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尘逸带著丁神照,在幽暗阴湿的树海中持续深入,在浓密的树根和乱草间,前者的声音清晰鲜明的传入後者耳际。
“我所交给你的一对结草衔环,是我以『种剑养刀』之术在其中分别灌入『剑魂』、『刀魄』的一对神兵,只要你带著它们,无论去到哪里,我也能感应到你的状况,可是这样的联系却在日前中断了,那时我就知道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些状况,後来你的朋友┅...君天邪来树海找我,他走了之後,一个自称『阎皇』君天邪的人也来过,他的武功很高,是我入树海这百年来看过最高的一个人!我们战了一场,却因双方都有顾忌而没法分出胜负,从他们父子两人口中,我间接得到一些你的处境,那是我第一次痛恨自己因修练『白日飞升』走岔了路,以致自己不能离开这片树海,不能出去救你!”
丁神照听得心头一阵激动,丁尘逸对自己的关心溢於言表,就算真正的父子也不过如此。
丁神照惭愧的低下头去,不愿让丁尘逸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是孩儿无能,没能保住爹您精心锻铸的兵器,还让爹您为此操心了。”
丁尘逸长笑一声道∶“兵器丢了就丢了!其实当初我传你那一对刀剑的目的,只是担心你能力不足以自保,多一对兵器在身上总是多一分保障,当武功进展到一定层次时,就会明白神兵利器终究只是身外之物,太过依赖外物的结果,只会导致修为停滞不前,丢了结草衔环,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望著丁尘逸挺拔如松柏山岳的背影,丁神照心中涌起无限的孺慕之情,那是只有武功层次到了前者境界才能明了的道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丁尘逸倏地转身,闪亮得像银河夜空最明亮的双眸异芒大盛,像两根利箭般迎上丁神照眼光,容颜沈静如古井死水。
“孩儿可知道,什麽是用剑之道?”
丁神照闻言一愣,沈思了一下,才摇头道∶“我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对我而言,用剑的方法就是如何击倒对手的方法,其他的都不用去考虑。”
丁尘逸一笑道∶“专心一志,乃凝於神,孩儿的修为已到了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天地万物不拘於一剑的境界,才说得出这番话来。但仍差一步,才能达到心即是剑,剑即是心的『剑圣』修为,要到达爹这个层次,万物均可为剑,万法均为刀法的『天剑』境界,还有一段艰辛漫长的路要走。”
一番话把丁神照听得如痴如醉,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用剑之道竟是如此深奥,直至今天,丁尘逸才算是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何谓天剑?”
丁尘逸仰天一阵长笑,双目同时神光电闪,欣然道∶
“这个问题怕世上只有我一人能真正答你,然而天剑之道却又是不可言传的,道可道,非常道,从『剑客』到『剑圣』的过程,可以靠苦练一途,然而『剑圣』要突破到『剑神』,却是除了顿悟之外,别无他法!”
丁神照愕然∶“不能言传,那何以授法?”
丁尘逸悠然微笑道∶“不能言传,却可意会。”
丁神照正要进一步追问怎样意会之时,丁尘逸双目忽然异芒大盛,从他身上涌起狂风暴岚般无可抵挡的气势,声音不大,却如雷震般扣人心弦道∶
“神与意合,意与天合,天地之力,为我所用,此即为『天剑』!就像这一剑!”
丁尘逸忽然空手发出一剑,剑掌直指穹苍,剑气激射天空,周围落叶树干飞禽雀鸟一旦碰上剑光,瞬间便被绞为粉碎!剑气以他为中心成冠状放射出去,参天古木一一倾倒,就连树海上终年笼罩不散的厚厚乌云也给剑气逼出一道缺口,让百年不见阳光的树海底部出现一道曙光。
丁神照看得目为之炫,气血翻腾,久久不能自己,与天地元气结合而发的一剑,竟有此无上威力!自己要到何时,才能练成这神一样的武学了?
丁尘逸彷佛知道丁神照此刻的想法,朝他看过来,微笑道∶
“孩儿不必为为父的剑势觉得惊讶,有朝一日,你的成就当在为父之上。”
丁神照闻言微一蹙眉,犹豫了一下,方开口道∶“爹的修为既然如此高深,为什么要屈身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树海之内,不出江湖一争天下?”
丁尘逸微微一笑道∶“争天下?早在一百年前为父就放弃这无聊的想法了。”
仰天露出缅怀追忆的神情,淡淡道∶“当年我以一剑一刀,打得天下群雄尽皆低首,虽然博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虚名,但从那之後武功修为竟是毫无寸境,欲寻一敌手而不可得,反覆思量之後,终於悟出人敌已不可持,想要更上一层,我只有与天为敌!”
“余於是立意抛开一切,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树海之中,穷究天人之道。当只差一步,就要达到道家所言肉身白日飞升的至境,破碎虚空而去的时候!却因心中一个难解的死结,不但不能成功,反而气血走岔,几乎便要走火入魔而亡,虽然最後总算是捡回性命,身体却因此发生突变,与天地元气融合的过程中,因为吸入大量树海的地灵之气,经脉竟自动与绵延地底的树根结合,我成了半人半树的『异类』!”
一丝苦涩的笑意浮现脸上,丁尘逸继续道∶
“因为经脉与树根结合,所以我再也不需要饮水进食,真正进入仙家所言『辟谷』的境界,而且生理机能亦变得像植物般缓慢,即使受了伤亦可在短时间内自动回复,几乎便是半个不死之身,也是我能够在树海生存二甲子以上岁月的真正原因,但是这样的身体却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没有办法在树海以外的地方生存,一旦离开此地,不出半天我就会衰老而死。”
丁神照听得哑口无言,在别人听来是荒诞不经的桥段,在丁尘逸口中说来却是字字血泪,如此折磨的“永生”方式!才是真正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
丁尘逸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声调亦是不疾不徐,彷佛地灵之气改造的不只是他的经脉,还有他的性格。
“在树海一个人住了这麽多年,什麽也都想开了,看开了,若不是当年对芸娘的遗憾仍萦绕我心中不去,我早已自行兵解归元,直到那日在树海中遇到你,血缘中天生的一脉传承让我立刻认出你是我的子孙,或许是经过百多年的折磨之後,上天终於垂怜在我这不死之人的身上,让我们父子俩得以重聚。”
丁神照听得心中一阵感动,丁尘逸对他的关怀确是出於至性,那是假装也假装不来的。
丁神照忽然心中一动,问道∶“爹您刚才说曾和君天邪的父亲『阎皇』君逆天交手过,到底那一战的经过如何?”
他虽然没有看过君逆天亲自出手,但天生的过人眼力,却能直觉感应到对方那超越世俗的修为,就像当日他一眼便可以看出君天邪的虚实一样,如果说君天邪的修为是一个难测深浅的水潭,那君逆天的修为便是驰骋於天空、拥有毁灭一切事物威力的龙卷风暴!
丁尘逸冷哼一声,双目发出剑一般的逼人寒芒。
“那君逆天的武功确实是我生平仅见之高,但是在这树海之内,没有人可以胜得过你爹!君逆天就算再强,我也有把握在一万招之内取他性命,只是免不了得负上一些内伤,而在十年之内不能恢复过来,那代价却是现在的我所不愿付出,对方也有一样的想法,同时也没有必胜我的把握,所以我们这一战几乎在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就结束了。”
丁神照感动的道∶“爹是为了我,才放弃和君逆天一决高下的机会┅┅”
丁尘逸从容一笑道∶“那也没有什麽,只要大家都还活著,总有一较高下的机会,对啦!你那秤不离陀的朋友呢?怎麽这次没有和你一起来?”
丁神照答道∶“我和他今次是分别行动,他到太史世家查一些资料,我则回树海来找您老人家,希望能突破目前的修为。”
丁尘逸忽然双目奇光大盛,视线像要投注到丁神照心底去的道∶
“你恢复心志该有一段时间了,为什麽之前没想到来找我,现在才改变主意?”
丁神照身子一震,颓然低下头道∶“果然什麽也瞒不过爹,我本来是打算在仇人手中夺回兵器之前,无颜回来见爹您的,但是在碰上一名自称是『六道界』式神的人之後,他以一己之力将我和天邪打得落花流水,这一战彻底改变了我那井底之蛙的浅薄想法,在弱肉强食的武者世界,只有实力才是生存的不二法则,而要在最短时间内精益求进,只有回来跟天下无敌的爹您学习。”
丁尘逸仰天大笑道∶“天下无敌!那倒也是,哈哈!”倏地止住笑声,脸色肃然,望住丁神照道∶“这些话,是你那『好朋友』教你说的吧?”
丁神照闻言愕楞道∶“爹您怎知┅┅嘿!”发现失言时,早已追之不及。
丁尘逸微笑摇头不语,内心却在暗自叹息。
“唉!傻孩子,论斗心机,你和君天邪之间便有天壤之别的差距,他不敢自己出现在我面前,便利用你一心想要保护朋友的用心,制造这麽一个我不能拒绝的局面,结果一样是增加了他手中的筹码。”
“该要警告他吗?可是这孩儿对君天邪有著毫无保留的信任,就算好意提醒,恐怕也会被当成耳边风,说不定还会认为我是在离间他们的感情。罢了!还是暂且不提吧。”
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丁尘逸柔声道∶“你那朋友是怕你脸皮太薄,明明在外面吃了亏还不敢回来找老爹出头,这才拐了个弯骗你这游子回家,也顺便一慰我这孤独老人思亲之苦。”
丁神照本来犹自不安,听了丁尘逸这话才像是吃下定心丸,不好意思的道∶
“其实天邪大可不必如此做,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丁尘逸微微一笑道∶“等到你自己愿意回来,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到时我岂不是等得头发都白了?
对一个生存时间将近二百年的人来说,这样的说法当然是一种自嘲,不过却也藉著这种轻松的谈话拉近不少“父子”俩间的距离,闲话家常过後,丁尘逸开始认真教导丁神照武功。
“你之前所学的剑术刀招,是我在离开芸娘前寄放在她那里的一些整理心得,是我在壮年期间回顾每一次生死交关的决斗、命悬一线的对战,在利刃交锋的灵机一动间,所悟出得到的制敌之术,其精义所在,便是“先发制人”这四字!先知者计,取敌必救,攻敌必杀,一剑既发,有往无回,无可抵挡。这便是你爹在一百五十年前,持之打遍天下、未逢敌手的『天剑绝刀』之术!”
丁神照听得如痴如醉,遥想祖先当年一剑一刀,纵横天下、无人能敌的英雄风姿,不由又羡又喜。
丁尘逸顿一顿又道∶“嘿!其实这被旁人吹捧上了天,我自己也颇以为傲的刀招剑术,到我入树海穷究天人之道以後,才惊觉自己昔日所悟全是末流小学,武学之道如穹苍天盖,无边无际,所谓无敌最寂寞、与天争比高之类的话,全是狗屁而已!”
丁神照听得诧异不已,修为到丁尘逸这个境界的武者,其一举一动一思已不是常人所能想像预测,但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加上沈定功夫远胜一般人,仍对後者的言论大感意外。
丁尘逸望了丁神照一眼,淡淡的笑容含著悠然深意道∶
“世人皆以为『天剑绝刀』便是我的成名绝技、我的武学精华所在,殊不知百多年避世潜修,早已将我的刀剑之艺推向另一个更高的境界,亦就是我今日将要传授於你的,『天剑之道,万物为剑』!”
丁神照喃喃覆颂道∶“天剑之道,万物为剑┅┅”
丁尘逸忽然伸出右手掌心正面对著丁神照,道∶“掌刀使剑,穷究极致,手中有无兵器已非重点,只要心中有剑,便天地万物均可为剑,风吹草动均可以刀,我是在六十年前,才悟出此道。”
随著丁尘逸的解说,在他手臂近腕处,那彷佛像是与地上树根同化,泛著诡异绿色光泽的血管,忽然自肌肤表面延伸出像是藤蔓之类的物体,这些根状物互相缠绕纠结,逐渐组合成一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物体,虽然看上去突兀丑恶,但丁神照便能从中感觉到,那一股寒傲天下的锋锐。
“这是┅┅?!”
感受到孩儿的吃惊,丁尘逸微微笑道∶“心中有剑,万物均可为剑,以精气血肉为柄,以魂魄神意为锋,这把在我体内铸炼了一甲子,辅以树海浩瀚地气才完成的神兵,我将他命名为『穹苍』!”
丁神照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之馀,亦忍不住问道∶
“穹苍┅┅这一柄神兵到底是剑?还是刀来著?”
带著一抹自傲笑意,丁尘逸缓缓道∶“你可以说它是剑,也可以说它是刀,这柄『穹苍』就包含你爹我毕生武学的精华,是铸剑之术的极致呈现,远胜过我当年以『种剑养刀』之术炼成的结草衔环,如果那日与君逆天之战,我抛下一切顾忌动用『穹苍』,三百招之内,我就要你朋友的父亲人头落地!”
随即又露出复杂的沈思表情,犹如梦呓般道∶“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君逆天他亦有保留之处,若他豁尽全力与我一战,胜败犹未可知┅┅”
丁尘逸平淡的语气中带著浓浓的敬意,让丁神照觉得很不可思议,更对於自己无缘亲赌那惊心动魄的一战,而惋惜不已。
“作为一个武者,一生中至少该有一个像君逆天那样的敌人┅┅”
丁神照在心中暗暗许下心愿,一个“与天比高”的心愿,一个在他日後成为不世高手的旅程上,担任起承先启後重大意义的决定。
丁尘逸僵尸般枯槁的面孔闪过一丝奇异的神光,嘴角微微上牵,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露出用心倾听的表情,数个弹指的时间过去,双目闪过利剑一般激锐的杀机,冷哼道∶
“竟然还有人敢闯入树海,真是不知死活了!”
丁尘逸忽然一把出手抓住丁神照手腕,以不容後者拒绝的语气态度,冷然道∶
“来人武功不弱,正好可以当成你试剑的对象,跟我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天剑绝刀』丁尘逸的正式传人,不出一年内,我就要你的武功修为脱胎换骨、突飞猛进!成为新一代的天下无敌!”
丁神照身不由己被丁尘逸拉著疾驰,脑海还未从刚才後者的那一番惊喜之言中回神过来,却猛然想起一件事。
来的人如果是君天邪,那他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