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道临跟斯影大概没有见过这阵势,被这群跟踪疾风月狼而来的猴儿突袭,砸了个措手不及。
一楞神间就被无数碎石枯枝砸中,虽说有神功护身只是些皮肉擦伤,可也被冰雹般从天而降的石块弄得有些灰头土脸,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钟道临更是心中暗骂:有这么大仇吗?
骂归骂,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钟道临还是立即功聚全身以求护体,一边幻化身形躲开满天石块,一边呼喊斯影赶紧找隐蔽。
毕竟这群峨嵋泼猴儿罪不至死,钟道临更不愿意跟这帮傻猴儿一般见识,还是想先躲开围攻,然后慢慢找个办法解决当年的盗酒风波为妙。
疾风月狼可不像钟道临有那么多的顾虑,十几年间跟这群讨债猴儿早成了仇家,一见到这帮猴儿又没完没了的逼了过来,眼睛立马红了起来,狼头一摆,发出了一声凶厉的狼嚎,闪身朝着一群提着粗木棍的猴儿扑了上去。
随着疾风月狼对准猴群喷出的一口烈焰,十几只浑身着火的毛猴儿,“唧唧呀呀”朝后窜逃,龇牙咧嘴的满地打滚。
一旁观战的老猴赶紧指挥小猴儿们撒土灭火,可更多提着木棍、拿着石块的中年猴则奋不顾身的趁机冲上,手中的碎石、木棍,罩准了疾风月狼的两颗狼脑袋就砸。
棍影幢幢,碎石乱飞,群猴乱舞,狼嚎连连。
这一下子万佛顶上可乱了套。
一群蓄谋已久的泼猴儿层层封锁了下山的道路,利用它们猴子猴孙数量庞大的优势,一会儿功夫,就将万佛顶围了个水泄不通,山顶上,则是一群亡命猴儿组成的敢死队吱呀乱叫,竖着尾巴跟疾风月狼玩命。
受伤倒地的猴儿,立马就会被后边母猴组成的救援队拉起四肢,有组织的抬走,其余猴儿则是充分发扬了峨嵋猴轻伤不下火线的优良传统,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算是跟疾风月狼耗上了。
本是平静安详的万佛顶,如今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这群猴似乎也知道疾风月狼是出了家的“道狼”,不敢拿它们这些邻居猴开杀戒,好不容易把滑溜的风狼给围住了,哪还不趁机活捉了它?
眼看十几年被疾风月狼屡次偷袭、各个击破的大仇可以一朝得报,这些猴虽然被风狼打得伤亡惨重,可还是越发的得意起来,更有几个悍不畏死的长臂猿,明明已经被风狼咬伤了一条腿,仍是一瘸一拐的挥舞木棍冲上。
躲在一旁山壁缝隙中的钟道临,此时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十三年前还胆小如鼠、只会吓唬人的这群猴,如今悍勇至此。
他可不知道,这群猴儿经过跟醉道人与三小的多年争斗,早已在残酷的斗争当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醉道人的不开杀戒,更是滋长了这些峨嵋泼猴“我是你邻居我怕谁”的无赖心态。
此消彼长下,虽然疾风月狼跟啸岳地虎对猴儿群都有压倒性的杀伤力,可苦于醉道人只能致伤而不能致死的门派严训,只能一步步陷入群鼠玩死猫的苦境。
钟道临心道,怪不得小风初见这群猴也是苦着个脸,看来这匹束手束脚的狼王,这些年被猴儿们整怕了。
蓦地,一声凄厉的猴叫传来,整个猴儿群闻声,一下子停止了围攻小风,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都朝着山下看去。
钟道临扭头朝发声方向望去,一看之下,大叫不妙!
此时山路上,正有一只唇生三须的老白猿,在一群小猴儿的簇拥下,意气风发的朝万佛顶进发。
它刚一看到身着布衣的钟道临,就是猴眼一呆,紧接着昂起猴脑袋,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叫,双臂在身前虚空朝钟道临一通猛挥,原地暴走般的上下左右蹦蹦跳跳起来,一张激动的老脸顿时成了紫红色。
“哎呀,不好!”
钟道临跟着老白猿这声吼叫,也是风急火燎的一嗓子。
不由分说,就拉起身旁的斯影从岩石缝隙中窜了出来,急速闪身到正冲猴群喷火的疾风月狼,伸腿朝着狼屁股后边就是一脚,大叫道:“小风快跟我跑,老仇人找咱们玩命来啦!”
说罢,钟道临放开斯影的手,一边躲避群猴的棍棒跟满天乱砸的石块,一边自顾自的朝山下猛冲而去,后边跟着的是一头雾水的斯影,与灰头土脸的疾风月狼。
从山下来的老白猿不是别的猴,正是十三年前被钟道临所救,而后又被钟道临所坑的那个峨嵋山猴王。
老白猿看到他就是一嗓子厉吼,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仇人见面眼红下,钟道临又自知不能把这群讨债猴都杀了。
一旦猴子真的拼了命,难免惹毛了小风跟斯影,万一闹出个猴尸满山,师父醉道人回来可饶不了他。
钟道临这一见之下,便赶紧逃之夭夭,心中打算等想出了如何处置这群猴的办法,再讨回今天的面子不迟。
毕竟人家老白猿再怎么说也是债主,钟道临这个欠债的只得暂时“回避”,他同时心中也一阵嘀咕。
这老不死的白毛猴,都十几年了,怎还活着呢?那身子骨别说也真够硬朗的,离山上的自己距离起码超过三里,眼力倒是不错,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当初偷酒的罪魁祸首。
初时猛然见到钟道临而惊怒不已的老白猿,此时心里也乐开了花。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多少年魂牵梦萦,端了它老窝的仇人,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
本来,是要来看看自己的猴子猴孙们活捉那匹狡猾白狼,没想到,居然意外看见了那个偷酒贼。
老白猿眼看钟道临就要逃跑,赶紧又是一嗓子猛叫,上下挥舞着毛茸茸的猴拳,咧着老嘴,号令猴儿子们穷追。
这下子,峨嵋万佛顶山道上可就好看了。
前面是撒腿就跑的钟道临跟斯影,旁边跟着两颗脑袋上沾满土尘的疾风月狼;后边是老当益壮、一心要报当年偷酒之仇的老白猿,领着一群上窜下跳、叽呀乱叫的泼猴儿。
两方人马你追我逃的从峰顶直窜而下,一路上带起的烟尘土龙滚滚上翻,声势骇人。
追追逃逃不一会儿,在前边狂奔一通的钟道临,忽然身形停滞了一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想才暗骂自己糊涂。
一旦把身后这群恼羞成怒的泼猴引到了天池峰,别说是师父屋子里面的瓶瓶罐罐,估计就算是那两间竹屋,也铁定保不住了。这群猴儿要是不把天池峰拆了,明天的太阳肯定会从西边出来了。
钟道临想到此层,心中一动,立马放缓身形朝前奔去。可这次选的,不是下山的道路,反而领着身后一群提棍握石的猴儿,朝后山跑去。
他身旁的疾风月狼,虽然不明白钟道临为何朝着后山跑,可也惯性的跟上。
反正它早就被猴群弄得没了脾气,能够不跟猴群冲突,它是求之不得。
斯影则根本不熟悉峨嵋山,更不知道钟道临为何被一群凡间的猴子追得鸡飞狗跳,可在如今的情况下,显然也不是问明的时候,只得闷头跟着钟道临乱跑。
钟道临、斯影二人奔下岩石山道,穿过一片竹林,刚刚涉溪而过,白云锁山的不远处,就现出了一座皑皑高标、直摩苍穹的白石塔。
石塔后边,是一道红墙绿瓦包围着的飞檐翘角大殿,几座偏殿琉璃瓦顶拱,跟老松斜干树丫赫然掩映其中,金顶寺普光大殿慢慢在钟道临眼中显露出真身。
钟道临看到前面出现的院墙,非但不停,反而加快身形朝前奔去,到了院墙之外,一个翻身跳入了金顶寺,顿时隐没在院墙之后。
斯影跟疾风月狼也不含糊,紧跟着钟道临提身跳了进去。
刚一翻墙进去,就看到不远处的钟道临正绕着人家和尚寺来回乱窜,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峨嵋的猴子要火烧金顶寺啦!各位师兄们快逃啊!跑晚了不但脑袋没毛,连眉毛都烧光啦……方丈快跑啊……老白猿要篡方丈位,猴子们要剃度出家啦!”
正在打扫大殿的几个小和尚闻声,提着扫把跑了出来,似乎是在验证刚才这声音的真实性。
此时,北面院墙之上正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多时,就从寺外跳进来数十个手持棍棒、石头的猴子,一个个唧唧乱叫,气势汹汹的朝普光殿蹦来。
“阿弥陀……那个猴佛……”
双腿跨出殿门槛的那个小和尚,刚一出殿,就看到了满院子的猴上窜下跳,漫天乱飞的石块将几个偏殿的窗户砸了个稀烂,目瞪口呆的宣了一声佛号,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朝身旁急道:“慧远,你快去通知方丈,猴子要放火烧寺……篡位夺方……”
“胡闹!”
一旁传来的一声轻喝,打断了小和尚的话头。
一位身着黄色衲衣、面皮白净的和尚,手执佛印从偏殿后面走来,对先前发声的那个小和尚斥责道:“慧净,大殿不扫,尘缘不禁,诸魔内生,因何事如此惊慌,胡言乱语!”
来人头点六点戒疤,生得剑眉朗目、唇红齿白,虽然身着一袭朴素衲衣,却仍是有种出尘的静感,近在眼前的群猴乱舞,似乎在这人眼中都是透明,双目之中古井不波,至静至廉。
被叫做慧净的小和尚一见来人,立即手持佛印,躬身行礼道:“慧净见过大师兄,猴群不知道怎么的要烧咱们寺,师弟这才……”
来人闻声飒然一笑,看了庭院中正在绕着几处偏殿、领着猴儿群乱跑的钟道临一眼,柔和的目光中隐现出一丝笑意,平静开口道:“你去命众僧关闭各处殿门,不要让这群泼猴儿毁了佛家经书法器也就是了,要放火烧寺的不是猴子,是那酒鬼老道的徒弟!”
说罢嘴角上扬,双唇对着正在奔跑中的钟道临动了一动。
近在身前的慧净只见到大师兄嘴角上扬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发出,心中正在纳闷,却猛看到眼前虚影一闪,刚才那个还在院中大喊大叫的紫发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到了自己眼前,吓得赶忙朝后退去。
刚要出声询问,却被对面大师兄眼色制止,赶忙又宣了一声佛号,嘀嘀咕咕的提着扫把,领命去关殿门了。
“多日未见钟道兄,怎么有空来敝寺做客?”和尚笑语吟吟的,冲钟道临说道:“莫非要改投入我佛门不成?”
“嘿嘿!”钟道临闻言打个哈哈,瞄了一眼身前的和尚,无奈道:“慧痴光头,你家道爷目前出了点状况,借你的普光大殿用用如何?不然这群泼猴儿玩起命来,说不定真的放火烧寺了!”
慧痴见到钟道临后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没好气笑骂道:“道兄当年惹得这群猴子,自从你走后,就隔三差五的扰我佛门清静,现在你倒是威胁起小僧来了,猴要是会放火,母猪都会上树了……哦哦,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嘻嘻!”
慧痴没正经说几句,突然变得嘻皮笑脸起来,钟道临却是“唉呦”一声,躲过了脑后飞来的一块石瓦,闪身又跑了出去。
钟道临领着背后追近的猴群,又绕着偏殿跑远,等刚拉开了距离,就幻化身形闪到了慧痴身前,讪笑道:“别跟我啰嗦了,白痴光头你自己看看!”
说罢,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处大殿殿顶,那里正有几十只不知何时窜上房顶的小猴子,撅着尾巴在掀殿顶的石瓦,可能是它们手头现有的石块砸光了,极待补充。
“那群猴子迟早把你和尚寺的瓦都揭完。我那竹屋太小,关不住这群猴子,你要不借我大殿用用,我可真的放火烧寺了!”
“嘿!”慧痴见了钟道临就变了一副模样,笑嘻嘻的搓搓手道:“只要不叫小僧师父知道是我干的,你爱怎么办都行,你这十几年都跑哪儿去了,外边好玩么?”
“好玩个屁,差点把命玩没了!”钟道临也不想多说,眼看那群猴儿又追过来了,急道:“我师父不让杀生,只能把这群猴给一个个捆了,你去找点绳子,一会儿也好帮我关殿门!”
慧痴闻言眉头一皱,严肃道:“吾佛慈悲,这些猴子虽然顽皮,却也不能将其捆绑,束其自由。猴子生性灵动,天生地养,此乃性之使然,吾佛执百千万众生法门,如若……”
“我不告诉你师父!”
钟道临眼瞅着慧痴开始大义凛然的念佛,也不反驳,只是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嘻嘻,如此一来这又不同!”慧痴两眼发光,兴奋道:“绑猴子这个想法听起来就让小僧觉得期待,钟道兄需要多粗的绳子?小僧这就去找!”
也难怪慧痴有如此童心,他本是穷苦人家的弃婴,父母怕养不活,干脆将其丢到金顶寺山门之外,从小就被金顶寺的和尚收养。
五岁剃度出家,拜了金顶寺一个行字辈僧人为师,因为幼时不善言语,其师见他整日精神恍惚,懵懵懂懂,故而法号慧痴。
虽然儿时看起来挺傻,但慧痴胜在拜入师门最早,仍旧占便宜的成了慧字辈的大师兄。
其实慧痴一点都不傻,非但不傻,反而悟性极高。
佛门三藏十二部法典浩瀚如大海,佛门诸般礼仪名相繁琐,器物众多,普通的出家僧众光是学习这繁琐的礼节跟法器名称,往往就要耗费一生的时光。
比如僧众所穿的鞋子,也称罗汉鞋,多是以麻、草、布等编结或缝缀而成。
鞋面除脚尖部分之外,余皆缝缀为若干方孔,颜色有黑、灰、黄、褐等色;也有鞋面全部无孔,只在前端缝一硬梁,与一般的便鞋相似。
可要是鞋面上有六孔,那就是象征六度,表修道人应勤修六度波罗蜜,也是象征看破世间一切无常的事物。
这还是僧人脚下的一双鞋,要是把出家与在家的七众弟子,比丘、比丘尼、沙弥、沙弥尼、式叉摩那、优婆塞、优婆夷等等的各自讲究,更是繁琐得多。
上座、大士、大德、三师七证的称呼,法会或戒会时引导大众如法进行的引礼,行堂、老参、沙弥、沙弥尼、沙门、住持,还有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等等,僧侣往往终生不知何谓佛,只知道何谓佛门礼节,诸多法器的名称讲究,偏离了佛门追求菩提心的正义。
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出家人无欲无求。可真正最不能看破、最有欲望追求的,恰恰是出家人。
佛门门规森严,等级也划分了三六九等,世间之人求金银名利,出家人求的是更大更远的涅盘正果,肉身不坏,得道成仙,何谈没有欲望?
幼时的慧痴虽然年龄小,却正处在心灵至真至纯的启智阶段,自是不明白,出家人求佛法为何要那么多的世俗讲究。所以,在慧痴的口中,方丈是和尚,主持是和尚,上座也好,大德圣僧也罢,统统都是和尚。
唯一有别的,就是女子出家为尼姑。
除此之外,在慧痴的眼中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各类法器的名称讲究再繁琐,在慧痴的口中依旧称呼为“器”。
或许,正是由于慧痴的幼小心灵能够如此破除诸般孽障而直抵真如,慧眼识人的金顶寺方丈真祥法师,才会在其七岁之龄,便传授了他六轮佛门秘印,修笃大梵功德,并特准慧痴翻阅寺内藏经阁诸般佛家经书秘典,任何僧众不得干扰。
就算是慧痴的授业恩师,同样是自小在金顶寺出家的行止和尚,也没有这种特权,更遑论是修持只有金顶寺历代方丈的衣钵传人,才能修持的六轮秘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