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流风终于醒了过来,头还有些昏,身体很沉,似乎很累,又似乎麻木到没有感觉。

  一时间,流风还有些迷茫,弄不清现状的他缓缓地睁开了眼,马上,刺眼的阳光直泻下来,灼痛了他的瞳孔,同时也带给他疑惑。

  奇怪,自己一直都是睡在地下室里的,怎么可能一大早就有这么明亮的阳光射入呢?

  流风诧异着,翻了个身想坐起来,不料这一动却牵动起全身上下无数伤口的疼痛。

  “呃……”流风惨哼一声。

  顾不得光线的刺眼,流风赶紧睁开眼来检查自己的身体,却见自己衣衫凌乱,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右臂处还给不知哪来的铁板压着,钻心的疼痛似乎无处不在。

  “这,这是在哪……”流风缓缓转动麻木僵硬的脖子向四外看去,却是一片荒野。这是……这是,镇外吗?

  似乎只有镇子西边靠近边境处才有这样的荒地。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好半天,他终于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先是遇到了一个领口绣着蓝天大海的军服的人,受他所托自己才来到镇外……

  然后……光,镇子里爆出像太阳一样的光芒……再然后……在黑暗中飞舞的怪兽……

  虽然都已经记起来了,可感觉上一点都不真实,像梦一样……或许还在梦中呢。可是,可是真的很痛啊!!

  对流风来说,这是难忘的一天,这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所要接受的远不止身上这些痛,更多的是命运的转折。

  而对于全大陆人来说,这也是一个转折,从此人类走向一个无法想象的方向。

  在这片大陆上,人类虽然维持了近万年的文明,可是幸福始终没有降临到人们头上。

  风都是一个科技发达的国家,高科技的全面应用的确造福了无数的人民,至少可以说这些科技暂时地让一部分人过得更舒适。

  可是由于掌握高科技的人仍旧是一少部分,利用高科技成为暴发户的也屈指可数,所以风都的政治层面是极为黑暗的。

  钱,技术,权势,这三大要素组合在一起,于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政权渐渐的形成了。

  议员是只有富人才可以当的,总统没有钱是万万坐不长的,可是只要方法得当,高官们是完全可以获取暴利的,机械人战士们会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身家财产。

  相对来说,原天还算比较好的,崇尚自然的国度,没有太黑暗的政治,一个像国王一样的原天城城主掌管着一切。可是在崇尚自然的世界里,混乱也是必然的。

  自然是什么?

  适者生存,强者为王。

  我抢了你家的铁锅,你不服?来打打看,只要你的拳头够硬就还你。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邪气的东西存在,酷爱玩尸的人,比如炼制不死药的人。

  这些虽然被政府视为邪派,可是在一些偏远的地方的确存在着。

  实在要比起来,人们在原天生活的要比风都好一些,这也是原天能够日益壮大的缘故。

  流风生活在原天,虽然有一个刻薄的养父,终究算是幸运的了,比起那个民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国度中的人民要强上一些。

  在这里,流风吃得饱穿得暖,唯一的缺憾是没自由。

  养子?或者可以说是奴隶一般的存在。

  可是,真的没办法。流风真的很想要自由,问题是得到了自由之后,会不会马上就失去生存的支柱。

  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国度里,贫民们永远无法抬起头来,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去获取更多,充其量不过是在为了生存而拚命。而小孩子……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流风不太记得起到底怎样从那堆破铁中爬出来的了,当时的脑子里一片麻木——疼痛所致。可是他还必须想,想象回到家之后老汉斯会怎样罚他。

  汉斯的处罚形式大概上只有两种——打和骂。

  轻的骂,重的打。他从不会罚流风不准吃饭,也不会让流风没衣服穿,说来这老头也有些古怪。

  打就打吧……这次连他的车都弄坏了,怎么可能会不打呢?

  其实流风现在的状态已经有些恍惚了,十里地走了将近一天,直到太阳快下山时才回到了一个似曾熟悉的地方。

  是的,只能用似曾熟悉来形容。

  原本用青石铺就的平滑路面已经被毁了大半,不少地方都凹成了大坑,有些坑里还有着墨绿色的液体,此时正“嗤嗤”地冒着青烟。

  街边的房屋建筑倒塌了大半,残墙之下偶尔会露出半截肢体来……

  远处,镇子中心处,除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坑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坑附近数十米处的房屋都不见了。

  梦,梦吗?

  流风使劲地掐了自己一把……呃,痛!!

  为什么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无法置信?

  我迷路了吗?

  呆呆地望着眼前凄凉的景象,流风甚至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什么似地,飞快地向自己的家跑去……汉斯……小店……还在吗?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似乎很害怕,可中间又有些兴奋……

  他突然发现,很难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似乎很害怕失去这个唯一的生活屏障,可是……

  一口气跑到家门口,流风看到了依然完整的小店,连脆弱的玻璃都完好如初。他突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叹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下一刻他呆住了……

  店里很是凌乱,屋顶不见了,昏黄的阳光从天上洒下来,把屋中所有的东西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那是一种带着血腥的红。

  老汉斯经常躺着的那张卧椅断成了两截。椅子靠着窗子,老汉斯的脸对着窗外,似乎在看着什么,又或者是在等人,他的身体和椅子一样,分别落在两个地方。手中的鞭子还是完整的,那是常常落在流风身上的那条鞭子。可是以后不会了,握鞭的手是凉的,断的。

  自由了!

  面对这般血腥的场面,流风很镇定,只是想着,自由了!

  如果有一天,你的希望突然像树上掉下来的苹果一样砸到你的头上,你会突然地感到开心还是震惊呢?

  当时的流风就这样问自己——开心吗?

  当然,非常开心!

  答案很简单,就像最简单的数学题一样,一加一等于二。

  开心吗?开心。

  开心吗?当然。

  开心吗……

  流风一直问着自己,然后再回答给自己听,直到眼泪充满了双眼。

  为什么哭?不知道。

  只是突然想哭,为一个养了自己十二年的老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时,自己获得的自由而哭。

  流风不愿知道老汉斯趴在窗边到底在等谁,可答案是那么的明显。

  老汉斯并不是真的那么坏,除了对自己的要求有些严格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最起码自己吃的穿的都还好,不会饿到,也不会冷到,不会去跟狗争食物。

  他只是一个孤僻的老人,而自己则是他收养的一个孤儿。

  两个人在一起时,一个骂人,一个被骂,这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只有这样两个人才都不会感到孤独。

  那一刻,流风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完美的——想得到就要付出代价,这一次得到的是自由,可同时他的代价是变得孤独。

  生活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而已,无所谓的好与坏。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不用回到地下室去睡,盖着白布的汉斯跟他睡在一个房间里,透过屋顶的洞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

  流风爱看星星,因为它们遥不可及。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就是梦想。

  虽然之前的时候曾经很怕鬼故事,怕死人怕坏人怕鬼,可是这时与死人睡在一起居然没有害怕。

  不知为什么,流风就有一种感觉,即使汉斯真的变成鬼也不会害自己,顶多是拿鞭子抽打自己的身体。仅此而已。或许,他还会给自己带来吃的……

  不知不觉,流风又哭了起来。

  他只是单纯地想再跟老汉斯多相处一会儿,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在一个古老的民族里,这是一种仪式,叫守灵。

  那是流风跟汉斯相处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一批新来的官员,士兵便逐家的清查幸存者并收埋尸体。

  处理方法有两种:活着的集中到城外的临时广场,而死的运走进行土葬。

  土葬是原天境内一种较高级别的葬礼,只有比较有地位的人才有权力进行土葬,说白了就是把尸体埋在土里。

  最高级的是棺葬,把死人装在水晶棺里,万世不腐。

  最低级的则是火葬,尸身下架上柴,一把火烧掉,灰飞凐灭。

  说来好笑,风都的人向来只有火葬一途,按规矩他们在原天都只是下等人。

  临时广场布置得很体面,放眼望去满是白色,那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灵堂——为了纪念深受原天人民尊敬的总督军华雷大人,以及在这场灾难中无辜死去的原天的优秀子民们。

  在那里,流风一眼就看到了那晚遇到的那个怪人的相片——超短的头发,由于相片是黑白的,所以只知道是件深色的军服,从样式上看,正是那天流风所见的那套,领口绣着蓝天白云的图案,依稀可从那紧锁的双眉回忆出他当时的神情……

  已经不难知道这人的身分了——今天的主角,原天的总督军华雷大人,原天境内排行第二的灵将高手。

  流风并不惊讶,因为令人震惊的已经够多的了。

  高官在上面念悼词,下面则哀声遍野。残臂瘸腿的在呻吟,失去亲人的在痛哭,只有少数像流风这样的孩子东张西望,有些不明所以。

  小镇的幸存者并不多,纳西镇原有一万多人,能够站到这临时广场上的不到一千,其中还有数百名伤者。

  当所有人被告知,他们将被护送到首府原天城,并被给予丰厚的抚恤金时,一阵响亮的欢呼声暂时打破了原有的凄凉场面。

  掉转到原天,能够生活在那个繁华的都城里可以说是一种荣耀,而抚恤金对于这些生活在边境区的贫民来说,更是难得。

  可是对流风来说,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早在前一天的晚上,他还在原天河边望着原天城的方向憧憬着,没想到这么快便可以去到那里生活了。

  还有,原本一直梦想着能够一睹灵将的风采,甚至幻想着自己将来能够成为灵将,可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灵将就……

  其实流风并不明白,此时此地,政府给予这些幸存者的所有优惠政策,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在轰动全国的事件面前,政府是必须以高姿态现身,并且表现出爱民的精神的模样,如此一来,无论接下来将采取什么手段应对这一事件,政府都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援。

  少数的明眼人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战争,不久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也很容易猜得到的。

  这些人真正思考的是华雷为什么会被杀,这幕后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还有,一旦战争爆发,结果会怎样?

  以当今的局势来看,自从四百多年前原天作为战胜者而独立于风都之外后,原天的国力一直在上升,在原天国内一直有一种观点,那就是即使再来一次天空战争,他们也依然会赢。

  可是事实上,原天的国土面积小风都很多,人口数目差距更远,见过风都的生化人战士的都知道,那绝对是一种噩梦,败于灵将之手不等于不如灵将……总之,四百年前那场战争为何是原天胜出,至今都有一些疑团。

  再从战争的时间看,四百年前的天空战争持续了十三年,那么这次呢?十年?二十年?

  年少的流风并不知道,作为一名最初受害者,他亲身见证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爆发过程。

  九月。原天境内,北部边境。

  在原天境内,越靠近北部地形地貌越趋复杂。

  这里有大片的山岭,广袤的原始丛林,数不清的珍奇物种,是真真正正冒险者的天堂,更是避难者的最佳去处。

  流风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若要问流风为何会来到这里,恐怕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有弄清楚。归根究底都是一个叫梅林的老头惹的祸。

  记得刚刚踏进原天城的时候,流风着实被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双眼,远远近近高大的建筑群骄傲地挺着胸,向外乡人夸耀着自己的雄伟,小巧灵动的云车则像深海中的鱼群,轻巧地在自己的王国里穿梭游弋。

  便如那晚他透过遥远的夜空看到的繁华到令人窒息的大都市一样,完全没有让他失望,它的繁华美丽完全不负于天堂脚下的美誉。

  原本他该就此生活在这里的,并跟其他大都市中的少男少女一样纸醉金迷,自大且无知的生活下去,他本可以有一个以高姿态去鄙视外乡人的机会的——在这里生活的人都一样,即使像猪一样地生活着,却也会毫无理由地去鄙视外来人。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梅林,流风一生中最大的痛,一个最适合作为卑鄙无耻的形象代言人出现在各种舞台之上的人。

  最初遇见梅林是在原天城里,那时这老头在临时收容所前,打着义演的幌子卖弄着各种神秘离奇的魔术,赢得了诸多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的好感,并最终骗走了年少无知的流风。

  其实流风也并不容易受骗的,虽然他还小,懂的却也不少,只是那句“我是你养父汉斯的生死之交”骗取了流风最后的信任,并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了。

  至今为止,流风仍然猜不到这老头“诱拐”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在这时代,能够养活自己已经不易,若是带个孩子更是步履维艰。

  关于汉斯朋友这回事倒是很好解释,事先向别人打听一下某某孩子的家长是谁,是很容易的。

  就这样,流风莫名其妙地跟着这老头,莫名其妙地受到傲债主的追杀,再莫名其妙地跑到这深山大泽之中避难。

  不过有一点倒是不错,这梅林老头虽然不会武功,身上却似乎有着数之不尽的古怪玩意——

  会射出强烈光线的奇怪铁器,那时的流风还不知道这便是光线枪,在风都军队中广泛使用的东西。在原天境内很少有人使用这东西,在这里,武功取代了机械武器。

  一穿上就可以像空气一样透明的大衣,后来流风才知道,这东西作用虽不大,却是幻术界中被视若至宝的东西。

  一根拿在手上就可以飘起来的手杖,这是反重力装置,风都境内最高级别的神风武士才拥有的东西,很久以后,流风天天跟这东西打交道。

  最后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武道书,这个东西……被这老头免费送给了流风,理由是流风必须学好武功,然后去打猎以维持两人的生计。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明明很脆弱,可通过修炼过某种神奇的技法之后便能变得强大,尔后便能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要杀兔子便杀兔子,要吃鸡便吃鸡,明明只能喝一碗豆浆却非要端来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得来的太过容易,不知珍惜。

  武术便是这神奇技法中的一种,流风亲身体会过它的力量。

  刚开始的时候顶多是练练拳踢踢腿,强筋健骨,到了后来便要坐定练气练神,体会生命的本源力量。

  那本破书上说,每个生命体都继承着源自远古圣灵的力量,这股力量埋藏于身体的最深处,只有通过某种特定的方法才能体会到它们,并最终激发应用,这股力量会引导人们去体会生命最终的奥秘。

  说得十分玄奇的样子,流风不是很懂,只是为了完成打猎的任务,才不断地照本修炼。

  到后来,慢慢地体会了个中的奥妙之后,练武反倒成了一种乐趣。从最初感受到身体中微弱的气息,到后来控制这股气息自由流转,流风一步一步地走向一条武者们共通的大道。

  老头说得没错,只要把武功练好,打猎根本不是难事。

  跑的时候比兔子还快,发起威时比大猩猩还有破坏力。

  有了这种的本事,一日三餐不再是愁事,反倒是如何处理多余的食物,成了一大难题。

  梅林的食量大得惊人,若是流风只猎到一只兔子,留给流风的便只能是骨头,若是两只,顶多会留给他一个头,三只呢?勉勉强强地留条尾巴让流风充饥吧。

  在这样的条件下,流风只得拚命地打猎——要想吃到东西,必须打到更多的食物才行。

  渐渐地,书上的工夫练熟了,打猎也变得简单起来,堆在老梅林眼前的食物越来越多,两个人还吃不完的多。

  可这时老梅林的眉头反倒皱了起来,开始天天地教训流风,人是爹娘养的,动物也是爹娘养的之类的话,为了生计而打猎不算过分,可如果只为了自己的开心便随意杀生,这便有违天道。

  流风不懂这些,他猜想这老头一定是看到自己终于能够吃饱了而心有不甘,所以他毫不在意这些狗屁道理,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继续每天出去捕杀各种各样的动物,体会武学的神奇。

  直到有一天……

  当流风挥动着粗糙的木棍击向一头被追得筋疲力尽的小鹿时,一头母鹿迎着棒子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鲜血四溅,染红了流风眼中的世界。

  小鹿嗷嗷地悲鸣着,努力用弱小的头颅去顶母鹿的身子,想让它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母鹿还留着最后一口气,却并不理会小鹿的悲鸣,只是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流风。

  流风明白,请你放过我的孩子,这是母鹿的心意……

  他最终默默地扔掉手中的木棍,缓缓地转身离去。

  在那一刻,母鹿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那一天流风再一次翻看那本破书,在上面,他看到最后一页里写着这样一句话:

  习武,是为了体验生命,而不是获得力量。

  从那以后,老梅林就只能吃到烤鱼了,每餐五条,他四条,流风一条。

  不管梅林怎样的抗议,流风也不会多捕一条,他顶多是花大把的时间在如何烤得更好吃上面去,让这贪吃的老头吃得顺心些,就不会再多嘴多舌地烦他了。

  这也是日后流风烤鱼的手艺名满天下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