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道临疑问道:“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

  乾达婆王叹气道:“那是大概距现在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是五位哥哥,后来是迦楼罗妹妹,六人不知为何,先后从魔界神秘消失。

  “我曾上魔殿问讯,却被阴陀罗挡于殿门之外,这才知道阴陀罗大哥并没有离开,只是计督、霍罗两位大人好似也对魔界大势不再关心了,否则外界怎么会这么乱,我又为何会隐居此处,不问世事?”

  “只剩下了你跟阴陀罗王?很难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些!”

  钟道临也不“前辈前辈”的叫了,明白乾达婆王根本不在乎什么称谓,但听到这里,反而疑色更重,不解道:“魔界不是一直八王议政的么?怎么你们都消失不见了,外面却没有一点消息?”

  “从来就没有什么八王议政的,那只是外面道听涂说罢了。”

  乾达婆王摇头道:“原本魔界九重天内,除了第九重天是二圣魔殿所在,其余八大重天一直是我们兄妹八人分别坐镇,自一千两百年前,五重天内二十六族联军覆灭于西冲平原后,异族大规模的反抗势力几乎全被我族扫荡一空。

  “至此,千百年来坐镇幽都的五大魔军统帅,全部是从后进族人中选出,我们八人早就退居幕后,更别提很少关心魔界局势的计督、霍罗两位大人了。”说着她大有深意的看了钟道临一眼,意味深长道:“至于为何会告诉你这些,一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说给你听,二是我有一个感觉,我一直迷惑不解的答案,说不定你能帮我解开!”

  “在下这次就是为求答案而来,可是……”

  钟道临无奈道:“婆王怎么又向我要起了答案?”

  乾达婆王没有一丝说笑的神色,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从怀内掏出一件物事,摊开手掌伸至钟道临的眼前道:“不错,一个魔界之所以成为魔界的答案,也是我们九黎一族苦苦追寻千年而不可知的答案。”

  “风翼之炼?”

  钟道临见乾达婆王摊开的手掌内,静静地摆着的那条石头坠子,大讶道:“这条炼子怎么到了婆王手里了?”

  “果然没让我猜错,在关伊之处见过了?”

  乾达婆王神秘的一笑,又将石头炼子重新收起,摇头道:“不过这根石炼不是‘风翼之炼’,而是被魔翼族视若族内图腾的‘魔翼之炼’,其实无论是风翼还是天翼与魔翼族,这些炼子都称作‘翼炼’,想必关伊曾经告诉过你吧?”

  “不,听过是听过,却不是在关伊那里。”

  钟道临想起了曾经告诉自己翼炼由来的龙血,心中多少有些黯然,不解道:“莫非,上次婆王就是专程找淩霄上人索要翼炼而去?”

  “不错!”乾达婆王点了点头,道:“如果不是关伊那老牛鼻子拿着,而是换了个人持有翼炼,我宁可像灭掉魔翼族那样去把它整族灭掉,也要把全部的二十七条集全。

  “毕竟像翼炼这样自古传世到今天,能够触摸到魔界历史的东西太少了,能多了解一点,就能早一步解开这个一直困扰着我族的谜题。”

  “原来魔翼族神秘消失,是出于婆王之手!”

  钟道临总算明白了,龙血当年为何告诉他翼炼这玩意烫手,原来不但是翼人族的几个分支想要,连魔族都是必得而甘心,忍不住叹道:“据说魔翼一族传世下来就占了十五条,怀璧其罪,不过如此,想必婆王已经得到,却不知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要跟我说关伊大徒弟手上的那条,不在你手里?”

  乾达婆王似乎对钟道临的言不由衷很不满意,语气冷了下来。

  钟道临闻言一愣,愕然问道:“在下确实从淩霄上人处得到一条翼炼,而且在别的地方还曾经偶然得

  到一条,不过都早已还给风翼族,却不是从什么关伊的大徒弟处得来。”

  钟道临见一直对自己坦言相告的乾达婆王误会了自己,便解释道:“淩霄上人的大弟子广寒,早在你们一重天的人马攻入九华山的时候,便同淩霄上人的关门女弟子紫辰微同告失踪了。

  “就算六年前我在狮子峰大会上,都未曾见到广寒此人,又何谈从他手上拿什么翼炼?”

  乾达婆王嘴角一翘,微微冷笑道:“什么关门女弟子,不过是老牛鼻子不好坦言那就是他的女儿罢了,有老婆的道士又不单是你一人,你可知道云雾城外的那处平原,便是以老牛鼻子的女儿名字命名的?”

  “乌兰平原?”钟道临睁大了双眼,显然意识到了某件事情。

  “不错!”

  乾达婆王鲜有的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解气表情,嘲讽道:“老牛鼻子一生沽名钓誉,处处跟我族为难,谁知道他最得意的大弟子,却反而动了凡心,所爱上的正是他自己的宝贝女儿,嘻,这笔糊涂帐,真不知道该怎么算了。”

  “难道说龙胜天!”

  钟道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道:“便是太虚淩霄上人的大弟子广寒?”

  “正是!”

  乾达婆王似乎对能够破坏关伊老道的声誉格外高兴,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好不容易被老牛鼻子安插在了我族,积功官拜一军统帅,连我那个一向眼光挑剔的二哥都想拉他入赘,谁知道孙女没送出,反而把龙小子的小师妹气跑了。

  “结果龙小子也硬气,紧跟着就挂印跑掉了,关伊那老牛鼻当年差点气的走火入魔,哈,想起来就解气。”

  千年高龄的乾达婆王说到这里,就像是一个天真少女般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让一旁的钟道临甚至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

  钟道临沉吟少许,眉头微皱道:“婆王的意思,可是让钟某再走一趟风翼峡谷?”

  乾达婆王幽幽一叹,道:“翼炼能否集齐,已经不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如果你有心的话,走一趟风翼峡谷也无不可,魔界的秘密存在了千年,至今无人可以勘破,或许能让你找出来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钟道临摇头道:“我不明白婆王的意思。”

  乾达婆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嗔怨的瞟了钟道临一眼,若无其事道:“在我悠久的生命岁月中,功名利禄、生生死死早已看淡,原以为早就生无所恋,谁知方才败于你手中之时,才明白此生终究有些难以割舍的东西。”

  说着她叹了口气,平静道:“你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你想要做什么我却一无所知,我说这些给你听,并不是希望在你手中活命,只是想通过你去探明一些东西,或者说存下一个希望,我还没有天真到会相信你来此只为切磋。”

  钟道临眉头一挑,半晌无言,直到想了想才点头道:“八王一去,魔族根基顿失,钟某的确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婆王有何遗愿,不妨说来一听。”

  乾达婆王听到钟道临的话,久久绷着的心弦终于一松,双目迷茫道:“答应我,找到‘那个地方’,如果有机会,便将我死后的魂魄带到那里,你能做到么?”

  “好!”

  钟道临双目之中寒光一闪,淡淡道:“我答应你。”

  “叮”的一声刀鸣。

  钟道临背后握着的虚无之刃刀身一颤,猛然暴出一道黑芒,钟道临连人带刀同时凭空消失,紧接着一道残影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忽然从乾达婆王肉身疾穿而过,带着隐伏于刀身的一层朦胧金光,转瞬去远。

  直到钟道临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乾达婆王的肉身才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气雾中,扭曲变形起来,紧跟着肉身解体,转瞬湮灭于无形……

  黑森林外。

  一头金黄色的大鹰围绕着黑森林周边盘旋飞舞,几声唏鸣中,不时从空中一头俯冲而下,不等落入林内便又紧跟着腾空而起,丈长的双翅鼓荡拍舞间,扯出一阵呼啸风声,显得有些烦躁。

  忽然,一道紫影如流星般划过,瞬间乍至,一席长袍的钟道临左手握刀,忽然在一棵树的斜杈上现形,双脚踏枝,随着斜枝上下轻摇。

  金鹰兴奋的一摆脑袋,双翅猛压间欢快的发出一声清鸣,身体越变越小,转眼从空中降下,安稳的落于钟道临肩头,不停用弯弯的红嘴啄钟道临的脖子,兴奋异常。

  钟道临没有理会肩头摇头摆尾的金鹰,只是默默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虚无之刃,看着刀刃之上朦胧中泛起的金光,神情之中颇有些落寞,喃喃道:“婆王为了‘那个人’,为了一个不曾割舍,竟然宁愿放弃肉身,借助外人之手去探求一个未知。

  “小弟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又能够借助于谁呢?”

  想通了乾达婆王之所以如此行事的原因,忽然感到心中一片苦涩,摊开右掌,掌心上赫然摆着十几条翼炼,钟道临念及自身,看着这些从乾达婆王身上得到的翼炼,这些所谓能够得到某种答案的东西,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峨嵋学艺六载,人魔两界二十几年的历练,从原本一心的降魔卫道,到如今自己却被天下正道视若邪魔,天道悠悠,至静至廉,自己二十年来苦苦追求的天道,为何修为越高,反而觉得离大道越远?

  何谓天道,钟道临以为,早在当年关伊破开自己的六道轮回之谜时、在几年前的大佛脚下,参看天剑十八诀时、在融会了血族嗜杀与道家清静之间的极端平衡时,自己便已经明白了。

  谁知到了如今,天下万物在自己眼中皆成土鸡刍狗,无论是杀人还是被人所杀,自己的情绪甚至都不会有丝毫的波动。

  是自己变得无情,还是天道本就无情?

  降魔卫道,自己原本以为这就是正道,可世间一旦没有了妖魔,还要佛道、正道干什么,没有邪的参照,谁才是正?

  死在自己手中的生命越来越多,人也好、妖也罢,杀得多了,杀个人也就跟踩死只蚂蚁一般了,生生死死,也的确只有自己才明白,乾达婆王跟古莱这样的人为何不在乎。

  金箔银器,功名利禄,世人有所求,故而充满着无限的生机。

  金银粪土,功利浮云,修行之人看淡世间一切,皆求天道永恒,离那个茫茫未知越近,便越是抽离世间,越是不像人了。

  嬉笑怒骂、甜酸苦辣、恨嗔痴怨、懒馋贪占,修行炼心者渐渐远离了世人的感情,渐渐变得淡漠无情,没有了正常人的感情,还算是人么?

  莫非天道就是一个把人变作非人的游戏?

  可自己的路,又该往哪里去?

  正发呆的钟道临忽然感到脖子一疼,醒过神来才发觉,肩头的小雷,正用力的拿嘴啄自己。

  愕然一愣,他想了想不由哑然失笑,明白过来这家伙是见自己不理它,心中不满才如此,将掌中翼炼放入怀中,伸手摸了摸金银油亮的羽毛,轻笑道:“小雷啊小雷,我如今才发觉,自己前世今生中,只有作为一个畜牲时才最快乐。

  “生存的目的只在吃睡两端摇摆,无忧无喜、简单而恬静,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哪。”

  “嘎嘎!”

  金鹰抓着钟道临肩头的两爪上下虚抓,摇头晃脑得意叫了两声,也不知是赞同钟道临的说法,还是对钟道临终于注意到自己而高兴。

  钟道临怜爱的拨弄了几下小雷的金羽,若无其事朝林外看了一眼,淡淡道:“风隐何在?”

  话声刚毕,无遮无拦的林外开阔地上,一丛枯草堆旁忽然凭空现出一道人形,此人身穿紧身黑衣,头戴金箍,脸蒙薄巾,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单腿跪地,恭敬道:“大首领有何吩咐?”

  钟道临道:“你族人现在到了什么位置?”

  风隐道:“一日前,族长已带领全族精锐伏于雾江坞口,离云雾城不足三十里,静候大首领驾临。”

  钟道临用平静的语气问道:“龙血本就答应你们在乌兰平原划出一块,以供你死隐一族繁衍生息,如今斯影以外嫡后进族人身分继任族长之位,你族内部可有不服?”

  风隐闻言,猛地心中一凛,语气中带有一丝惶恐道:“族长乃是众望所归,不服之人早已伏诛,大首领明鉴,我族百年流浪,早已沦为边缘小族,原先归附龙城主也是逼不得已。

  “乌兰万里平原,一望无垠,云雾九色战骑在平原之上来去如风、侵掠如火,要想覆灭我族,一日即可,老族长也是在迁徙到乌兰平原后,才逐渐认识到龙城主的险恶用心,这……”

  钟道临一声冷哼,挥手打断了风隐的解释,冷冷道:“凌弱附强,利益结合不过如此,你族何去何从,自然由你们族内自行决定。

  “本座曾经答应过你们族长,适当的时候给予你们一块居住地,此次事毕,你们便全族迁至黑巢吧,森林地势树木茂盛,也有利于你族的活动。”风隐听到钟道临所言,喜忧掺半,林木茂盛自然利于自己的族人隐藏身形,驱凶避祸,可迁徙到黑巢左近,本身就是个凶险异常的决定,也不会比平原好到哪里,毕竟这个邻居太凶险了,随时会引火焚身。

  可正像钟道临说的那样,自己这样的边缘小族,只能依附游走于强大的势力中间,此次依附了黑巢,想要退出可就不是简单的事了。

  风隐见钟道临衣袖破裂,胸襟染血,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只能用斟酌的语气探问道:“大首领,是否仍旧探寻其他七王的下落?”

  钟道临意识到风隐为何有此一问,却没有点破,只是随口道:“乾达婆王已经战败身死,魔界今后不再会有八王存在,此间事了,雾江之事全由你族自行处理。”

  风隐听到享誉千年盛名的乾达婆王居然落败身死,不由心中大骇,额头冷汗直冒,再不敢跟眼前之人耍弄心眼,凛然恭声道:“遵令!”

  风隐前后神态被钟道临尽收眼底,却不屑跟这些人计较,只是冷冷道:“本座离开魔界经年,此次归来,早已物是人非,八王一去,魔族根基顿失,本已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一旦得此消息,必将蜂拥起兵作乱。

  “本座此次归来,意欲重掌黑巢,问鼎九重魔间,如有不甘蛰伏之辈,必会趁机拥兵自立,诛人者易,诛心者难,到时便是你死隐一族用命之时了。”

  风隐沉声道:“大首领放心,早在百日之前,族长便遵照大首领吩咐,将族人暗中打入黑巢,凡各营副统领以上存有异心者,随时可以诛除。”

  钟道临双眼微闭,杀机一闪即逝,淡淡道:“卜要脸、赫日两人与钟某结交于危难之时,经多番苦难共建黑巢,一路腥风血雨都能相濡以沫,携手走来,莫不要到了最后关头,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反而让本座失望才是。”

  风隐心中一阵发寒,这才明白为何钟道临百日前就回到了魔界,却一直没有跟黑巢旧部联系,只是暗中派人观察的原因,颤声道:“请示大首领,是否即刻传令将督明击杀?”

  钟道临闻声摇了摇头,嘴角一掀,轻笑出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使换了个人,一手将黑巢发展至今天的局面,也不会甘愿做一个傀儡,督明如果没有野心,也不会做到如今这样的位子,有野心不怕,本座怕的倒是他野心不够大。”

  说着,他摸了摸肩膀上小雷的羽毛,淡淡道:“传令黑巢上下,整军备战,告诉卜要脸他们,钟道临回来了。”

  “遵令!”

  风隐出声接令的同时,身后不远处凭空现出六个与他相同打扮的人形,七人一起朝钟道临躬身施礼,之后纷纷化作虚影,分朝不同方向疾驰而去。