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片树林,封翼提气朝一个高耸的石山窜去,以便察看蒙古骑兵队的行进方向。

  早前得到消息,蒙古大汗忽必烈的直属怯薛共三万人,突然离开大都南下,其前锋直指益都路,沿途设立哨卡,建立赤驿站,无论汉、蒙人,只要没有当地行省达鲁花赤监治手谕皆不准通过,违者立斩。

  封翼所在教宗得到消息后,叶护法特派其星夜赶程,务必探听此次鞑子行动的虚实。

  要知道怯薛乃是蒙元禁卫军的称谓,汉人称之宿卫。

  蒙古建国后,成吉思汗组建上万人的怯薛,人员来自亲随和千户、百户、十户那颜贵族子弟。怯薛大致保持在万余人左右,直到忽必烈成为大汗,才扩充到三万人,因怯薛分四番人值,每番三昼夜,故又称四怯薛。

  怯薛长由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四杰家族后人世袭。

  怯薛执事有火儿赤的佩弓矢者、云都赤的带刀者、昔宝赤的鹰人等多种名目,能入选者,皆为蒙古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战力之高旷绝宇内。

  而一直守卫大都的大汗精锐禁卫军,突然倾巢而出,令所有反蒙力量无不大吃一惊,分派探马刺探虚实,封翼由于轻功独步苏北而被选中,正是其中一个。

  分开山坡上枯枝野草,刚登上石山陡坡,止步扭头望去,一股股整齐的烟尘翻滚如波涛一般向东南涌去,黄沙遮日却浓而不乱,有次序的翻起落下,好像土尘汇集的大浪急速冲前。

  封翼心中暗叹,好一个蒙古无敌铁骑,怪不得能横扫欧亚,罕逢敌手,光看在这种急行军下还能保持的这种队形,管中窥豹就可得睹一二。

  曾经在南宋军中行营担当斥候的他明白,如此形成的烟尘必须骑兵队整齐划一,按一个特定的频率保持阵型才能做到。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这样严整的阵型别说是高速行军,就算是静止不动,宋军也绝难做到。

  想到此,他不由又为自己的山河碎裂而心伤悲怆,刚要奔上石山看得清楚些,却突然发觉四周压力陡增,一股股无形的气浪上下翻滚着涌出,压的他心口一阵烦闷,呼吸困难。

  他赶忙立定运功及体,憋闷的感觉尚未消失,就听到一声好似巨木碰撞的闷响轰然传来,震的他蹬蹬朝后退了两步,险些跌下山坡。

  封翼骇然扭头望去,就见山下一株双人合抱的粗树从中而断,轰然倒塌。

  一道黄褐色的人影如猎鹰腾空,不住变换掌形,似慢实快,朝自己身后不远的黑袍人轰去。

  封翼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莫非刚才大树从中折断,是二人对战的结果不成?!

  心下同时骇然,以自己的修为,居然被人近身到咫尺还没有丝毫察觉,这要是被人偷袭他焉还有命在。

  正在他左思右想的同时,山坡下劲气交击,二人已经来回隔空对轰几招。

  黑袍人是一个手持紫黑色短刺的老者,左手中的短刺不知道是何物制成,刺尖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出五彩的诡异光芒,耗子一般的老鼠脸上,布满纵横如沟堑般的皱纹,深凹入骨的眼窝,包裹着一双精光闪闪的鹰眼,不时迸射出阴森的光芒,十根枯瘦的手指露出白色的长指甲,弯曲如棘爪。

  老者身体瘦长,却偏偏穿着个肥大的黑色长袍,活像竹竿儿支撑起来的骨架,攻守间随风飘摆,堪堪抵挡着褐衫大汉狂风骤雨般的拳影,要不是褐衫大汉对他手中的短刺颇为忌惮,恐怕早已落败身亡。

  黑袍老者显然吃了暗亏,嘴角渗出了血丝,加上他老桔子皮一般布满皱纹的黝黑瘦脸,活像地狱走出的黑无常,辗转腾挪间不时喃喃低语着什么,表面虽然不见伤痕,一旁的封翼却看出他受了不轻的内伤,脚步有些虚浮。

  突然,黑袍老者对面的褐衫大汉暴喝一声,蹬出的右脚斜踢老者的下阴,右拳划过一个玄异的弧线,狠轰向黑袍老者的左太阳穴。

  褐衫大汉的重拳大简至繁,大繁至简,丝毫不含风声的朝老者左脑轰去,完全寂静无声,连大汉的衣袖口都没有因为高速的运动,而被迎面的气流带起,就好似静止一般。

  斜靠在土坡上的封翼,一边调理着憋闷的脉络,一边疑惑不解,他已经看清楚了褐衫大汉的样貌,正是在茶棚中暗地里托了一把老掌柜的大和尚,却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看见他向西走,这才朝相反的方向躲开,没想竟在此地遇上。

  他发觉大和尚攻向黑袍老者的一拳软绵绵的,甚至没什么气势,不明白这样的一拳有什么杀伤力,按说以大和尚的功力,当不致如此不济,起码不像表面的这么简单才是。

  场中的黑袍老者却和封翼有着不同的感受,露出了无比凝重的神态,双眼精光暴闪,一眨不眨的盯着大和尚右拳缓缓下落的轨迹,周围的空气好似一下子被大和尚的这一拳给抽干了,变成了绝对的真空,无形的压力连一旁的封翼都要运功才不至于发疯,更别提面对这一拳的黑袍老者。

  他对大和尚撩向自己身下的一脚躲也不躲,全身衣袍鼓胀如球,等到大和尚这一拳已和肘部成一直线的剎那,老者厉嚎一声,身形翻转,双腿离地腾空,背部对撞大汉挥来的一拳,猛踹大汉的咽喉,右手短刺同时顺手抛飞,伸出两爪斜封身下的一脚。

  “轰!”

  一声劲气交击的巨响,老者的双爪撞上底下一脚的同时,老者的黑袍如波浪般上下剧烈起伏抖动了数次,大和尚的重拳正好轰中他的背脊,衣袍就好似纸糊的一般,被这一气劲高度凝聚的重拳从中轰碎。

  布片被碾成碎末大小飞舞,老者惨嘶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跌飞丈外,轰然坠地。

  “哈哈哈哈,痛快!”

  身穿褐色衲衣的大和尚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云霄,震的封翼耳膜一阵嗡嗡乱响。

  状极豪爽,大和尚双颊从下而上浮起了一抹红晕,又慢慢消失,脖颈下的衣衫清晰的印着一点黑印,是老者鞋底脚尖儿留下的,显然为了伤敌,他同样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此时的大和尚也是心中暗凛,自己本身趁黑袍老者暗杀那个茶馆青年的时候偷袭出手,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欲一举毙敌,未曾想黑袍老者来了个围魏救赵,宁可壮士断腕般的硬受自己一拳,也要脱离开他精神气势的锁定。

  要知道,对战中一旦被他这种级别的高手精气神锁定,除非一方败亡,否则不死不休。

  他为了躲开老者点向自己咽喉的一脚,手上不免弱了三分,加上老者衣袍来回的震荡下,冲抵了大部分拳劲儿,最终轰中老者背部的一拳只剩下不到三成力量,对方还成功的切断了他的精神锁定,就连他也不得不佩服对手的心智,不由抚掌大笑道:“南海老妖,你我今日缘尽了,下次遇上,别怪洒家辣手无情,不送了!”

  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仍只能重伤敌手,再战下去也是无意,他本天生傲骨,也不屑二次出手,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只好将毙敌之心收起,傲然而立。

  被叫做“南海老妖”的黑袍老者从地上爬起,也不伸手擦嘴角渗出来的鲜血,任它就那么挂在嘴边,突然如夜枭般桀桀尖笑,说不出的诡异阴寒,“人都道菩提老秃驴乃华严禅宗第一人,没想到教出来的徒弟居然弄些鼠辈的龌龊伎俩,嘿嘿嘿嘿!”

  说罢,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他对大和尚的突然偷袭怨恨甚深,他这人睚眦必报,心肠歹毒,常人莫说对他不敬,就算是属下稍微怠慢点,就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虽明知时下重伤在身,动手难免落败身亡,嘴中却仍忍不住嘲讽。

  “啊,”南海老妖“黑无涯!”

  一直被二人奇功绝艺惊的说不出话来的封翼,听两人这么一说才想起个人来。

  “南海老祖”黑无涯是成名超过一甲子的邪派妖人,尤喜虐杀幼童,用毒之术独步江湖,和“迷魂婆婆”苗兰姑一南一北,号称“毒盅双绝”。

  他们无论在何处现身,总是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不知道二人为何突然凭空消失,同期的一些邪派魔门高手也同时隐匿不见。

  只是传言十三年前,正邪两道顶尖高手血战九华山天柱峰巅,在江湖中人心目中早成散仙级别的太虚凌霄上人,却不幸战败身死,危急时刻,广渡子力挽狂澜,以无上玄功遍挑黑道魔门各派高手,带领正派高手血战七日夜,终于将邪魔妖人赶离凌霄阁圣地。

  据说,一代宗师广渡子的应世惊震魔门,使得邪魔外道被迫收敛魔焰,隐踪匿迹,无人知晓这些隐匿消失了的邪派高手在哪个荒山野岭猫着,但像封翼这种江湖层次的好手,还没资格上九华山参战,这些流传于江湖的隐事,多是当日侥幸生还的助拳之人口中传出。

  像是万兽山庄就在九华山大战后,确立了其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提起“万兽之王”铁战的威名,无人不赞一个英雄了得。

  直到今天,被伏虎和尚叫出“南海老妖”这一名字,封翼才猛然醒悟,刚一开口却暗暗后悔。

  黑无涯自封“南海老祖”,“老妖”之名是正道之人背后称呼他的,“南海老妖”的称呼也是从此而来。

  黑无涯瞥眼瞄了不远处的封翼一眼,桀桀怪笑出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当日被钟道临跟古逸诚所伤后本就饮恨在心,这一被揭伤疤更是心中怒极,哑声道:“想不到小娃娃还认得老夫,嘿嘿,赏你个见面礼吧!”

  正说着,右手干枯的爪子在宽大的袍袖中一扭,三指聚拢微弹,一道翠微色的虚影,快如电闪印向封翼的眉心。

  封翼连闪躲的念头都欠奉,只感觉双眉之间一凉一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声炸雷似的冷哼,将封翼从浑浑噩噩的环境中震醒,浑身打了个激灵,耳中传来了伏虎和尚雄浑的声音:“保守元一,三才不动,泥丸无有一动,丹田沉空守寂,百骸六欲不生,毒精自消!”

  “嘿嘿嘿嘿!”

  黑无涯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闪光,若无其事道:“小小玩意儿,还劳华严禅宗首座费心?”

  伏虎和尚不屑冷哼道:“怪不得你藏在鼠洞潜修逾十载,真气武功却毫无寸进,狭窄的胸襟,如何能包揽如海般广阔的武学极致,要不是玄机子要亲取你的狗命为小临报仇,洒家现在就超度了你个老匹夫!”

  黑无涯老脸煞白,气得咬牙,将已经到喉咙的一口鲜血又重新咽下,两手虚空揽月,十指朝天,浑身骨胳炒豆般爆响,黑袍瞬间暴开,露出麻杆儿一样枯瘦的肋骨,无数的布片儿冲喷射开,只听他猛然厉啸道:“谁跟你说过老夫潜修的乃真气武功?幽冥暗侮,阴火魍魉,赦!”

  蓦然,整个空中漫天飞舞的黑布片,突然无火自燃起来,眨眼间汇聚成线,形成一条冒着蓝色火焰的八爪火蛇。

  四周的气温陡然狂升不止,地面的落叶腾的燃起火苗,一窜老高,只把一旁的大树枝干都燃着。

  黑无涯张开大嘴,露出了一口森寒的白牙,猛的咬下一小截舌头,全身如烧红的木炭般通红,张嘴朝天空的火蛇喷出一口黑血。

  火蛇浴血后猛然涨大了三倍,变成了双头火蟒,不住吐着火红的信子,八爪虚抓着,两个蛇头来回伸缩昂首,咆哮不止。

  “乾坤无极,阴阳煞气,凶寡迭生,诛降戮服,律令,急!”

  黑无涯声嘶力竭的狂吼不止,双唇间不住往外流出粘稠的黑血,咒言初起,半空中的双头火蟒猛然朝身下的伏虎喷出一股烈焰,浑身膨胀着带起了凝空的焰流,朝地下的目标撞去。

  “龙虎山法咒?”

  伏虎狂喝一声,提聚全身功力及体,浑身汗毛根根竖起,立即从最初的震撼猛醒,不知道黑无涯如何修炼了龙虎山的法术来激发了生命的潜能,利用符咒秘术和自己玩命?

  对阵秘咒形成的双头火蟒不比对战真人,毕竟没有弱点罩门,他明白万千江河有源头,只有毙掉施法之人,才能渡此险境。

  他任凭双头火蟒扑向自己,不避不躲,双目射出凌厉的寒光,直罩住十步开外的黑无涯,双拳交于身前,化拳为掌,脚下使出缩地成寸的功夫,挥掌猛劈身前因受伤在前、而后施法耗费真气而气喘吁吁的黑无涯。

  和上次悄无声息的一拳不同,伏虎的两掌带起了尖啸的风声,在双头火蟒轰中自己的同时,猛然印在黑无涯胸前三尺之处。

  雄浑无边无际的庞然巨力,如山洪决堤般从伏虎周身狂然爆发,惊涛骇浪般朝黑无涯涌去,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如狂风中的一叶孤舟来回摇摆,他不住抵御着能把他碾成肉末的庞大气流。

  突然,一股无可抗拒的狂暴劲气,如气柱般从狂风中穿过,猛轰向黑无涯的前胸大穴。

  黑无涯暗叹一声,知道伤敌无望,再不走,连自己的命都要搭上。

  他扭身用左肩硬挨了伏虎和尚碎金裂玉的一掌,肩胛骨即刻碎裂,再也忍不住胸中不住往上涌动的憋闷,“哇”的一声狂喷出一蓬血雨,凄厉的长啸顿起,硬生生撞断身后的小树,越去越远。

  双头火蟒刚撞上伏虎和尚就从腰部爆裂,无数的火苗流星坠地般砸下,土石碎裂,树木摇晃,地上的枯枝落叶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碎粉,来回飘浮,可见伏虎的真气是如何的强绝。

  伏虎脖上的天佛珠隐隐浮现金光,头上的毡帽早已不知丢向何处,露出了油亮光脑袋,衣袖下襬燃起了几处火头,肩头以下烧焦了一片,唇角挂着血丝。

  他半晌才吐出一口热气,伸手拍灭身上的火头,仰天一阵大笑道:“壮哉,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言罢,双眼现出一抹精芒,朝坐在土坡之上的封翼大喝道:“小子,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光州东北与安丰府之间,耸起两座雄山,山脉连绵广宽,地势雄重,其山势起伏处拔起一座孤峻险峰,峰顶飘飘云雾缭绕,紫气升腾,缥缈如幻。

  但见峰上绵延古木参天蔽日,山风劲吹,树杈枝条如松涛其奏,其间虫鸣鸟唱,其上白云飘荡,甚有气象。

  在山峦蜂腰跨处,一座铁索石桥荡漾其上,横跨两山,完全无视山口间狂风怒啸,毅然独立,悠久的岁月使铁索浮现出一层青锈,仿佛提醒着世人沧桑的更迭。

  蓦的,石桥上白光闪动,一道虚影脚尖儿轻点石板,如流星赶矢般电闪而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如一朵白云般升上了峭壁,朝北山山巅窜去。

  北山峰顶,一株苍天的老松柏被岁月压垮了身体,艰难的弓着背,随意舒展着那早已雕零无叶的枝干。

  松柏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一袭发白的黄衣袈裟简单的披在身上,手捏莲花,朱唇含笑,十指向天,闭目盘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崖。

  山风吹过,老僧衣角微扬,伴随着清风的频率微微浮动,给人一种无忧无喜、空无所空的玄感,就好似老僧本来就是环境中的一员,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