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推开了‘剑湾’酒馆那包铜的厚门,踏进拥挤、吵闹、一片乌烟瘴气的酒馆。凛烈的寒风跟着他冲进去,趁机扑向靠门口坐着的酒客们,不少喝得面红耳赤的酒客正敞开怀扯着嗓子,冷不丁寒风滑入衣领中钻进皮袍里,一个战栗至少把刚才下肚的好酒抵消掉一半。
断断续续的骂声不断传来,侍者则从吧台边狂奔过来准备关门。不过罗格丝毫不以为意,径自施施然走向了酒馆的吧台。
酒馆中忽然安静了一刻,随后口哨声、怪叫声此起彼伏。
原来跟随着罗格走进酒馆的是玫。
她今天身上一袭笔挺的黑色风衣,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小半张脸,一头金色的短发在风中张扬地飞舞。她的发色不是阳光般耀眼的金,微带栗色,衬着额前碎发下那双碧玉般明亮的眼睛,正是恰到好处,焕发出野性的不羁。
玫足登黑色蜥皮长靴,风衣黄铜旒青花的扣子从上至下扣得整齐,没有露出一分肌肤,但那如冰山般的丽色配上英气而肃杀的着装,其勾人心魄处,丝毫不输于帝都宴会上着露背装的大胆名媛。她的右手虚垂腿侧,纤柔的手指从风衣袖口探出,这才能窥见她一抹欺霜赛雪的肌肤。看着酒馆中恶形恶状的众多醉汉,玫面若寒霜,那细碎金色短发掩映下的双眼透出冷酷而愤怒的光芒。
玫脚下的皮靴踏出清脆的步点,跟着罗格向吧台走去。
一个裸露出胸膛的壮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拦住了玫的去路。“嘿,漂亮的小妞,留下来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玫忽然嫣然一笑,刹那之间的风情让壮汉登时呆在了原地!她微笑着道:“为什么不呢?”
说话之间,玫手中已经多了一尊铜制的酒壶,酒馆中众醉汉眼前一花之际,那尊沉重的铜壶已经狠狠地砸在了醉汉的脸上!铜壶下传来清晰的骨裂声,那壮汉哼都没哼一声,当即仰天倒下。
玫冷笑着环顾全场,五根纤长的手指一一松开,咣当一声,那尊已经彻底变形的铜壶掉落在地。
酒馆中的诸人看到她纤细美丽的手上缭绕着的斗气光芒,纷纷掉转头去。少数几个沉默的人物则看着她黑色风衣的袖口,那里镶着一排五颗黄铜袖扣,袖扣的表面有隐隐的阴纹。那是‘潮汐’军团的纹章。他们似是叹了口气,低头喝起闷酒来。
玫来到罗格身边,用力一拍吧台,对酒馆的独眼龙老板喝道:“拿你这里最烈的酒出来!”
老板摇了摇头,从吧台下面取出了一瓶陈年威士忌来,又取出了一只酒杯,没想到玫劈手就将酒瓶抢了过去。她两根纤指一夹,已经将酒瓶瓶颈钳断,然后一仰头,几大口饮过,已经是半瓶酒下肚。
玫的眼睛越来越亮,身上开始隐隐地透出杀气。
酒馆中的喧哗声越来越小,已经有胆小的酒客开始悄悄溜走。独眼龙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在玫那双亮得吓人的目光下,他把一切抱怨都咽了回去。
罗格靠在吧台上,晃着手里的酒杯,将一枚金币放在吧台上,道:“嘿,老兄,我听说你叫柯比蒂安?”
独眼龙伸手取过了金币,道:“没错。”
玫看着罗格的眼光有些异样。以她少校的职衔,每两个月的军饷才会有一个金币。虽然她根本不在乎钱,但也有些难以理解罗格为什么会用一枚金币证实一个早就知道的消息。
罗格又取出了一枚金币,道:“城里有铁匠吗?”
“足有上百个。”
一枚金币。“最好的铁匠是谁?”
“你想打造装备吗?”
“不,我只想研究一件装备。我听说这个城里就有这样一个不会打制、只会研究分析现成装备的铁匠。”
独眼龙看着面前的一整袋金币,完全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
玫忽然一伸手,抓住了独眼龙老板的衣领,几乎将他拎出吧台。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玫冷冷地道。
“玫!把他放下!”罗格轻声喝道。玫看了一眼罗格,纤手一松,任由柯比蒂安落回原地。她抄起酒瓶,几口将瓶中剩下的烈酒喝干。
罗格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实在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略一沉吟,脱下了手上的一枚魔法戒指,放到了吧台上。
独眼龙老板拿起魔法戒指仔细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这戒指虽然不错,可是和这个消息相比还是差了点,唉,亏就亏了吧,这次我认了。”
他伸长了脖子,在罗格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地址。
罗格嘿嘿一笑,重重地拍了两下独眼龙老板的肩膀,将他拍得摇摇晃晃的,然后道:“多谢多谢!以后我一定多来照顾你生意。玫,走了!”
“如果是你们两个人一起来,那还是算了吧……”独眼龙老板揉着肩膀,喃喃自语。
跟在罗格身后的玫忽然回头,盯着柯比蒂安。中年独眼龙大惊,立刻陪笑道:“玫小姐慢走,下回一定要再来啊!一定要来!”
玫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酒馆中此刻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他们忽然抽出兵器,向罗格扑去!
玫身体微微一侧,间不容发地闪过了一个偷袭的杀手。她黑色风衣忽然掀开,一条长腿倏忽飞出,闪亮的靴尖勾住了这个杀手的脖子。
罗格似是很缓慢地转身,可是当他完全转过来,用最热诚的微笑迎接一左一右扑上来的两个杀手时,他们两人不过在空中移动了半尺左右的距离。
罗格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幽幽黑色的魔法长刃,他微笑着,也不管什么章法,只是向着两个杀手胡挥一气。那两个杀手眼中闪过惊骇欲绝的神色,可是他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向着面前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气冲去。
玫长腿巧妙地一收一放,已经带得那个杀手转了一个圈子。那闪亮的黑色蜥皮长靴随即搭在了杀手的肩头,玫一声清叱,猛然发力!
那杀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脊椎承受不住骤发的巨大压力,传来一阵喀喀嚓嚓的碎裂声。杀手猛然喷出一大口血,随即如一个软口袋般倒在了地上。
玫的背后忽然飘过一阵极浓的血腥气。她缓缓转身,看见罗格站在一地鲜血和尸块之中,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微笑着看着她。
看着罗格那和煦如阳光的微笑,玫忽然自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嘿,老兄!你都看到了,这回也是风狼那帮家伙先来找我的麻烦的,我只是自卫而已,没违反你的规矩吧!”罗格大声向独眼龙交待过,就带着玫推门而去。
酒馆角落里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悄悄地抬起了头,确定罗格已经离去后,才敢站起身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嘴角不住地抽搐着。他随即将几枚银币放在了桌子上,急匆匆地向外走去。这人动作虽快,脚下却是全无声息。
这最后的客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剑尖。他努力回头,看到独眼龙老板正微笑着看着他。
他艰难地道:“你这里……不是不许……杀人吗?”
独眼龙嘿嘿一笑,道:“我这的规矩向来只对客人有效!”他将短剑狠狠一拧,绞碎了牺牲品的心脏。
看着一地的鲜血、碎肢和内脏,独眼龙有些为难地叹道:“这些风狼的家伙,还真是麻烦啊……”感叹归感叹,他还是卷起了袖子,开始打扫起酒馆来。
罗格带着玫,趁着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破旧小楼前。胖子再次看了看门牌号,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地方后,当即一脚踢开了房门。
房间中十分简朴,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二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尖尖细细的怒骂,随后一个一米高矮的人影从楼梯上飞奔而下,原来是一个年纪已然不轻的侏儒。
“你是纳克巴?”罗格微笑着问。
“是我!你们是什么人?”侏儒见来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语气稍稍缓和了一点。
罗格道:“我想让你为我分析一件魔法装备。”
一见来人有求于已,侏儒的气焰又嚣张起来。他几乎跳起来叫道:“啊哈!你们打破了我的大门,还想我为你分析装备?天才的纳克巴一向只为自己的喜好工作。不要以为金币可以使我为你们工作,绝不可能!不要说金币,就是成捧的宝石也不行!现在,你们给我出去!不,滚出去前,先赔我的大门!”
罗格失笑道:“天才的纳克巴,您弄错了,我压根就没打算付您金币,更不用说宝石了。但您仍然会同意为我分析装备的。”
侏儒的眼底泛起了红色,这是这个种族陷入极度愤怒的典型征兆。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侏儒每说一句话都会尽量跳高。
“你们激怒了天才的纳克巴!”
“激怒纳克巴的代价是非常沉重的!”
“纳克巴是受到风狼保护的重要人物!”
……
罗格终于对这个跳来跳去的侏儒感到不耐烦了,他淡淡地道:“玫,想办法让他变得听话一点。”
玫秀眉微皱,看着跳来跳去的侏儒,微眯的眼中又透出危险的光芒。她左手一探,已经抓住了侏儒的领子,将他提到空中。
玫右手一抖,七枝形状各异的奇异短刃从袖口滑出,她右手随即握拳,每一道指缝中都夹了一枝或两枝闪着森森寒光的锐利短刃。
玫将握满了利刃的右手在侏儒面前晃了晃,侏儒口中全部的脏话立刻消失了。玫冷冷一笑,对罗格道:“您打算参观一下吗?”
罗格笑着摇头道:“那有个空房间,你随意发挥吧,别把他弄死了就行。”
玫哼了一声,提着侏儒进了房间。房门刚砰地一声关上,里面就传来侏儒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和求饶声。
房门又打开了,玫提着侏儒走了出来。她手一松,纳克巴扑通摔在起上。他挣扎着想站起,可是被吓得实在厉害,两条腿软软的完全没有力气,折腾了几次,仍然如一滩烂泥。
“这么快?”罗格颇为意外。
玫哼了一声,道:“我刚刚给他解释了几句第一道刑罚的原理,他就已经快疯了。”
罗格淡淡一笑,蹲了下去,对纳克巴道:“天才的纳克巴,您现在是不是重新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呢?”
“没问题!我不要金币、也不要宝石,纳克巴现在就是您最谦恭的仆人!请尽管吩咐我!”
片刻之后,纳克巴已经启动了实验室中的魔法阵。
侏儒尽管欺善怕恶、贪婪怯懦,但他在炼金和魔法装备上的造诣的确不低。一旦开始工作,侏儒就陷入了一种狂热状态之中,他在房间中到处飞奔,上窜下跳,不停地掀动开关,或者为魔法阵再添加一两种原料。
魔法阵中央,静静地浮着一把泛着暗红色光焰的匕首,卡西纳拉斯匕首。
忙碌了半天之后,侏儒取出一个装帧华美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抓出一小把蓝色的砂子,喃喃地念颂了半天咒语之后,五指蓦张将砂子撒向了卡西纳拉斯匕首。
罗格早年也是开过魔法装备店的,对各种魔法原料极为熟悉,因此一眼就认出这些蓝色的砂子是极珍贵的矽星砂,这种星砂具有追踪过去和跨越时空间联系的神秘力量。
随着侏儒咒语的完成,卡西纳拉斯匕首上一层又一层的神秘咒文具像化浮现,接着是数十道暗红色细丝线次第突显。这些丝线一端连接着匕首上的咒语,另一端则通向了其它的位面。
侏儒瞪圆了血红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魔法符号。
“卡西纳拉斯。戴蒙。费斯拉拉米佐拉布。啊,这个名字隶属于深渊恶魔的谱系,看来你这把匕首的力量来源于熔岩深渊。戴蒙是只有大恶魔以上的存在才能拥有的称号,看来这才是这把匕首如此强大的原因。嗯?等一下,卡西纳拉斯的光芒非常暗淡,说明这并非恶魔本生的名字,但的确和某个特定的大恶魔联系在一起……”
侏儒一边嘀咕,一边抱着头苦思。他忽然跳了起来,大叫道:“我明白了!卡西纳拉斯不是某个大恶魔的分身,就是它在另一个位面的投影!啊,这样一切就都很明显了,纳克巴真是个天才!”
玫听得一头雾水,罗格却是心下赞叹,这个侏儒真是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仅凭着一把匕首就推断出这么多的东西来。
侏儒转而研究起匕首上那一条条通向异位面的红色细线来。
“果然!恶魔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几根线惟一的作用是传递诅咒,不过这是卡西纳拉斯对匕首持有人的诅咒。这样无论谁成为这把匕首的主人,都得接受卡西纳拉斯的摆布,不然的话,大恶魔的诅咒完全可以轻易抹杀我们这个位面的生命。可是非常奇怪,这几根线应该通过匕首接在您身上才是,啊!纳克巴不是在诅咒您,可是,您不是这把匕首的主人吗,为什么诅咒的红线会通向其它方向?”侏儒又开始头痛了。
罗格哈哈笑道:“纳克巴,你果然是天才!你一点都没看错,诅咒之线就是连到别人那里去了。哈哈!很好,看来我这次没有白来!”
罗格一指余那的那几根红色丝线,问道:“那这么几根呢?是不是卡西纳拉斯用来感应和控制匕首持有人的?”
侏儒取过一面水晶透镜,仔细研究着红线根部所连的那一片细密魔法符号,然后犹豫着道:“看来就是了。但我也不能确定。纳克巴虽然是天才,但他也需要时间。”
罗格点了点头,问道:“既然卡西纳拉斯能够通过这些咒线控制匕首持有人,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能够反过来通过这些咒线来攻击它呢?”
侏儒尖声道:“那是当然!神力是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一切神力都是双向的,神在赐与凡人神力的同时,也为凡人提供了一个触摸他的机会!所以你完全可以攻击卡西纳拉斯,如果你自认力量可以与它相比的话!”
这一次罗格才是大吃一惊,他盯着这个侏儒,道:“你连这些都能知道?不是在吹牛吧!”
纳克巴显得愤怒之极,跳起来道:“这是侏儒的神亲口告诉我们的!”
“亲口?”
“啊!不,我的意思是,神的语录记载在侏儒的大编年史中。我是侏儒中的天才,当然看过大编年史!”
见罗格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侏儒松了一口气,他拿出两块月白色的宝石,互相一撞,引出了一小团电光。
“让我再来看看,这些诅咒是怎么样运作的。”
罗格一惊,还未来得及阻止他,那一团电光就落到了匕首上,随后顺着几根红线一闪而逝。
这一道威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攻击,几乎可以肯定是向着天空之怒去的。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后一阵奇异的嗡嗡震鸣声响起,竟然无法辨别来源,没有丝毫由远及近的过渡,象是从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中迸发出来似的,带动房间内的一切随着它的频率跳动。
玫一头金色短发开始徐徐飘起。
“真他妈的见鬼!”罗格大声诅咒着,一把将侏儒拉了过来,按在自已身下。他嘴里极快地念颂着咒语,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同时颂咒。罗格空出来的左手也没闲着,他指尖上不住流出银色的光流,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画着魔法符号,每画出四个魔符,就在虚空中凝结成一面银色光盾护卫在罗格面前。
玫反应极快,见势不妙,她立刻以双臂护头,从窗口硬撞出去,“唏哩哗啦”的脆响丝毫没能影响嗡嗡震鸣声的节奏。
房间中由暗转明,在思虑尚不及运转的刹那,紫蓝色的光芒已经统治了这一方天地!
跨越虚空出现的雷电势不可挡,如汹涌而来的狂波怒潮,转瞬就填满了室内每一寸空间!明灭不定的闪电象妖蛇般在空中扭曲攒动,每一道闪电上都滚动着紫蓝色的雷光,翻滚着爆裂着淹没了所有缝隙。无法宣泄的紫电从房门、从窗口喷出,其中一道狠狠地劈中了尚未落地的玫!
玫一声惨叫,被蓝紫电流冲击着,重重地撞落,余势不竭,把她牢牢压在地面上。但她强忍麻痹的剧痛,左手袖口中弹出了一把无柄短剑。
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插在了地面上。
雷电狂涛骤然消逝,如来势般无迹可寻。
玫全身麻痹,仰躺在地上,微微呻吟着。她握剑的左手已经是一片焦黑。
而房间之中,罗格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头发根根竖起,全身上下无不传来烧灼的痛楚。与玫不同,罗格为了保护侏儒,承受的是雷电怒涛的正面冲击。还好胖子精神力强大,具有抵抗各种负面状态的超强抗性,因此根本不受雷电附加的麻痹效果影响,可就算这样,他也被电火烧得够呛。
罗格顾不上自己,急忙察看侏儒的状态,这才惊见护在身下的侏儒通体焦黑,几乎变成一截焦炭!
侏儒挤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地道:“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也会……杀死一个侏儒……”
罗格这才注意到,侏儒的指尖上正沾连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难怪在自己多重魔法防护之下,侏儒仍然被烧成了焦炭。
罗格叹了一口气,取回了卡西纳拉斯匕首。他又在整座小楼中迅速搜了一遍。刚刚汹涌的雷潮几乎将楼中的一切都化成飞灰,除了一本残缺不全、边缘焦黄的笔记外,罗格再没找到其它有价值的东西。
罗格从窗口跃出,提起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玫,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清晨的一束阳光透过两层楼高的彩色玻璃窗,照耀在宽大宏伟的殿堂里。
殿堂的尽头是一座高台,上面摆放着整个大殿中惟一的一张华贵座椅,简洁的式样无法掩盖两个世纪前艺术大师范哲的非凡口味,高靠背顶端优雅的法冠状手工木刻是整张椅子上唯一的装饰。此时高椅子上坐着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子,他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下,以手支颌,双眼似闭非闭。
这里是潮汐军团总部最顶层,原本用作军机大会议室,兼作供奉自然女神的殿堂之用。腓特烈是自然女神最虔诚的信徒,他这样做的本意,自然是请自然女神佑护军事行动成功。
但对胖子来说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对自然女神及其信徒恨之入骨,至于军事会议,反正他现在对潮汐军团的军事行动放任自流,根本不会开什么军事会议。所以胖子刚一握到实权,就将这里拆了个干干净净,重新布置成了光明教会圣殿的模式。
既然自然女神不在天界,那么她自然就是属于异端那一类的。镇压或者感化异端都是信仰虔诚的标志,因此罗格的举动当然得到了麦克白大力支持和赞赏。
只不过此刻神坛上摆放的不是至高神、也不是任何一个主神的神位,罗格直接摆上了一张宝座,让麦克白坐了上去。
麦克白初时还要推辞,但罗格说凡俗中人过于卑贱,直接供奉主神那是对主神的不敬。他们应该供奉麦克白,然后由麦克白将信仰传达给天界主神,这样才会规矩。论到口辞,麦克白当然不是罗格的对手,被他一番游说之后,不得不坐上了神坛正中的宝座。
这些天来,潮汐军团的人根本不曾进入过这座殿堂,但罗格自己直属部队的将领都在这里向罗格汇报军情。胖子在麦克白侧前方一站。众将领要先向麦克白行礼,然后才轮到罗格。罗格也不设桌椅,众人直接站着议事,议完则散。
罗格说,任何人都没有在麦克白的光辉前坐定的资格。
不知为什么,麦克白事后忽然想起了曾在他面前安坐如山的教皇和奥古斯都。当然还有一个凯瑟琳,可是凯瑟琳后来对于麦克白尊重也让他十分满意。因此宽容的四翼天使决定原谅她最初地小小不敬。
最近几天以来,罗格在潮汐军团的实权大增,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率兵侵袭索拉图的华莱士再一次失败。
华莱士起初的行动非常顺利,但在进攻第二个补给中转站时出了意外。这个中转站虽然增加了守军,但增兵后也不过五百多人,怎么可能抵挡潮汐军团精锐的五千轻骑?但这五百战士属于专克骑兵的方阵长枪兵,他们意志顽强,占据了一座大型工事。挺起五米长枪,拼死扼守。就在华莱士下令全力进攻之际,工事下预设的魔法阵忽然发动。将方圆百米之内都变成了烈焰之海!而且特拉华帝国此次埋伏了十余位法师,他们从数百米外突然将大范围地攻击魔法铺天盖地般倾泻到潮汐轻骑兵的头上!
这些魔法师在发出第一波攻击魔法后立刻上马逃走,让尚处混乱之中的潮汐轻骑追之不及。
最为歹毒的是,无论是预设的烈焰魔法阵,还是后来魔法师的远程攻击,都完全不顾被围困在工事中数百战士的死活,有些甚至干脆就以他们为目标。因为距离过远,这些远程攻击魔法飞到时都多少会偏离目标,因此瞄准工事的话,至少也能沾上几个潮汐军车的轻骑兵,看上去这就是特拉华人地目的。
当烈焰熄灭时,又惊又怒的华莱士立刻清点伤亡,发现精锐的轻骑兵战死了七百余骑、重伤的有二百余骑。而战果仅是敌方五百名方阵长枪兵全部阵亡。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场行动都失败了。胖子对待失败的态度很简单,一切按军规办事。结果大大小小十余位军官被以指挥不力的罪名扔进了军事监狱,等待日后处分。这当中包括了不少负责情报的军官,他们大多是玫以前的同僚。
战败的罪名可大可小,基本上这些军官的生杀大权已经握在了胖子手中。因多名部下命悬人手,华莱士对罗格的态度自然又客气了许多。对胖子在军团总部拆拆建建这点小事也自此不管不问。
胖子的策略就是一切按军规办事,静等着潮汐军团犯错。错无论大小,一旦被他抓到把柄,那就是从严治刑。华莱士对此也无可奈何,若他抗命,那就是形同造反。而帝国对待叛乱者极为严厉,不光叛乱者是死罪,还要株连叛乱都所有的直系血亲。
此刻天初亮不久,罗格就出现在军团总部。他拾级而上,向顶楼的光明殿堂行去,玫则在他的身后形影不离。她意志力惊人,仅仅用半天的时间就从雷电狂潮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强忍着身体上的剧痛,又整日跟随着罗格跑来跑去。
玫是要随时可以将军团的动向报给罗格知道,免得再落下个擅自行动的罪名。现在华莱士新败,潮汐军团不愿在程序性的事情上再让胖子抓住把柄。到时候谁知道手段歹毒的罗格会不会对众多获罪军官再来个数罪并处,当场处死?
此刻玫一边走着,一边向罗格汇报刚刚搜集到的索拉团城城主的情报。罗格对这位心狠手辣、颇有手段的城主十分感兴趣。能够让华莱士都吃上一次亏,这可不是仅有点小聪明而已。
索拉团城城主费尔南德斯子爵刚到任一个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贵族,也没听说和特拉华帝国帝室有何血缘或姻亲上的关联。看上去这位子爵不是受人排挤,就是为了钻营向上不顾一切,才会跑到索拉团城这个最前线来当城主。
罗格一边听着玫的报告,一边推开了光明大殿的殿门。
端坐在神坛上的麦克白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罗格和玫走了进来,他站起来走下神坛。
“麦克白大人,您今天准备再体验些什么?”罗格一路小跑着迎上麦克白。
麦克白向神殿外行去,一边问:“罗格,你对光明力量的体悟还有什么问题吗?”
此刻大露台上已是一地晨光。麦克白在露台中立定,微仰着头享受清澈如水晶的空气。
又一个晌晴天气,阴郁了多日的天空是明亮而深邃的蓝色,在红土高原上空纠集多日的铅云早已消散,只剩下几丝淡淡流云。几乎没有风,在纯净的阳光下一切都那么静谧安祥。很难想象前两天席尔德城现遭遇了那么大的暴风雪。
罗格是死灵法师中极少数不讨厌阳光的另类。他一边陪着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一边道:“您所传授的东西我感觉都明白了。但现在缺少一个可以存贮魔法的道具,所以没办法试验,也就没办法将我身上黑暗和死亡的力量转化成光明之力。”
麦克白沉吟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等我从天界归来时,你身上光明力量的强弱将直接影响救赎后的结果。现在该是我回到光明教会的时候了,这样吧,我去看看光明教会有没有这样的魔法装备。如果有,在我回归天界之间,会先把它给你带来的。”
对这样的结果,罗格当然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胖子激动得不能自己,眼看着泪水就要滴落,若不是顾着麦克白的高贵身份。也许他拉衣袖吻鞋尖这种举动都干得出来。
麦克白虽然冷酷无情,但对于罗格的虔诚和感情的真挚还是非常感动。他温言安慰了几句罗格,所说无非是些一定会安排好他的救赎之类的话语。
神殿大门外是一片方圆达数十米的大露台。罗格陪着麦克白亦步亦趋地走到露台边缘,恭敬万分地目送麦克白起身飞向天空。
在灿烂的晨光中,麦克白那英俊而挺拔的身影冉冉升起,迎着朝阳飞去。
直至麦克白的身影完全消失,罗格这才收了脸上依依不舍的表情。
此时一阵争取的脚步声传来,华莱士将军带着十余个得力的手下匆匆走上了大露台,看样子是要与罗格商议什么重要的军机。
华莱士知道罗格从来没有坐着开会的习惯,因此带着手下的将军们站到了罗格身边,遥遥望去,倒象是一堆老战友在亲密攀谈。玫则取出一个小记事簿,作起记录来。在这微妙时刻,哪些该记、哪些不该记,就很考验她的功夫了。
华莱士以几句客气恭维的套话为开场白,话音甫落,他身旁的两位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幅军事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军事标记和箭头,看来是一场大规模战斗的计划。果然,华莱士一切入正题,就是要游说罗格同意对索拉图城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这一次要动用的兵力远远超出华莱士的权限,因此必须得到罗格的同意。不然的话,单是不听号令、擅自出战这一条罪名,不论从重从轻都是死罪。
罗格一听华莱士道出来意,就当即打断了他,含笑道:“动用这么多的兵力,这不大好吧……”
罗格话刚说到一半,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隐隐约约飘下几声悠长的龙吟。
罗格微微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席尔德城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出现龙?可是看到华莱士和几个武技十分高明的军官也若有所闻的样子,胖子禁不住心下微惊。
他刚抬头向天望去,就看到一大片夺目的金色光芒当空洒落!金色光芒中有浓郁得化不开的神圣气息,灼得罗格肌肤阵阵疼痛。当金色光芒散去时,麦克白竟然又出现在露台上。
罗格大吃一惊,急忙排众而出,叫道:“麦克白大人!您这么快就从光明教会回来了?……”
可是麦克白脸色铁青,对罗格的叫声充耳不闻,只是一步一步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看上去他竟似极度紧张。
罗格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麦克白一步步后退。他一直退到神殿门口,仍然没有停下。
天空中又是几记清越穿云的龙吟,这一回清晰的龙吟声传遍了整个席尔德城,城中登时一片混乱。
一道无形的威压悄然落下。
罗格忽然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心悸,那一刻,他须发倒竖、心跳已完全停止!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敬畏彻底控制了他的身体和意识!这一阵威压类似于巨龙的龙威,但要远远比龙威要恐怖得多。
罗格还保留着灵台中一点理智未泯,但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华莱士和诸位将领的意识已经是一片空白。而后退中的麦克白似是不堪忍受威压的刺激,刷地一声,一双白色的羽翼竟在背后狂野地展开。
麦克白双翼尽展,团团如云如雾的神圣光焰不住从体内涌出。云雾之中,隐见花瓣纷落如雨,又有若有若无的圣歌缭绕。但强大地神圣气息只能绕着麦克白盘旋,完全无法突破那无形的威压。
然而展开了双翼的麦克白仍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入了格外阴森黯淡的光明神殿。在他背后,第二双羽翼的轮廓已经隐隐显现。
巨大的阴影掠过露台。
“龙!那是巨龙!”
“天哪!那边还有头!”
“快逃啊!让我出城!”
“笨蛋!你跑得过飞舞的巨龙吗?”
席尔德城中已彻底混乱,两头巨龙的龙威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够抵御的住的,虽然它们尚飞舞在天空之中。
罗格仰首望去,天空中果然有两头巨龙!一头是堪称他这种黑暗存在天敌的巨大银龙,而另一头巨龙,那威严、那风姿,竟然是一头神圣巨龙!
罗格颤抖着,他想逃,可是完全动不了!
巨大的银龙在天空中一个盘旋,向着潮汐军团总部直冲下来,它在空中逐渐减速,最后悬停在离大露台只有数十米左右地距离上。在这个距离上,罗格甚至可以看清它盘曲龙角上细密的罗纹!
银龙仰天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啸!这包含着力量与神圣的龙啸差点让罗格酥瘫在地!至于华莱士等诸位将军,已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个个东倒西歪,勉力支撑,人人眼中都露出绝望之色。
悬浮在空中的银龙双翼一扬,原来他的爪中抓着两个车厢。两排身披黑袍的魔法师从车厢中鱼贯而出,踏着天空中一条无形的路,走上了大露台。二十多位法师在大露台上分列两排,然后躬身,同声低吟着赞美神迹的诗篇。引领着这些魔法师的,正是将圣洁与烟视媚行水乳交融集于一身的摩拉。
银龙缓缓低下了巨大龙首,露出了后背上碧帘低垂的轿厢,它比暗夜更幽深的黑色为底、金银两色的流云火焰为边,火焰中盛开的荆棘玫瑰盘绕着伸向轿顶。轿厢侧面镶嵌着一面黄金盾牌,浮刻于上的纹章,是一尊银色的无头天使像。
罗格的心中立刻狂跳了几下。
一头巨大的成年银龙,难道充当的竟然是座骑的角色?又会是什么样的存在,才有资格安坐于那深黑色的车厢之中?
车厢门打开了,仅仅那只扶着车门的完美纤手已足以让所有人窒息。
随着那倾国倾城的身影从车厢中缓缓步出,罗格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眼前全是缭乱的色彩。
除了那双银色的眼,他再也分辨不出其它。
那只有在深浓甜美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女子,全身上下只有两种颜色,最璀璨惊艳的银和最纯粹幽远的黑,极致的对比色渲染出完美的绝世容光。她着一袭银色长裙,颈中的项环由不知名金属打造成的花枝编就,流动着银色光华,左臂上则缠绕着深黑色的玫瑰花枝。
她黑色直垂若流瀑,银色的眸中带着俯瞰尘世的高傲和漠视众生的冷然。
她踏过了银龙的颈和头,一步一步从虚空中走下,纤足所落之处,立时凭空出现一级银色台阶,承接住她的绝代风华。
嗒,嗒,嗒!她纤足上的黑水晶鞋跟与银色阶梯每一次接触,都会让席尔德城中众生的灵魂一阵飘摇!
这如梦如幻的女子,这傲视尘世众生的女子,就这样拾级而下,径从罗格面前行过,直向光明神殿中行去!
天空中又有数个身影不住飘落。他们逐一踏上了银色天梯,恭顺地跟随在那女子身后,缓缓步下。
紧跟在那女子身后的是三个身披黑袍,连一分肌肤都不肯露出的神秘人物。但从他们那无法掩饰的威严、浓郁的死亡气息中,罗格仿佛又感受到死亡世界那亘古不息的烈风正扑面而来!
看到队列中第四个人时,罗格不禁一怔。竟然是久无音讯的死神班!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再看到排在第一位的安德罗妮时,罗格已经麻木,第六个人不论是谁,都不会让他觉得有多么奇怪了。
可是队伍最后一个人忽然微微转头,充满无奈地向着罗格苦笑了一下。看那清隽而飘逸的身影,不是修斯又是何人?
那女子踏上露台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微弯的银色双眼,正在巡视只属于她的碧天大地、山脉河川,以及尘世众生!然后,她径自从狂信法师中走过,步入光明神殿。
扑通声此起彼伏,至此,众位将军在一道接一道的威压下已经身心俱疲,到达了能够承受的极限。他们纷纷倒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只有华莱士以剑拄地,才能保持半跑的姿势。玫则完全双膝点地,撑地的双手也不住颤抖,时刻都有可能完全栽倒。
只有罗格还站着。
胖子忽然觉得,尘世种种光怪陆离,实在是宛如一场大梦。他禁不住呻吟起来,又有些想放声大笑。
“罗格大人……”华莱士声音有着抑止不住的颤抖,“刚才……我是不是看到了五个圣域?”
“七个。”罗格木然的道。
“可是……最后面那个明明不是圣域。”
“你错了,那个老东西,至少可以算成两个。”
引领着这些狂信魔法师的,正是已将圣洁与烟视媚行融集于一身的摩拉。她也向光明神殿中行去,只是经过罗格面前时,轻轻地道了句:“罗格大人,请随我进去。”
神殿大门洞开,那幽深阴暗的殿堂,似是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啮的怪兽。
罗格浑身一颤,他忽然拍了拍华莱士的肩膀,苦笑着道:“老兄,今后……一起奋斗吧!”
胖子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华莱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大步向前,带着一往无前的豪勇,头也不回地跟着摩拉进入了神殿!
在一声沉闷的轰鸣声中,神殿的两扇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超过二十位的狂信魔法师在神殿门口列成了一排,冷冷地盯着任何有接近意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