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老僧刚发出声音,对面本是空荡的山石之上,突然现出了一个颀长的青年身影。
这一声问询,丝毫不差的传入了来人的双耳,不由使来人全身微不可察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此人白衣如雪,面如冠玉,肌肤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的光芒,一头乌黑长发随意的披散脑后,随风起舞,正看着老僧的双眸一时神光闪动,忽而又带有一丝说不上来的落寞,轻轻的应道:“是的,大师,我来了!”
老僧觉察到了来人心灵的波动,缓缓睁开了双眼,微笑道:“温儿,潮起潮落,寒去春来,还看不破吗?”
说罢,老僧柔和的眼光,直洒在对面之人的心灵深处。
被叫做温儿的年轻人,知道方才自己身体微微一震的情景被老僧尽收眼底,刚想抬头解释什么,却突然和老僧四目相投,一剎那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心中的郁结豁然而解。
老僧赞许的朝年轻人点了点头,捏莲花法印的右手轻点地面,而后缓指上天,又回归自己的心口,画了一个小圈儿,淡淡道:“缘起性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受是苦、涅盘寂静,贫僧虚度人间八十三载,如今大限将至,尘世间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事,温儿可知为何?”
从青年双足踏入山峰岩石上的时候,他就感觉老僧身上有一种未曾见过的气息,那是大地沉沦,万物雕零时的气息。
如果把一株小草从土壤中钻出时的气息形容为生的话,那么老僧这时身上所蕴含的气息则截然相反,是那种花草走向枯萎的气息,一种死亡的感觉。
正是由于从开始就猛然看到了这点,才使他历经残酷修炼,已经变得坚毅绝伦的心灵出现了一丝缝隙。
如果不是老僧及时用无上玄功通过目光传入他的心灵,弥补他对生死轮回的潜意识迷茫,就这一单单的心灵破绽,就有可能让他在今后突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青年听到老僧的问话,放下心头生死的包袱,负手含笑卓立。
他知道老僧非是问询如此简单,别人不清楚面前这位看似普通的僧人,他却知道眼前这位大苦禅师的造诣。
大苦禅师俗名赵天应,乃宋廷皇族后裔,因幼时天赋异秉,触类旁通而冠绝诸皇子,二岁识字,五岁赋诗,被当时内廷帝师法常隐喻为不世出的天纵奇才。
弱冠之年的赵天应,不知何时接触到了老庄学说,从此深陷其中,逐渐厌倦了宫廷中糜烂与无时无刻不在阴狠狡诈的夺权争位生活。
他甩开皇位的束缚远走漠北,四处寻访高人论道无常,他此举使得正面临异族入侵的赵姓皇族大为震怒,将其视为叛逆,除名族谱。
此时的赵天应,结识了星相大师易工龄和同样对道家学说充满向往的王中孚,三人抛开民族国家的仇恨结拜金兰,共同探讨人生命运的真谛,后因一女子林朝英的关系,赵天应心灰意冷遁入空门,法号大苦。
次年,王中孚东出潼关至山东宁海,偶遇当地马钰、孙不二夫妇,被其胸中玄理所感,筑庵事之,庵名“全真”,王中孚入道后改名@,字知明,号重阳子,于是建派“全真教”。
本来王重阳参悟天人之道,大苦禅师静修般若,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金国被蒙古帝国铁骑几乎一夜间踏平,忽必烈接过成吉思汗和其父拖雷的铁鞭,继任大汗,剑指大宋。
蒙古铁骑狂风扫落叶般的横屠八域,十万里江山顿时烽烟四起,宋境之内生灵涂炭,版图破裂,灾民如蝗虫过境一般,漫天遍地,各地尸骨暴露街旁,民不聊生。
刘基这才被易工龄所遣,跟随大苦禅师学艺历练,以求救民于水火。
刘基心念略动,沉声道:“蒙人残暴不仁,弄臣专政,恣意淫逸,各地水旱疫疾,地震山崩相继而作,民生困顿,饥荒四起,蒙人却仍旧纵情挥霍、滥发钱钞,以致物价腾飞,价逾十倍,如今各地百姓尸骨如山,天怒人怨,大师可是为生灵生活在水火而忧心?”
刘基和大苦禅师虽然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一直以来大苦禅师都不与他师徒相称,只论佛道,不论尊卑,是以他才这么直呼大师之名而无所忌。
大苦禅师嘴角微微一掀,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红润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光泽,把刘基看的心神一紧,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情形,却听得对面大苦禅师说道:“佛有大苦,亦有大悲,佛无慈悲则不济世人,如今妖星降世,群魔乱舞,致使生灵涂炭,百业雕零,易老怪夜观紫薇天象,东南巽宫天乙巨门土星之位挪移,西南坤宫六煞文曲水凶星之位腾转。”
“此处本有洪荒和玄黄两星阵,水可制火,火为水用,成水火既济之美,如今却水火不济,西部兑宫为五鬼廉贞火凶星,火本得水制则无患,如今金星却倾泻于五鬼毒火处,火上浇油,指出如今主星遭胁迫越发黯淡,岌岌可危,不日将陨落,而新主尚未临世,蒙人势大,不可强御!”
刘基知道大苦禅师不会无故说这些,也明白如今蒙古帝国的声势正如日中天,所有反抗的势力,面对强大的蒙古铁骑无疑不是螳螂挡车,难道就真的不可挽回,眼睁睁的看着蒙人四处屠戮汉人同胞?!
想到这里,他苦笑叹道:“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蒙人势大,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不成?”
大苦禅师摇了摇头,一直微闭的双眼,猛然透出一丝凌厉的电光,显示出了不凡的修为,伸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封信,轻轻一送,手中信纸如飞燕般朝对面跃去,似快似慢,分毫不差的落入刘基的掌中。
大苦禅师扬声道:“蒙人坐大,与宋廷腐败荒淫,奸臣当道不无关系,宋朝这汪水已成死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任是孙武复生也回天乏力。”
“如今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破坏蒙人气运,鞑子兵多将广,餐冰卧雪,好勇善战,非是如今各地残兵败将可挡,这封信是易老怪云游之前托贫僧转与你,望温儿能够明白!”
谈起自己俗家的亲族,大苦的话中却毫无留恋的感情,就好似在说一个旁人般不带感情。
刘基打开信封,摊开信纸定睛一扫,力透纸背而又略显飘逸的字体,正是易工龄的手迹。
以他如今的修为,只要略一瞥,就能将周围景物尽收眼底,只是眼光略定间就抬头大讶道:“龙脉?”
大苦禅师不见怎么动作,身体好似无物般从地上缓缓腾起,落脚站定山岩之上,深深呼吸着山间带有花草气息的空气,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草木和西天沉日的昏黄,状极欢愉,这是他在这个世上能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了。
就在刘基心中浮现了一丝落寞的时候,就听大苦禅师笑叹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道家所言虽消极却也颇有些禅机。
“你此次前去,既是应世也是渡劫,凡事因缘而动,因觉而止,不必太在意是非成败,易老怪还有件东西让我传给你,你随我来!”
说罢,大苦禅师的身形从他的面前凭空消失,等到一声梵音传来,已经是半山腰了。
刘基受到大苦豪情所染,双目神光闪动,纵声长啸,如大鹰般腾空而起,纵身跃出峭壁,遁入山外的无尽虚空。
山风凛冽,树木猎猎作响,夕阳西斜,天际被染红的同时,山峦隐伏在了一层昏黄之中。
七月十三,东平路与大运河交界。
大运河两岸遍植衰柳,影子被月光映射在地下,碎阴满地,显得十分幽静,此时暮烟四起,苍穹之上一盘明月,清光四射,虚影凝空。
突然,一阵急剧的马蹄声,震碎了月夜的幽宁,两队各百许人的骑兵队,分从两岸林木外穿梭疾进,蹄声鼓奏,树林中虚影重重。
透过林木间隙,一道道灰黑色的人影成扇形闪过,无一遗漏的搜索着幽林内的景况,间或从林荫深处露出点点寒光,原本静谧的林地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大运河上,十三艘高逾九丈的蒙甲楼船巨轮,从吃水线上五尺之处荡起两排木浆,斜插入滔滔江水中,摇摆间掀起了片片水花。
十三艘战舰楼起五丈,舰桥两侧分置四座投石喷火箭楼,将帅舱牢牢护卫其中,船帆乃耐火毛皮内层制成,不惧烈火,此时皆是九桅皮帆张满,整个船队如一条水龙般,劈波斩浪,快如奔马的朝南开进。
此舰名为“九桅狼牙踏轮”,乃忽必烈灭宋时亲自监制。
当年窝阔台以南宋违背盟约为由,亲起蒙古铁骑十万,大举灭宋,蒙军兵分三路:西路由巩昌攻四川,中路南攻荆、襄,东路进军江淮。
由于宋军已有防御,并借助水军顽强抵抗,蒙军的骑兵优势在山地与水路难以发挥作用,因此未能灭宋。
蒙哥即位后的第二年,又部署灭宋,发兵从临洮经四川西部,入云南迂回奔袭。
元宪宗八年,蒙哥亲统大军绕开宋军水师,由六盘山一路势如破竹攻入四川,谁知天违人愿,被一神秘人单人独骑,将其掌毙于合州钓鱼城下,从容而去。
蒙军被迫仓皇撤军,两次灭宋皆破灭于水军。
忽必烈即位后,改变战略,大力发展水军,拿出国库一半银两督造舰船,兴建水兵,三年时间建立起一支庞大舰队,远超宋军水师,以泰山压顶之势,由襄樊为主攻方向,从中突破,兵锋直趋宋都临安,最后灭宋。
这些巨舰正是当年攻宋主力,蒙古水军无敌的象征。
此时,其中一艘悬挂日月黄龙旗的巨舰主舱内,八位形象各异的人物聚集其中,在官道大路上单弓三箭射杀幼童的旭尔术赫然在列。
但此时的他不过是陪居末席,俯首安立于舱门近处,面对其余七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其中一人身穿朴素布袍,一头乌黑长发扎于脑后,好似有些懒散的斜靠在一张铺有虎皮的红木大椅上,左手三指轻捏着一株含苞碧绿海棠,微闭着的斜长凤目一眨不眨的端详着手中花枝根茎,好似对这朵普通花卉的天然脉茎十分着迷。
捏着花枝的纤细玉手晶莹剔透,内蕴柔光,就连刚出世的幼童肌肤也远远不抵其万一,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诡异阴酷的魔力,迷人心魄。
周围站立之人,非但没有因为此人女人化的举止而生出小窥之心,反而更加恭谨肃然,呼吸放缓,生怕打扰了此人的雅兴。
其粗糙的布衣非但没有造成低俗的感觉,反而更加让人感到与众不同,而且心中都有种错觉,明明此人是端坐在红木大椅上,却让他们感觉到在不停移动。
换句话说,如果几人闭上眼睛,就将立即失去此人的位置,并丧失一切的精神感应,怎能不让人心惊,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黑无涯,在初见此人下灵觉都不由的一颤,更遑论其他不懂上乘武功的蒙古将领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古当朝宗王乃颜,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玄孙,曾三次拜帅攻灭伊朗木剌夷和东大食,并进兵攻占麦加、大马士革等地,惊震欧罗巴,如今总领天下兵马,武功之高,已逾天人合一的无上境界,多次于万军之中孤身力毙敌方主帅,兵法武功在蒙古军中不作第二人想。
乃颜如今与当今帝师罗古罗思监藏、白头峰天极宫宗主厉沧海、和玄机易理大师昆仑莲花上人广寒羿,并称蒙古帝国擎天四大基柱,权倾天下。
他因主张以汉治汉而深得蒙古大汗忽必烈赏识,亲调守卫大都的怯薛精锐三万铁甲禁卫军,由其全权调动,负责此次关乎到蒙古兴亡的神秘事件。
船舱内,乃颜轻笑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滔滔的河水,淡淡道:“舰船已至东平,此次行动,诸位可有良策?”
虽是问话,却有种从容不迫的轻松感,调动手下的思维,从中修订自己的决策,是其一向的驭人手段。
立于乃颜身前不足三步的阿合马不敢怠慢,赶忙上前一步,恭敬道:“属下奉命遍遣探马,于消息散发源头之处,方圆百里之内遍查,皆无人能说明此次消息究竟是何人散发出来。”
“如今不但风闻江湖,就连高丽与日本也派出高手从海上秘密潜入莱州地域,图谋不轨。”
正说着,抬头微察乃颜的脸色,看到仍旧一种悠闲洒脱的意味,稍稍松了一口气,由于查无头绪,不免心中惴惴,直到这时心头的大石才慢慢落地。
半月之前,宁海州突降神迹,大海之上立现万道霞光,白头山山巅万年寂灭无声的火山同告喷发,山峰震荡下,四角相继崩塌。
此事从河林传至大都,龙庭惊骇震动。
要知蒙古族起源东北大兴安岭北段、额尔古纳河南岸一带,直到后来才慢慢迁徙到斡难河、怯绿连河的漠北草原,白头山一直被誉为蒙古的神山,如今突然崩塌,实属异象。
同时,黄海与渤海之上凭空出现七岛,与九天之上北斗七星完全对照吻合。
从宁海州传来消息,此乃龙脉凸现,星辰凌犯元廷,只要能进入仙岛,切断蒙人龙脉,则蒙古气运即可被截破。
本来这一消息只被当成传说,但一直到七岛之上果然如消息所说,一夜之间突然长满内陆都不曾出现的奇花异草,岛内虫蛇鸟兽齐聚时,才真正被人信服。
于是当地大胆渔民开始抱着各种目的蜂拥登岛,可这时登岛的各色人等,不比当日初现七岛之时,无一人得以生还。
当地达鲁花赤监治感到事态重大,立即封锁全部官道要卡与河岸港口,呈报元廷,这才引出了乃颜此次之行。
旁边之人一声冷哼,却是云都赤带刀者统领,蒙古万夫长察达兀,生的铁骨铜肤,双眼豹目炯炯,腱子肉将袍服撑的老高,状态豪猛,听到阿合马之言,冷冷道:“中书大人此言是说毫无所获了?”
色目人阿合马以善理财深受忽必烈的信用,被任命为中书平章政事,早就被一帮蒙古亲族看着不顺眼,如今听说此厮毫无所获,察达兀趁机发难。
阿合马城府极深,虽然心中狂怒,脸上却笑咪咪的应道:“小吏本领低微,当然不如察达兀大人明察秋毫,属下甘受责罚!”
最后一句却是向乃颜所说,再也不看身旁的察达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