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骗你!我赵飞长这麽大,从未见过那麽美的女人……”

  春水城郊的一间茶店,一名长相平凡的汉子,正口沫横飞、手脚并用地向店内其他人吹嘘日前的一段奇遇,从众人脸上聚精会神、兴致勃勃的表情上看来,这个叫“赵飞”的汉子倒是一个不错的说书人才。

  “那一天就和平常一样,我在摆渡的码头边等待客人上船,忽然眼前一亮,这辈子生眼珠子以来从未看过的华丽画舫,像一只无比优美的黑色天鹅,静静的划开河心,而在船舱前头,一名绝色佳人……不!说佳人都还太侮辱了『她』!即使拿天上仙子来相比,也无法形容『她』的美丽於万一,她的容貌就连最高级的美玉也相形失色,无可挑剔的五官轮廓,配上清艳优雅的体态风情,在在都显得完美无瑕!”

  店子里有的客人听到赵飞如此夸张的描述,忍不住在一旁嗤笑道∶

  “算了吧!你赵飞是什麽角色,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惜花楼里面一两度夜资的姑娘,对你而言就是国色天香了,谁晓得你那天是不是上工前多喝了两坛酒,错把母猪当貂蝉了!”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店内其他客人的一阵讪笑,赵飞立即胀红了脸,反驳道∶

  “朱胖子!你少在这边拆我的台!我赵飞虽然见过的美女不多,可是绝色粉黛与庸脂俗粉之分,我赵飞两只醉眼不瞎,还是分得出来的。不像你,家里有只母老虎坐镇,哪怕你老婆说路边狗屎是块黄金,你也得把粪便检去当铺换钱!”

  那被称做“朱胖子”的人的确是春水城内出了名的惧内代表,纵然被赵飞当众揭底,也不敢出言反驳,怕被传回太座耳中引动雷霆,只得闷哼一声坐回位上。

  赵飞见三言两语便扳倒一名对手,面有得色,巡视四座,左手提著酒壶,继续开口道∶

  “唉!我赵飞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可以在今生亲眼目睹天上仙子降临凡尘,站在船头上的她,不说话已有能表达千言万语的风情,她的双眸便像是浓雾海边朦胧凄迷的两座灯塔,里面装满了无尽的哀伤,又像是在低诉著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光是注视著美人的那一张脸,我赵飞就已经忍不住潸然泪下。”

  旁人听赵飞讲得如此活灵活现,就连原本不信的人,也忍不住问道∶

  “他妈的!老赵,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赵飞低首叹气,一副情圣为情所苦的语气表情道∶“如有半句谎言,叫我赵飞不得好死。唉!我那时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任凭那仙子一般的美人,和载著她的黑色画舫,从我眼前缓缓驶过,就像一个不会回来的美梦。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刻的惊艳!”

  故事结束了,但赵飞已成功的在店内众人心底建立起一个绝世的美女形象,许多好奇心重的客人,纷纷围住赵飞的桌子,你一言、我一与的兜著圈子,都是希望从赵飞那里才探听到一些画舫美女的消息,不过在当事者像是吃了哑口药一样,问什麽都只是得到摇头的回答时,这场茶壶内的风波终究也逐渐归於平淡。

  只是,这场谈话在武林中真正掀起的风暴,却是从现在才开始。

  “异常华丽的黑色画舫……难道是『冥岳门』的『阎罗舫』?这应该是只有冥岳门主出巡时才能动用的身份象徵,据说後来给君逆天转送给了玉白雪,那麽那个叫赵飞的人所称见到的绝世美女,难道是……?”

  在茶店角落的一桌,一名打扮、长相皆十分平凡的灰服汉子,无视於店内热络的讨论气氛,像是路边的一块石头般不引人注目,只是从微微耸动的耳朵,可以判断出汉子从未听漏过店内的每一句谈话。当确定不可能再听到什麽新情报之後,这名汉子很快在心中整理出让自己大吃一惊的结论,随即又使尽全力压抑下激动的情绪,在未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状态下,悄悄离开了茶店。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後,灰服汉子并未注意到,自己在离开茶店时,有两对冷峻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触即收,但是当时心急著要离开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两对不怀好意的视线。

  只可惜他没有注意到。

  灰服汉子走出茶店,原本平庸的神情骤然添上一份寒意,倏地一个旱地拔葱,身子像融入风中,施展轻功往东边疾驰而去,整个人竟似足不点地般飞快。

  “要赶快把这个消息回报给狱主。”

  这是灰服汉子此时心中唯一的念头。

  奔行了一段时间,灰服汉子似是觉得四周有异,“嗖!”一声倏地停步,原地一个大旋身,精光闪闪的双目环顾四周,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正在想是自己多心的时候,耳旁蓦地传来一声冷笑。

  “『潇湘夜雨』荆悲回可也是曾经名动一时的角色啊!怎麽沦落到当起『破狱』走狗的地步去了?”

  灰服汉子心中大吃一惊,不只是因为对手能随口叫出自己掩饰的名号,而且看样子敌人已经暗中跟踪自己有一段时间,却让他一无所觉,这份功力委实是惊世骇俗。

  灰服汉子心惊汗涌,表面却仍装得十分镇定,叱道∶“朋友是那个道上的角色?何妨出来一见!”

  “你要见我?”

  彷佛残缺般的沙哑嗓音低低回荡,语声未落,灰服汉子的视线内赫然多出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长得獐头鼠目,一头苍苍灰发配著佝偻身形,加上那副深怕得罪人的讨好笑容,彷佛便是一只摇尾乞怜的老犬。

  老人旁边的年轻人约二十出头,披著一身白素洁净的长袍,长得并不高大,亦不豪壮,反而像是个羞人答答的大姑娘,脸上带著十分腼腼的微笑,双眼眯著像是两根横放的针,两人这样站在一起,就显得十分突兀而不协调。

  灰服汉子反而一愣,饶是他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江湖,忽然遇上这样一个意料外的阵仗,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老者脸上满是推起的笑意,向著灰服汉子道∶“荆兄行色匆匆,可是要急著回去向你家主子禀报刚才茶店内的所见所闻吗?”

  灰服汉子这下终於能肯定对方是冲著自己来的,而且刚才势必曾经和自己共处一室,但是一向以耳聪目灵被拔擢至今天这个地位的他,敢说过目不忘的“一叶知秋”心法,竟然对这麽两个形象殊异的老少完全没有印象,可见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灰服汉子沈声道∶“两位到底是谁?京某自信以往与两位并无过节,为何拦径,行那盗匪之举?”

  老人涎著狗一般的长舌,笑著道∶“虽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是荆兄一旦把刚才听到的消息报给你们主上,必定会大大破坏了我师兄弟的生意,说不得,只好请荆兄到一个地方休息了。”

  灰服汉子闻言一愕,眼前这两个无论年纪气质都相去甚远的两个人,竟然会是同门师兄弟!他蓦地心中打了一个寒颤,从两人的形象关系推想出去,得到一个可怕的猜测!莫非是……千万不要是那两个可怕的魔头……!

  想到老少两人可能的身份,灰服汉子竟不由自主的汗湿背脊,如果他所料无误,那今天自己便绝无幸理。

  那白衣年轻人始终没有说话,一开口却最是绝厉,细目忽然放出毒蛇也似的锐芒,垂首说道。

  “你死定了。”

  口气自然不过,彷佛在说著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灰服汉子再也忍耐不住,一声虎吼,袖中短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落入掌中,剑势抖发,快不及瞬目的顷刻间,便连刺出九九八十一剑,尽取老少两人的周身大穴,这一手“秋雨满山林”正是灰服汉子的成名绝技,也是他被称为“潇湘夜雨”剑客外号的由来,当年连城寨的十三大盗,便是在这一式之下同时伏诛,也是这一役为他搏得了白道七大剑客的美誉。

  如果不是“冥岳门”和天下第三,他现在仍应是那个意气风发、击剑长歌的潇湘剑客。

  回忆和剑势一起如浮光掠影般划过空间,在剑光斗盛之前,那名含笑迎人的白衣年轻人忽然抬起了头,眼中散发出一种狂热、残酷、虐亵的锐利光芒,那彷佛是混合天真与恶毒的双重色彩,在他眼中一闪而逝,随即他便像是什麽事都没发生过的低下头去。

  老人露出那明显过长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梁,嘿笑道∶“这种角色还不劳师兄您动手,让我来吧。”

  荆悲回听到这句“师兄”,终於确定了心中臆测,同时也吓出一身冷汗。

  ——不会错了!这两人真的是……

  情急之下,剑势去得更猛更疾,彷佛风雷劈落,已是豁出去的舍命打法,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落在这两个传说中的魔头手上,会是怎麽一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老人和蔼微笑,满脸善意,忽地叹道∶“『风行剑派』最後一点仅存的香火,也要随著今天『潇湘夜雨』的死亡而熄灭,果真是诸行无常,不由人定啊!”

  老人倏地出手。

  一团灰影划开沈重剑压,如来自天外异界的奇迹,有如活物般“盯”向荆悲回剑势的七寸,只听得“当!”的一声如雷闷响,这斩风切雨的一剑,竟被老者枯瘦如骨的五爪硬生生箝制住!

  荆悲回振腕欲收回短剑,顺便绞下对手五根手指,却发现剑身如被两块大石头牢牢压住,欲动半分亦是有所不能,他此刻更无怀疑,色变道∶

  “大折枝手?!你是九大奇人之一的苍狗!”

  老人轻笑道∶“老夫久未在江湖行走啦,没想到你们这些後生小辈还记得老夫的名号?”

  荆悲回脸色愈发苍白∶“你是苍狗,那他一定就是白云了。”

  “他”指的自然是站在一旁低首不语的白衣年轻人,後者听到荆悲回的说话,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道∶

  “既然你已知道我们的身份,该死得瞑目了吧!”

  仍然是那副大姑娘般的笑容,可是荆悲回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白云、苍狗,这两人在九大奇人中,是甚至比“魔灵”夜魅邪还要让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角色,这两人不但对敌人的手段凶残,出手不留活口,更兼以虐杀童男童女为乐,其恶行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但这两人的武艺强横,兼狡猾成性,白道高手屡次派人追杀,只闹得血腥遍野、损兵折将,这一对师兄弟却是为恶依旧。到最後终於惊动了九大奇人之首的“玄宗”笑问天,“玄宗”亲自出手对付两大奇人,那一战的结果如何无人得知,只知道从此这一对无恶不做的邪人就此销声匿迹,而玄宗仍依旧过著闲云野鹤的生活,不过众人都相信,白云苍狗应该是在“玄宗”手下吃了大亏,这才肯稍收恶迹,因为他们心中,笑问天就是可以与“阎皇”君逆天比肩的人物。

  荆悲回自己在投入“破狱”前,本也是名动一方的剑客,但是要和九大奇人中的两大魔头比起来,那却是足足差了一条街的距离。

  荆悲回抽剑不得,当机立断,弃剑疾退,正欲发动他“燕子三翦”的成名身法逃走,始终静立不动的白云忽然一声冷笑,然後全身如吹羽般轻飘飘离地而起,看似去势甚缓,却能後发先至,整个人抢进前者怀前,便在彼此近无可近的距离间,轻轻一掌拍出,印在荆悲回胸前,跟著白云又像一朵浮云般飘了开去,脸上的表情就像他从未动过手一样。

  荆悲回却像是一座崩掉的骨塔,整个人瘫在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苍狗拍手笑道∶“师兄的『小折花掌』又有进步,真是可喜可贺!”

  他外表明明大上白云二轮不止,却偏偏每次以恭敬无比的语气称呼後者为“师兄”,听来十分诡异。

  荆悲回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此刻体内的痛楚实比千刀万剐尤为惨烈,却能忍住不向敌人求饶,嘶声道∶

  “杀……杀了我吧!”

  苍狗脸上露出慈悲为怀的微笑道∶“那怎麽行呢?我们还有好些事要问你呢。”

  白云忽然一声不发的出手,闪电般扣住荆悲回的下颚,便听得“喀拉!”一声,後者唇颚已然脱臼,脸上俊美的笑意依旧,轻描淡写的道∶

  “这样一来他便无法咬舌自尽,咱们也才可以慢慢逼供。”

  苍狗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师兄考虑周到,师弟比起您来就差得远了。”似乎总不放弃任何能拍白云马屁的机会。

  白云道∶“废话少说,把这小子背走,没得给旁人看到,走漏消息事小,误了这笔大生意可就不妙。”

  苍狗嘿嘿笑道∶“当然,当然。”那模样,真像足了一只吐舌点头的老狗。

  荆悲回全身骨骼尽碎,真气涣散,但白云却很高明的为他留下一点元气续命,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只能望著苍狗那张乾瘪枯瘦的老脸一步步逼近自己,一阵浓厚恶心的味道冲入鼻梁,便失去了他在这世上最後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