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逆天负手身后,仰望夜空,今晚的月儿洁净透明,长风一阵一阵的刮过大地,拂动他背上的黑色披风,彷彿写意的墨笔在白纸上挥毫,周围的景象反而成了衬托这一代魔君气势的物品,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何受伤的迹象。

  他名义上的妻子,昔日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玉皇宫”最后一代公主──玉白雪!静静的默立在他身后三丈处,双目异采涟涟,神情静如止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内在的情绪。

  这一对在相貌智慧上堪称绝配的男女,在心智上同样有着不可捉摸的特性,到最后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说出对彼此的感情是爱是恨?

  从离开“多恼江”,两人下船后开始,君逆天就把玉白雪带来这块高地,从头到尾,两人都未交谈过只字片语,情景就彷彿是他们二十年来平淡无味的“夫妻”生活一样。

  君逆天滞立原地的挺直身躯,忽然像是融入了无边无际的星空一样,他的身体仍在,但精神却彷彿与宇宙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结合为一,无限制的茁长扩散出去,君逆天已不是君逆天,而是“道”这万物之始的源头终极,无生无灭,无生怖,无死惧!

  那是刹那,也是永恆,那一刻,君逆天真正到达了“天人之道”的境界。

  可是那入道的一刻并不能长久维持,就像“昇华”时那样不可捉摸的灵机一动,君逆天又回到了原来的他,仍是天下第一高手,但始终也只是一个人的“阎皇”君逆天!

  玉白雪的修为比起君逆天来说是天差地远,当然不能理解前者在那一刻的“领悟”,但她也感觉到前者在那一刻心神忽然晋入了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领域,尽管之前的二十年共处光阴玉白雪也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但那一刻的君逆天却比过往的任何一个他都更显得陌生。

  默然良久,持续着彷彿是永恆的片刻。

  君逆天忽然开口道:“夫人可知,我为何要把你带到这里来?”

  玉白雪轻摇螓首,用清冰如碧潭寒水的声调道:“我不知道。”

  君逆天忽然一笑,像天上的冷月破开了乌云。

  “因为我需要一个安静不受打搅的地方,让我们的儿子,可以见上我最后一面。”

  玉白雪闻言娇躯一震,秀丽无双的细緻脸庞,竟变得蜡一样惨白。

  “你是说……?!”

  君逆天仰天淡然道:“刚才我以神游灵搜之法,呼唤我们的儿子前来见他父母,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吧。”

  “不!不是那个……”玉白雪朱唇抖颤,彷彿内心正陷入极大不安中似的:“你刚才说……要天邪他……见你最后一面……?”

  君逆天欣然道:“我竟然感觉到夫人内心对我伤势的担忧,看来我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玉白雪咬住下唇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但显然这一招并不十分奏效。

  “不要扯开话题!你刚才说的话……是指你伤势严重,已经来日无多,是这个意思没错吗?”

  君逆天点头道:“夫人说得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终於从杀父仇人口中,听到这个自己期待多年的“喜讯”,但不知为何,当多年的期望在眼前变成事实时,玉白雪不但感受不到一丝喜悦,反而有着一种像是整个灵魂也要被淘空的,哀伤。

  不是自己花了多年心血,一手佈置出如今的结局吗?为何事到临头,反而觉得空虚和不忍了?

  玉白雪啊玉白雪!眼前人可是你杀父灭门的仇人,武林正道的最大公敌,你千万不可因一时的妇人之仁,而坏了大事!

  拼命提醒自己眼前男人的可恨之处,是玉白雪不让自己的软弱暴露出来的唯一办法,水灵的眼眸被上下抖颤的眼皮间歇盖住,似乎象徵她内心的挣扎。

  “你说……天邪他,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

  君逆天点头轻叹道:“只是有一点要向夫人抱歉,待会你所看到的天邪,恐怕是你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位!这一点却非我所能控制的了。”

  此言一出,玉白雪的脸色顿时变得比之前还要惨白。

  “你是说……天邪他!怎么可能?‘他’恢复记忆了吗?!”

  君逆天摇头露出深思的神态,随即道:“不……该未完全恢复,我仍可以感受到另两股能量的存在,显示‘他’仍未能完全取得躯体的主控权,但距离那一日的到来,相信已不晚矣。”

  玉白雪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抖颤,显然是想起了“他”的可怕。

  “‘他’怎会醒过来的?合你、我、和云覆月三人联手施为的记忆封印,世上该是无人能解,莫非……!”

  君逆天淡淡道:“夫人猜得与我心中想法正不契而合,恐怕云老师已遭遇不测了。”

  玉白雪惊惶的道:“以云覆月的能耐,就算不敌也该自保有余,怎会这样轻易便死去?”

  君逆天叹道:“这一切都该怪我!当初我不该逼他在帝释天和魔陀佛联手攻打本门时出手对敌,这才逼得他多年隐匿的身份曝光,而且云老师他一直对当年背叛‘六道界’的事情耿耿於怀,若是六道轮回中的其他式神找上门去,心有窒碍的云老师当然不是这类同级敌人的对手,到最后只有饮恨收场。”

  玉白雪惊呼一声道:“那么……‘六道界’的下一个目标,岂不就是天邪了!”

  毕竟是天下父母心!尽管对这个“儿子”的感受複杂无比,但事到临头时,玉白雪仍表现出一个人母对亲子应有的关怀。

  君逆天眼中露出一抹深邃至无法形容的感情,淡淡道:“六道众要找天邪,只是为了确定我们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三百年前圣帝的转世?应该是不至於难为他才是。”

  “为难?爹,你是在说笑吗?这世上除了你和娘,又有谁能为难我了?”

  淡淡的笑声随夜风送至,语气虽是十分柔和,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浓浓的讥诮。

  玉白雪娇躯一震,几乎是用尽生平勇气,才能扭头去看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玉面长身,脸上带着一抹邪傲微笑的少年。

  两人眼神交触,第三天邪的眸底忽然亮起两道彷彿苍穹星辰般深邃的邪光,他的笑容既爽然又洒脱,令人完全无法将“邪恶”这两个字与他联想在一起。

  “好久不见了,娘。”

  完全没有母子重逢的喜悦,玉白雪反而像是见着鬼煞般倒退两步,花容惨白的道:“你……你是……天邪……?!”

  第三天邪伸出半截舌头舔了舔唇边,那表情竟带着股说不出的淫邪和猥亵。

  “正是,娘,这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那动人的娇躯啊!这些沉睡的日子以来,我最盼望的,便是怎么能和你再续前缘!”

  玉白雪出身娇贵,就是杀父仇人君逆天,也未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她生平所听到最淫邪猥亵的一句话,却是从自己的亲生儿子口中说出来!怎不让她心中又愧又怒。

  正当玉白雪羞愤难当之时,君逆天适时出来解围,威严而沉重的声音传过来道:“天邪,你吓着你娘了……”

  第三天邪洒然一笑:“爹生气了吗?既然您不高兴,那我就不说好了。”

  第三天邪虽然不像“君天邪”或是“玉天邪”另两个人格一样,用“死老鬼”或是“老头子”那样不敬的词句来称呼自己的父亲,但总觉得他叫的那几句“爹”,比口出恶言还要让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惧的憎恶。

  又转向玉白雪道:“好不容易我们一家团聚,娘的反应应该是更高兴一点才是啊?莫非因为天娇姐不在现场,而让娘您感到遗憾吗?若是如此,我可以现在把姐姐带来啊!”

  玉白雪听到这话的反应就像是踩到一条毒蛇的尾巴,差点没叫起来道:“不……不用了!这样就……好了。”

  第三天邪咂咂嘴巴,像是很遗憾的道:“那就可惜了,过了今天,或许我们之中有些人永无再见的机会了!”

  君逆天背对他们的表情声调听不出一丝异常,淡淡的语气淡淡道:“你知道了。”

  第三天邪耸耸肩道:“爹既然能以灵识搜神感应到我这本来人格的苏醒,‘末那识’修为不在爹你之下,更兼修‘本相明见’的我,又怎么会不能反测到爹的身子状况呢?唉!您老人家就是太逞强了,‘梵灭刹息’固然能助爹你恢复至未伤前的颠峰状态,却是每使用一次均会严重折寿减元,连续透支的结果,便是爹如今只剩下百日寿命的下场了!”

  玉白雪闻言身子一震道:“天邪你……你说你爹他……他只剩下百日可活……?!”

  第三天邪眼神扫过玉白雪,那视线内蕴着不知是虚无还是万变的感情。

  “不必担心啊!娘,即使你作了寡妇,也还有我会照顾你下半辈子。”

  君逆天忽然旋风般转过身子来,表情淡然平静,丝毫不像是大限将至之人。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要能无悔一生,朝花暮谢却又何妨?”

  豪气的态度就压倒场中的两名最亲之人,第三天邪如冰箭般锐利无情的眼神,去到君逆天身周三尺便彷彿被融化。

  “即使重伤在身,爹的精神气势仍是无懈可击,不愧是号称天下第一人的‘阎皇’君逆天!”

  君逆天哑然失笑道:“在我记忆中,这好像是孩儿第一次对我表现出真心的敬意!”

  第三天邪点头笑道:“反正爹您来日无多,那就让孩儿表现一点一直以来缺乏的孝心又何妨?”

  君逆天微笑道:“能听到孩儿你这句话,爹便是再少一半寿命又何妨?”

  “爹真是太宠爱孩儿了!”第三天邪嘴角溢出一抹邪异微笑道:“不过,爹如果愿意立即成全孩儿的宿愿,那孩儿将会一辈子感铭爹伟大的情怀。”

  君逆天看看玉白雪,又看看第三天邪,摇头道:“本来你所希望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办到,唯有这一点,我绝不能答应!”

  冰雪聪明的玉白雪,自然从父子俩的几句对话中便推敲出第三天邪的邪恶心愿为何,脸色一变再变。

  第三天邪的语气听不出多少失望的违和感。

  “爹身为魔门第一人,难道也会像世俗愚民般受那些礼义教条的限制?未免太让孩儿失望了!”

  君逆天面无表情摇头道:“推动你产生感情的根源是来自於对生母的憎恨,佔有母亲的身体也不能满足你扭曲的复仇意志,到最后你选择的也只有毁灭一切的虚无,而我曾承诺过绝不做出对你娘有任何伤害的事情,所以我不能把白雪交给你。”

  此言一出,包括玉白雪和第三天邪,两人同时色变。

  第三天邪目中亮起两点精光,沉声道:“爹已看破一切?”

  君逆天点点头,仰天带着萧索无比的语气道:“直到刚才那一刻,我终於体会到什么是迈入天人之境的‘阿赖耶识’,意识到自身之力,相对於宇宙穹苍无限的渺小,但天人本为一体,能勘破这亦在亦不在的‘天人之际’,便能脱胎轮回而去,穷究一切法则,世间事对我而言几乎再无秘密!”

  看着第三天邪第一次阴沉下去的脸色,君逆天摇头失笑道:“但我仍是不能理解孩儿的存在,以及你和圣帝的真正关系。”

  第三天邪像是放下心来的嘿笑道:“原来爹毕竟还是有不知道的事。”

  君逆天像是颇生感触的道:“即使领悟阿赖耶识,人仍不是全知全能,纵是无所不能的神──如果真有这种东西存在的话,亦不能改变那複杂莫测的人心了……”

  第三天邪微笑道:“爹的修为,目前我是望尘莫及了,幸好爹在来日无多的光阴中,尚未把孩儿列为首要目标。”

  君逆天颔首道:“不愧是我君逆天的孩子!即使在如此状态下,仍能察觉到爹的首波杀意非是针对你而来,就算你的本体尚未完全苏醒,爹要对付你都要花费一番功夫。”

  “不敢当,爹太看得起孩儿了啊。”

  父子俩之间把针锋相对的生死杀意,竟说得像吃饭喝茶一样淡然,或许这是修为领域到了他们那个境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无情”吧!

  第三天邪撇撇嘴角笑道:“那么,那个不幸要当我天下无敌的老爹,第一个对手的倒楣鬼,是谁呢?”

  “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君逆天道。

  “两个人?”第三天邪扬起了眉毛。

  “‘玄宗’笑问天和‘天剑绝刀’丁尘逸!他们就是本座在百日大限之前,最后要击败的两个敌人!”

  君逆天用冬雷震震夏雨雪,不容置疑的态度和语气,发下了这样豪气的约战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