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里,弯月如钩,日间的酷热虽然稍减,却依然能够让人汗流浃背,只是对于流风来说,这个角落中竟似乎异常的阴冷,心底泛起的冰冷感觉越来越盛,渐渐地把他的心都冻结了起来。

  这一夜好漫长。

  流风很想告诉金天,想找真相其实很简单,去找瓦林就行了。可几次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瓦林是穆铁岩最好的朋友之一,是纱的亲生父亲,他与穆家,与自己,都有着莫大的关系,若是追究下去,他究竟该把金天摆在一个怎样的位置呢?金天与纱的关系世人皆知,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让金天为了自己跟他们撕破脸?或是将来面临跟金天撕破脸的境地?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

  想来想去,流风竟真的失去了追究真相的兴趣。

  流风知道,在穆雪的心中,她的母亲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在她的内心深处,会忍不住对她的父亲有些怨气,可这并不代表她不爱自己的父亲,相反,其实她是很希望穆铁岩能够关心她,她关心着自己父亲的同时,也希望得到他的关心。

  或许别人以为一对十年未见的父女之间,感情未必很好,可流风却知道,穆铁岩的死对穆雪的打击一定很大。

  无论真相如何,穆铁岩终究是死在自己的刀下。就算穆雪知道自己并不算真正凶手,她又该如何去面对这个被当成工具的人呢?

  与其把金天和穆雪都置于两难的境地,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背负起所有的罪过。

  突然之间,流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高高地坐在树上,透过枝叶望着天空中的弯月,他竟不知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

  一阵饥饿感袭来,这才记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明明觉得饿得难受,可他却没有半点起身去寻找食物的欲望。

  原天学院地处城郊,本就偏僻,此处又是原天学院中的偏僻处,更是异常的安静。晚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身置其中的流风感觉自己如同处身于浪潮之间,冰冷的浪头一时击打过来,冲散心中所剩无几的坚持,只留下满心的孤寂。

  不知不觉中,困意袭来,流风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突然觉得有人触动自己的身体,多年习武的本能反应使他马上醒来,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偎着他一同坐在树上,那双紫色的眼眸正凝望着天空中的弯月,里面竟也是一片寂寞。

  突然间,他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他醒了!”

  龙若闻言收回目光看向流风,握着流风的小手又紧了几分。

  流风转头望去,却见龙正站在另外一棵树上看着自己,黑暗中,那双眼睛异常的明亮,只是他的身影却显得有几分孤弱。

  流风正纳闷他为何在那么远的地方、却比龙若先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却觉得眼前一花,龙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流风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人就是那个天下闻名,并且想收自己为徒的龙先生……可是此刻看着他,流风心中竟一点激动的感觉也没有。

  按照约定,流风应该有资格拜他为师了,可这时的流风却觉得无所谓了。

  龙淡淡地扫了流风一眼,问道:“无所谓了吗?”

  流风一惊。

  若说龙若的超能力能读取人心中的想法也还说得过去,可龙若早在以前就已经很难把这招用在他身上了,那么龙是怎样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呢?

  面对流风怀着疑问的眼光,龙淡淡地一笑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无所谓过,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力量突然突破了以往的瓶颈,达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境界。”龙的语气很平静,可流风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沧桑。

  回想起关于龙的传闻,流风猜想,他指的一定是爱人被穆林所派的灵将高手刺杀,穆林自尽的那一段。

  爱人死了,主谋是自己的生死弟兄,想要报仇时,兄弟也死了,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流风联想起自己,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哀自怜之情,突然间眼睛就湿润了起来,他赶忙把头扭过一边,忍住想大哭一场的欲望。

  “跟着我吧,或许你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可是后面其实还有很多事是要你去做的。很多时候,你想放下一切,可是心却还是不自由啊!”说话间,龙的身形已经飘离远去。

  流风漠然看着他,也不知是否该跟着龙,他身旁的龙若却站起身,拉着他朝龙离去的方向追去。

  就这样,流风茫茫然地跟着龙到了那座神秘的祈愿塔。

  暗红色的高塔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一轮弯月半扣在塔尖正上方,远远望去,像是装饰高塔的一个光亮的圆环,衬得这红色的古塔越发的神秘。

  塔周围杂草丛生,仿佛亘古以来便没有人迹到达过这里。

  事实上,除了灵将们以外,的确没什么人敢来这里,即使像流风这种人,站在塔下,都会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压抑感,普通人的感觉更可想而知了。

  塔的历史已经无法考究了,早在原天建国之前塔就存在着,据说那时它便是灵将们心中的圣地,至于塔中到底有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龙一路在前,领着流风和龙若来到塔前时停了下来。他出神了望了这高塔一会儿,好半天才道:“流风,你将继我之后成为新一代的塔的守护者,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流风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守护者到底是什么涵义,心灰意懒之中也不想追问,只是默默地跟着龙进入了这传说中的祈愿塔。

  塔的结构很奇怪,一道楼梯直通塔顶,在每一层里都有唯一的一个石门,由下到上依次写着:万象阵,林海界,流沙界,洪水界,飓风界,雷霆界,灵山界,混沌界,虚无界,生界,死界,情界,归心界。

  在龙的解释下,流风终于对这塔明白了个大概。

  祈愿塔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在塔的第十三层处的归心界中,有一个取夺天工的阵法,能够进去的人可以在那里通晓一切天机。

  所谓的“祈愿”,并非是许愿的意思,而是体察天机,纵观过去未来。

  塔底是一个古老的阵法,它是整个塔的根基,这个阵法自我运行生生不息,提聚地下的灵气创造出十一个异界,能够通过十一个异界的考验,就有资格打开第十三层的大门,进入归心界。

  由第二层开始至第九层,是八个摹拟自然世界。

  林海界一片广阔森林,花鸟虫兽应有尽有,充满生机,是最接近现实的一个空间。再上面是流沙界,里面荒芜没有生命,山丘大地都由黄沙形成,就连河中流动的都是沙。

  洪水界,顾名思义,没有陆地,满目的汪洋,狂暴的海啸从不间断。

  飓风界里是一片干枯的大地,除了怒吼之风外空无一物。

  雷霆界里暴雨闪电接连不断,人一进去就会受到万雷轰顶的待遇。

  灵山界只有一座高山,那山高不见顶,虚浮在半空中,山下没陆地,向下望去虚无的一片,上面也一样,人置身其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再向上去,混沌界和虚无界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龙没有详细地叙述,想来是比之前的几个空间险恶许多。

  在八大自然空间之中,只有第二层的林海界中有生命,其他的都是生命无法存活的空间。从第八层的混沌界开始,开启空间大门就开始需要条件了,只有通过了前六个自然界考验的人,才能进入第七界,以后的依此类推。

  第十层开始被称做人间界,是三个幻界。

  接受考验的人必须先后经过生劫、死劫和情劫,之后才有资格进入第十三层的归心界。

  另外,这塔中的自然界还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时间的扭曲。

  位于第一层的万象阵奥妙无穷,经它的力量创造出的十一个空间中的时间,都有着不同的扭曲,相对于外界来说,空间内的时间异常的快速,大概上是十比一的关系,也就是说,在空间内的十个月等同于外界的一个月。

  听完龙的解释,流风有些犯傻,这里面的空间根本就不是人所能承受的,设下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难道真的有人过得去吗?想到这里,流风向龙投去询问的目光。

  龙沉吟许久才说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接受过这个考验。想当年在我力量没有大成的时候,我只能通过前七个自然界,却始终无法通过第八个虚无界。等到后来力量大成,跨越自然界时,却又陷在情界之中,无法超脱,所以,我没进过第十三层。”

  流风一呆,如果连龙都无法通过,这世上应该再没其他人有这能力了。

  正思忖间,却听龙突然又补充了一句道:“快了,我很快就能超脱情界了,然后,我将踏入归心界……”

  听了这话,流风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总觉得龙所谓的超脱,似乎别有涵义。

  由于时间很晚了,这一天夜里龙只跟流风说了这些,便安排他住了下来。

  直到第二天流风才明白,龙之所以介绍这些,是因为那几大空间将成为自己的修炼场所。

  “武学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就不该再受肢体力量的束缚,想要获取更高层次的力量,就需要悟道。

  “每明白一个至深的道理,对人生的领悟就会更进一层,力量的层次就会随之提升,茫然追求招式的肉体力量只能落入下乘。

  “道是天地万物的不变真理,是潜藏的力量的源泉,找到它,拥有它,这就是提升自己的方法之一。”

  按龙的话来讲,其实更深一层的修炼,是不必舞刀弄枪、打拳踢腿的,流风所需要的只是去体悟。

  静坐是一种方式之一,静坐于微风之中,体悟万物的禅机,风起风灭,云聚云散,山水相连,大道通天,月因何而空灵,人为何会相恋,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去悟。

  当然,针对每个人的不同,体悟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以静坐,也可以流连于山水之间,当一个人体悟出每一件事背后所含的至理时,他会发现,这些至理之间都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然后把这些道理汇总,一条坦途便会出现在眼前,那就是天道。

  万源不离其宗,道悟到极致时就能达到天人之境。

  “想获得力量,你必须明白力量因何而生,想冲破束缚,你就必须知道束缚由何而来,把人生的视野放大到极限,就像一个人站在高山上一样,你可以把天地万物都纳入眼中,如果你还嫌这境界不够,那么你可以飞上青天、遁入地下,自己去寻找一个拥有更开阔视野的立足点,这就是我一身力量的精华要义,我把它称为‘大无量’。”

  “大无量”取其无尽头的意思,就是说力量没有界限,只要你能达到那个境界,力量就是你的。

  对于流风来说,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当天晚上流风失眠了。

  他一会儿想起过去的坎坷经历,一会儿又想起龙所提到的那个令人心生向往的境界,竟患得患失起来。

  一连几天流风都没睡好,想静下心来去体悟,心中却总有理不清的烦乱,穆雪的音容笑貌,小龙若无言的依赖,还有与夜一起出生入死的夜晚,金天的兄弟情深,还有与焚之间的莫名敌对,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更清晰,就连已经淡忘了的老汉斯的脸孔也开始经常出现了。

  流风一直试图去忘记这一切,结果那些东西却像与他做对一样,越来越频繁的出现。

  流风并不知道,这就是他悟道的第一步,心头的结太多就难以继续,龙所说的执念就是指这些东西。

  一天,流风坐在塔底仰望夜空,一时间出了神,竟全心沉浸在以往的回忆里,不知不觉中,眼角就湿润了起来。

  他想起过往种种,突然间明白,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是真正宝贵的东西,硬要忘记它们反而是一种错误,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心头一片清静,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从心底涌了上来。

  那天晚上,流风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开始,流风正式进入了悟道的阶段,他的修炼场所是前六个世界。

  出入风雷之境,趟过沙河林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地体会了在其中暗含的道理,不知不觉中,他的力量就有了更进一步的成长。

  一颗坚硬的顽石握在手中,流风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变成细粉;满天雷鸣的大地上,他能用一根指头随意地牵引雷电的走向;呼啸的狂风也只能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其实只要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一切都能掌握在指掌之间。

  由于塔内时间的扭曲,流风修炼的时间看似很长,其实也就短短的十几天而已。

  又过了一些日子,龙见流风的领悟已经小有所成,他便再一次来到流风的面前,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指导。

  在绿色的林海之中,龙第一次演示了自己的力量。

  “阿风,你知道吗?力量的存在并不是以是否强大为标准的,我觉得它更该以其存在的价值来衡量。”

  说着这话的时候,一只萤火虫飞到了两人面前,在晦暗的林海之中,那点淡淡的萤光在虚空中留下一条凝而不散的轨迹。

  龙一伸手把那萤火虫握在了掌心,接着手掌一扬,一道银白的光芒激射而出,打在十几米外一人多高的巨大石上。巨石轰然碎裂。

  流风心中为那萤火虫哀叹不已,却不料片刻之后--一道细小的光芒从碎石间升起,却见那萤火虫茫然不解地绕着碎石堆飞了几圈,最后一振翅,朝着远方更为幽暗的林中飞去。

  龙侧头向流风问道:“力量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应该怎样去运用,这些都需要自己去领悟,你明白了吗?”

  流风怔怔地看着虚空中那道淡淡的轨迹,似懂非懂,一时间忘记了回应。

  以流风的能力,击碎一块大石简直易如反掌,可龙竟然在击碎它的同时,保住其中的弱小生命,这种力量的运用方式简直匪夷所思,那么龙想用这种方法说明什么呢?

  力量能够带来毁灭,可若能在那毁灭性的力量中保住一线生机,那么力量的动用必将达到完美的境界。

  其实力量的存在,本来就不是为了毁灭。

  接下来的日子里,流风沉浸在那片新天地之中,全神体会龙所说的那种意境,把一切其他的琐事都抛在了脑后。

  在那个新奇的世界里,流风像一条新生的小鱼,畅快地遨游,尽情地体会那种从未领略过的奇妙感觉。

  时间慢慢地在指尖划过,流风的能力在潜移默化中成长。这几天的时间虽然很短,可它却为流风武功的最终成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事后,流风每次回忆起那几天的时间,都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自己一直沉浸在某种美梦之中,在不知不觉中,力量注入了他的体内。

  曾经有那么一刻,流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他甚至有过一种错觉,他以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体会这种力量的奥妙,他以为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去体会这种力量。

  可是每当他把心神从那种修炼之中放松出来时,他才发现,在他的心底某处有一块阴暗的角落,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冰冷的一片,伸手触及时有种别样的痛楚,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它更像一种梦魇,时时刻刻地缠绕着灵魂,无法摆脱。

  一个偶然的时间里,流风的手触及到了那块黝黑的情人木,那一刻,仿佛火焰灼到了手,痛楚直接刺入灵魂之中,他失手把它扔了出去,怔怔地盯着它,脑中尽是穆雪的音容笑貌,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不知不觉中的习惯,已成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跟穆雪相处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沧桑风雨,平平淡淡的相伴,互相给予温暖,可回想起来时竟是那样的刻骨。骤然发现自己已是一个人,一股难以形容的孤独感瞬间袭了上来;两个人时夜色温柔,一个人时却孤寒难耐。几天以后,流风再次执起了那块拥有美丽传说的沉重木块,在空闲的时间里继续着以前未完成的雕琢。

  流风的手比以前更稳更沉,每当拿起它时,他的嘴角便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很浅,可是轻掠而过的晚风都透出几分温柔。

  穆雪说过,想把两个人刻在上面,再用红线绳系上,系住今生的情,连结来生的缘。龙若依然会腻在流风身边,有时也会待在龙的身边,龙是她除流风以外第二个信任和依赖的对象。

  流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信任龙,也没有去问,小龙若对他的依赖仍然像过去那样多,赖在流风的怀里睡,扯着流风的衣襟毫无目的的跟随,除了流风雕刻那块情人木时,坐在离他很远的对面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外,龙若大都会待在流风身边。

  短短的十几天里,流风竟仿佛度过了无数个春秋。一方面沉浸在武道的奇妙境界里,另一方面承受着内心深处无处不在的抑郁,时间一会儿如轻风拂面匆匆而过,时而又如采矿人肩上负着的矿石,黑暗而沉重。

  有时候流风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现了分裂?

  他很想从这种日子中抽身而出,却又总是无能为力,于是他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日子就这样过去,直到有一天,龙来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