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南面忽然传来一阵乐声,等得不耐烦的人们不约而同探头向大道之南望去,就见一队仪仗举着旌旗,奏着鼓乐,率先走来。

  “来了!”

  叶歆伸长脖子向道上望去,很快便见到苏方志在百名卫士的簇拥下而来,胯下一匹枣红马,身上竟是一件黄色五爪团龙龙袍,腰间佩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御剑,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还不时的朝夹道两侧的百姓挥手示意,俨然有一天子气度。

  叶歆与他还是早年在晓日城时见过几面,此后虽然同在官场做事,但一个是地方大员,拥兵数十万,另一个长在京城为官,此后又去北国银州任职,相见的机会反而少了。这些年不见,苏方志老了许多,两鬓与自己一样都是皓然雪白。

  魏劭第一次见苏方志,见他如此光彩照人,忍不住感叹道:“果然不是等闲人物,带着一百人就敢来双龙城。”

  “人带多了会引起注意,不便探听虚实,更何况……”叶歆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围观的人群,小声又道:“人群中定有潜伏者,一是暗中保护苏方志以防不测,二是秘密探查双龙城的情况。”

  “要不要我让河帮的弟子查一查?”

  叶歆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抬眼望向苏方志,此时马队已经过了护城河,往城门去了。

  进入城门又是另一番景象,旷国雄早已领着手下文臣武将在城门处等侯,见一身皇袍的苏方志出现,右手微微一扬,随后便笑脸迎了上去。

  后方的一支队伍奏起了迎宾曲,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看苏方志一身龙袍,旷国雄说不出的妒忌与羡慕,他虽曾自称中州皇帝,但随后见叶歆拥立新帝,厉兵秣马,加上龙天行称臣依附,担心被三方夹攻,因而废了帝号,向叶歆称臣,想的是称臣而不纳贡,仍旧占据双龙城,伺机扩张地盘。

  这次见叶歆收降铁凉三十万大军,国势如日中天,一发不可收拾,旷国雄又害怕肃州势力坐大,吞下昌、凉二州之后必然东进双龙城,因此再次反叛,与屈复清、清月国以及苏家结盟,希望瓦解肃州南侵之势,乘机北上收取平安州北部,然后进袭银州草原区,扩大自己的地盘。

  苏方志见旷国雄含笑迎来,为了表示自己谦恭之态,也下了马,冲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脸诚挚地道:“旷公!”

  旷国雄也将姿态放得极低,反握住苏方志的手,含笑道:“难得国君亲临敝城,真使小城蓬荜生辉啊!”

  苏方志闭口不提儿子率兵攻打双龙城的事情,旷国雄也不点破,这两个阴谋狡猾的诸侯一开场便演出笑里藏刀,外人看来几乎以为两人是世交,情如兄弟。

  “旷贤弟,此番能与你协兵同进,真是平生之幸,希望我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苏方志显得越发亲切,竟以兄弟相称。

  旷国雄知道自己这座城是天下诸侯欲夺之地,对他不可不防,笑着道:“国君亲自领兵出战,岂有不胜之理?”

  苏方志边走边打量这座大城,街道布置四四方方,治理也算井井有条,到处都可见红砖青瓦,雕梁画柱,长街犹如钢刀,横街又似利剑,在萧索的初冬时节更显出一份刚劲,隐隐有一股霸气凝合,不愧天下第一大城的美名。他心里着实喜爱,发誓要把这座巨城做为自己的皇宫所在。

  旷国雄一直在留意他的举动,见他眼光在街道上游移,心里暗暗冷笑,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还指着大街问道:“不知道国君喜欢此城否?”

  苏方志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不愧是天下名城,真是雄伟之极,不过……”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饱含深意的目光盯着旷国雄。

  旷国雄知道他在等自己出言发问,不想扰他的兴致,假装吃了一惊,问道:“不过什么?”

  “叶歆对此城一直虎视耽耽,若是攻下此城,便可打通他与龙天行之间的通道,虽说龙天行效忠与否尚未可知,但终究是个威胁。”

  旷国雄哈哈笑道:“银雪大军南征数月,龙天行疲于奔命,已是自身难保,若非叶歆发兵南征,我还想出兵东进呢!”

  苏方志轻笑道:“贤弟若是东进,可中了叶歆的诡计了。”

  “此话怎讲?”

  “我听说叶歆与河帮交往甚密,以河帮之力,数日之间便可将数万肃州兵马送到城下,到时侯城中空虚,只怕难以防备。”

  旷国雄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方志,心里琢磨这番话若是真的,双龙城时刻都处于危机之中,毕竟眠月河是搬不走了,河帮的船只每天都会从城下河道经过,每只船都可以暗藏杀机,令他难以安枕。然而可疑的却是苏方志的动机,似乎有意让他把注意力移向河帮和叶歆,以至疏于对苏家大军的防范。

  “苏方志这头恶狼绝无好心,此话一定别有用心,我不要上了他的当才好。”

  想着,旷国雄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道:“我与河帮交往极密,河帮帮主也是我府中常客。”

  苏方志淡淡的道:“看来是愚兄多言了,贤弟请勿见怪。”

  看他这副神情,所说的话似非虚构,原本自信满满的旷国雄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苏方志也用眼角余光留意他的举动,知道这一回合终究是自己赢了,现在开始,旷国雄必然终日不得安宁,时时要提防河帮,以及随时到达城下的肃州大军。

  随着苏方志和旷国雄进入河上的宫殿区,南城再度对百姓开放,叶歆和魏劭也混了进来,随意找了一间小客栈安顿,然后便四处游逛。

  由于北城是军城,平常人不许进入,现在又逢战乱,因此盘查得格外严密,任何人想进去都要从里到外搜一遍,就连最隐密的地方都不放过,因此女人根本不敢靠近,只有一些送粮送菜的军需商贩每日进出,虽然有了腰牌,但搜身也是必然不可少的事情。不过对于叶歆和凝心来说,通过这些关卡易如反掌。

  两人相伴而游,悄悄地来到了北城,却发现整座北城只有少量士兵在操练,算起来不到三千人,因此整座北城空空荡荡。

  叶歆并不感到惊讶,因为魏劭早已告诉他大军都在北城外的山地里训练,因而随意在北城闲逛,不时地进出兵营住所,检查任何有用的线索。

  凝心见四下无人便现出身影,美丽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在看什么?这里好像没什么人?”

  叶歆知道她不懂,含笑解释道:“没有人不代表没有东西可看,例如粮仓、军械库,甚至是士兵的住所,都可以看出军队的状态。”

  叶歆说着随手指向一处垃圾堆,又道:“这里有药味,大概是秋冬相交之际,士兵没有及时换冬衣,因此不少人患了风寒。”

  凝心听得直摇头,苦笑道:“这么复杂的东西还是别跟我说了。”

  “我也看够了,该去看场好戏了。”叶歆牵着凝心凝脂般的玉手飘然遁向宫殿区。

  宫殿区的某处,苏方志与旷国雄的会面表面很愉快,但暗中却是针锋相对,因为苏方志提出了借道双龙城,北击肃州的建议,令旷国雄大吃一惊。

  看着满脸惊愕的旷国雄,苏方志还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微微一笑,问道:“大家既然目标一致,自然要以大家的共同利益为重,若是可以让我军渡过眠月河,才能对叶歆造成沉重的压力,否则我军虽众,却无用武之处,只能隔岸观火,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军力?”

  “这……这……”旷国雄这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老脸憋得通红,眉尖时紧时松,不知怎么摆才舒服。

  这个提议太大胆了,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原以为苏家最多也就是要求协防双龙城,使他们有驻兵之权,而后谋夺城池,没料到他这招更毒,要让二十万大军从双龙城渡河。宫殿区就在河上,是必经之路,万一苏方志翻脸不认人,整个城市就会立时落入他的掌握之中。

  苏方志有意让旷国雄难堪,既不说话也不看他,捧起茶杯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闭上眼睛享受茶的清香,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旷国雄掏出手巾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眼角偷偷瞟了苏方志一眼,见他如此神态,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拨剑劈了他,可惜苏家的二十万大军就在附近,按捺不住火气只会招来大军压境,只能在心里暗骂苏方志老奸巨猾。

  沉吟了许久,旷国雄才硬着头皮说道:“贤兄此计虽然大妙,但叶歆在银州草原区置下十万铁骑,来如风去如电,朝发夕至,得胜立走,你军皆是步兵为主,实在不堪其扰,而且统领大军的狼牙又是个智勇双全的虎将,压得赵玄华不敢全力南征,我久在此地,熟知其用兵之道,因此才能防住,若是突然换防,唯恐不便,还望贤兄见凉。”

  苏方志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随手将茶杯重重的放在小桌上,砰的一声溅出无数茶水,脸上却是满带微笑,道:“原来还有这种事,是愚兄冒失了,不如这样,北面依然由贤弟防御,愚兄之兵渡河之后沿着眠月河北岸进兵昌州,如此一来,贤弟的大军便可守住要害之处。”

  旷国雄见他步步进逼,硬是要借道过河,心里更加债怒,脸色也青了,瞪着他,片刻后淡淡地道:“此事有待斟酌,贤兄切勿着急,兵家大事不同儿戏,不可轻断。”

  苏方志知道他不可能同意借道,一再进逼其实另有目的,见旷国雄又退了一步,这才抛出自己的筹码,含笑道:“其实如果贤弟为难,我二十万大军可以不过河,只沿眠月河南岸进兵,只是……”

  旷国雄刚刚松了口气,神色立时又绷紧了,锐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苏方志,心里暗道:“早知你贪得无厌,必定有求,看来接下去才是真正想要的利益。”

  果然不出他所料,苏方志提出要沿河设置兵站和军需库,保证大军的军需粮草供应。这本是合理之事,然而设立兵站和军需库等于变相承认苏家大军在他的辖地内有驻兵之权,就像在家门口养着一只老虎,名为吓敌,却随时有可能噬己。

  “怎么,这难道也不行吗?”

  旷国雄倒也找不出辩驳之辞,若是不答应,苏方志必然会要求他提供兵器、粮草、战马。战事不知要拖到何日,二十万大军的给养不是一个小数目,旷国雄的地盘不算太大,虽然土地还算肥沃,也存下不少粮草,但这一战之后双龙城的军需必然紧张,若是再有战事,恐怕无法支持。

  “这个奸贼,像是吃定了我,真是可恶,惹恼了我,老子一刀宰了他,然后再去投靠叶歆,至少也有个总督做做。”

  苏方志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知道一再的催逼触怒了他,若是再压迫,恐怕狗急跳墙,对自己不利,于是话锋一转,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实在佩服建成这座巨城的英雄,太雄伟了。”

  旷国雄干笑两声,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前人的构思真是奇妙。”

  气氛渐趋尴尬之时,管家忽然走了进来。

  旷国雄脸色一沉,喝问道:“什么事,没看到我和国君在此议事吗?”

  “属下失礼,只是外面有贵客前来拜访,属下不敢隐瞒。”

  旷国雄更是不悦,冷面斥道:“没看到我这里有贵客吗?天下还有更尊贵的客人吗?”

  苏方志微微一笑,插嘴道:“贤弟不必动怒,我观管家如此神情,必定是有重要客人,愚兄可以在此稍侯。”

  旷国雄被他一再用言语压逼,心里早有离开之意,只是找不到借口,此时听他之言,正合己意,端起架子又问道:“是哪里来的贵客?清月国还是屈家?”

  “都不是,是……叶歆!”

  “什么?!”旷国雄惊得脸色大变,双手一按椅柄,腾的站了起来,两眼直直的看着管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方志也勃然变色,满脸狐疑地看着旷国雄,脑子飞快转动,思索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

  管家被主人的样子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又道:“没……没错啊!那人自称是肃州叶歆,应该不会有错。”

  “这怎么可能?我们不是正准备打仗吗?他这个时侯到这里来要干什么?难道……”旷国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回原位,浓密的眉毛愁得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喃喃自语。

  苏方志越发觉得其中有诈,毕竟这是旷国雄的地头,叶歆悄然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如此神通广大,不能不令他感到忧心。自己刚才一番话把旷国雄吓得够呛,若是把他逼到叶歆的阵营去,后果非同小可。

  为了稳住旷国雄,苏方志微微一笑,抱拳道:“原来贤弟与叶歆早有约定,是愚兄失礼了,愚兄就此告辞。”

  旷国雄从梦中惊觉,连忙起身安抚道:“贤兄留步,叶歆来访,我并不知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出现在城中,我一定严查。”

  苏方志面露为难之色,沉吟道:“眼下大战一触即发,叶歆若不是来与贤弟叙旧,怎会在这个时侯来访?”

  旷国雄不想得罪他,也不愿在这时侯惹事,连忙辩解道:“非也,非也,叶歆诡计多端,狡猾难测,也许知道贤兄来访,所以故布疑阵,使你我两家交恶,他可从中取利,待我出去见见他,问清来意,然后抓了他,交给贤兄处置如何?”

  苏方志哪肯离去,这番做作无非是想逼一逼他,免得这个毫无信义之人又临阵倒戈。

  “贤兄稍坐,小弟去去就来。来人啊!上茶。”旷国雄一再致歉,然后匆匆赶到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