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远远地望着天罚部队远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了极度的不安感。

  不知是否错觉,再向那轮廓不清昏暗无比的天际处望去时,竟觉得那灰暗之中隐隐透着红色……似曾相识的红色。

  一阵冷风吹来,流风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伤口又传来火辣辣的痛。流风的心神硬生生地被这强烈的痛楚扯了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手心处不知不觉地渗出了冷汗。

  低头看去,肩头处的血迹居然渗到了外衫上。再抬头,暗云上的淡红依旧。

  “老大,我老爸要我带你去后园,他说想让你见一个人。”金天的声音突地自身边响起,流风转头看去,却见金天不知何时已来到房中。

  “后园?”流风心神不定,目光有些迷茫。

  “就是发现你们的那个地方。”

  “哦,对了,阿雪她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还算安静,她也平静无事,你放心好了!”金天一边说一边扶着流风向外走去。

  流风心神稍定,这才想起金天所指的后园是哪里,他的眼前马上浮现出四个獠牙巨齿的恶魔身影,耳边也回响起那幽幽低沉的笛声。

  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确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要知道精神差到一定程度的人,眼前出现幻觉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唉!也不知道金天的父亲打的什么主意。回想起天罚的出动,流风心中又是一阵不安,总有种本就要倒塌的房屋又突然被抽去了正梁的感觉。

  “阿天,我刚刚看到天罚离开了原天!”流风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知道,到后园再说。”金天的脸上表情异常的沉重。

  这反应大出流风意外,原本以为是最新消息呢,可他又是如何如此快速的得到消息的呢?

  “你……”流风很想问些什么,似乎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于是便闭嘴不语,在金天的搀扶下蹒跚向后园走去。

  再次踏足于那片荒凉的院落里时,流风终于察觉到这里的诡异。

  向四周望去,这后园被一道高墙密实地围着,像一个无形的囚牢,难行的小路弯弯曲曲,时不时在不远处的前方隐没。一人多高的杂草在雨夜的暗影中摇摆,仿佛黑暗中游荡的鬼影。

  另外,他似乎始终能听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笛声,在摇摆不定的草尖上穿行而过。低沉的,像来自地狱的乐章。

  笛声很稀薄,侧耳细听之下总是找不到源头,甚至不能分辨到底是否存在,沙沙雨声夹着那飘邈的曲子在暗夜中静静地游荡。流风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阴冷的异空间,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注意着自己。

  目的地是那神台,供奉恶魔的神台。

  原天可以说是一个混杂着各种信仰流派的地方,在这里,富贵人家拥有神台是很平常的事,但供奉恶魔的似乎只此一家。

  快要接近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那里有两个人正对着神台跪拜。

  走到近前才发现,其中一个人居然是夜,看她的样子似乎跪得很辛苦,另一个人流风也认得,金天的父亲金源,他见过几次。

  “……原天城又要发生变故了,不肖的子孙金源按照您老人家的约定,以金家后人的鲜血来召唤您老人家归来……”

  流风来得比较晚,只听到了这最后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身旁的金天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跪下。

  流风看了看地上的积水,又看了看夜身下浸在水里的白色衣裙,终于心怀疑惑地跪在了夜的身边,并伸出一手轻轻扶着夜,以减轻她背部所受的压力。

  直到这时,流风才有空细细地打量那神台。

  神台上的四个恶魔流风是见过的,巨齿獠牙,两手两脚形似人类,背生蝙蝠一样的双翼,左右各二地朝着中间那奇异的石像跪拜着。

  中间那石像比较特殊,形体上与人类毫无二致,只是身上脸上似乎都覆着一层金色甲胄,手上握着一支样式奇特的芦笛横在嘴边,感觉上若是没有那芦笛的话,便有些像……有些像金天召唤灵兽时的形态。

  流风四处打量的时候,金天的父亲金源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似乎都是一些祭奠之类的话。

  四周依然飘着若有若无的笛声,可除此之外并不见任何动静。是在对着这中间的雕像说吗?在等着这石像动起来吗?流风心中怀疑。

  说实话,流风始终有点不相信昨晚所见之事。

  恶魔像在破晓的那一剎那纷纷复活,在这院落中四处活动?流风更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错觉。身处山穷水尽的境地,人的精神恍惚是很正常的,出现幻觉并不稀奇,可若是石像真的动起来,那才是天大的怪事呢!

  流风正怀疑着,却见金源突然挽起衣袖,以指为刀在手臂上划了一下,鲜血流了下来。

  似乎是瞬间感应到了鲜血的气息,那笛声突地明显了起来,远远近近地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压来,有些像呜咽的声音,又有些像风过孔洞的怪音,总之很低沉,仿佛是能够勾人心魄的,来自地狱的乐章。

  似乎是有着某种联系,夜手上的银铃再次振荡起来,清脆的铃声四面八方的扩了出去,跟那低沉的笛间融在一起在雨间缠绕飞舞。那曲调极为低沉沧桑,流风便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冰冷的水潭中,身体一直向下沉,向下沉,想追寻来自最深处的神秘。

  终于,奇异的能量波动荡漾开来,流风的精神恍惚了一下,似乎在那一瞬间有一扇神秘的大门开启了,内中有一个人缓缓走来……

  四个恶魔没有动,可是中间的石像动了,真的动了。

  只见“他”缓缓垂下了手,手中的芦笛离了嘴边,四周一直飘荡着的低沉乐音终于沉寂了下来。接着一把苍老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起来吧,我都知道了!唉,四百多年了,逃脱不了的命运!”

  不只声音苍老,说的话更透出无比的沧桑。

  金源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得那石像说话,面上一喜,可是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又变了数变。

  “金源!”苍老的声音唤着金天的父亲的名字。

  金源听得台上那石像呼唤他的名字,马上又跪了下来:“先祖请吩咐!”

  “你是金家这一代的家主吧?”

  “是!”

  “那么你该知道我当年传下的话吧?”

  “知道,您说……”金源刚开口便又被那人打断。

  “嗯,记得就好,那么你去准备吧……”苍老的声音透着无比的威严。

  金源呆了一呆:“这,金源明白了!”说完他一跃而起,一闪身便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流风、夜以及金天都楞楞地注视着眼前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像,却见他仰头望了天空许久,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淋雨发呆的三个年轻人。

  “你们三个小家伙都上来吧。”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不约而同地迈步上前,向神台走去。

  金天倒是轻松,一个纵身便上去了,可扶着夜的流风却有点发愁——以夜背上的伤势来爬这将近一人高的台子,似乎有点困难呢!

  正犹豫间,那金甲石像一挥手,一道类似金色羽翼的东西从背后伸展了出来,绕着一个大大的弧度从身侧把两人一起卷了上去,待得两人站稳,那金色羽翼又缩了回去。

  站在这台上之后,三人才明白他的用意,这台子看似露天,可居然半点雨都落不下来。对于身上有伤的两人来说,这可比在外头淋雨要强得多了。

  那金甲人扫视了三人一眼,当看到夜手上的银铃时目光稍微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你们心里都有很多疑问吧?比如我是谁,金源为什么来找我?又为什么把你们带来见我,是不是很想知道?”

  三人齐齐点头。说实话,即使经常拜祭他的金天,也只知道眼前这说不清是人还是什么的家伙是自己的祖先,其他的基本上跟流风和夜一样,一概不知。

  那金甲人低沉地叹了一口气:“这要从四百多年前的往事说起……四百多年前,龙先生凌天路、缪斯神使、飞月仙子、火神巴图、光明王炎、妖剑大师穆林,还有我金光魔金森,我们七个人,曾经被人称为七贤者。

  “其实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四百多年前那场战争的延续,今日的果便是当日的因……”

  “啊……”

  三个年轻人同时惊呼出声,并再次凝起目光,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分不清身上是穿着金甲还是长着金甲的怪人。

  金天心中的惊异更多,眼前这个被自己当成先祖神像跪拜了无数次的人,就是身为七贤者之一的祖先金森吗?

  过得片刻三人才渐渐定下神来,见那人正眼望着天空静静出神,像是在回忆往事。三人垂首而立,静静地等着。

  七贤者,本该像三圣王那样名垂青史的人物,为什么突然沉寂在那页历史的浊流之中?原天城又为什么会有今日这样的飘摇局面?或许这一切都会在他口中有个答案。

  “这一切要从炎的死开始说起……

  “炎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领导者,是原天的创始人之一。从最开始组建名为原天的反叛组织,到最后规画建造原天城,形成反风都的基地,这一切的一切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的功劳。

  “七贤者各负绝技,龙以知识渊博神功盖世而闻名于天下,被尊为七贤者之首,可若是以领导才能而论,七贤之中首推炎和穆林。原天能够从最初的小小反叛组织发展到今天这种状况,大半是他们两个的功劳。可是相对的,他们两个人也承受着别人想象不到的压力。

  “其实风都和原天之间的矛盾,并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两者的对立是代表两种文明形式的对抗。本来这种对抗是在内部暗地里进行着的,可从原天城建立的那一刻起,一切矛盾都变得异常的尖锐和分明,最终战争无法避免。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在当时,那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原天的实力还不足以跟风都对抗,原天能够一直屹立不倒,是因为当时有一批热血勇士在为他们心中的理想王国而奋斗。

  “在当时,风都派出的那些强大的机械人部队,远非当时的原天所能对抗,原天的军队几乎是每战必败,机械人每过一寸土地,便会抹杀那里的所有生机,草木变成焦炭,河水变得鲜红……

  “可是原天一直在坚持着,因为有炎和穆林在,他们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感染力与号召力,在他们的领导下,原天战士从来没有退却过,战场上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怯懦的逃兵。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战争打了十三年,战线从风都边境一直推到原天城下。

  “在最后的关头,原天终于齐集了全境内的灵将,组成了天罚部队并与风都展开了最后的决战。那是一场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惨烈战役。

  “那时的原天城已经成了空壳,满地都是死尸,满眼都是红色,四外全都是废墟,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战死了,战场上只有数百灵将在与敌人厮杀,他们面对的是数百倍于己的机械化部队,还有风都的王牌军生化战士。天空中一片血红,时不时有东西从天空中掉下来,闪着电花的机械手臂,睁大双眼的头颅,还有被撕裂了的灵兽翅膀……

  “那场战争就发生在数百年前的这片天空之上,在那个时候,所有能够作战的人都冲了上去,然后变成肉末、血浆,洒落下来……”

  金森说到这里的时候突地沉沉叹了一口气,心中似乎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在那种危机存亡的时刻,我们七人内部出现了分裂,为了这场战争……”

  七贤者,号称最强的七人,一直是那场战争的中流砥柱,他们支撑着整个原天。可是就在那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们的内部出现了分裂……

  “穆林在炎的身后举起了剑,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自立为城主,并下令使用了一直以来被炎严令禁止使用的天泪;缪斯因不能接受穆林的做法而跟穆林大打出手,最后被龙打成重伤;纳兰飞月对穆林的做法也颇不以为然,她和巴图救走了缪斯,从此不知去向;而金森和龙则留在穆林身边帮他实施天泪的计画。

  “在之后的几天里,千余名使用了天泪的新生灵将飞上了天空,换下了所剩无几的灵将部队,战局也从此发生了变化。新生的灵将就像一把新出炉的宝剑,所向无敌,在短短的时间内冲垮敌人所有的部队,最终击败了风都最自豪的生化人战士;只三天时间,战线便被推到了境外,也就是今天的那片大荒原上。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那片荒原上,最后的灾难降临了……

  “上千服用过天泪的灵将突然变得疯狂、没有理性,他们撕裂人的身体,生吃人兽的血肉,摧毁所见到的一切,变成了比机械人还可怕的战争机器。

  “迫于无奈,风都和原天终于联合了起来——风都余下的机械战士、生化战士、加上原天仅存的所有灵将和修罗战士,他们将与疯狂了的灵将们展开一场更残酷的战争。

  “可是战斗还没开始,另一场灾难就降临了,天数的妖兽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海浪一样,遮住了大地,掩住了阳光……”

  在金甲人揭开四百多年前的秘密的同时,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脸上永远遮着面具的神使,终于迈出了那个阴暗的大殿。

  那一刻,他下意识地以手遮眼。待在黑暗中太久了,光线太过刺眼。

  虽然很讨厌光,可他还是没有退回去,他决定了,去见纳兰飞月。四百多年了,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道青石矮墙。这墙真的很矮,不到一米高,可是它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也偶尔会站在那阴暗的大殿门口向另一边张望,透过布满青苔的矮墙,他能看见墙的另一边那柔美的白花,还可以看到那碧绿的湖水,可是他看不到她的身影。他只在她不在的时候才向那边张望。

  可是今天不用了。今天,他已经决定了,矮墙就在他身后,纤弱的白花被他踩在脚下,纳兰飞月就在湖心的小亭里坐着,他一眼就能看到。他甚至可以肯定,在某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落寞的神情,还有孤单的侧脸,只是现在他看到的是一股冷漠的气息,虽然是同样的姿势,可是在这一刻,他读得出那里面写着的拒绝。

  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为什么会走过来?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默契。”纳兰飞月的声音很淡。四百多年的时间,一切都沉淀下来。

  “四百年太短,弹指一挥间,我们不能永远都避不见面。”神使不再向前,远远地在湖边负手而立。

  “你放弃了我,放弃了身为人类的的灵魂,并用去了四百多年,只为等这一个机会,你真的不后悔?”纳兰飞月的目光越过远处高大的红墙,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你不明白的,因为你没见到炎在被杀的那一刻的表情,你没见到他眼中透出的那种悲伤,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悲哀,他最信任的人在他的背后出手……”

  “可他更不愿意看到我们原本亲如手足的七人,从此踏上不归之路,更不愿意见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你懂什么?你能够感受出最亲最亲的人对你下手时的心痛吗?你又能体会得到,亲眼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的那种感受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阴冷的面具下,激烈的情感渐渐失去控制。纳兰飞月看着这一幕,心中更是充满了悲哀。

  “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缪斯,只是做为炎的影子而存在的,对你来说,他……”

  纳兰飞月的目光再次投到碧绿波光中,在那里她看到了神使激烈地抖动着的身躯。

  “住嘴!没人可以污辱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回应有的公道!”

  “是吗?可是穆林早就死了,战争一结束他就在炎的墓前自杀了。你的报复对象是谁?是坐着城主之位的穆铁岩,还是所有的穆家子孙?或者,所有人都是你的报复对象?”

  神使的黑袍不住地抖动着,绿幽幽的眼光紧紧锁着纳兰飞月的身形。慢慢的,他的拳头攥了起来,静静的湖水开始微微地荡漾起来。

  “飞月,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像以前那样陪在我身边,帮助我,对吗?”与他那激烈的肢体动作极不相称的是,他嘴中的话竟透出无比的温柔。

  纳兰飞月嗫嚅着嘴唇,眼中现出迷离的神色。

  “帮!”不自觉地,她便吐出了这个字,即使她明知这是个错误。

  缪斯的拳头松开了,衣衫也不再抖了,湖水又静了下来。

  “很好!”神使慢慢地转过身去。“那个小子也该快能接近目标了吧,应该是时候了。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出发了……”黑色的长袍迎风而舞,转眼间便消失在阴暗大殿的门口。

  纳兰飞月望着缪斯身形消失的地方,眼中的迷离静静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清澈与睿智。“流风啊,你会因他而走上一条不归路吗?”

  她静静地坐在湖心小亭里,思索着,背景依旧孤单。

  她并不知道,在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一双炽热的眼睛把整个过程都看在了眼里。

  那个红衣如火的男人,远远地伫立在暗影中,宛如壁画中的恶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