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著略带咸味气息的海风,正午的日头洒在身上、暖在心上,第一次发现到,自由原来是那样的可贵。
脚踏上久违了的中原土地,那种劫後重生的感觉,是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的,深吸了一口以为今生都不能再吸到的清新空气,萧遥略带激动的回身,对著三人一揖到底。
“若非三位鼎力相助,萧某今生今世只怕也难逃离‘黑狱’,大恩大德,萧某有生一日,不敢或忘!”
龙步飞连忙道:“萧兄千万勿如此客气,这不是折煞我了吗!事实上龙某根本没帮上什麽忙,连自己都是被两位恩人救出来的!那有资格当得萧兄如此大礼?”
“对啦!你们要谢就谢我好了,我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诉诸於口,君天邪当然知道什麽时候该说什麽话,他早就弄清楚世上有一种叫做“侠义”的犯贱性格,你愈是对他施恩不望报,他愈是对你感激涕泣。
身旁的君天娇也像自己一样一言不发,不过君天邪却知道这生性冷漠的亲姐姐纯粹只是懒得说话而已,并不就代表和自己打著一样的主意。
也好,报恩的对象一个就够了,两个未免太多。
露出灿烂的笑容,君天邪搭著萧遥的肩膀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谢来谢去的多浪费时间啊!同伴有难时彼此相助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萧遥闻言一愕,但随即明白了君天邪话中的暗示,就是要他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不要揭穿他冒充“破狱”中人的事。
萧遥苦笑道:“还是君兄弟够明理乾脆,你怎麽说便怎麽算吧。”
看见萧遥如此识相配合,君天邪更是笑颜逐开的道:“萧兄是组织中的中流砥柱,这样的人才是损失不起的,我接到的指令便是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把萧兄给救出来,如今总算是幸不辱命了。”
一往一回,所欲表达的暗示已是明显至极,而这场戏的观众只有一个人,龙步飞带著略微惊讶的表情道:“原来萧兄也是‘破狱’中人?!”
君天邪转头对龙步飞道:“抱歉事先未对义兄你说明清楚,但因为怕节外生枝,所以为弟不得不做出这痛苦决定,希望义兄你能谅解。”
龙步飞本是豁达之人,对只有自己被瞒在鼓中之事,转念一想已不再计较,当然那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君天邪所瞒著他的不仅於此的关系。
“说来我的性命还是你跟君女侠救回来的,大哥感激都来不及了,又怎麽会怪罪义弟你呢?”
这样的说法也是婉转的表达了对於君天娇先前的行为有恩怨相抵不计前嫌之意,不过当事者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心领的表情,龙步飞只有尴尬的道:“现在萧兄已恢复自由之身,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萧遥眼中痛苦仇恨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楼雪衣和独孤冰心虽然把我弄至如此地步,但我并不打算找他们报仇,就算仅是维持表面的假象也好,白道联盟也经不起三大门派的一次内讧。我比较担心的是天下第三败而不死,一定会把这笔耻辱记在七派身上,只怕伤愈之後,便会倾大军来犯,届时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
一直未说话的君天娇忽然摇头道:“天下第三不会为这种事出动冥岳魔军,自己败战所受到的耻辱,他只会用自己个人的力量去讨回来。”
她的说话自有一股不容人质疑的气势在,萧遥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要楼雪衣和独孤冰心小心一点呢?”
“就算你说了,他们也未必会听吧。”
“看在过去的战友情谊上,总希望能尽人事而後听天命。”萧遥仰天苦笑道。
“无益的念旧情谊,只会误了大事。”
虽然被君天娇这样不留情面的指责,萧遥还是只有一脸苦笑,把话题转向龙步飞道:“萧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龙兄和萧某回敝组织见主上一面,不知龙兄是否应允?”
龙步飞闻言一愕道:“要我去见‘破狱’的头领?”
萧遥又对君天邪笑道:“天邪你一定也想和义兄多相处久一点时光吧,还不快开口邀你义兄到我们总坛作客?”
“好家伙!竟然动脑筋到我头上来了?”
能和名列魔门必杀榜首席的“破狱”头领见面固然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但君天邪的顾忌是怕去得回不得,毕竟自己长年打著对方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谁也不知道破狱之主是不是有龙步飞那样的好修养?
转念一想,脱身之计已然成形。
装作遗憾的一叹道:“你们自己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我家小弟丁神照,已经这麽久不见他和我联络了,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合情合理的解释无懈可击,虽然绝对瞒不过唯一的女性,但君天邪有自信对方绝对不会揭穿他的西洋镜,在损人不利己者不为也的原则前提下,两姐弟的思维如出一彻。
龙步飞望著君天邪道:“义弟你也希望我去见你们头领吗?”
“我们首领是个了不起的人,大哥当你见到他时就能了解。”君天邪大言不惭的道:“魔长道消由来已久,正是因为正道中人不能齐心、各自为政,像一盘散沙般无法凝聚有效的力量。义兄和头领是侠道的两大精神指标与希望,如能整合登高一呼,必能发挥风行草偃之效,我辈中人也就中兴有望了。”
萧遥听得暗自点头,姑且不论君天邪的出身来历与目的,只是後者的这一番话,便直指到他心坎所想。
龙步飞考虑了一下,终於肯首道:“既然萧兄这麽看得起龙某,我也希望能为正道多尽一份心力,就看看能网罗这麽多杰出人才的‘破狱’之主,到底是如何超卓的一个人物吧?”
萧遥喜道:“龙兄绝对不会後悔此行的决定。”
龙步飞转向君天娇道:“君女侠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君天娇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彷佛冷漠是她与生俱来的烙印。
“不了,我要回‘武功院’去。”
“喔。”
龙步飞轻轻的应了一声,心底像清泉漱石般流过自己都没察觉的遗憾。
看到龙步飞的反应,君天邪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异采,嘴角掀了掀,却什麽也没说出口。
依依不舍从来就不是君家人的作风,两姐弟眼神交会,对於不在场的“那个人”去向彼此心照不宣。
天下第三,应该是一看到君天娇的出现便离开了吧。
光明与黑暗无法共存。不愿意自己的出现,使君天娇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一夕破灭,即使渴求已久的宿命对手就在眼前,也是要压下那股跳动不已的战心,黯然回覆师门。
这一份执著的痴情,正是自己可资利用之处!君天邪想到日後他为天下第三和君天娇的“安排”时,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充满肃杀诡异气氛的长街,平常车水马龙的街道两端,今天竟像是突然成为了鬼门关的入口,变得阴森而幽静。
一只血红旗帜插在街心上迎风飘扬,魔门的“决杀令旗”出现,是生人勿近的证明,而被选为目标的可怜牺牲者,死亡是他唯一的下场。
“当!”
如鞭炮爆炸的闷响轰然传遍长街,只见道间一名清秀端正的少年僧人,与一名豪壮雄伟、手持金刀的魁武大汉,一分即合,取好战距後便遥立不动,在气势上互比高下。
“看不出来你这小和尚倒真有几分本事,难怪本宫的增长天会死在你手上,只是这也为你自己种下英年早逝的祸端,想回‘禅意门’接般若的掌门之位,怕只有等来生投胎了!”
魁武大汉的声音有如平地春雷般震摄人心,一身杀气像是来自修罗鬼域,让人望之生寒。
比较之下,少年僧人的声音虽然来得微不足道,气势亦有如云泥之别,但一双澄净的慧眼却毫无恐惧,长棍斜守身前,缓缓道:“能否接任掌门,对小僧而言毫不重要,倒是恩师的血海深仇,弥勒不敢有一天或忘。”
原来这名小僧,便是在般若临终前被授予“禅意门”下任掌门之位的“菩提儿”弥勒!当日其师与“天王”帝释天的一战,他和君天邪是唯一在场的目击者,也是帝释天欲除之而後快的对象,虽然两人逃过当场的杀身之劫,但唯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帝释,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两名小辈。君天邪有“苍邪”白魔对付;至於弥勒,则由他座下“十方俱灭”的三大将军之一──“金刀大将军”霸无悔负责抹杀!
一片金光映照著霸无悔那森严冷峻的侧脸,手中名震天下的长刀“金风细雨”似攻非攻,似劈非劈,霸道肃杀的刀气如浪潮般不住从他身上催发出去,足以使对手心胆俱寒,未战先败。
比起霸无悔的涛天刀意,弥勒那瘦小的身躯就像是“躲”在长棍後面,乍看之下似乎全身都是破绽。然而落在前者这类高手眼中,弥勒那与棍似成一体的姿势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劲,彷佛有一股无形的力场在他四周环绕,原本是死角的“空门”反过来成为了“空”的铠甲在保护著他,让霸无悔竟有不知如何下手之感。
自般若死後,弥勒的功力似乎又有突破,“三千大千世界”的“意守有无”竟能让霸无悔这样的魔门高手也找不到破绽。
霸无悔观察片刻仍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於是心生一计,嘿嘿邪笑道:“本宫已决定全面对‘禅意门’发动攻势,群龙无首的秃驴们只是一盘散沙,相信很快就会被屠戮殆尽,小和尚的西天之路就不怕寂寞了。”
虽然明知霸无悔是在用心理攻势,但弥勒仍忍不住闻言一震,再不能保持在若有若无的意境,印证了“关心则乱”的那句俗谚。
眼看诡计得逞,霸无悔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森然冷笑。
“毕竟还是太嫩了,到西天去和你的师父相聚吧!”
金刀神乎其技般由他手中高高举起再落下,每一个动作像分格播放般清清楚楚,却又充满诡异的连续感,更让弥勒升起似置身於血戮战场间,面对千军万马杀来,几乎想转身就逃的窝囊感觉,但又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心灵防壁出现空隙,被敌手乘机而入的结果,可叹却是无可奈何。
不过他不愧是般若全力调教下的“禅意门”第三代第一人,虽暂落於下风,却是惊而不乱,燃灯棍挥舞成弧,在倾而下的霸道刀气中另辟天地而自成一格,“他强任他强,我自清风送树林”!正是“三千大千世界”的“自有天地”心法。
挥出的每一棍都击在空处,却留下收发无定的绵密柔和气劲,如佛祖说禅般化暴戾为祥和的力场,霸无悔一刀斩下,竟不自由主的由速转缓,由刚转柔。
霸无悔冷哼一声,金刀先收回身前,再洒出漫天刀影攻向弥勒,同时无数诡异阴邪的刀气如冤鬼缠身般紧逼而去。
弥勒不料对手变招如此迅速,身子微侧,棍尖抖动,在一个瞬息的时间内同时刺出十数棍,轨迹如风似电,正面迎上鬼气刀影,激撞出无数火花。
霸无悔心道我堂堂魔门中成名已久的“十方俱灭”之一,对战一个“禅意门”的第三代弟子也花了这麽久功夫收拾不下,传出去岂不是名声扫地?
一念至此,恶自心生,两手真劲灌注刀身,金光暴涨中,凌厉无匹的刀气划空而过,威势凶狠惊人,刀气更先一步封锁方圆五丈内所有闪避空间,要迫弥勒与他正面硬拼。
别无选择下,弥勒暗自一叹,同时收敛心神、双手握棍,“燃灯棍”自转如平地龙卷,呜呜声响雷厉风驰,横挥一扫硬架霸无悔一刀。
“铿!”
巨响过後,两人竟是两败俱伤的各自往不同角度飞退,弥勒吃亏在内劲始终不及霸无悔累积三十年的魔功深厚,在毫无花巧可取的以硬拼硬下受伤更重,五内翻腾、几乎就那麽当场昏死过去;而只比他好上一线的霸无悔亦是惊讶於弥勒的後力悠长,心道此子今日不除,来日必成大患。勉强咽下哽在喉间的一口鲜血,回气的快慢,决定了生死的界线!狞笑一声,沾地即起,必杀一刀往对手劈去。
“小和尚!你小命终矣!”
“师父!对不起,徒儿有负您的期望,恐怕也不能为您报仇了。”
全身乏力的弥勒眼睁睁望著霸无悔一刀劈来,却动弹不得,心中已存有必死之念,忽然一道箭影像是黎明里的第一道曙光,穿破黑暗的天际而来,竟以毫厘之差掠过霸无悔的鼻梁,再“夺!”的一声齐羽没入他脚下石板。
用“骇然”还不足以形容霸无悔现在的心情,那一箭的警告意味明显至极,更难得的是在高速移动下做到不伤分毫的计算,要做到这一点,比从激战中背後暗算他一箭还要难上十倍,白道联盟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厉害的用箭高手?!
可是接下来发箭者的反应,却把他原先的惊讶转为错愕。
“哎呀呀!又射偏了,怎麽搞的?”
懊恼的甜美声音从两人头顶的屋檐处传来,只见一名穿著水绿色衣裳的少女,留著一头俏丽的短发,比宝石还明亮的双目闪动著纯真好奇的光采,身材虽略嫌娇小却是玲珑有致,那彷佛樱桃般的小嘴此刻正微微上翘,柳眉轻皱的望著战场中的两人。
弥勒看到绿裳少女手上那只朱红色的小弓、弓弦上还搭著三支白色的无羽短箭,想起其师般若生前说过的话,身子一震,失声道:“浓艳弓?卸妆箭!你、你是‘女流箭’孙楚倩?!”
绿裳少女嫣然一笑,竟如鲜花绽放,让人精神一振,喜孜孜的道:“你认得我?那就一定不是坏人了,太好了!我这次果然没救错人!”
毫无相连的说话方式让弥勒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但这样的对话反而让另一人放下心来,霸无悔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道联盟中那些所谓胡凑充数的‘三英四秀’,其中的‘女流箭’孙楚倩!你想要来作架梁吗?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
原来这名绿裳少女正是四秀中和“凤凰”君天娇系出同门,外号“女流箭”的孙楚倩,此时只见她如新月般的细眉往上一扬,微带不悦的道:“你这人一脸凶相,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师父常常教我要去恶扶弱,今天正是我身体力行师父教训的时候到了,我绝不会让你欺负这可爱的小和尚的!”
孙楚倩那单纯以相貌判定善恶的二分法差点没让弥勒惊讶的下巴脱臼,而且看她的外貌并不比自己大上多少,却称自己为“可爱的小和尚”!这个女人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麽啊?
霸无悔冷哼一声道:“敢与魔门为敌者都要死!丫头你闯入‘决杀令旗’一里范围的结界内,更扰乱本座办事,依魔律得处千刀万剐之刑!”
“我先治你那张狗嘴吐不出象牙之罪!”
和娇叱声一起响起的,还有弓箭离弦的声音。
三只白色无羽箭在空中成品字形向霸无悔射来,但是令人讶异的是这三枝箭的劲道和速度……称之为“软绵绵”或许过了头,但总是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就算去到中途便力尽地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就算顺利射中目标,这样的箭法是否还有威胁性?实在有让人商榷的馀地。
在弥勒惊讶与失望的眼光中,霸无悔抱腹大笑道:“原来所谓的三英四秀只是这种不入流的角色?!这样的身手也敢出来作架梁?本座今天就买一送一,一并送你俩上西天吧!!”
回旋刀风骤起,是其“斩首刀法”的起手式──一刀两断!浮沉起落的刀势在离心力的帮助下更添威力,霸无悔根本没把孙楚倩射来的三箭放在眼内。在其盘算中,回旋刀势会先如拍蝇般击落三根无羽箭,再斩下不能动弹的弥勒人头!跟著收拾那徒具虚名的丫头片子,只是反掌易事。
霸无悔对自己的刀法有绝对自信,但也是因为这股自信,造就了他今天的失败下场。
在算计中应该一刀同时击落的三箭,因为最先头的一支速度忽然增快半分,而使得霸无悔挥刀落空,只劈中馀下的两支。本来这也没什麽问题,凭他的护身罡气要应付也是绰绰有馀,但偏偏就是被劈中的两枝箭,竟然不如预期的被斩成两段,反而是受外力冲击後同时像有灵性般的撞在第一根无羽箭的箭尾上,让第一箭的劲道速度因此陡增百倍,疾如流星的折射下,射穿了他的大腿!
霸无悔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受创的厉吼,双眼瞪大如铜铃,不可置信的望著腿上的伤口。
“怎──怎麽可能──?!”
弥勒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师父般若曾经说过“武功院”中的一门绝技,号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一门神奇箭术,不由脱口而出。
“无心之矢?!”
一箭得手的孙楚倩却意外的露出惊喜之色,把红色小弓夹在腋下,兴奋的拍起手来,又叫又跳的道:“射中了!射中了!这次真的射中了咧!!”
──这次射中了??
霸无悔再没有把握摸清看透孙楚倩的虚实,发出一声怒啸,带著微瘸的半边身子,狼狈的逃离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