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师徒俩多年不见,但依空气中的静默气氛看来,双方似乎都没有什么感动拥抱的兴趣,毕竟双方之间存在的距离,并不单单是年纪和时间所造成的。

  到了最后,还是由衣衫飘逸如仙的云覆月,嘴角升起一丝朦胧难测的微笑,打破了沈默之壁。

  “七年不见了,天邪,你长大了不少。”

  君天邪淡淡一笑,道:“确实是很久不见了,徒儿在太史世家的时候,也曾试着给师父写信,不过却一直未得到您的回音。”

  君天邪此话分明是暗示云覆月在目睹那一夜的恐怖经历后,就对自己不闻不问的过去,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已经得回被封印的记忆,后者休想再以谎言搪塞他。

  云覆月潇洒自若的道:“为师这次敢出现在你面前,当然是早有坦白一切的心理准备,为师只想先问你一句,有关你体内第三人格的来龙去脉,你已知道多少?”

  君天邪答道:“全部。”

  云覆月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眼眸电闪过一丝异芒。

  “三个人格彼此之间,可以做到记忆转移吗……既然如此,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君天邪笑道:“我想知道师父和‘六道界’的关系,以及当初找上我的原因。”

  云覆月俊极的眉毛一挑,闷哼道:“时间果然是会改变一个人啊!

  我当年记忆中的天邪,应该不是一个说话这么直接的小孩才是。”

  君天邪拍拍额头笑道:“师父说笑了,当年和师父学艺的可不是现在的我,就我所知那小子应该比任何人都不懂得讨人喜欢才是。”

  云覆月叹道:“你果然知道了一切。”

  君天邪道:“所以师父最好别再兜圈子套话,浪费你我的时间。”

  云覆月白了他一眼道:“这是和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君天邪微笑道:“徒儿知错了。”

  君天邪虽称知错,但口气里可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

  云覆月也不以为意,仰天沈吟道:“即使为师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好吧!为师的确是‘六道界’之一‘人道’界的式神,当年接近你的目的,是为了确认你是否为圣帝的灵童转世。”

  饶是君天邪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也不由脸色微变。

  “师父真认为我是圣帝转生?”

  云覆月摇头苦笑道:“这个问题,只有你体内的‘他’……能够回答。”

  君天邪一楞道:“那即是说,连你们‘六道界’也不能确认真正的圣帝如今人在何方?”

  云覆月笑道:“徒儿似乎很关心圣帝的消息呢!”

  君天邪没好气的道:“师父何必明知故问,事关徒儿的生死大事,当然要追根究底!”

  云覆月叹道:“就冲着你这声师父,为师破例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六道相传‘常世之剑’只有圣帝一人能练能使,而当年我传授给你的两招常世剑式,你都是一学即会,要说与圣帝无关,我实在找不到第二种解释。”

  君天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知道师父您相不相信,第三天邪曾经亲口跟我说过,他并不是六道圣帝的转世。”

  云覆月讶道:“他真的这么说?可是常世之剑除圣帝本人外无人可以施展,这一点身为剑招的保管者,人道界式神的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君天邪耸肩道:“这我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是第三天邪他天生异禀吧。”

  云覆月沈吟道:“就算他不承认,但第三天邪和圣帝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只是现在我无法确认而已。”

  君天邪话题一转道:“师父为什么要藉假死离开冥岳门?”

  云覆月闻言苦笑道:“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每个人总该有属于他的一点秘密。”

  君天邪道:“师父既然不想说,徒儿当然不敢多问,不过师父既然藉假死避世,却又以灵识召唤我到此与您会合,应该不会只为了想见见多年失讯的徒儿那么简单吧?”

  云覆月道:“当然不是,我来是为了找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如果你想知道第三天邪与圣帝之间的真正关系,就一定得跟我去。”

  君天邪愕道:“那是哪里?”

  云覆月沈声道:“‘六道界’的大本营,三十六极乐天之首--天外天!”

  君天邪问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云覆月淡然应道:“象征六道式神轮回转生的六道曼陀罗图!其中,属于‘天道’的其中一块,已经空白了三百多年,但是仍然有象征圣帝复活的一丝希望……在天道曼陀罗上,唯一存在的一样东西,据说是当年圣帝遗体火化后,在余烬中捡出的舍利子,‘六道天珠’!

  它是圣帝复活的关键圣物。”

  君天邪似乎已经听懂了云覆月的未尽之言。

  “你是说……?”

  “让你和‘六道天珠’接触,如果你真是圣帝转世,六道舍利定会因此大放光明;反之,则是你与圣帝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愿意试一试吗?”

  君天邪陷入沈默良久,才道:“如果我真是转世灵童,那又如何?”

  云覆月摇头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答案在你身上。”

  君天邪仰天沈吟不语,年轻而俊秀的脸上,有些飘摇。

  “我需要时间考虑,现在的我,还没办法给你答案。”

  从云覆月的表情中,看不出来他听了这番话后是觉得高兴还是失望。

  “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多久的时间考虑?”

  君天邪想了一想,答道:“七十二天后,我会给师父一个答案。”

  云覆月皱眉道:“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

  君天邪淡淡道:“我亏欠老头子的已经太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身为人子的我至少该在他身边送他最后一程。”

  云覆月一震道:“你说什么?你是说君门主他……大限之期不远矣?”

  君天邪脸色沈暗道:“师父多多少少也该有些感觉吧,否则也不必藉假死离开门内,因为失去老头子这棵大树庇荫的‘冥岳门’,光凭天下第三,是没法阻止其他式神找上师父你这个背叛者的。”

  云覆月变色道:“你怎么会知道……?!”话一出口,他就立刻后悔。

  君天邪扬眉微笑道:“以老头子的精明,如果师父这些年来仍与六道界暗通讯息,老头子怎会容许他身边之人别有二心?然而十年出走未与同伴联络,不被其他式神看成叛徒,那才奇怪。”

  云覆月凝视君天邪良久,摇头苦笑道:“我总是胜不过你们家父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克星?”

  君天邪冷冷道:“君家一族从不信命,若天命有意与我为敌,则逆天而行。”

  云覆月有感而发的道:“你说这话时的语气和表情简直像极了令尊,血缘真的是比什么都还难改变的天性吗?”

  君天邪面露不悦道:“那只是师父你的错觉而已,不要把我和老头子混为一谈。”

  云覆月一捻长鬓道:“可是刚才我听你的话语里,分明与令尊大有和解之意。”

  君天邪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道:“老头子咽气的那一天,才是我和他和解的一刻,除此外再无别种可能,师父别要妄费心机了。”

  云覆月道:“如果那是你的选择,为师也无话可说。”

  君天邪笑道:“不说扫兴事了,难得我们师徒俩久别重逢,师父可愿赏光陪徒儿喝杯水酒,庆祝一下?”

  云覆月失笑道:“如果为师拒绝,岂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走吧!

  你想上哪里去喝?”

  君天邪欣然道:“当然是听师父安排。”

  云覆月哑然笑道:“别的事倒不见你如此听从师命过。也罢,‘柔雨轩’离此不过半日路程,不知道过了十年,‘多恼江’上渡船歌姬的歌艺,是否依然如天籁般动听。”

  君天邪抚掌笑道:“原来师父昔年也是诗酒风流之人,凭师父的人品才情,想必曾经让不少美女迷恋倾倒吧?”

  云覆月眼中射出缅怀的神色,柔声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师父我当然也不能例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让师父传授你几招追女秘方,免得日后你君家断了香火后嗣,却怪罪到为师的身上。”

  君天邪差点笑岔气的捧腹道:“师父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徒儿上过的女人,只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战经验恐怕还在十年未曾尝腥的师父您之上,师父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分一两个老相好给您啊!”

  云覆月佯怒道:“你这岂不是看不起为师?就依你安排,到时若没有让为师满意的货色,定重罚不饶!”

  君天邪失声道:“师父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两人相视一眼,均忍不住会心大笑起来,对君天邪来说,这是他自君天娇死后,第一次有心情如此轻松的一刻。由于君逆天不可能成为一个让自己尊敬的“父亲”,在某种角度来说,云覆月便成为他唯一可以寄予长辈之情的“大人”。

  不论未来两人的关系会如何变化,至少在眼前此刻,师徒俩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真心,不容怀疑。

  四月十五,春初,碧海之极,大荒之墟。

  “穿云山”!因山势极高,陡峭入天,远远望去仿佛一根大地之柱,撑入云端,故以此为名。

  穿云山终年以云霞为盖,沿山而上,一路所见,尽是九弯十三拐的连天栈道,险峻雄奇,夹道两边草木翁郁,凉风扑面,行走其中,让人有置身仙境之感。

  烟霞云影,古柏苍松,这处世外桃源的仙山,其主人的身份来历当然亦不寻常,正是“九大奇人”之首“玄宗”笑问天!身为道家第一人,又隐然为白道武林的精神领袖,其人虽不问世事,但在这道消魔长之际,“玄宗”的存在就仿佛是黑夜海上的一座灯塔,仍然为这冷凄寒夜带来一丝希望。

  笑问天本人虽不愿涉入武道,但只要人在江湖,就无法完全避免红尘俗事纷扰,况且以“玄宗”悲天悯人的心胸,也无法坐视苍生困苦。“破狱”的成立,就有着玄宗本人在背后大力促成的影子,甚至连孙女笑诗情与远亲萧遥,也是在他的默许之下,投身成为正道新一代的中流砥柱。

  成名的背后必定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像笑问天如此具有指标性的宗师级人物,黑白两道想挑战他以一举成名的高手当如过江之鲫众多,但是当七年前九大奇人齐聚华山论武,虽然“将军”唐乱离、“双枪”谭子龙未有列席,但七大奇人互斗五日五夜,最后公推“玄宗”为九奇之首,从此之后,敢上穿云山来挑战笑问天之人,几近绝迹。

  然而,不论武功高低,因为立场信念的不同,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就不可能避免,最上位的战斗之所以没有爆发,是因为双方都有所顾忌,不愿意让第三势力渔翁得利,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走上那不能回头的最后一步,只要最强者始终保持这种默契,微妙的势力平衡就会一直保持下去。

  可惜现在有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强者,他再无一切顾忌!他要在余下不到百日的寿元前,尽情燃烧生命,贯彻他“强者败,更强者胜”的无敌信念!他的行动,将彻底打破武林沈寂二十多年的死水,掀起万丈波澜!

  他是天下第一高手,“阎皇”君逆天!

  君逆天的到来,将使穿云山不再平静!更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一道黑色旋风奔驰在山道上,在黑色狂岚之内,可以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暴戾与愤怒,仿佛那是从阿鼻地狱中脱逃出来的某种魔物,沿路上激起漫天尘沙,凡是见过这道黑色旋风的人,都有一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战栗感。

  感应到黑色狂岚内的杀意,穿云山的主人知道这一战已是无可避免,深深一声叹息,“玄宗”笑问天终于决定现身了!

  万里云霞忽然像受到某种力量牵引,朝某种方向集中移动,风涌云动,一人自山顶的云盖缺口中缓缓飘降,老者身着白色道袍,银发长须,仙风道骨,身轻如絮,人如万古云霄一羽毛,飘渺浮腾于峰顶云霞间,宛若神仙下凡!

  腾云驾雾,如此绝顶轻功,岂是世间一般高手能及?细看老者面孔,发现他有一种出尘飘逸的气质,虽然满头银丝,却不显得有半分苍老,双眼内蕴含一种与世无争、童真率直,但细究又隐然与天道相接的神秘莫测感,配合他那古雅修长的身形,更有种超乎凡世的魅力。

  被誉为九大奇人之首的“玄宗”笑问天,自云层中飘降落地,视线缓缓落在由远而近的黑色旋风里,开口道:“君门主大驾光临,问天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旋风骤止,黑色气流袭卷山顶,每一道黑气都拥有洞铁穿金的锋锐杀伤力,像群蜂出巢般往笑问天射去。

  笑问天银须白袍随风飘扬,与世无争的眼神配上童真的笑脸,仿佛完全没看到那黑色的死亡杀气,但偏偏黑芒去到他身周一丈处,便像石沈大海般失去踪影,连一点涟漪也不曾激起。

  黑色气流散尽,现出一个无比高大,和魔神般威霸的身影,声如洪荒雷鸣。

  “好!笑兄的‘无相混元气’已经修练到十一重天,练虚化圆的境界,只差一点就能达到练虚还道,白日飞升的境界,真叫本座佩服不已。”

  君逆天之言看似恭维,其实机锋暗藏,只要笑问天有一点点因害怕开战受伤而无法道统大成,便会在心灵精神面造成无可弥补的破绽,使他这一仗必败无疑。

  笑问天双手负后,油然微笑道:“成败得失,不萦于怀,无相混元是十一重天还是十二重天,对问天来说,还不如一壶老酒重要。门主以为然否?”

  君逆天双目有若电闪,身上煞气之重前所未见,视线像利剑般隔空射在笑问天身上。

  “不以成喜,不以败忧,笑兄忘我自守的心法,已深得道家至静如虚的境界,本座领教啦!”

  笑问天眼中异芒一闪而过,君逆天淡淡几句话,已显示他对自己的修为看通看透。早先从“破狱”收到的秘密消息,指出后者因亲手杀女,心情大受影响。修为到达他们这一境界的高手,最忌用气损心,将会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君逆天,功力不但没有半分减退,反而还像处于前所未有的颠峰状态,君天娇之死对他根本没有一点影响,他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

  君逆天从容自若的步上最后一重栈道,踏足峰顶如镜面一样的平台,直抵笑问天前两丈许处,淡淡道:“本座心仰笑兄的‘无相混元气’已久,只是苦无机会领教,如今本座大限将至,却想在临死之前完成几个心愿,不留遗憾的离开尘世,与笑兄一分上下,正是本座大限前的心愿之一。”

  笑问天苦笑道:“我多么希望门主口中说出今日来找我只是为了喝酒谈天,只可惜事与愿违,看来只要机心存于胸臆的一天,红尘俗事便无法避免颠倒沈沦。”

  君逆天仰天大笑道:“好一个机心存于胸臆,看来笑兄自己也发现问题所在,既已决定不问世事,便不应该言行不一,暗中扶持‘破狱’势力对抗我冥岳门,本座的大徒弟修为尚浅,尚须时日修行才能踏足最强领域,为了本门百年后计,本座不得不在大限前动手除去笑兄,以绝后患!笑兄尚有何遗言交代?”

  杀气冲霄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