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个可怜的人,这个被生活压榨得喘不过气的中年人,他必须倾尽全力去劳作,才能收获那一点点仅够果腹的粮食,他必须用尽力气去支撑,才能勉强扶起那摇摇欲坠的巨石。

  于是,这一切成就了现在的他,这一切,都精确地反映到眼前的这张脸上。

  这是一张老实、忍耐、腼腆、顺从的脸; 这是一张写满忧伤、愁苦、困顿、贫穷的脸; 这是一张被生活压迫过、压迫着,并且还将继续被压迫的脸。

  在这张脸上,你能看到一个人所有的过去,能看到他之所以成为现在的全部原因。

  但是,在这张脸上,你却看不到他的未来——在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希望的存在。

  钟道临忽然明白了在他身上表现的种种细节,这些零散的珠子,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所穿过,忽然变得整齐有序,脉络分明。

  这就是这个小镇的车夫,这就是这张脸上反映的事实,但这又是一张平凡而普通的脸,这样的脸,这样的刻满了忧愁和困苦的脸,这样的在命运捉弄下无能为力的脸,在这个尘世之上有千千万万。

  他们挣扎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又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经过他们面前,就如同钟道临经过他身边一样,不会留下丝毫的印象。

  坐在钟道临旁边的墨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种错觉。

  那就是钟道临身上忽然有了一种气质,那是一种在得道高僧身上,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一种好似看淡红尘、觉得世间皆苦的气质。给他的感觉是,这时候的钟道临真的好似大海岸边的山石峭壁,任凭风吹雨打,屹然不动,好似活生生的从这个环境中抽离出去了,不由得暗道:“邪门! ”

  钟道临这时候的心中也有所感悟,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端详一个人,哪怕是对自己的师父醉道人,都没有这么仔细的去看过,对墨白讲过的命运理解又深进一层,特别是对宇宙人生息息相关的灵觉,更是突然之间上升到了另外一个层次,而这一切只是来源于一个普通的小镇车夫。

  钟道临忽然浑身一颤,从小石头凳上起身立定,恭敬的朝中年车夫深施一礼,感激道: “大叔使小弟有悟于心,小子在此多谢了! ”

  说罢,从怀中掏出个一两重的金叶子,伸手抓过那吓得惊慌不知所措的车夫,那长着老茧的粗糙大手,把金叶子放了上去,再次鞠躬道谢。

  中年车夫感觉到了手中金叶子那沉甸甸的重量,就好似作梦一般,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是道谢还是拒绝? 自己啥都没做啊,眼前的这个年轻娃咋地啦? 他就那么楞楞的注视着手中的金叶子,呆立当场,完全迷茫了。

  中年车夫正在发呆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被人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的朝后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木轮车的车身才停住,后背一阵生疼,就见到一个身穿灰布衣的壮汉,不知道何时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向那个刚才给自己黄金的青年娃问道: “阁下可是钟道临? ”

  钟道临沉浸在自己刚才有所感悟的命运世界中,等到发现眼前一幕,双眼一寒,蓦地一股杀气冲体而出,把来人死死笼罩。

  身穿灰布衣的来人“咕咚”一声,跌坐地上,面色苍白渗出了冷汗,不断大口喘气。

  钟道临虽未出手,可是他精神力形成的森寒杀气一冲之威,不亚于万马千军,就凭来人的修为,何能抗衡?

  来人只感到一股庞大之极的无形压力,当胸急速迫来,这股强大的力量还隐含一股吸拉之力,使他欲退不能,立时呼吸不畅,内脏似欲爆裂,全身有如细针刺骨,若非钟道临及时收回杀气,他只怕会当场毙命,纵是如此,也已吃了极大的苦头,忙喘气道: “手下留情! ”

  钟道临负手站在茶棚下,冷冷看着这个坐在地上的汉子,一副悠闲洒脱的神态,加上墨白微笑着,不发一言的坐在一旁自顾自的饮茶,形成了一种莫测高深的心理压力,故此当来人回过气来,赶忙从地上爬起身子,立时开门见山道: “我家主人有请! ”

  钟道临冷哼一声,将笼罩在来人身上的气团突然撤掉,和墨白同时纵身朝镇中唯一一家酒馆电闪而去,凭二人的感觉,只有那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盯着这里,应该就是来人嘴里的“主人”了。

  钟道临这猛地一收功,可苦了推车夫一把而闯下无妄之灾的来人,立即脸色苍白重新跌翻地上,胸口憋闷下,“哇”的一声,将肚子里的杂物尽数吐出,喷得茶棚外的土路上一片黄白杂物。

  路旁一个跟这名汉子同来的青年,赶忙从旁边跑了过来,刚才的一幕吓得他呆立当场,这时才敢过来扶起同伴,就听怀中的汉子惨然道: “他好狠! ”说罢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钟道临恼怒他气势凌人的态度,对憨厚车夫的蛮横,又使他想到了沙漠中的灭绝惨剧,盛怒下杀气的一冲之势,起码使他至少要三个月的调养,否则起不了身。

  坐落在一间民房旁边的饭馆,从外表看更像一个民居,如果不是店外高悬的一个“酒”字,恐怕谁都没法从青砖黄土的民居中分辨出来。

  饭馆的外墙给人的印象很厚重,估计是用此地盛产的花岩铺成的,只是棱角都还没有磨平,一个个石头的尖角就那么矗立着,就像盔甲上的铆钉,错落有致。

  为了抵御风沙的吹袭,房屋的下端修高不少,阻挡了沙土从地表直接灌进去,一条条用木块编织的防沙木条,成为了这座小镇唯一饭店的大门。

  钟道临和墨白二人掀帘而入,想看看这个所谓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饭馆内的光线很黯淡,只有几盏松火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成了屋内唯一的光源。

  出乎两人的预料,一个绝色美女正以一个优雅的动作,半靠在饭馆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嘴角含笑的用媚眼看着进门的二人,火红的薄纱将她玲珑剔透的身材衬得越发惹火。

  钟道临刚一进门就觉得不妥,门外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可他却知道已经陷入对方早已布置好的重围,几股淡淡的杀气从门外的大街弥漫开来,等看到火红色衣着的美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 “花灵儿! ”

  花灵儿悠闲的提起茶壶,往身前的杯中倒满了茶水,娇笑道: “难得临弟弟还记得姐姐,姐姐怕你们旅途劳顿,特意带来极品冰露椪风茶给弟弟解渴,这茶树在世上只剩六棵,每年才产茶三两,有钱也不一定喝得到呢! ”

  说罢又拿起茶壶倒满第二杯。

  墨白蓦地将功力急剧提升,冷哼一声,道: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

  钟道临同时聚功于体,一边还暗查着周边的环境,稍有异动,他都将毫不犹豫的和墨白联手攻向花灵儿,在这种环境下,由不得半点妇人之仁。

  妖族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两人的幻想,依照墨白的想法,妖族是故意放他和钟道临去取宝,而后尾随而入,再将两人击杀,可现在看来,妖族分明是想将二人永远的留在此处。

  在外面的高手没有形成合围前,唯一的机会就是先行出手将花灵儿或擒或杀,否则在内外合围下,想要再生离此处,那就是难比登天。

  花灵儿银铃般的轻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因为墨白提聚功力而戒备,只是淡淡道: “难道不想谈谈么? ”

  一句话胜比千军万马,钟道临立刻笑嘻嘻的冲墨白打了个招呼,吊儿郎当的走到花灵儿身前,拉把椅子大咧咧的坐下,伸手拿了杯清香四溢的茶水一饮而尽,舒服道:“花姐姐这次又要比试什么? 小弟一定奉陪! ”

  花灵儿面目一红,轻啐了一口,娇斥道: “贫舌的小鬼,就你滑头! ”

  说罢,伸指朝茶壶一点,整个茶壶摇摇晃晃间,居然从壶嘴飞出了几条飞虫。

  这一幕,钟道临看得肝胆欲裂,忍着想吐的感觉,勉强站稳,脸上已经是一片惨白。

  钟道临浑身上下汗毛倒立,道道寒气在皮肤上不住游走,等到内视后,发觉体内没有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

  眼见长着獠牙的彩色虫子朝自己飞来,墨白暴喝一声,要是被这玩意儿沾身还了得? 运起三成功力,用双掌朝上推了出去。

  “啤砰! ”一声巨响,好像整个饭馆都晃了一晃,上百只小虫被墨白雄浑的掌力挤成血粉,如灰土般腾腾的往下坠来,前方木柜上的酒坛受到冲击,“砰! ”的一声爆炸开来。

  钟道临看到这里,赶忙纵起身形,伸手提起木柜上的一坛烈酒,用掌力拍碎瓷坛,把酒洒在那些碎成肉末的虫尸上,伸出食指往下一点,大喝道: “三界幻形,五毒迹灭,虚域鬼火,起令! ”

  只见一朵蓝色火花,从钟道临点出的食指闪了出来,遇到被烈酒沾湿的虫尸,腾腾燃烧起来,不但那些飞虫的血块被烧着了,就连砖石的地板都升起蓝色火焰,不多时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地上焦黑一片,蓝色的火焰却仍自熊熊燃烧,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焦糊味。

  “收令,灭! ”

  钟道临伸手一扇,蓝色火焰轰的一声回到手上,消失不见。

  “呦! 两位弟弟好厉害嘛! ”

  花灵儿笑吟吟的看着钟道临、墨白二人忙活,也不插手,等到火焰熄灭才轻笑出声,心中却是惊异两人的功力又获突破,才几天不见,居然又有精进,暗想如果不趁两人还无法威胁到妖族之前除掉他们,越是往后就越难收拾他们。

  幸亏如今的钟道临百毒不侵,否则如微尘大小的飞虫,就不光是从茶壶里飞出来了,他扭头朝花灵儿冷喝道: “你好歹毒的心肠! ”

  花灵儿双目一寒,冷冷道: “哼,如何死还不是一个问题,既然连血蚕都拿你没办法,两位也算够得上师尊说的资格了,可以谈谈吗? ”

  一旁的墨白虽然不知道钟道临怎么会没事儿,可也被花灵儿如此一手给弄得惊怒不已,闻言冷哼一声,晒道:“墨翟云: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蛇蝎心肠,老子要命一条,有本事凭真功夫拿去,别的不用废话了! ”

  钟道临大声应道: “就是这样! ”

  “有种! ”

  一声雄浑的断喝从门外传来,一位身材挺拔如柏的人物现出身形,如标枪一般的身体纹丝不动的屹立当场,双目凌厉的光芒直盯着桌子旁的钟道临,整个身体就好似一把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樱川兄终于忍不住现身了,时隔短短几日,再次见到樱川兄,可喜可贺! ”

  墨白淡淡的朝来人打着招呼,一点也瞧不出心中的慌张,看得对面的樱川政也是暗暗点头,佩服墨白的冷静。

  一旁的钟道临却记起了墨白曾经说过的话: “我有五成机会可以从他刀下遁走不死,却无一成把握可以将他搏杀! ”

  在这种四面都是花岩墙壁的环境下,自己和墨白面对花灵儿和樱川政两人的夹击,又能有几成机会可以保命不死呢?

  场中的墨白双目紧紧盯着一袭青衣的樱川政,突然开口扬声,问道: “樱川兄腰下宝刀锋利有余,然毫无杀气,可是为何? ”

  钟道临这才注意到,樱川政腰下佩带的虽然是同样规格的大刀,却真的没有了沙漠中遇到他时那种迫之欲出的压迫感觉,如果把沙漠绿洲初次见到的樱川政比作一把出鞘之刀,那么现在他腰下的大刀反而显得很多余。

  樱川政被墨白问得呆了一呆,愕然道: “路遇平生劲敌,致使佩刀中断,墨兄眼力果然高明! ”

  他不由想到了致使其断刀保命的人,雄浑的气势立即微不可差的波动了一下,对钟道临和墨白的包围终于出现一丝空隙!

  花灵儿暗叫不好的同时,墨白大喝一声: “动手! ”

  只见一道白影似快似慢,忽左忽右的朝露出心灵空隙的樱川政,疾速冲去,手中深海白金铁打制的“啸月”银尺,化做点点精芒,带着呼啸的气流破空声,罩定了樱川政的周身大穴,闪闪点去。

  同一时间,钟道临将功力瞬间提聚到顶峰,双手化掌为拳,不含丝毫花招,大简至繁的一招“流星逐日”,也是他七式星手中功力最为集中,且无分毫虚架的高暴气团,眨眼间遁寻着一条隐含宇宙间玄理的弧线,朝樱川政轰去。

  钟道临太明白此刻的凶险,如果不是樱川政露出这本不该有的心灵破绽,在花灵儿的夹击中,他和墨白几乎是必死无疑,这包含了他全身功力的两拳,也是他们能否冲出去的唯一凭借。

  空间中的气流,仿佛被他双拳划过的弧线给完全吸纳干净,露出了真空,开始还风声呼啸的双拳突然变得异常寂静,一丝声音都透不出来,后发先至的,越过墨白的亮银尺,电光石火间轰向了樱川政的面门。

  樱川政在两大高手的合攻下,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凝重之色,眼中爆发出诡异的闪光,衣服鼓胀下,满头发丝蓦地根根竖起,双臂伸张至两旁,而后疾速的在胸前划了一个圈,暴喝出声下,两臂对准钟道临攻来的双拳,朝前猛推。

  “砰! ”的一声劲气交击的巨响,无形的半圆气团,遇到功力高度凝聚的两拳,突然炸开。

  尘土飞扬下,钟道临被气流的反撞击轰上半空,噌的朝后凌空飞出。

  樱川政身后的木桌椅轰然碎裂。他为了能留气力应付墨白必杀的一尺,忍痛放弃了三成功力,立马就被钟道临的高度凝聚的两拳,破开了他气流组成的结界,才会累及身后的桌椅,闷哼一声朝后跌去,伸手抽出腰间的大刀,朝墨白的尺影划去。

  樱川政心中狂怒。

  他堂堂断水流一家之尊,在日本极道享有极高声誉,谁知来中土不到一月,先是两天前在沙漠绿境小湖旁无功而返,后是被一神秘人截击,一招被断掉佩刀,本来十拿九稳的布置要擒拿钟墨二人,却被墨白一句话问得露出了心灵破绽。

  要知道高手相争,精神都会紧锁着对方的心灵,一旦露出空隙,气流形成的力场就会无可避免的发生波动,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就好像在力场水中的鱼,力场稍一波动,光凭皮肤就能感觉出来,更别提他们高于常人不知道多少倍的灵觉了,一时大意处于下风,要想再扳回来,谈何容易?

  樱川政带着呼啸风声的一刀,朝墨白的亮银尺划去,只要能挡住这一尺,他就能回气重整阵脚,等大刀就要碰到亮银尺的瞬间,他突然发觉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大叫不妥的同时,就看到墨白的身形蓦地在自己眼前消失,两个鬼魅般的虚影好似射出之箭,赶上空中跌退的钟道临,朝后方来援的花灵儿电闪射去。

  被樱川政制造出的气团震飞离地的钟道临,这时忽然在屋中的半空中转了个身子,变拳为掌,一个手刀朝下劈去,和身下的墨白齐齐攻向花灵儿。

  从一开始,他们选择的攻击对象就是花灵儿,樱川政在正门现身,那里定是已经布置得如铁桶一般,只要被樱川政缠上一人,等到后面的花灵儿赶到,就算是冲出正门也是九死一生,只有先清除掉后方的花灵儿,他们才有一丝逃走的空间。

  两人合攻樱川政,正是为了诱使花灵儿出手援助,饭馆中的形势,第一次按照两人的意愿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