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中渐渐传来了湿润的气息,耳中“哗哗”的流水声也越来越响,拼命奔跑到此的钟道临,再也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先是腿弯发软,紧接着失去重心的身体,倾金山倒玉柱般的朝前扑翻倒地。

  充斥在鼻间的泥土芬芳,总算让钟道临稍微清醒了一点,就那么藉助胸下湿凉泥土所带来的凉爽感觉,调整了一番脉络,争取这极为难得的短暂休息。

  七日前,跟卜要脸、赫日等人分开后,卜要脸跟赫日负责带领各族伤兵去办理钟道临交代他们的几件事,而他自己则几乎是一刻不停的朝东方疾进。

  随之跟来的追兵与暗中层出不穷的偷袭,终于证实了赫日的猜测。

  对方要的人果然是他,在料理了十几波偷袭他的高手后,钟道临身上也大大小小添了几处伤口,等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大河前,他差不多已经快到了灯枯油竭的境地。

  钟道临没敢把眼睛闭上,打算稍一恢复点体力就继续逃亡,他现在要跟背后的人比的,就是耐力跟韧性,谁先坚持不住倒下去,谁就再也没有重新站起来的资格。

  或许是望日城的大队骑兵已经追到了望日城势力范围的边缘,钟道临从两天前,已经听不到那催命符般一刻不停的蹄声,可他也绝不敢放松或者停下,因为凭借他超人的灵觉,早已发现,那些比大队骑兵更难缠的人跟了上来。

  躺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的钟道临,咬牙将已经粘在后背伤口上的上衣给扯下了一条,伸手将用麻绳固定在背后的那把怪刀挪了挪位置,好让刀鞘能够在他行动中不至于碰到伤口。

  他背后那道热辣辣发烫的两寸长伤口,是昨日在一段峡谷处,被一个暗中偷袭的隐族人用薄刃长刀划破的。

  钟道临也万没想到,一个毫无生命气息的石头,会在一瞬间,变成一个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刺客。

  要不是那人在薄刃长刀快要插入他后心的瞬间,露出了生命的波动,让钟道临察觉到了背后的杀意,那么躺在那处峡谷的死尸,就要换成他钟道临了。

  尽量大力甩了甩头的钟道临稍微清醒了一下,立即越过周围高及膝盖的野草,沿着河滩旁的碎石朝下游踉跄跑去。

  经过了昨日的教训,他再也不敢大意,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追兵能够这么准确的把握到他的位置,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拿定主意的他,藉助河流能够掩盖周身所散发出来气味的特点,在一处河流拐弯处“扑通”一声,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中,水急浪高,奔泻而下的河水,带着只有脑袋露出水面的钟道临朝下游急冲而去。

  河岸两边低矮的小树,呼呼的从钟道临眼中的余光闪过,水中的他这时正仰着个脑袋,用双手拍水,一边操控着身子尽量不被凸起的尖锐石岩刮到,一边争取让心神进入古井不波的大静至境,好藉助真气疗伤。

  首次一心二用的他开始手忙脚乱,接连被下游会突然出现的石岩碰得龇牙咧嘴,可等他后来慢慢抓住了如何分心却不分神的那种感觉,立马觉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时候的钟道临不再刻意的用双手拍水,只是随意把双臂在水面上伸开,光是凭借从双手皮肤划过的河水流动特点,他就能藉助延伸出去的灵觉,先一步发觉河流的走向,乃至于水面下岩石的分布。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他,干脆闭上了双眼,任凭自己灵觉做出的最直观感觉,带着他的身体随波浮沉,像一段浮在水面上的枯木一般,随着倾泻的水流急速冲下。

  第一次在这种状态进入了“大混沌”意境的钟道临,几乎闭着眼都能“看”到水底扭着细腰的水草、跟不断在其中穿梭往来的小鱼,所构成的鲜活画面,甚至连水草的颜色跟这些鱼的体形大小,都能一“览”无遗。

  平常在眼中感觉不到形态的河底水流,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哪处有急涌,哪处有暗流,本来是连成一体的河下水流,好像突然间在钟道临的“眼”中分出了条形的层次。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钟道临似乎忘记了身上的疲惫感觉,开始认真的用心灵去探查周围的一切起来。

  钟道临刚一把灵觉延伸到水流的某处断层,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发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所有的感官除了自身“意识”,也就是灵觉还存在外,其他的像嗅觉、触觉、声觉等等,完完全全的消失了,虽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偏偏就是莫名其妙的失去了控制四肢跟其他部位器官的能力。

  模模糊糊感觉到自身已经跟周围河水景物浑然成为一体的钟道临,越来越迷惑,这时候,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就是河底的一株水草、一条小鱼,或许是所有的生物跟那些无处不在的河底岩石,甚至自己就是包裹着“自己”的河水,明明这是不可能的,但钟道临却能如此真实的感觉到。

  忽然,钟道临突然“看到了”一个紧闭双眼的紫发青年,正在一条大河中心被河水朝下带去,他发觉这个青年露出水面的五官是那么的熟悉,“天啊!这不是我自己么?”

  内心惊呼出声的钟道临,眼前景象突然碎裂,紧跟着是从鼻孔跟口中倒灌而入的河水。

  “砰砰砰砰!”

  钟道临的脸容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显得有些狰狞,立即手足并用猛拍河水,像个溺水的孩子般,挣扎着从水中蹦起,大呼小叫的狂奔进岸上的草丛,直到高与肩齐的野草打在皮肤上的感觉真实的传来,他才略微平复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脉,心中却仍对刚才的经验惊诧不已。

  腾腾的白烟从钟道临身上升起,几乎是在他一起念间,真气就蒸发掉了身上的河水,气海与周身经脉内充盈着呼之欲出的气感,不但一身伤势全好,而且功力犹有精进,连周围土壤中无数种子吐芽的萌动、跟昆虫振动薄翅的微弱声响,都清晰无比的感觉到。

  钟道临知道,自己看不见的精神修为,在经过方才一番无法解释的经验后,又增进一层。

  这种经验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可又活生生的存在,如今的他汞日流珠,青龙与俱,几乎达至《无道经》所载“宇明天溪,化而欲作”的境界。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在力场极为怪异的魔界,而是在人间,以钟道临现在能够呼应阴阳自然的灵觉修为,就已经突破了“合阴兑阳,念起灵驭”的驭物一关。

  正被自己心灵延伸出去所“看”到的景象,震动的说不出话来的钟道临,突然感到心神一紧,想也不想的抽身朝旁疾退。

  “嗖!”

  一支羽翎劲箭,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一闪而过,“叮”的一声金属交鸣的脆响,插入了远处的一块灰岩上,石末飞溅,露在外面箭杆尾上下嗡嗡颤响,连坚硬的岩石都射入,可见这一箭之威。

  钟道临在羽翎箭从他身旁飞过的刹那就暴起发难,一声大喝,猛朝远处一株苍天巨树流星赶月般射去。

  人未至,背上的那把神秘之刀早已握在手中,间不容发的凌空朝前猛劈而去。

  “咔嚓”一声,巨树断裂的闷响传来,需要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像是下面少了一截似的轰然倒下,露出了树后一个错愕发呆的脸庞。

  那棵树后面披着兽皮的瘦弱青年,手持铁胎巨弓,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狂暴的刀浪给卷了进去。

  他也算应变迅速,知道眼前这一刀不是自己能够扛得住的,立马大喊了一声什么提弓前扫,身体则蜷成虾米一般贴地朝后滚去。

  也幸亏他身前有株大树,阻隔了大半刀流卷起的劲气,尽管被刀气在身上割出了道道血痕,总算是趁着钟道临刀势没有展开到极致的瞬间,灰头土脸的躲了过去。

  “咦?”钟道临看清了树后那人的面貌穿着,也是发出了一声惊噫,对方看到自己时,脸上错愕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加上好像喊了一嗓子什么没听清楚,只得收招冷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用箭射我?”

  虽然收招了,可从钟道临手中那把刀刃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却丝毫不弱的,牢牢锁定住了地上趴着的瘦小青年,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受到气机感应的钟道临就会立即出刀了结了他。

  那人也算硬骨气,尽管被对面一波波涌来的无形杀气憋得快要吐血,还是坐在地上艰难挺起胸膛,嘶哑道:“在下龙血,刚。刚才以为你是‘黄沙谷’的贼寇探子,才射了一箭,抱。抱歉!”

  “噢?”钟道临不置可否,断然不会因为对方一句话就信了,暗道自己长的这么正派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看成强盗,看来这鬼地方处处都是占山的,压力不减道:“以血字为名倒是新鲜,你住在附近?你现在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强盗?”

  龙血听到钟道临拿他的名字说笑,似乎颇为恼怒,气呼呼道:“一年前在下叫龙忠,如今就叫龙血,我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平常打猎为生,那些贼没听说过有阁下这种身手的,刚才是在下得罪了,要杀要刮任意,但别拿我名字说笑!”

  说罢,还怒瞪了钟道临一眼,略显稚气的瘦脸上满是不屈的傲气。

  钟道临这时候也注意到了,龙血腰带后边绑着的一捆粗麻绳。

  他小时候也当过猎人,爷爷钟天德更是钟家坳子首屈一指的“响子箭”,明白这种粗麻绳,是专门用来捆住像野猪那样体形巨大的野兽,好便于往回拖。

  明白到龙血没有说谎的他,赶忙收刀入鞘走上前去扶起龙血,不好意思道:“失礼了,龙兄切莫见怪,在下钟道临,有仇人四处追捕,这才步步为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回轮到龙血尴尬起来,失去压力的他顿时浑身轻松,暗暗惊讶钟道临的功力之高,听到这里连连摆手道:“不不,钟大哥,都是小弟鲁莽,没看清人就乱放箭,要不是大哥身手好,差点误伤人命,该是怪小弟才对!”

  钟道临看得出龙血也是那种不记仇的爽朗青年,运气边帮他疗伤边笑道:“算了,既然是误会就别提了,你伤得要紧么?”

  龙血整理了一下被刀气割得破破烂烂的兽皮衣服,尴尬道:“嘿,小意思,都是些外伤,小意思,不要紧!”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都成这样了,还能怎么要紧,接着热情道:“钟大哥,走,去小弟那里歇歇脚吧!你刚才说的仇人是?”

  钟道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打个哈哈道:“那些人应该暂时被甩开了,赶路要紧,就不去贵府叨扰了,改日再——嗯?”

  正说着,钟道临突然停下了话头,眼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朝南边望去。

  龙血看见钟道临的样子,也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了望,一望之下立马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那是他住的地方,这个时候不知怎的从这里看过去冒起了浓烟,来不及跟钟道临打招呼,就神色匆忙的跑了出去。

  钟道临看到龙血急成这个样子,也不好就此离去,只得尾随龙血去看看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

  尚未走出多远,钟道临的脸色就慢慢的转为凝重,不远处已经能够看到燃起火苗的屋檐茅顶,而且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令他十分的不舒服,怕龙血一个人有什么闪失,立即加速朝前疾速闪去。

  龙血急匆匆的从斜坡奔下,熊熊的大火已经吞噬了整栋木屋,波及到了堆在屋旁的柴垛。

  当他看到没人在外边救火就知道不妙,也顾不得扑面而来的火苗,叫喊着朝木屋冲去,刚到门口,对着燃火的木门就是一脚。

  门本就是虚掩的,加上龙血急怒中的一脚猛踹,整扇着火的木门轰然碎裂。

  夹杂着火苗冲进火场的龙血刚一看到屋内的景象,就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悲嗥,赤目圆睁,双膝跪地抱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失声恸哭,双肩剧烈的起伏下,右拳不停的捶打着地面,“砰砰砰”的撞击声中,砸出了一块块鲜红的拳印。

  进门看到这一幕的钟道临,不由分说拉起龙血就朝外边拽,可这时候的龙血已经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歇斯底里的强烈挣扎,怒声狂喊,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沉闷响声,死死的抱住怀中的女尸就是不松手。

  钟道临看龙血十根指头的指甲已经深陷入了女尸的皮肤,仍自不肯放手,似乎就没打算活着出来,眼看熊熊大火就要把摇摇欲坠的屋顶烧塌,钟道临没办法,只得挥指疾点龙血的后颈穴道,紧跟着一手一个,提起昏迷倒地的龙血跟那具女尸,闪身蹿出房外。

  “轰隆!”

  整间独立的木屋,在劈劈叭叭的木头燃烧声中屋顶朝内陷落,轰然倒塌,化为一片仍自燃烧不止的废墟。

  提着二人跑出屋外的钟道临,尚未来得及完全扑灭龙血身上的火头,突然从两旁树林射来无数劲箭,紧跟着就是四处响起的喊杀声,一伙不下百人,穿着兽皮甲拿着各式兵刃的壮汉,从隐蔽处朝他冲了出来。

  在屋内,钟道临就发现了这伙图谋不轨的人,当看到龙血怀中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尸,就明白了过来,心中充盈着冷森的杀机。

  这伙人不但奸杀了龙血怀中的女子,而且还专门等在这里要斩草除根,到底他们有什么仇,值得如此?

  放下龙血跟女尸,腾出两手的钟道临双手在胸前如莲花般盛开,这些人射出的箭虽然多,却不像龙血那么有威力,钟道临屈指连点间,射来的羽箭纷纷如泥做的一般炸成碎粉,更有些连他的护体真气都无法穿透,在离他身体三尺的地方,就像是忽然遇到了透明的墙壁,接连掉落。

  “狗操的杂种,老子剁了你!”

  一个长着落腮胡子的秃顶胖子,以为钟道临使了什么邪术,立即骂骂咧咧的提着一口大环刀冲了过来,罩着钟道临的头就劈。

  钟道临闻言冷哼一声,从小无父无母的他被秃顶胖子这么一骂,就算是本来没仇,也算结梁子了,更何况这时候的他早动了真怒,冷酷的双眸只是瞥了胖子一眼,就转了过去。

  旁边人只感到扑面而来的冷流突现即逝,忍不住停下来闭眼打了个冷颤,再一睁眼更是惊骇欲绝,刚才气势汹汹朝对面之人冲过去的同伴,这时候胸部以上,连带提刀的右臂跟头颅,打着横的翻滚上天,而胸部以下还在惯性的超前冲去。

  他们在一瞬间竟然没有看清钟道临是如何拔刀杀人、又是在什么时候还刀入鞘的,而自己的同伴已经一人变两人了,所有人都从内心深处产生了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围着钟道临停了下来,骇然对望,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到了死亡的感觉。

  “扑通!”

  无头无手的残缺尸体又跑了一段距离才摔翻倒地,只到这个时候,秃顶胖子的头颅连带着握刀的双臂才从半空中降下,钟道临伸手接住了原本胖子手中的大环刀,伸腿用脚尖踢了地上昏迷的龙血一脚。

  从钟道临脚尖传来的一股真气,瞬间冲开了龙血的穴道。

  刚恢复知觉的龙血,意识仍停留在昏迷前的阶段,尚未睁眼就痛哭出声,等他睁开眼看到身旁的赤裸女尸,跟周围一个个狰狞的面容,再也忍不住胸中那口憋闷的怨气,“哇”的一声,狂喷出一口鲜血。

  “拿着!”钟道临面无表情的将抢自秃顶胖子手中的那柄大环刀,朝龙血的眼前递去,淡淡道:“杀人者偿命,他们人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钟道临看到龙血当时在屋中的脸色就感到不妙,受了极度刺激的龙血,已经快要陷入崩溃的边缘,钟道临故意让他亲自动手,就是想藉此让他发泄心中的那股怨气,否则戾气积聚,就算自己帮他把这帮人杀光,眼前这个还有些害羞的青年,这一辈子也算彻底完了。

  望着不远处在微风下摇曳的树木跟天空中,急速划过的一只飞鸟,钟道临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随风飘摆的大树跟悠闲觅食的鸟儿来说,人世间的这些恩怨争斗,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而他们人类也好,万物生灵也罢,短暂的生命历程,对于苍穹之上那些似乎亿万年恒久不变的星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身在局中者迷,钟道临甚至有些羡慕起那些身在“局外”的树木花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