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笼罩在一片残红夕色之下的“平安镇”居民,在一天忙碌的工作之后,正享受着平凡而宁静的幸福。

  杨柳垂岸,溪边人家刚点上大门前的朱灯,水面上的倒影还闪烁着微光,仿佛一条迎风轻晃的灰银缎子。

  他将刚煮好的饭菜端上餐桌,动作细腻熟练得像是有多年经验的大厨,端看他现在的架势,绝对没有人会想像的到,这是一双曾让天下无数英雄折腰、曾灭绝过无数生灵性命的魔手!

  而能够让这双手服侍的对象,亦绝对不可能平凡,尽管脸上脂粉未施,但那张秀丽绝艳的面孔,却丝毫不因时间空间的转变而有所递减。天下第一美人--玉白雪,就这么清丽脱俗的静静坐着,看着她的“丈夫”,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阎皇”君逆天,从厨房中像变魔术一样端出一道道热腾腾的佳肴。

  在今天之前,甚至连玉白雪这个“妻子”都不知道,君逆天那一双杀人无数的手,竟然也可以烹煮出这么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出来。

  “八巧龙凤,以八种山珍海味,加上姜葱山药调味,拌匀后腌煮半个时辰而成。”

  “锦鱼滚雪,将鱼肉、绞肉及豆腐同锅烹煮,加上少许海盐调味,豆腐入口即化,鱼肉鲜嫩美味,是我拿手好菜。”

  “芋茸酿菇,冬菇冲净,用清水浸软,剪去蒂,虾米洗净,用清水浸透,然后剁碎,将煮稔之硕芋捣烂成芋茸,拌以调味料及虾米碎使成馅料,最后将处理好之芋茸酿入冬菇内,隔水蒸熟即可。”

  “观音鲜栗汤,将铁观音煮沸后滤去茶叶,取其茶汤精华,排骨切块,栗子飞水去衣,装入炖盅炖三个时辰,即可饮用。”

  每端上一道菜,君逆天都不厌其烦的为玉白雪解说作法、材料,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厨正为远道而来的老饕介绍他的心血杰作,只是尽管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当事人却没有一点进食的心情。

  “怎么了,没有胃口吗?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别人下厨喔,就当是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至少也品嚐一点吧!”

  面对谈论自己生死仍是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玉白雪终于忍不住抬起一直低垂的容颜。

  “这应该是我要说的话吧!你到底想要玩弄我到什么时候?”

  “玩弄?”

  “别再装蒜了!你应该是恨不得立刻把我杀死才对!”玉白雪像豁出去般道:“不是我多年来的处心积虑,你绝不会走到今天的枭雄末路,不可一世的无敌高手‘阎皇’君逆天,到头来竟然是死在一个女人的布局下!为了维系自己以及‘冥岳门’的声誉,你别无选择,一定必须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全部灭口!而我更是那个绝不能放过的人!你还在等什么呢?杀我对你来说应该只是易如反掌之事而已!”

  君逆天望着玉白雪良久不语,嘴角慢慢挂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原来在夫人心中,我是那么一个输不起的恶徒吗?”

  玉白雪闻言娇躯一震,绝美的容颜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原因是她从没想像过,会从君逆天的口中听到自承失败的一天。

  君逆天再露出一个自嘲意味鲜明的笑容道:“本座对于一生所做之事,从未感到后悔!只是在生命即将步到尽头的这一刻,忽然想起从未与夫人度过‘真正的’夫妻生活,而觉得有点遗憾而已。”

  玉白雪脸色一变,玉容惨白,银牙紧咬道:“说什么夫妻……我只不过是你仗着暴力抢回来,为你一人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

  君逆天仰天叹道:“会让夫人有这样的想法,正是我的第二个遗憾。”

  玉白雪铁青着脸道:“事到如今,就算你如何假装有悔改之心,也无法改变玉家和你之间的血海深仇!”

  君逆天摇头失笑道:“夫人误会了,对于当年灭掉贵宫将妳掳回门内的行为,我从未觉得有何不对!‘玉皇宫’和‘冥岳门’是道魔不两立的两个极端,若依正常手段,我绝无和夫人在一起的可能,那还不如用对我们魔门来说,最直接也是最快速的方式,那就是强夺!”

  玉白雪沈声道:“你所谓最直接的手段,背后付出的却是数百条人命,以及我一生的幸福!”

  君逆天一笑道:“只要能达成目的,牺牲从来就不是本座行事的考虑因素,至于夫人的幸福……难道这些年来我为夫人所做的一切,竟不能让妳感受到丝毫的幸福?”

  玉白雪道:“不可讳言,这些年来你确实对我极好,物质上的待遇甚至比我在‘玉皇宫’时过的公主生活还要娇贵,但这种虚无的假象,并不是我所希望过的生活,更别提幸福了。”

  君逆天淡淡道:“那夫人可否告诉我,妳心底所希望的幸福,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玉白雪闻言仿佛被五雷轰顶般楞楞失神,一直以来,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以“复仇”作为最高指标,如何扳倒君逆天和“冥岳门”

  的念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朝夕与她同在,如今当这个目标真正接近达成的时候,她才赫然发现复仇本身就是一把两面刃,伤人也伤己。

  知道君逆天只剩百日不到的寿命,也没有让她感受到丝毫的喜悦。

  “我所希望的……幸福……?”

  没有察觉到泪珠已自眼眶悄悄滑落,玉白雪喃喃低声复诵着君逆天的话,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寒风吹拂过的荒原,有的只是无尽的虚无。

  持续着仿佛永久的沈默,玉白雪方幽幽道:“我不能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幸福该是什么样子。”

  君逆天微笑道:“对我而言,我所希望的幸福很简单,那就是夫人能吃了我这顿亲手掌厨的一餐。”

  玉白雪闻言一震,别过头去,咬住下唇,低声道:“你……你何必对我如此……这是……不值得的……”

  君逆天柔声道:“对我而言,没有值不值得的问题,只有愿不愿意的问题。”

  玉白雪作梦也想不到,君逆天对她的心意竟是如此坚定,或是其实她一直也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承认而已--承认自己在无意之间,也对这个杀父仇人的“丈夫”产生了感情!

  两人四目交投,这是第一次,这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放下彼此心中的成见仇恨,尝试以新的角度去审视相识相处多年的枕边人;也是唯一的一次,两条互相平行的心情线有交会的一天。

  可惜这唯一也是短暂的温馨时刻,却仍要被无情的命运给生硬地拆解。

  玉白雪正要挟起桌上的佳肴开始进食,忽然神色一动,同时君逆天的两道浓眉亦是一皱,一种血脉同出的感应,让他们察觉到屋外不速之客的身份。

  “哈哈!爹你怎么会和娘躲到这种地方来?难道你准备要退隐江湖了吗?”

  柔和悦耳的笑声自门外送来,一双淡漠的眼睛、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同时望着并肩走进屋内的一对男女。

  --第三天邪和君天娇!

  事隔六年,君家四口终于再聚!

  玉白雪的视线落在自己女儿身上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那简直不能以正常人感情去分析的一双眼神,仿佛槁木死灰般的虚无与绝望,以及趋近于疯狂的愤慨与不屑。

  正在纳闷为什么女儿会以这种眼神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君逆天一声仿佛叹息的说话,低低沈沈的传入她耳中。

  “记忆恢复了吗?天娇……”

  玉白雪闻言一震,所受到的惊骇更是非同小可,女儿竟然恢复了记忆?!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天邪!!

  君天娇往前踏出一步,她那一脚仿佛就踩在玉白雪的心房上面,用仿佛九幽底下传来的冷怨语调道:“我只问妳一个问题……娘……”

  玉白雪花容惨白,朱唇不受控制的颤抖,显然已知道女儿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妳当年……是不是为了对爹报仇……而将我们洗脑……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此言一出,虽然说玉白雪早有东窗事发的准备,仍忍不住心神剧震。

  玉白雪的反应,全落入君天娇眼帘中,心细如发的她,不必等亲生母亲回答,自己也已有了答案,而且是最残酷、自己最不愿意得到的那个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自始至终,我也只不过是娘妳心目中的一颗棋……”

  奇异的声调与其说是愤怒,更不如说是某种完全绝望的语气,在君逆天察觉到女儿异状的时候,另一个在“末那识”修为不下于他的人,也几乎同时展开反制。

  “那可不行啊,老头子,你就让天娇姐去做她想做的事吧。”

  费尽苦心安排出这样的局面,第三天邪绝不容任何人来破坏今天的“好事”,即使是他那强到造反的父亲也是一样,虽然正面冲突没有取胜把握,但要缠住君逆天一时三刻让他腾不出手来,却绝对可以做到!只见第三天邪手指连点,常世剑气有如蛟龙百舞,翻滚而出,泼洒出满天剑光,噬向君逆天而去。

  “你这逆子!”

  明白第三天邪在此时出手的用心,君逆天更添愤怒,巨掌一挥,黑色刀气如屏如障,将常世之剑拒诸门外。

  但就这一阻的时间,君天娇已经银牙一咬,身化红影向玉白雪冲去。

  “娘!”

  充满绝望与愤怒的叫喊,君天娇对玉白雪的杀意已是不言而喻,对于亲生女儿的激烈情感表现,后者只是淡淡露出一个觉悟一切的笑容,跟着缓缓闭上双眼,对君天娇的杀招完全没有表现出闪避或是招架的念头。

  或许死亡对现在的玉白雪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然而对其他人而言,却是绝不容玉白雪无视自己的意愿就这么轻易地死去,尤其是君逆天!然而有第三天邪拦在他面前,他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白雪!娘子!我曾立誓过,只有我有一口气在,绝不容任何人把妳伤害!”

  君逆天怒啸一声,眼神闪过某种狠下决心的厉绝,深吸一口气,场中其他人的眼前忽然一黑,跟着君逆天身形倏动,他一动,其他人的动作和时间便仿佛被冻结,甚至连思绪都为之停滞!只能见到一道黑色光柱由君逆天手中飙出,毫无停顿的击中了君天娇。

  “哇!”

  君逆天全力一击岂是易与?即使换做笑问天或丁尘逸亲至,也未必能接得下这“诛神印”一击!何况是功力与之天差地远的君天娇?

  后者便像是个破碎不堪的人形玩偶,几乎浑身的毛细孔都渗出鲜血,轰然一声撞破屋壁,不用追过去看也知道绝无幸理!

  “天娇--!!不--!”

  没有期待中的永远解脱,张开眼睛时,看到的反而是亲生女儿惨死在丈夫手下的一幕,那一瞬间,紧绷的神经弦应声而断,肉体和精神同时崩溃,身子如朽木般倒下。

  同时目睹这一场人伦惨剧的另一个主角,却以一双异常冷静到接近冷酷的眼神,审视这一切经过的发生。

  “原来如此……这就是领悟了‘阿赖耶识’之后,所能做到的‘天人领域’吗?单凭超人的意志,甚至可以干扰时间之轴的流动……

  任何武功都无法抵挡的招式,老头子啊!你可真是一个难缠的父亲啊……”

  一切就像是一场忽然静止的舞台剧一样,但是所有既定的演员,都必须在“命运”这个残酷的剧本上继续演出,没有选择停止的权利。

  君逆天缓缓的收回手掌,深邃的瞳孔内闪过一丝不知是无奈,还是哀伤的光芒,虽然他很清楚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是别无选择的余地--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将君天娇击毙,那么即使只剩下一口气,后者也会设法和生母同归于尽!

  也或许这才是君天娇心底的真正希望,因为她虽然深深仇恨着将自己当成棋子操控的母亲,但潜意识里却不能除去当年玉白雪以“洗神籙”加诸在她身上的“雏鸟烙印”,仇恨与迷恋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她体内冲突,到最后,君天娇能选择的路只有走上自我毁灭一途。

  这些君逆天都知道,他甚至知道第三天邪带君天娇来此的用心,某一部份原因就是为了成全后者求死的心愿,但是理智上明明知道如此,被逼着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那份遗憾和愤怒,仍然像浪涛一般拍击他古井不波的心灵。

  当君逆天把足以杀人的目光投向场中另外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现在已成为君家一脉唯一子嗣的人,却是满脸毫不在意的微笑,淡淡道:

  “何必用那种眼光看我呢?爹!你该知道这是天娇姐她自己希望的结局,由你来动手,总好过任何人动手,不是吗?”

  君逆天双目杀机连闪,沈声道:“不管如何,你一手设计将亲姊姊推上死路,却是不争的事实。”

  第三天邪摇头道:“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天娇姐在最后终于寻回自己真正的记忆,我认为她已走得没有遗憾。”

  君逆天冷冷道:“那是‘你的认为’不是吗……?而在我面前玩弄这些伎俩,你认为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吗?”

  第三天邪冷静地道:“不必拿这些话来恫吓我啊,爹!就算论武功暂时不及,但本尊的智慧绝不在你之下。你以为没有十足把握,我会自动送上门来找死吗?你是不会杀我的,尤其在天娇姐过世的现在,如果连我也死了,谁来把君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直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即使是超凡脱俗如君逆天之流也不能例外!第三天邪早就看破这一点,才敢以身投局,然而用自己亲生姊姊的性命来作为牺牲的棋子,第三天邪的心思实在比魔鬼还可怕!

  第三天邪眼角瞥了地上不省人事的母亲一眼,悠悠道:“何况……

  今天流的血也够多了,我相信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话只要说到这里就足够,在夫人的眼前,君逆天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动手杀掉她唯一的儿子!不管这个儿子是多么的不孝!

  果然君逆天闻言,眼中杀机顿减,沈默良久,方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这一次我不认栽都不行了。”

  第三天邪微笑道:“有一个青出于蓝的儿子,爹该感到欣慰才对啊!”

  君逆天仰天大笑起来:“说得好!有子如此,爹确实该感到欣慰!

  哈哈哈!”

  君逆天笑声中夹带着宏大的真气,无形气波在屋内来回激荡着,竟震得整栋屋子也摇摇欲坠,而君逆天仍没有停止的迹象,逼得第三天邪不得不张开护身气罩,把自己和玉白雪隔离起来,才不会被震落的瓦砾石粉砸中。

  笑声不竭,终于整栋屋子无法承受如此激烈的冲击,轰然一声倾倒塌毁,在漫天尘雾中,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去势仿若一道黑色流星,转瞬间便不见踪影。

  而在断梁碎瓦中,第三天邪若无其事的抱着昏迷不醒的玉白雪,身上一尘不染,视线由怀抱中生母那绝美的容颜,慢慢转移到不远处的一个景象。

  虽然整栋屋子都被君逆天的笑声震倒,但是他为玉白雪所亲手烹制的那顿饭菜,和用来放置饭菜的那张桌子,却是丝毫无损!

  即使在那样悲愤与无奈的情绪中,君逆天仍念念不忘他在百日大限前对玉白雪的最后一个心愿,这份感情实在是可歌可泣!

  只不过这份深情,却被他的亲生儿子嗤之以鼻!第三天邪嘴角微扬,喃喃道:“天生便注定不平凡的人,却想要追求平凡的感情,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啊……你真的看不透吗?我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