娘也未必会见他,就像轩丘梁大人,他父亲是权臣,但他胸无点墨,只来了一次就被我们的姑娘赶走了。若不看在叶大人才气横溢,又是状元公,你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进来。”

  秀娘像是在给叶歆讲课一般,既捧又贬,弄得叶歆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步入了楚湘榭,眼前有一池,池边有一片草地,一群人围在草地上或站或坐。

  秀娘指着这群人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正与人斗棋,赢的人可以独自听紫如弹一曲,输的要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叶歆好奇地瞥了一眼,前面的人都全神贯注地观棋,没有人留意自己,笑道:“这倒风雅,而且有趣,不知这紫如是何人?”

  老鸨竖起拇指赞道:“紫如可是这里的仙子……”

  叶歆皱了皱眉,世上能称为仙子的只有凝心一人,一个妓女被称为仙子总觉得不顺耳,亵渎了远在灵枢山的凝心,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这种感觉直接跳入了他的脑中。

  秀娘没有留意他的神态,继续说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长得更像天仙一样。”

  “哦?这种女子怎么……”叶歆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毕竟妓院带有贬意,不便出口。

  秀娘笑了笑,明白他想说什么,解释道:“大人不必在意,我也觉得可惜,多少王孙公子用重金赎她,她都不肯,东家也舍不得她这棵摇钱树,所以就留了下来。”

  叶歆走到人群后面,踮起脚尖伸头看去,隐约见到两个青年正在对弈。

  一人穿玄色锦袍,上绣百狮戏球,头束银冠,但脸部被人所遮看不清楚。另一人面如白玉,渗出淡淡的红润,一对丹凤眼,左顾右盼透着灵气,眉间英气十足,似是练武高手,头系方士巾,两鬓飘在胸前,身上着白锦对花小袄。

  忽听一把柔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红公子,你输了。”

  原本围地的人也开始转身散去,叶歆这才看清楚穿玄色锦袍之人,长得果真与红緂有三分相像,只是脸上书生气很浓,与红緂的英武之气相去甚远。

  他的左边放有一檀木琴台,台上有一龙纹小鼎,一缕香烟,似兰胜蕙,一张断纹古琴平放案上。

  台后坐有一名丽人,年方十八,妩而不艳,媚而不腻,一双含情目深似幽潭,半点朱唇若新结的樱桃,袖子半挽,露出一对白嫩细腻的玉手,皓皓的手腕上缠着金丝雕凰玉环,湖水蓝的长裙上披着绿纱,裙上绣着一朵鲜艳的红梅,更添秀色,乍看不似青楼女子,倒似大家闺秀。

  美色稍胜冰柔和红緂一分,那是因为她有一种独特的风韵,是一般女子没有的,但远不及凝心,因此叶歆只是扫了一眼,便没有再看她,反而凝视起对弈的两人。

  红逖轻摇纸扇,含笑而道:“紫如,都是妳在旁边影响了我,该怎么罚?”

  紫如抿嘴一笑,吐道:“紫如可从来没说过什么,红公子怎能怨我?”

  红逖笑道:“紫如,妳害得我听不到妳的妙音,难道不该罚吗?”

  白衣人笑道:“这可不行,我们可是有约在先,紫如为胜出之人独奏一曲,你可别耍赖。况且你自己为紫如神魂颠倒,怪不得别人。”

  红逖道:“我又没说要赖帐。”

  紫如嫣然笑道:“你们才来了几天,怎么像是冤家一样?”

  白衣人和红逖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物以类聚!”

  三人都笑了起来。

  叶歆等待多时,见棋已下完,踏前行礼道:“打扰了!”

  三人抬头见叶歆一副文士装扮,样貌一般,只是两鬓皆白,尤为奇特。

  紫如站起身福了一福,道:“小女子紫如,公子是来听琴的吗?抱歉,今日的琴会已闭,明日请早。”

  叶歆微笑道:“非也,在下是来找他!”说着指了指红逖。

  红逖愣了一下,脸色微变,淡淡地道:“是来召我入宫的吗?”

  白衣人好奇地道:“红公子,来了两天都不知道你有何来历,想不到你竟然与宫里拉上关系。”

  红逖笑了笑道:“赵粲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叶歆撩袍坐在草地上,轻笑道:“红公子搬到这里来,不就是在等吗?堂堂天龙竟然让属国使臣住在妓院,传了出去,只怕是对两国的声誉都没什么好处。”

  “属国使臣?”赵粲和紫如都惊讶地看着红逖。

  红逖毫不在意,淡淡地道:“既然不是来宣我入宫,你来这里干什么?”

  叶歆转头望了四周一眼,道:“虽然这里高雅清致,与那些藏污纳垢之处大相迳庭,但对我来说,若不是皇上叫我找你,我可不想来。”

  红逖不经意地瞥了叶歆一眼,问道:“阁下多大了?”

  叶歆见红逖突然问起了自己的年龄而有些诧异,略加思索便已了解其中真意,笑道:“十九!”

  “十九?”红逖看着叶歆那副与年龄极不相衬的样貌略为吃惊,因为叶歆成熟的气质远远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但对方是天龙朝派来的,必然不会说谎,因而轻笑道:“太年轻了,大概是个礼部七、八品的小官吧?”

  赵粲笑着插嘴问道:“红兄的官位一定不小吧?”

  叶歆从怀中抽出一张纸读道:“红逖,二十五岁,铁凉国人,拜官从二品礼部侍郎,其父红……”

  “不要读了!”红逖不满地喝止了叶歆。

  赵粲拍了红逖的肩膀,笑道:“原来是侍郎大人,失敬了。”

  紫如抿嘴笑道:“红大人住在这里,似乎不妥。”

  红逖瞪了叶歆一眼,怨他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害得自己不能自由自在的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叶歆没有理会,微笑道:“红大人,皇上命我接大人到我府上居住。”

  “你的府上?”红逖有点看不起叶歆,上下打量了他之后,道:“算了吧!你一个七、八品的小府第也不会太大,还是住在这里舒服。”

  叶歆伸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古琴,清鸣之声顿起,他笑道:“紫如姑娘,可以抚一曲以助雅兴吗?”

  红逖见他不理自己,去引紫如说话,以为他像别人一样小看铁凉来使,哼了一声道:“紫如姑娘的琴不会弹给鼠目寸光之人听。”

  紫如嫣然笑道:“大人,想听琴,明日再来吧!今日我乏了。”

  叶歆轻轻一笑,道:“不是想请妳现在弹,而是想请妳到我府上弹上一曲。”

  红逖和白衣人勃然变色,喝道:“你竟然如此无礼,亏你还是个官,就算是王孙公子也未必能请得动紫如。”

  紫如见惯了大场面,很镇定,微笑着问道:“为何一定要到你府上去弹?”

  叶歆瞥了红逖一眼,道:“妳若不去,只怕红大人也不肯去,红大人若不肯去,我无法向皇上覆命,也许官位性命都不保,我怕死,所以只有请姑娘到府上弹上一曲。”

  紫如嫣然一笑,道:“只怕连我也请不动他。”

  红逖这才知道,眼前这人是打趣自己沉迷温柔乡之中,觉得此人颇有意趣,笑问道:“你这么死缠烂打,不是好汉作为。”

  叶歆道:“我当然不是好汉,不然怎么请得动你。”

  紫如抿嘴笑道:“红大人,你还是去吧!免得叶大人赖在我这里不走,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叶歆知道紫如看破了自己的身份,笑道:“紫如姑娘见笑了。”

  红逖好奇地问道:“叶大人?紫如,你认识他?”

  紫宛盯着叶歆片刻,浅笑而答:“天下若有人不知道叶大人,只怕会被人笑话。叶大人会来我这里,实在难得。”

  “哪里,姑娘过讲了。”

  红逖愣了良久方才醒悟,惊问道:“你是叶歆?”

  叶歆站起来长身一揖道:“不才正是少詹事叶歆,红大人可愿往我府上?”

  红逖猛的一拍前额,笑道:“想不到竟然劳动叶大人亲自来接,红某怎么敢当啊!”

  赵粲连忙躬身行礼,道:“在下海州学子赵粲参见大人。”

  叶歆道:“赵兄是来参加武道大会吗?”

  赵粲笑道:“凑个热闹,反正在家无事。”

  红逖叫道:“好你个赵粲,怎么不告诉我?”

  赵粲挤了挤眼睛道:“你不也有事没告诉我吗?”

  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叶歆问道:“如今红大人可愿到我府上做客?”

  “当然,我这就去收拾一下,我的随从还住在客栈,我还要去叫他们。”

  紫如忽然盈盈一福道:“叶大人是天下名士,难得前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小女子敬慕已久,既然大人来此,可愿听小女子弹上一曲?”

  “这……”

  紫如见叶歆面有难色,心中苦楚,脸上露出幽怨之色,幽幽地道:“这也难怪,青楼之人本就让人看不起。”

  叶歆有点尴尬,道:“我初至青楼,的确有些尴尬,只是姑娘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令叶某大为改观,既然姑娘愿献上一曲,叶某怎敢不听。”

  红逖抚掌笑道:“大好了,想不到又可以大饱耳福了。”

  紫如含笑端坐案后,手拨琴弦,一个个美妙的音符自琴中跳出,荡漾在这楚湘榭之中。客人们听到紫如再抚一曲,都急忙赶来,草地上又挤满了听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